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蒂柏的夏日舞会(外一篇)
2023-10-21黄晓敏
【法】黄晓敏
20世纪初,当战争的硝烟终于远去时,随之而来的和平年代,浮动着狂热的气息。渴望走出战争阴影的人们,醉心良辰美景,也崇尚文学艺术,热衷娱乐社交。大洋彼岸吹来的享乐风,将巴黎也卷进了“疯狂的年代”,直到1929年的金融风暴使它戛然而止。在风暴降临前,来到法国的美国人,享受巴黎的艺术世界之余,重新发现了蔚蓝海岸,一时间掀起了涌向南方的浪潮。
引领这场浪潮的,是来自纽约的慕菲夫妇——杰拉尔和萨拉。他们都出身于富豪家庭,两人的结合却不被家族认可。出于对法国的热爱,也为逃避家庭的束缚,他们来到巴黎,将财富用于抢救在战争中被毁的艺术品。在修复俄罗斯芭蕾舞剧的布景时,他们结识了年轻的毕加索。不久,应耶鲁旧友之邀,夫妇俩南下蔚蓝海岸。他们立刻爱上了这里,特别是安蒂柏,位于尼斯和戛纳之间的半岛。
自从19世纪英国人纷纷到来,美丽温暖的蔚蓝海岸就成了欧洲富贵的冬季胜地,夏天却为人避之不及。那个时代的贵妇,似乎也像今天的亚洲人一样怕晒,即使在秋冬艳阳下,也要打阳伞的。慕菲夫妇却独爱炎热的暑夏,以肤色晒成古铜色而自豪,在当时是逆流而行,很快却成了时髦。
半岛酒店本来一到5月就歇业,慕菲夫妇说服酒店,特别为他们开门,还保证介绍其他客人来。他们也的确没有食言,巴黎沙龙的座上宾接踵而至,最先到来的毕加索也立刻爱上了这里。
慕菲夫妇一边住着酒店,一边买下了灯塔附近的一幢别墅,大肆改造装修。屋顶建成宽敞的大平台,面向海湾,与尼斯遥遥相对。“美利坚别墅”从此成了美国名流的聚会场所。为了接待宾客,他们又买下旁边的一所别院。在这座叫作柑橘农庄园子里,一幢墨西哥风格的双层小楼平地而起:楼上是带浴室的客房,楼下是宽敞的客厅和厨房,半圆形拱门相连的长廊对着栽满热带植物的花园。
海滩上的午餐,烛火旁的晚宴,游艇中的遨游,星空下的舞会,除了来自大洋彼岸的富商名贵,还有欧洲的艺术家:作家多斯·帕索斯,画家曼雷、雷杰,诗人画家科克托,音乐家斯塔文斯基;毕加索还带来了新婚妻子——俄罗斯舞蹈演员奥尔加。在当地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些“荒唐的美国人”,穿着大胆的泳衣,用袖珍留声机放着叫作“爵士”的音乐,奥尔加带头,竟在沙滩上跳起舞来……
作为主人,慕菲夫妇有钱慷慨,善解人意,尽量让宾客们过得舒适愉快。杰拉尔风度翩翩,似乎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萨拉美丽优雅,令所有男士倾倒,据说毕加索曾经心动,为她画了许多画像。这个家庭的幸福画面,加上三个漂亮的孩子——帕特里克、鲍茨和奥诺莉娅,显得更加完美。
1926年6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安蒂柏火车站走出了一个年轻人。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肌肉,黝黑的肤色,显出他是一个惯于奔波的男子。开口说话时,嗓音却出人意料地柔和,半生不熟的法语,迟疑的外国口音,给他饱经风霜的外貌添了几分青涩。
这个人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这一年他才27岁,却已经有了骄人的履历表:19岁时曾在意大利战场负过伤;作为战地记者采访过独裁者墨索里尼……仿佛步步都走在时代前面的欧内斯特,现在的目标是成为青史留名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已经引起文坛瞩目,但是对大众读者来说,海明威仍然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天早晨,他走下火车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皮箱,里边装着一部小说的副本,原稿已经寄给了纽约的书商。书中主人公,一个美国艺术家,从巴黎的蒙帕纳斯区到西班牙的斗牛场,流浪,潦倒,在酒杯中销蚀着对人生的梦想。手稿的题目是《太阳照常升起》。
走在鲜花盛开的小路上,海明威还不知道,日后这部小说将震撼世界文坛。这时的他,心里的最大忧虑来自妻子哈德莉。这次重逢,他们该怎样相处?几个月前,哈德莉带着两岁的儿子邦比来到安蒂柏,受到慕菲夫妇的款待,起初住在“美利坚别墅”,不久前却搬了出来,因为邦比患了百日咳,萨拉·慕菲担心自己的孩子被感染。他们住进了帕奎拉别墅,主人菲茨杰拉德刚搬到不远的圣卢别墅,这个住处刚好空了出来。
斯各特·菲茨杰拉德是美国“爵士时代”的象征人物,今天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作为“迷惘的一代”的标志,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描画了当时美国社会的缩影,将20年代歌舞升平中的空虚、享樂、矛盾和颓废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安蒂柏,斯各特的妻子泽尔达是慕菲夫妇的密友,也是美国圈子的核心。
无独有偶,菲茨杰拉德来到安蒂柏的时候,行李箱里也带着一部小说稿,正是那部《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一稿已经到了出版商手里,但还需要根据编辑的意见修改。在蓝岸的第一个冬天,他是在改稿中度过的。修改过的新版本不乏蔚蓝海岸的气息,而后来写的《夜色温柔》,更到处是安蒂柏的写照:日复一日的晚宴,沙滩上的香槟,彻夜的舞会,甚至醉后的喧嚣和疯狂……书中的“狄亚娜别墅”显然是“美利坚别墅”的化身,“柑橘农庄”则直接照搬;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时而让人想到慕菲夫妇,时而带着菲茨杰拉德夫妇的影子。
海明威夫妇成为慕菲夫妇的座上宾,是由于菲茨杰拉德的引荐。菲茨杰拉德是已经拥有百万读者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风靡美国,海明威几乎都读过,但他没想到,书中那些三角恋爱,也会在自己的生活中上演。
哈德莉·海明威身材高挑,棕发,高颧骨,有着运动员的体魄。她深爱丈夫,而新婚初期的丈夫也十分爱她。孩子出生后,温柔的妻子变成了体贴的母亲。巴黎那间狭窄逼仄的公寓里,尿布奶瓶和孩子哭声,将浪漫的空间挤得一点不剩。丈夫心生不满,哈德莉无暇顾及,宝琳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宝琳是个与哈德莉截然相反的女子。她出身于爱荷华的富裕家庭,自己是时尚杂志的编辑,既有钱又有才华,酷爱自由和奢侈。为了征服海明威,她先让自己成为这个家庭的密友,甚至陪他们一起去奥地利滑雪。很快,欧内斯特便坠入情网。哈德莉隐隐觉察到他们之间的暧昧:“你是不是爱上了她?”海明威却回答:“你根本不该问这个问题!”一场争吵之后,他们一个去了西班牙,一个带着儿子来到安蒂柏。
一家三口在安蒂柏久别重逢,宝琳远在巴黎,日子是温柔愉快的。哈德莉没再提起从前的问题。慕菲夫妇对海明威立刻有极大兴趣,他成了圈子里的新核心,甚至有取代菲茨杰拉德的趋势。
像圈子里的所有男人一样,海明威也很快成了萨拉的崇拜者,但对杰拉尔却持有戒心。毕竟,纨绔子弟的习俗与他格格不入:“有钱人做事都有目的性,”他冷静地说,“他们收集人物,就像某些人收集名画或者收集骏马一样。”
或许正是少了这份清醒,斯各特·菲茨杰拉德渐渐感到了烦恼和嫉妒。
两位作家是在巴黎蒙帕纳斯区的酒馆里认识的。他们的交情从推杯换盏开始,一杯接一杯,海明威依然撑得住,菲茨杰拉德却突然晕倒了。醒来后他故作轻松,“没事儿,经常这样”,心里未免懊丧。海明威的战场经历,他的健硕体魄、运动天赋、稳重冷静,甚至酒量,都让斯各特羡慕。他比海明威年长五岁,看起来却像个不成熟的弟弟。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泽尔达却不以为然,逮着机会就对海明威冷嘲热讽。
为了给海明威接风,慕菲夫妇包下豪华赌场的露天大厅,举办了一场晚宴舞会。
夏夜的安蒂柏海湾,深蓝的海水,深蓝的夜空,连海风都是醉人的蓝色。菲茨杰拉德喝醉了,借着酒意,羡慕变成了嫉妒,青睐新宠的宴会主人首先成了他出言不逊的对象。他讽刺慕菲夫妇把文人和艺术家当作流亡公卿,利用他们点缀自己的宫廷,重塑旧日辉煌……众人的劝阻和斥责,却使菲茨杰拉德加倍挑衅,一会儿用放肆的眼光打量别人的女友,一会儿操起烟灰缸砸向拉架的人……
是夫唱妻和,还是火上浇油?泽尔达也喝醉了,歇斯底里发作,人们第一次看到她疯狂失控的样子。但绝不是最后一次。在后来的日子里,夫妻俩不止一次上演闹剧:醉酒后驾车开上铁路,把车停在轨道上睡觉;高兴了或不高兴了,拿起西红柿砸人。一次,见一位伯爵夫人晚礼服衣领开得过低,菲茨杰拉德竟恶作剧地把头伸向人家的胸口……1929年后他们回到美国,泽尔达精神崩溃,被关进病院,菲茨杰拉德拼命写作赚稿费,1940年因心脏病去世。几年后,泽尔达死于医院的火灾时,菲茨杰拉德的文学声誉正是如日中天。他的墓志铭上,刻着他小说中的一句话:“我们就这样扬着船帆奋力前进,逆水行舟,而浪潮奔流不息,不停地将我们推回到过去。”
舞会的第二天,太阳升起,隔夜的疯狂了无痕迹,斯各特·菲茨杰拉德又变成了才思敏捷、言语犀利的作家。海明威拿着自己的小说来请教,两人安静地对面而坐,身边只听稿纸的窸窣声,海浪轻轻拍打沙滩。“你的小说很棒。”菲茨杰拉德抬起头来,神色难以捉摸。他只提出了一条删改的意见:开头的人物背景叙述太过冗长。
海明威埋头改稿,哈德莉则开始收拾行李。宝琳就要来了,作为他家的客人。他们得搬到酒店去住。夏日的三人小夜曲,微妙但不失和谐。像不少移情别恋的男人一样,海明威迷恋新欢,却又难舍发妻:哈德莉不但是邦比的母亲,也是与他共过患难的伴侣、困难中的慰藉。当然,对如今的他来说,也代表日复一日的平凡:安全稳定,但是单调无聊。
他无法抉择。或许,只要日子能这样继续,他似乎也无意抉择。当清晨的霞光照亮沙滩,当黄昏的夕阳染红海水,当手中的笔写下一个满意的句号,树荫下的餐桌摆好三份餐具的时候,风姿各异的两位女子一左一右,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惬意。
夜幕降临时,他们一行三人不是去慕菲家,就是去菲茨杰拉德家。大家一起喝晚餐前的開胃酒,卡西诺赌场的海上餐厅传来小号的独奏,悠扬而哀怨。初次听到的当地人,尚不知何为“爵士乐”,不由得驻足倾听。
多年后,哈德莉回忆起那段日子:“那时候,盛在托盘里的早餐,绳子上晾晒的泳衣,出行骑的脚踏车,什么都是三份。”泽尔达一如既往,不失时机地挑拨哈德莉:“在海明威家里,什么都是欧内斯特说了算。”
在泽尔达的尖刻和宝琳的假笑之间,海明威一言不发。偶尔,他不无苦涩地私下对菲茨杰拉德承认:“我们的生活整个成了地狱……我们夫妇早就过不下去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夏天结束之前,海明威去西班牙的潘普露纳参加斗牛节,仍旧是三人行。潘普露纳是他喜爱的城市,斗牛使他着迷。《太阳照常升起》的灵感,正是从此而起。
斗牛节过后,宝琳回了巴黎。夫妻俩本来有机会重修旧好,但每到一处,宝琳的信都先一步等在那里。怒火中烧的哈德莉,做出了一个日后追悔不及的决定。她对海明威下了最后通牒:一百天之内,不准见宝琳。如果百天之后你们仍相爱,我就退出,同意离婚。多年后她才明白:如果当初不加干涉,任凭这段恋情发展,它很可能无疾而终。而热恋中的别离,是激情的催化剂,促使他们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百日未满,海明威就回到了安蒂柏。他告诉慕菲夫妇,他和哈德莉准备离婚。慕菲夫妇大吃一惊,原以为这是白头到老的一对呢。萨拉私下埋怨哈德莉:“你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杰拉尔考虑的却是实际问题。他将自己的巴黎公寓提供给海明威暂住,还给他转账400美元,以备不时之需。他最担心的是:婚姻的不幸影响海明威的创作,辜负了他的才华。
在巴黎,海明威闭门改稿,终于完成了小说。朋友问起他为什么离婚,他说:“因为我是一个浑蛋。”这一年秋天,《太阳照常升起》正式出版,扉页赠言是“献给哈德莉和乔恩-哈德利-尼诺卡(邦比)”。一部载入史册的小说,一个文坛巨匠的诞生,一场生活的变故。一切都发生在这个夏天。
欧内斯特和宝琳双双再回安蒂柏,是新婚后的蜜月旅行。美利坚别墅的百叶窗紧闭着,菲茨杰拉德的帕奎拉别墅也悄无人息。那个奢华热闹而疯狂的夏日,仿佛已成了梦境。
故事到了尾声,一个小插曲让我重又拿起了笔。1929年金融危机爆发,许多富人破产,美国人纷纷离开蔚蓝海岸,慕菲夫妇也回到了纽约。美利坚别墅几经转卖,已面貌全失。柑橘农庄也多次易手,倒是保存了下来。30年代它的主人是举世闻名的朗姆酒大亨巴卡迪。1956年,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巴卡迪还特地在美国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祝酒会。而就在几年前,我们的一对朋友成了这里的主人。当我走进这个传奇之地时,装修一新的别墅,仍是一座墨西哥风格的庄园,只是柑橘树所剩无几,更多的是薰衣草、迷迭香和百子莲,淡粉色的半圆形拱廊,墙上攀着三角梅和葡萄藤。
坐在拱廊的长椅上,望着窗口垂下的紫藤,我不由猜测:不知哪间屋子住过海明威、毕加索或者斯塔文斯基?透过橄榄树的枝丫,夕阳依稀可见:圆圆的红火球渐渐变成橘黄,像一盘被搅散的蛋黄,融入地中海。安蒂柏海湾像一个世纪前一样,夜色温柔。明天,太阳将照常升起,毫不在意它曾经照亮的人和物已成历史。夜风吹过,阳光洒过,不留痕迹,但是那些已逝的人,因为我们的记忆依然存在。
莫里索夫人的尼斯印象
19世纪末的一个夏日傍晚,在法国南方城市尼斯,利奇蒙酒店新来的客人吸引了大厅里的所有目光。
走进来的一行四人,是一对夫妇带着女儿,还有一个女仆,但人们的眼睛都只盯着那位妇人。她身段苗条,举止优雅,天鹅颈细长笔直,盘着金色发辫的脑袋扬起,看向众人的目光便成了一种高傲的扫视。她步伐轻盈地走过,留下一缕幽香。等她消失了,大厅里的人才轻松地舒了口气。
当人们得知她的名字以后,这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原来她是贝蒂·莫里索!印象派的缪斯,画家们尊重的同行。在巴黎画家的圈子里,她一向受到爱戴和珍视,男画家们之间时断时续的矛盾、嫉妒和争吵,从不舍得将她卷进去。
如果说贝蒂的惊人美丽足以征服人们的话,她那份天生的淡泊优雅,却或多或少给人一种压抑感,一种清高或难以接近的印象。
贝蒂的好友,著名诗人保尔·瓦莱里曾这样形容她:“说到她这个人,大家普遍认为她属于那种最少见的内向性格;与生俱来的高雅,自然而危险的沉静,接近她的人如果不是当时的顶流艺术家,便会感到一种拒人千里的气势;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巴黎的艺术家晚宴中,常与她同坐一席的是德加、雷诺阿和莫奈。诗人马拉美既是她的崇拜者,也是她一生的挚友。
贝蒂·莫里索来到尼斯,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为了“体验南方”。当然,跟那位姓弗拉戈纳的远亲也有点关系。弗拉戈纳是法国历史上相当有名的画家,是贝蒂的曾叔父,祖籍就在离尼斯不远的格拉斯。格拉斯作为法国香水的发源地,已经成了闻名世界的香水之都,弗拉戈纳家族如今名声响亮,却跟那位画家关系不大了。他的后代没人从事绘画,却致力于香水工业,弗拉戈纳和加利玛、莫利那一起,成为三大香水家族。在遥远的中国,它的名字有一个更娇艳的翻译:“花宫娜”。
在尼斯,每天清晨,贝蒂背起画架来到海边。面前的风景,未经下笔,在她眼中就已呈现出印象派色彩。脚下的海滩,海上的长廊,不远处的老城和歌剧院,都笼罩着一层朦胧柔和的光。一向热烈爽朗的地中海城市,在印象派的笔下,第一次显得脉脉含情,甚至带了几分羞涩。
穿戴随意、举止粗率的当地人,经过女画家身边时不由放轻了脚步,连询问也是悄悄的:“她是谁啊?”
贝蒂·莫里索出身富裕的资产者家庭。像所有这类家庭一样,少女时代,父母为她规划的人生是结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相夫教子,平安富裕,不过,这倒也没阻止她经常光顾卢浮宫。女孩子以画画为消遣,可以陶冶性情。何况,一个谈起艺术头头是道的妇人,不也是巴黎上流社会沙龙的骄傲吗?
没想到,在卢浮宫的一次邂逅,改变了她的一生命运。
1868年的一天,贝蒂跟姐姐爱德玛一起去卢浮宫临摹鲁本斯的画。一位男子朝她们走来。他衣饰讲究,面含微笑,潇洒中带几分风流。跟他一起走过来的方丹-拉圖尔,是莫里索姐妹的好友,日后大名鼎鼎的画家,不过当时的名气却还不能跟身边这位相比。他向姐妹俩介绍了自己的同伴:爱德华·马奈。
听到这个名字,贝蒂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绅士,难道就是那个伤风败俗的画家?惊世骇俗的丑闻、轰动巴黎的《奥兰比娅》《草地上的午餐》,真的出自他之手?
不论如何,两人眼中的火花是真的。至于他们是否坠入爱河,是否有过地下恋情,朋友们心里都暗自想过,却没人大声问出来。或许,当他们看到马奈那幅《贝蒂·莫里索与紫罗兰》时,就已经不需要答案了吧?画中的少妇,漆黑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前方,燃烧着无声的渴望和执着。
马奈的目光也同样漆黑而明亮,但是深不见底。多情公子,原也是情场老手。在贝蒂既青涩又热烈、既纯洁又不顾一切的情感面前,他是否会因为道德、义务和责任望而却步呢?没人知道,人们只看到一幅接一幅的贝蒂画像。是的,风流画家曾拜倒在不止一条石榴裙下,但是除了贝蒂,没有哪个女子能让他画十四幅肖像!再说,两人这时期的画,不就是唱和之作吗?马奈的一幅《在船上》,引来贝蒂在布洛涅森林湖上的《夏日》;而她的《少女梳妆的背影》,又何尝不是对马奈《镜前》的回应。
同样没人知道的是,贝蒂的婚姻,究竟是出于对爱情的失望,还是报复?
跟贝蒂一起出现在利奇蒙饭店的男人,名字也叫马奈。但他不是画家爱德华,而是爱德华的弟弟欧也纳。
欧也纳也画画,但除了这一条,他跟社交场上如鱼得水的兄弟没有一处相像。他沉默寡言,病病恹恹,木讷谦逊到自卑的地步,就连绘画,都不过是兄长光芒之下可有可无的影子。他跟贝蒂的结合是老莫里索夫人的意愿,贝蒂没有理由拒绝。毕竟,岁月流逝,她单身独处在一众男画家中间,地位越来越尴尬。或许,跟欧也纳在一起,也算是走进了爱德华的生活?
夫妇俩都是第一次来尼斯。确切地说,除了偶尔去诺曼底吹吹海风,新婚后他们就没有一起出过门。南方之行,也是迟来的蜜月旅行。或者,还是打破夫妻相敬如宾的契机,甚至也是对沉闷的逃脱。
在海边作画,是贝蒂的快乐时光。
南方的印象,首先来自光线和颜色。蓝天,白云,鲜花,骄阳,沙滩,海港……水面反射的波光,颜色鲜亮的帆船,都令她着迷。多年后,女儿朱莉这样回忆母亲作画时的情景:“一只鲜黄色的小船,衬着蔚蓝的海水,后边五颜六色是一些更大的船,透过船桅之间的空隙,可以望见粉红色的房屋……”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贝蒂对着意大利的海岸线出神。那里有她少女时代的梦想:热那亚、比萨、佛罗伦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名城,父亲曾经许诺带她去,却始终未能如愿。如今身在尼斯,那里已经近在咫尺,她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或许是童年的想象过于美好,现实终抵不过梦幻?贝蒂失望了。1882年初春,意大利北方天气阴冷,旅馆潮湿,女儿开始咳嗽。他们打道回尼斯,贝蒂想在温暖的地中海多待一阵。可是在巴黎,第七届印象派画展即将开幕了。幸好丈夫自告奋勇,独自乘火车北上,回巴黎为妻子安置展画。欧也纳自认天赋欠缺,半生都在为经营妻子和兄长的画展和画作奔波。他联系工匠,配画框,又到展览馆去挂画。最好的位置已经被占据了,幸而,画家同行们都乐意相助,贝蒂·莫里索的画终于跻身于雷诺阿、德加、莫奈和毕加索等一众大师之列。这一次,画展没有马奈的名字,马奈已经和印象派分道扬镳了。
莫里索夫人的画,都是一些简单日常的主题:花园中的妇人,海边玩耍的孩子,风景秀丽,岁月静好……她善于捕捉动作,比如少女纤纤素手,梳理柔发,少妇拉住奔跑的孩子;她也喜欢留住瞬间,比如转眼即逝的一抹金光,夕阳落海的最后一闪,花朵在春风中绽放的刹那。
艺术家似乎都是孤独的。在利奇蒙饭店,莫里索夫人一如既往地引人注目,也一如既往地不与任何人交谈。
此时的尼斯,既是欧洲贵族和富豪的乐园,也是冒险家和暴发户的天堂。四季笙歌,昼夜狂欢。文艺沙龙和社交舞会,谁不以能邀请到莫里索夫人而自豪,可在她看来,这些场所却是“可怕”“无聊”。高傲,冷淡,仍然是别人给她的标签。
巴黎传来的消息却不太妙。她自己满意的《尼斯海港》没有得到青睐(这幅画如今收藏于美国达拉斯艺术博物馆),评论家们认为它“莫名其妙”,甚至有人要“抗议”。贝蒂只付以淡淡一笑。不被理解,对画家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她继续画着自己的南方印象。她想要的,已经在这里找到了。从此,颜色不再是描述,它们将使形状和空间发生颤抖。离开尼斯时,她发誓一定再回来。
贝蒂·莫里索重返尼斯时,已经年近五十了。往日的青春和轻盈已不再,只有目光还是那样年轻,还是因执着和神秘而显得严厉,也还是令某些人不知所措。
南方的光线依然明亮,色彩依然鲜艳,却映射出物是人非。最近几年,贝蒂的生活中接连发生不幸。爱德华·马奈去世了,死时情景悲惨。他的双腿坏疽溃烂,需要截肢,而那个时代的布尔乔亚是不去医院的。截肢手术在自家厨房的大桌子上进行,画家没能活下来。一年后,马奈家的长子,两兄弟的长兄,患了肺梅毒,在尼斯以东临近意大利的芒通去世了。反倒是一向健康不佳的欧也纳还在。医生建议他去南方休养。
这一次,他们选择了远离海边而居。拉蒂别墅坐落在市外的山坡上,旁边的花园里长着橄榄树、无花果、芦荟,还有一片竹林。波光粼粼的海面,闪烁在山峦之间。闲暇时,夫妻俩喜欢去不远的西米叶区散步。古罗马废墟,伴着百年的橄榄园,还有中世纪的教堂。贝蒂给姐姐写信说:“这里比意大利还意大利。”
乡村情调,田园风光,一片宁静,最可贵的是亲人陪伴。贝蒂能安心作画,因为有欧也纳替她打点一切。他为她搬画架,拿颜料,跟画商交涉,装框邮寄,卖画记账,总之,包揽了一切贝蒂讨厌的烦琐事务。相濡以沫,日久生情,夫妻间的温暖和爱意带给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可惜,肺病的阴影始终没离开这一家。1892年,欧也纳去世了,当时还不到六十岁,而女儿也传染上了同样的病。贝蒂心绪不佳,本来连这一年的布鲁塞尔画展也拒绝参加,只是由于欧也纳生前一再坚持,才终于前往。可惜欧也纳没能看到,这次画展使贝蒂获得了她绘画生涯上的巨大成功。
为了照料女儿,贝蒂自己也染上了肺病。去吉维尼花园拜访莫奈,是她最后的出行,也是与印象派的最后交集。1895年,贝蒂·莫里索去世,年仅五十五岁。她委托挚友诗人马拉美做了她女儿的监护人。
如今,在尼斯美术馆里,这位印象派女画家占据着最醒目的位置。然而在墓园中,她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碑文:“无职业,欧也纳·马奈遗孀”。
贝蒂·莫里索的画,就像当年的少妇一样,吸引每一个人的眼光。艺术评论家说:这些画让人们明白,严厉、苛求、高傲和冷淡,都只是她的面具、旁人的误解。莫里索夫人一直想表现的,是生活的颜色。她对温柔色彩的沉醉,对宁静自然的热爱,来自她的信念:“生活,就是梦想……梦想比生活更真实;因为我们沉浸其中,真诚地沉浸其中……如果我们有灵魂的话,它就在这里。”
作者简介>>>>
黃晓敏,北京大学西语系硕士研究生,巴黎第三大学法国文学博士。曾任法国尼斯大学汉语系主任。1996年开始中法文写作。主要中文作品有小说集《香水之都》,散文集《采荇采芝》《波光掠影法兰西》。法语著作有《1949年以来的中国小说》等,法语小说《翠山》被译成日文。翻译中法文学作品20余部,主编诗集《中国当代新诗中的西方》。其他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杂志。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