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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辽对峙下的宋真宗朝“河北守城举人”
——从宋真宗对河北路士人的科举加恩说起

2023-10-21何天白

关键词:宋真宗举人士人

何天白

(浙江大学 历史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宋韵”是对宋代社会文化风貌的高度概括,而士人群体是塑造宋代社会文化的关键力量。在中国古代,受地域差异性等因素影响,士人面貌相对多样,好尚、素养有所差别,从而丰富了当时的社会文化。对于宋代情形,学者多关注江南士人,倘若兼顾北方士人,或可进一步理解宋代士人的地域差异性与多样面貌,更为全面地探讨宋代社会文化及宋韵文化。

科举制是宋代士人最重要的入仕途径,而宋廷对各地士人不尽相同的科举政策,突出地反映了士人群体的地域差异性。饭山知保系统探讨了金元科举制度下的华北士人,注意从政治形势起伏、社会结构变迁两重脉络出发,观察华北士人业儒应举历程的演变。[1]受此启发,本文尝试分析宋真宗在对辽战争期间,优待河北路参与科举考试的士人(以下简称“河北举人”)一事,借以观察宋辽对峙背景下的河北路士人。具体而言,北宋经营边防,最重视与辽或西夏接壤的河北、河东、陕西三路,而为笼络人心,还在科举政策上优待当地士人。其中,宋真宗朝对河北举人的加恩尤为突出,两度为其单独组织省试、殿试。[2]问题在于,在作为宋辽主战场的河北路,当地举人具有怎样的特殊面貌,方可成为宋王朝于“武事”上一度着意倚重的力量?

一、广示甄采:宋真宗朝对河北举人的科举加恩

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冬、景德元年(1004)冬,河北路两度遭辽方主力进攻。而两次大战之后,宋廷均对河北举人进行科举加恩,在咸平三年、景德二年的科举中,不仅允许河北举人免取解,还在省试、殿试环节“别试”河北举人。免取解,即士人可不经州府发解试的筛选,直接赴京参加省试。别试,即宋廷为河北举人单独举行省试、殿试,单独设置较高的录取名额,使之不必与他路举人竞争。别试一事,凸显了宋廷在战争压力下对河北举人的优待。

两次别试显著扩大了河北举人的登第规模。如表1、表2所示,宋太宗开科8次,平均每榜录取正奏名进士约186人、正奏名诸科约539人;宋真宗咸平至景德中开科5次,除去两次别试的录取人数外,平均每榜录取正奏名进士164人、正奏名诸科301人。[3]

表1 宋太宗朝常试取士情况①

表2 宋真宗朝常试取士情况②

据表3可见,咸平三年别试录取河北正奏名进士13人,约为前述宋太宗朝常试平均每榜正奏名进士人数的7%,宋真宗朝常试每榜正奏名进士人数的8%;录取正奏名诸科345人,约为宋太宗朝常试平均每榜正奏名诸科人数的64%,宋真宗朝常试平均每榜正奏名诸科人数的115%。景德二年别试录取河北正奏名进士146人,约为宋太宗朝常试平均每榜正奏名进士人数的78%,宋真宗朝常试平均每榜正奏名进士人数的89%;录取正奏名诸科698人,超过宋太宗、真宗朝常试平均每榜的正奏名诸科人数。参加常试者乃全国各地的应举人,参加两次别试者则仅是河北一路的应举人。而在两次别试中,除咸平三年录取河北正奏名进士人数有限外,其余数据均超过常试录取人数的一半,有的甚至超过了常试录取人数。两次别试对河北举人加恩之优渥,由此可见一斑。

表3 宋真宗朝河北举人科举加恩情况③

别试河北举人一事,不只空前,亦未见于后代。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司马光等主张逐路分配省试录取名额,以期河北、河东、陕西士人不必参与全国性竞争,获得更多应举登第机会。[4]卷三〇,725-730甚至有臣僚明言:“西北近虏,士要牢笼。”[5]司马光等所建议的方案与别试大同小异,却未获施行。

二、加恩原因:河北举人对宋方临战守城的关键作用

宋真宗朝优待河北举人的直接原因是,在辽方主力南攻期间,该群体是协助宋方守城的关键力量。河北举人应是修习举业的“文人”,为何反而成为宋方在“武事”上所倚重的力量呢?若要理解该问题,就必须注意到,河北举人群体与当地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多有重合,这深刻影响了河北举人在宋辽战争中的动向。

河北举人往往临战参与宋方城守事宜,成为时人所谓的“河北守城举人”“防城举人”。当时“河北用兵,民甚惊扰,其乘城捍寇奋勇力者,多出士人”。[6]卷六〇,1340在此情况下,宋真宗必须考虑优待河北举人。咸平三年,宋真宗亲阅“河北守城举人康克勤等三十人”武艺,对其中18人直接授予最低一级武官——三班借职。[6]卷四七,1010为进一步笼络河北举人,宋真宗又如前文所述,在咸平三年、四年与景德二年对其进行科举加恩,特别是两度举行别试,大幅扩充其科举录取名额。景德二年,别试河北举人的诏书即明确指出,将在考试中破格优待曾经参与城防者。[6]卷六〇,1340可见,宋真宗将河北举人视为在“武事”上值得倚重的群体,不仅酬奖其中功绩显著的个人,而且通过广泛的科举加恩,予之以“普惠”式的优待。

需要注意的是,河北举人群体之所以成为协助宋方守城的关键力量,不只是因为他们亲身投入守城战斗,更在于他们具有组织民众守城的能力。例如,咸平二年冬大战期间,辽军游骑攻扰赵州。赵州城内有士人米著,修习学究科,“勇而善射”,受命“召募壮士百人守捉南门,讫敌退,无敢窥其门者”。[6]卷四七,1011米著必是具有一定的家财、声望,方可临时召集百余人参战。米著的情况并非个例。咸平三年,宋真宗在殿试河北举人后,对下第者亦予以一定恩赏,“令归募勇士捍寇,俟有劳效,赏以官秩”。[7]由此推之,在河北举人中必不乏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否则宋方君臣难以期待河北举人在战争中有效号召、指挥本乡民众参与守城。

河北举人与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多有重合的现象,亦可由时人的行事逻辑加以印证。对修习举业的士人而言,不论是修习撰写诗赋的进士科,抑或背诵经典明经之学,均需一定家资充作应举的物质保障,以免耕读二事明显冲突。例如,博州耿氏丧夫后,为防止家用不给,命长子为吏,次子力农,而对幼子李垂“纵之且使游学”。十余年后,李氏“生业果不甚废,垂于学亦将有成”。[8]又如,怀州苏某本为富裕农户之子,有意应《三传》明经举,“自力读书,不治家事”。族人劝阻称:“汝世农家,勤治耕桑以丰衣食,汝忽弃业为书生,穷馁无日矣。”[4]卷七五,1526由族人之言反推,修习举业的河北路士人,其在本乡的突出面貌或非“书生”“儒士”,而是家资充裕的富户。他们凭借家资在乡里享受一定的声望,甚至有“豪杰”之称。[6]卷二一八,5297;卷二三八,5795-5796

与此同时,对基层头面人物或富户而言,即使难以通过读书应举登第入仕,亦可由此获得官方认可的“士人”身份,从而扩大交际圈,进一步提高自身在基层社会的地位。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宋廷专门下诏:“富民得试衔官者,不得与州县官属、使臣接见,如曾应举及衣冠之族,不在此限。”[6]卷八〇,1820北宋前期,富户可通过资助官方军需或赈灾,获得极低的官阶,即试衔官。[9]由诏书可见,普通富户即使由此获得官员身份,仍难以与在职官员从容往来。诏书所举特例有二:一为因曾经应举而被视为士人者;二为官员家庭成员。虽然诏书的发布稍晚于景德二年,但其内容当可反映宋太宗、真宗推行文治、推崇科举的导向。此类导向的影响或早已蔓延至河北等地,促使当地富户参与科举。

既然河北举人与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多有重合,若要深入理解河北举人守城现象,则需关注当地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在宋辽大战中的处境及应对之策。

对于辽方大举南攻的后果,河北路民众具有较为清晰的预期。辽方南牧,较少以拓展疆土为主要目标,而是多所掳掠,严重威胁当地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后汉隐帝乾祐元年(948),辽军弃守定州,“隳城壁,焚室庐,尽驱人民入蕃,惟余空城瓦砾而已”。[10]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定州僧俗重修早先毁于战火的静志寺塔,仍不忘前事,作记称当年辽军“焚烧城邑,驱掠士人。街巷伽蓝,悉为煨尽”。[11]咸平二年,辽方偏师袭扰河北路南部。“敌暴至滨州城下。城中兵少,民相恐”,幸赖知州路振勇于任事,坚守城池。[6]卷四七,1031与辽方相较,宋方拙于野战而长于城池守御。[12]宋太宗、真宗朝,虽然宋方未能有效遏制辽方主力南下,但因宋辽之间仅断续爆发季节性主力交锋,故宋方得以利用休战期整顿防务,从而在河北路稳定统治秩序。[13]在此情况下,河北路民众当可意识到:一旦辽方主力南下,自保身家的关键在于,躲避辽军乃至协助宋方守御。

具体论之,河北民众自保身家的主要方式是入山寨或入城,而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多选择入城。辽方主力取秋冬季节南下。在此期间,河北寒冷干燥,一旦各地闭城自保,城内燃料、饮水的供给将颇成问题。以景德之役为例,十月战情尚未明朗之际,宋廷已“诏洺州闭城以来,如闻薪刍翔贵,民甚艰食,应避寇入保者,宜纵其樵采”。[6]卷五八,1277沧州城内多井,方得“老幼皆入保而水不乏”。[14]卷三二四,10479普通农户若入城避难,需在城中高价购买燃料、饮水等必需品,生计窘迫。陕西、荆湖等地情形可充旁证。农户村居“既令入保城寨,不唯无所居止,兼薪水以来,亦须市买”,[6]卷一三三,3176“其中等以上民,犹能携家属入城郭以避害,中民以下,入城则食尽”。[6]卷一四七,3562有鉴于此,民众或前往山中,聚寨自保。[6]卷二六二,6391“盖山寨之中,易得薪水,出入自便。”[15]卷二二,703然而,山寨的安全性较差。其一,虽然山路崎岖,不利大队骑兵行进,但山中并无坚固、严密的防御工事,故小股游骑仍可入山搜查,“岩谷之间,戎马必能散掠”。[15]卷二二,703咸平二年,辽方偏师即攻扰镇州丰隆山寨。[15]卷三〇八,10146其二,因流民杂处,山寨内的秩序与外界不同。五代后晋中,部分河北边民在满城狼山据寨自保,声势日盛,“遂为群盗”。[16]大战期间,鉴于州府城池内的秩序相对稳定,河北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当多选择留守城中,或自乡间入城避难。

河北守城举人往往出自此类留守或入城避难者。例如,深州张文质累世不仕,“家饶于财”。宋太宗雍熙中(984—988),张文质鉴于“契丹屡入塞”,自城池颓败的深州徙家冀州。景德二年,其子张存经由别试登第。[4]卷七七,1564再如,德州刘格“治《左氏春秋》,兼通《公羊》《穀梁》二传”,而“以财雄乡邑”,甚至在邻县境内有田产数百亩。景德之役,刘格入保瀛州城避难,“瀛关郡督士民城守,以功补三班奉职”。刘氏一族自此始出仕。[17]此外,河北路南部虽不当兵冲,但在战时存在着盗贼横行等治安问题。咸平二年之役,有“龙猛兵士三二千人诈作契丹,掳劫河北”。[6]卷四六,1002景德之役,“夹河民庶惊扰”,强盗王长寿“结党愈众”。[6]卷六〇,1334在此情况下,怀州苏某等富户亦“纠合乡曲子弟”自卫。[4]卷七五,1527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临时入城者,亦有若干仆从相随。例如,曹宪本是修习三礼科的乡居地主,而他曾在战争期间率家丁携粮草入赵州城自保:

君少通三《礼》……材武善射……契丹犯边,至赵郡。君自田间载谷粟,入保郡城。虏众攻之,君转战行间,丁壮多伤。君弃谷粟,载伤者,遂皆免。咸平三年,以三《礼》举中第,调大名府宗安县主簿。[18]

由此推之,河北守城举人往往辖有仆从,以备驱使——这当是他们有效组织城守的必要基础。

概言之,若大战来临,“有恒产”的境遇将促使河北举人“有恒心”——他们有能力居住在较为安全的城池内,有动力协助官府维持既有的社会秩序,组织城守。不过,也不宜高估河北守城举人的个人威望及其对宋辽对峙形势的影响。在授官酬奖方面,宋真宗对康克勤等仅授予最低一级武官,而诸人均乐于接受。在科举加恩方面,景德二年以后,宋廷甚至不再对河北举人举行别试。由此反推,河北举人对宋廷并未多所邀求。究其原因,盖河北举人虽然是协助宋方维持地方秩序的关键力量,但并不具备正面挑战宋方统治、剧烈扰动地方向背的实力。

三、举业平庸:河北守城举人的整体形象

中晚唐至北宋前期,先后受藩镇割据、辽方屡次南下等因素影响,河北平原一带长期处于中原王朝主流政治文化的边缘。北宋河北举人不仅未能专心精研文儒之学,而且盖因文儒素养的限制,也未能积极上书言事,议论对辽攻守措置等问题,难以展现自身长于谋略的形象。

五代至宋初,河北人士未得充分接触王朝主流政治文化。以世居魏州的柳开家族为例。柳开祖父舜卿未仕而家有“丰赀”,命诸子侄从乡先生学“读书画字”。[19]卷一四,188柳开称其父承翰为“士君子”。[19]卷一五,206然而,柳承翰凭军功得官,并无科第,亦不曾与“文士”身份相对明确者结为姻亲。[19]卷一四,181-182柳承翰岳父王承业为恩荫入仕,[19]卷一五,206-207连襟昝居润出身胥吏。[14]卷二六二,9056此外,柳开叔父承昫任魏州节度使府胥吏“三十年余”。[19]卷一四,184可见,柳氏家族早先并不热衷于科举之学。日后,柳氏家族子弟的培养亦由此受限。柳开少年时,偶见韩愈文章,有意于“复古”,借文才举进士。柳承翰对科举之学缺乏了解,不知进士科对文体、文风的要求,见柳开勤学文章,也未加反对。在柳承翰去世后,柳承昫等主家,亦听任柳开习古文。

诸父有于故里浮屠复浴室者,令野夫为记以试之……文无点窜而成。家人以为异事,遂腾闻于外之好事者,咸曰:“不可当矣!”复有怒而笑之者,曰:“痴妄儿!言将我独复其古,家何恣容乎?”聒聒然大遍于人口矣。诸父兄闻之,惧其实不誉于时也,诫以从俗为急务。[19]卷二,15

有人知晓古文并不流行,见柳开自诩精通古文而柳氏家族对外宣扬,不免讥笑。此时,柳承昫方知古文不为当世所重,柳开难以借古文之学登进士第。其后,虽然柳开中进士,常年以文自负,但朝廷并未重视其文才。

北宋前期,河北举人对朝廷主流文化仍较为陌生。参《宋代登科总录》,建隆元年(960)至景德二年历次常试,世居河北而由正奏名进士或正奏名诸科登第,可考者有柳肩吾、[19]卷一四,193,195柳开、[20]25王化基、[20]36臧丙、[20]43胡旦、[20]44马诰、[20]52魏廷式、[20]63李防、[20]85张知白、[20]115李仲芳、[20]133刘筠、[20]160孙冲[20]210-211等12人。在两次别试中,由正奏名登第,可考者有齐革、[20]182李垂、[20]184曹宪、[20]204范昭、[20]230张存、[20]227苏某[47]卷七五,1527等6人。两相对比可见,虽然咸平三年、景德二年别试两次大幅提高了河北举人的登科数量,但是河北举业在北宋前期已明显陷入颓势。

在此情况下,咸平、景德两次别试所取河北举人的文儒素养往往难以服众。例如张存为景德二年别试进士,后经吏部流内铨试身言书判,自选人改京官,渐至高位。[4]卷七七,1564张存是河北士人中的佼佼者,但时人论及该榜进士,仍语涉讥讽:

景德中,河朔举人皆以防城得官,而范昭作状元,张存、任并虽事业荒疏,亦皆被泽,时有无名子嘲曰:“张存解放旋风炮,任并能烧猛火油。”存后仕尚书,并亦仕至屯田员外郎、知要州卒。[21]

又如,柳灏为柳开从子,登进士第。宋仁宗朝臣僚江休复记有柳灏轶事一则:

李文靖相判许田,柳灏作漕,府宴,优人云:“尔是防城举人,有何文学?”柳即泣诉:“相坐此,必官员有怨嫌者,故令辱某。”不得已,送狱鞠问,遂至配。[22]

引文存在讹误之处,“李文靖相”实为“吕文靖相”,即宋仁宗朝宰相吕夷简。④然而,引文所载之事不论确属实情还是存在虚构成分,均反映出时人对河北守城举人文儒素养的评价相对较低。

至于接触“武事”,河北举人既略有家资,则需为自卫身家而习武。河北民众久经战乱与寇盗骚扰,自然对搏击打斗等事不至陌生。如宋初名将、魏州马仁瑀并非出身军旅世家,却“常集里中群儿数十人,与之戏,为行阵之状,自称将军,日与之约,鞭其后期者,群儿皆畏伏。又市果均给之,益相亲附”。[14]卷二七三,9344当地略具家资者,尤有意习武或招募勇武者以自保。例如,后唐末,重臣史圭退居镇州期间,遭遇当州军乱。乱军多所劫掠,“史圭家财,一夕尽焉”。史圭门下食客纪生,“白刃中负圭以行,获免其害”。[23]再如,宋初名将郭进少时“为巨鹿富家庸保”,而富家少年“欲图杀进”,则该家子弟亦略习武艺。[14]卷二七三,9334-9335又如,柳开年十三,“夜与家人众立于庭庑间,有盗入其室,皆惊畏不能动,公呼走取剑,盗逾垣而出,公从而挥之,断其足之二指”。[19]附录,214柳氏家中藏剑,而柳开习于用剑。可以想见,柳氏一族对“武事”并不陌生。又如,张存姻亲冀州李昙有亲信家仆王逵,“去昙应募兵,以选入捧日军”,进入禁军部队。[24]卷四,71可资旁证者,在临近河北路的青州,麻氏一族颇为豪富,又累世举进士。景德之役中,“麻氏率庄夫千余人据堡自守,乡里赖之全济者甚众”。战后,麻氏“敛器械尽输官,留十二三以卫其家”。[24]卷六,112可以想见,河北举人的武艺及其组织民户习武自保的能力,当由耳濡目染所致。

然而,河北举人盖因拙于文辞,未能通过上书论事等方式,营造自身长于武略、谋略的形象。宋真宗召见康克勤等30人,仅“试以强弓劲弩。克勤善左右射,击剑”,而未有机会展示武略。[6]卷四七,1010景德二年三月常试,陈贯本得同进士出身,因早先上书“数言边事”为宋真宗所知,获特旨擢为进士及第。[6]卷五九,1322陈贯“其先相州安阳人,后葬其父河阳,因家焉”,当在毗邻洛阳的京西路孟州等地修习举业,并以孟州为籍贯取解,故参加常试。[14]卷三〇三,10046可资对比的是,当年五月,宋真宗别试河北举人,却未有拔擢上书人之举,仅特奏名进士李正辞殿试论“文武先后”一题称“文者本乎静,武者本乎动,动以止乱,而至乎静,则先后可知”云云,宋真宗“嘉其近理,将擢上第”而已。[6]卷六〇,1341可见,河北举人虽然生长在宋辽交锋的主战场,但或许是因较少修习谋略纵横之书,或许是因不擅文辞而拙于论战,总之难以向君主、朝廷展现自身谋议军机的能力。

学者论及宋夏战事,注意到宋人曾提及关中士人不乏好言攻守之事的任侠之辈,[25]至于河北举人,则未见宋人议论中有类似记载。此外,司马光为前述怀州苏某作墓志铭称:

公始虽以学术为文吏,而性好勇,有智略。晚年夏寇苦边,诸将多败北无功,公闻之叹曰:“……家近赵、魏,粗习兵略,今狂虏骄嫚,侵扰疆埸,而吾老病,不得荷戈前驱,以报万一,岂非命也!”[4]卷七五,1527-1528

苏某早年由别试《三传》科登第,中年换武资,74岁去世,终官为同提点荆湖南路刑狱公事,阶止于骐骥副使。或许司马光并未谀墓,苏某确有“智略”。若如此,则据其宦途不显的情形推之,虽然河北举人群体因协助宋方守城而获得两次别试的特恩,但对于如此出身的官员,时人或许并不特别看重其军事谋略,未着意从中选拔军事人才。

概言之,河北守城举人虽然同时修习文儒之学,参与城守事宜,但在文武二事上的表现似均属平庸,不以允文允武著称。河北路文教事业不振,有意参与科举的士人若留居本乡,可背诵经典以应诸科,而鲜得接触朝廷文学侍从之臣,难以获知进士文辞之学的风尚趋向。⑤至于“武事”,河北路富户或有习武经历,却不以韬略议论闻名,即便因守城之功获特恩登第,亦未得凭借谋议运筹之才遭逢大用。

余 论

科举制是宋朝最重要的文官选拔制度,民众可通过科举入仕,实现阶层跃升。盖由此,有一定财力保障的平民均尝试应举。这一趋势推动了宋王朝政治、文化权威向基层渗透,强化王朝统治向纵深发展。

河北举人与基层头面人物、富户多有重合,而文武素养相对混杂。在宋辽对峙的形势下,他们虽然个人威望有限,但群体性影响力可观,甚至受自保动机驱使,在大战中成为协助宋方守城的重要力量。在此情况下,宋廷对他们适度进行科举加恩,使之获得一定的入仕机会,这确可强化宋王朝与河北地方社会的联系。不过,因河北路地处边陲,持续存在士人南徙等问题,别试等科举加恩措施未能扭转当地文教不振的状况,河北士人仍然长期保持着不同于宋代精英士大夫的形象。[26]

考察宋代社会文化风貌,既需关注作为科举重镇的江南地区,又要注意其他“非典型”地区;既需勾勒士人面貌,又要分析政治与制度因素如何引导士人行为,形塑士人风气。而不论是探讨宋代士人群体的地域差异性,抑或是探讨宋代社会文化与政治制度的互动关系,均是理解宋韵文化的重要着力点。

注释:

①②统计数据来自何忠礼《宋史选举志补正(修订本)》,第291-292页。

③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九之三,咸平二年四月,诏刘蒙叟等别试河北举人。然而咸平二年四月,辽方尚未大举南下,宋廷并没必要举行别试,《宋会要辑稿》所载“咸平二年”当为“咸平三年”之讹。又据《续资治通鉴长编》,景德二年五月庚申,宋真宗在别试河北举人后,“得进士范昭等五十一人赐及第,四十五人赐出身,诸科赐及第、同出身并试秩署州助教者六百九十八人”。由《宋会要辑稿》可知,此次别试河北举人,“得进士范昭已下一百四十六人,第为三等,并赐及第、同出身、同学究出身”。可见《长编》缺载同学究出身50人。

④“许田”即许州。宋真宗朝宰相李沆卒于位,谥文靖。宋仁宗朝宰相吕夷简曾在罢相后判许州,卒谥文靖者。

⑤宋英宗朝,司马光认为开封士人应进士科具有突出优势,“盖以朝廷每次科场所差试官,率皆两制、二馆之人。其所好尚,即成风俗。在京举人追趋时好,易知体面,渊源渐染,文采自工”。但据司马光所言,可以推测北宋前期河北举人的劣势所在。《司马光集》卷三〇《贡院乞逐路取人状》,第727-7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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