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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一梦是草原

2023-10-21彭澎

鸭绿江 2023年9期
关键词:蒙古族

仿佛标配,走过的余氏族人家庭,家里都会供奉成吉思汗照片,材质各异,大小有别,却都是一个几近线描的版本。这种感觉,犹如汉人会在自家神龛上注明某郡某堂类似。据第六次人口普查统计,贵州蒙古族有四点六万人,主要聚居在毕节、铜仁和遵义。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为忽必烈孙铁木健九子一婿后裔。迁徙贵州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明末清初,铁姓改为余姓,经由四川辗转至居留之地,落籍为业。

余万贤的客厅里挂的正是老祖先成吉思汗。余万贤是毕节市中医院副主任医生,早年毕业于贵阳中医学院,前年退休,是第一批贵州省三十六位老中医之一。余万贤对家族“铁改余”一事,贴实,上心;对祖上黄金家族的来龙去脉,清楚明晰,如数家珍。这也让我们的聊天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告别时,我提议他站在成吉思汗画像前拍照,强大基因的作用,抬眼可见。准备借走两本“铁改余”族谱,万贤慷慨应允,之后的陈辞与叙写,均以此为据。据说当初,他们能由汉族归宗蒙古族,这厚厚的族谱,就是至要的佐证资料。

认得万贤是五年前,2018年,彼时我受邀为金海湖新区约请域外作家来毕节采风,意在用文学的样式,助推地方声名。其间,和北京来的两个蒙古族妹子哈森和卓拉说起,毕节有众多蒙古族群,她们兴致顿涨,希望能面见四百年前从草原走出的同胞。没问题,多好呀!正请都请不来的。这个想法跟市蒙学会会长余昌隆一说,他当即安排,在区政府附近一家蒙古族人开的饭馆,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除了组织者余昌隆,还有余昌富、余万贤等等,十二三个人,尽皆毕节蒙古族精锐。余昌富行武多年,当年部队在云南宣威,后转业至公安,为“铁改余”蒙古族族人的代表。之前说好,我们这边要活动结束,饭后才好前往,众人执意说,再晚也等我们,聚齐再开席。到时已是近八点半,在毕节,饭点儿已过。但他们一筷也没动,尽管酒已等了多时,尽管菜已等了多時。我们走进去,可以坐一二十人的房间,立时便腾起一股热流,亲情汇涌成的力量回旋周遭。他们齐刷刷站起,说我们黄金家族的姑姑们来了,这是天下最好的日子,不醉不归。把我们让到主位,酒杯端起来,筷子拿起来,歌声唱起来,四百年前执手相亲过的他们,一股静流缓悠依附,他们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回到旧时的故土,那片辽阔的草原。酒喝得率性随心,端杯,满酒,喝尽,不迟疑,无推诿,黔地丰盛菜肴没动几筷,酒杯却不曾停歇,歌声一起,仿佛就再没有休止,回荡整个夜晚。

万贤所提供的族谱里有这样的记载:“经考证史实认定,成吉思汗铁木真为一代祖,睿宗拖雷为二代祖,世祖忽必烈为三代祖,裕宗铁真金为四代祖,南平王铁木健为五代祖。”

其时,铁木健被元成宗封为南平王,职任蒙古东路不花元帅,食邑湖广麻城(今湖北孝感);洪氏祖母生四子,号秀一、秀二、秀三、秀四;张氏祖母生五子一女,号根五、根六、根七、根八、根九,一女名金莲,又名寿英,女婿金姓,又称根十。族谱上还记载说,秀一公讳清,住江南徽州休宁县;秀二公讳真,住洪雅、峨眉、乐山;秀三公讳醇,住华阳、成都;秀四公讳和,任成都、江油;根五公讳藩,住宜宾;根六公讳垣,住泸州、荣昌;根七公讳屏,住仁寿、犍为;根八公讳翰,住遂宁、犍为;根九公讳方,住荣县、犍为;根十公讳伯,系铁木健女婿,住中州、长寿。十人皆中进士,职任四太守、五尚书、一侍郎。

修于明嘉靖三年的大方县《余氏族谱》记载:

我余氏祖姓奇渥温,胡人也。入华夏而起朔漠,初号蒙古,铁木真出焉。红巾扰乱天下,奸臣诽谤,顺帝听任谗言,有诛吾九族之意,统家窃负而逃,来至四川,改铁姓为余姓,约定余字万代不改。一行来至凤锦桥,人多影大,树大招风,乃联诗盟誓遗嘱作证,四散各处。待到他日安定,以此诗为凭,族亲重聚。

本是元朝宰相家,红巾作乱入西涯。

泸阳岸上分携手,凤锦桥头插柳杈。

否泰是天还是命,悲伤思我又思他。

十人识别归何处,散时犹如浪卷沙。

余字更无三两姓,一家分作万千家。

陆续由川入黔,主要居住在毕节市大方县、七星关区和铜仁市思南县、石阡县,此外,在黔西、纳雍、播州、仁怀、凤冈、湄潭、印江、施秉、镇远、岑巩均有零星分布。

入乡,自然随俗,关键时刻,丢掉多余部分,是对自我最大的保全;忘记过往,半耕半牧亦是最好的全新生活。黄金家族,显赫地位,一下子跌落到内忧外患、逃荒躲难的窘境,其间的角色转换,过程定然充满辛酸,充满血与泪的无奈。但一切并没有选择余地,愿不愿由不得言表,活下来至关紧要。好在人是最好的容器,置身多大空间,就会活成多大样范。

多年过去。盖因零星散居,族内不婚,只能联姻汉族、彝族、土家族、苗族,自然而然,其民族文化逐渐为他族同化,渐次缺失,终至遗忘。服饰、建筑、饮食、婚丧嫁娶,一应远离早先的民族特征;自然环境,人文生态,与遥远草原的原住民族距离慢慢拉开,直至大相径庭。生活场景改变,饮食服饰也会随之变化,早先以面食、肉类为主,如今变成苞谷、水稻和荞麦、洋芋。早先的蒙古族袍服,在山区丧失实用功能,渐为周边民族短衣短褂替代。在毕节一带,他们的衣饰仿汉族或彝族,在铜仁则类仿土家族或仡佬族。

外形已褪去民族的特性,唯有不同的,是他们身体里,始终流淌着蒙古族特有的血脉,心灵至深处,留存着民族最古老的丝丝余热。在数百年的历史演进里,这些艰难而又温暖地存留。直至今日,在聚居区域,余氏蒙古族逢年过节,均有供奉祭拜仪式,斯时面向北方,燃起松柏,口里念诵的,是口口相传的千秋祈愿。与寨邻迥异的是,他们供奉的是十双筷子,点香祭祀也点十炷,而非汉人的三双筷子,或是三炷香烛。其中含义,他们知道,因由是为祭祀十位先祖。

大方县凤山彝族蒙古族乡是贵州省唯一有蒙古族冠名的乡镇。我们的寻访,从马干山蒙古族风情园开始。此前为马干山牧垦场属地,千余人在此劳作,之后数年,还原成另一片草场。岁月流转,再变成如今的风情园,占地二百一十六亩,牧歌婉转,流云静悠,融进远天远地。草长莺飞,天高地厚,青山梁子一列紧靠一列,接天碧绿,山横地纵。因着自身优势,此地自元朝始,明清以降,素为官家军马基地,名倾一时的水西马,便是得益此间山水滋养,堪为一代神骏。

走访过程发觉一处奇妙:西黔蒙古族人的聚居区,附近均有宽阔草场,甚至就生活在草场里,是不是偶然的碰巧,我不知道,自然时人也多说不明白。果真如此说法,可以想见,当初蒙古族先祖们对择地而居定然大有讲究。想想应该是。地势的平整比不得北方草原,雄阔与广远的高山之间,葆有如此千亩草场,在川黔毗邻地区纯属少见,生活于此,不只可以对早先生活驾轻就熟,还可以延续之后的无垠向往。

当年植草牧放处,如今成了一片花场,玫瑰、格桑、菊花等等,分片分区,弥漫四野,从眼前铺到遥远。大门气派,纯粹的蒙古族风格。入园所见神骏奔腾图,豪健磅礴,纵横捭阖于长天远地,徐徐展露出荒原垂宇,漠漠烟云,风吹得更劲,远远的草原,一点一点靠拢,细草贴紧大地的根。高处有高仿的蒙古族大营,两列立柱,一棵紧接一棵,高数丈,一头朝着天空方向,一头扎进泥土,在空旷大野,孤独而狂烈,辽阔旷远。

在风情园不远的地方,遇到余跃敏,一个蒙古族乡村女子,家住店子村。相关资料显示,店子村是整个凤山蒙古族最为集中地,户籍人数逾千人。余跃敏五十左右,除了种地,养猪喂牛,在家里开了一个手工店,店名亦好,叫作“巧手生花”,用毛线勾织花卉或是一些小型工艺品,在网络平台上售卖,时不时,也实体销售,多在风情园热闹时候,也去百里杜鹃景区摆过摊。价低,花色品类丰富,起初生意还好,能养家糊口,前两年生意淡下来,存货留了不少。

在她家二楼展览间,我们看到的,是一屋子的花海,杜鹃、玫瑰、山茶、牡丹等等,本地能见到的花草,仿佛在这里都能见到。余跃敏自幼手巧,初初只限于针织毛衣,之后在网络平台看到别人的手工展示,觉得自己也能做出来,琢磨着,研习织草绣花,上了路。她注重造型的逼真,更在乎色泽的搭配。名声传出四乡八邻。和丈夫喻军,育有一子一女,大姑娘贵州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大山中学做教师,儿子军校毕业后在部队是连长。

村子因为位于早时的贵毕路边,紧邻乡政府,自然条件相对好,新建的房屋隐约在一片茂密林地,抬眼,正对凤山,巍峨之间绵延远去的山脉状如青龙,碧空辉映,雄浑苍茫。陪我们寻访的,是村委会副主任喻琴,原本在市体校学田径,说自己吃不来苦,临近毕业,辍了学,出外打工几年,折回村里,开始做基层行政工作。问及相关蒙古族情况,她介绍说,村里的青壮大都外出,留守家里的多是老人孩子,大都说不清楚自家来龙去脉。还真是,顺着苞谷地边的水泥路挨户去了好几家,都没找到要找的人。我们只好转到邻近的达溪去。据说此地有蒙古族户籍人数一千七百五十人,主要集中在坝子和聚河两个村,其他的村子零星有些分布。

山高路远,坡陡岭长,我们从高山之巅到了坝区。在核桃坝,昔年盐道上的拱背石桥还在,青石板上刻下的脚印亦显清晰,只是口口相传的陈年旧事显得破碎而暗淡,渐行渐远。到得果这村余洪勤家,位于一个建在半坡上的寨子。秀四支系,同支系的,住本镇的烂田湾、椒子山。整个家族,现有大学本科生三人、专科生七人。其父为退役军人,退役之后,回到新桥组,与身为汉族的母亲结婚,生计之故,四处辗转,说汉话,习汉俗,除了骨子里流动蒙古族血脉,其他的,皆与汉人无异。他们家不是个案,周边人家大都如此。

余洪勤夫妻二人皆地道农民,小学文化,近五十岁,有两女一男。吃过没文化的亏,对子女教育一向上心,从不松懈。三个孩子争气,均考入大学。2019年,长女余欢毕业于贵州民族大学;2022年,儿子余凯毕业于遵义医学高等专科学校;今年,次女余静也毕业于贵州财经大学。

余欢大学毕业后,考入贵州日报报刊社,成为报刊社驻黔东南记者站记者。走遍了黔东南州的山山水水,其间,参与多个重大重要联动报道,采写多篇有思想有温度的稿件,在一些重要平台刊发,所编稿件曾获全国党刊优秀作品一等奖。

附近石笋的余家寨,则是根五支系,祖上由宜宾经转遵义,迁黔西马场坝,又迁到大定府石笋余家寨定居,是大方石笋总支,入黔始祖余朝卿就埋在余家寨。族人如今散居毕节、昭通、盐津、清镇等,已传十二代。整个族众皆以耕读传家为本,尤其重视文化教育。近年来,族中多有后學考入南开大学、复旦大学等各类重点大学。余诗前去年从国防科技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南某军用机场,他的专业是无人机研究。同年同校毕业的,还有余书亮,如今分配在南京政治学院,教书育人。

我们要去的下一个蒙古族寨子,是八寨镇的罗家沟,一二百户,六百多人,秀四支系。沥青路面前些年才铺就,从山口进来,是盘山细道,蛇形绕环。到得山顶,现一岔口出来,一览山小处,眼前是低凹平畴,依顺山势,密集着,修房砌墙。寨子规模不小,起初看到的屋脊只是零星几许,路继续,到得平处,寨子陡然变大,鸡犬之声不绝于耳,林木葱郁,各色山鸟鸣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回望适才走过的岔口,更像一道山门,照护着寨子,也锁实外面世界。可以想见,冷兵器时代的余氏先祖们,最初到来,想到的除了能养家糊口,当另有防御外敌的考量。

在寨子活动中心院坝里停下车,我们见到余希洋。二层楼房,底楼开了一个小超市,多是日常用品,也卖些他自己煮的天锅烧酒。余希洋身材偏壮实,近六十,声音洪亮,步履健稳。额头锃亮,有稀疏白发,宽脸肥鼻,满满的蒙古族人表征。圆眼,像晨间路灯,目光不时四处晃动。手里握自制的烟斗,说一句话,抽上一口,让那些有些诙谐的话,摇荡在一片烟雾之间。他的本名余希扬,老是觉得心里不顺畅,山前山后找了些人,才把户口上的名字改成如今的余希洋。现在这名字,安逸多了,言语至此,多少露出些得意。

余希洋快人快语,说起他们去内蒙古祭祖,或是参加家族大会的细节,说起喜欢吃牛肉羊肉,喜欢面食奶品,喜欢烈酒快马,话语滔滔不绝。远离遥远的蒙古草原,时间实在过于长久,生活习俗已然汉化,不变的,是性情里葆有的彪悍与雄强。话头撩开,说起他们家早些年,弟兄六个,可谓人强马壮,在农耕时代,处处虎虎生威,稍有不快,还会惹些事,生出是非来。年岁一长,也就从懵懂中走出,植禾种树,娶妻生子。其姑娘儿子倒也听话,从小不惹事,不犯横,读完初中高中,该打工的打工,该成家的成家,各行其是,本分着过日子,省事省心,家业也算旺盛,修了房,还买了车。余希洋指了停在院坝里的车,说那两个车都是我的,货车拉货,轿车拉人,方便得很。

余希洋闲不住,我们去时,正在用切割机切液化气瓶,说想做一个烧柴火的炉。问说如此操作的危险,他一脸粲然,说哪里有危险,我不止一次做过。功多艺熟,焊、钻、切、割、磨,哪样没做过?在深圳待了二十六年,哪样都懂,人是聪明的,只要看上两遍,全记到心里,边做边琢磨,多来两回,做出来的东西,不走样。切割机在他手上倒是听话,呱呱呱几个回合,完事。

屋后有小院子,种了满院的蔬菜,葱蒜芫荽,白菜萝卜,青绿一地。近屋的回廊铺了水泥,伸出去的部分,搭钢架,盖亮瓦,成了他的天锅酒作坊,木板分成几个区间,自成功能。他煮酒不曾拜过师,实地考察两回,流程全贴在心里。煮酒熬糖,过程中悉心照管,细节上环环相扣,力避差错,选好原料,把握好配搭比例,再把控好火候,万事大吉。酒药也来路正宗,原料是自然风干的东北苞谷,颗粒饱满,大小均匀,谷心皮实,个体纯脆。

我的烧酒好得很,喷香。有时候也调制些马奶酒来吃,我们蒙古族人特有的酒,工艺不能丢,要做好传承。酒好,不是我自己吹的,全是喝酒人发自内心的赞誉。你还嫑说,酒也真是好,喝了一回,你还想来喝一回,不信你试一哈!他话说完,倒上满满一杯,递将过来,也还真是,入口醇美,回味酽实,透出苞谷清香。

他们这一支系,包括二十公里外的歹构余家,同属秀四支系。定居罗家沟,细细算来,已经是十代人的样子,照此推算,当是清朝康熙乾隆年间。之前的之前,奔波流离,路上辗转的时间太长,辛酸与苦难,全都写在无法用文字表达的历程中。好在落脚罗家沟之后,与周围邻里也能和睦相处,慢慢有了交际,彼此联姻,一代一代繁衍,成就如今六百多人的寨子,加上外迁的族人,已近千人。余氏先祖跨山越海而来,早被此刻的安居乐业替代,迥异于蒙古族先祖在草原的游牧。

那时最大的念想,是找到一块安稳的居留之地,能把时日度出来,就已是蒙得长生天的庇护。人一旦找准方向,厘清状境,生活美景也就渐次展露。和近邻、和自然的相处,便会多出一条又一条的路来。泉水清冽,沃土宽厚,慢慢地,求生讨活,苞谷水稻,大豆小麦,一点一点,身着千年的游牧外衣终将脱下,皇室后裔的身份只能隐匿山川,审时度势而适身农作才是最好归宿。日子渐次有了起色,向来,饲养牛羊马匹是余氏先祖的强项,根植于心间的技艺,让他们有了安身之术,这样的长项,也正是别人的短板。

移风易俗,随行就市,他们知道,在这片有别于故土的大地上,要生存,万事只能矮身下来,主动适应。彼时正是清室入关,帝位始稳,作为旧朝皇亲,他们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只能是隐姓埋名,以普通流民身份苟且偷生。铭记于心的蒙古族语言暗藏心底,从头开始,学会本土方言,在马背上的纵横驰骋只能自成一统,收拢在自立的神位下面。

清朝灭亡,民国到来,他们也迎来新的日月。此时的罗家沟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天地,家事只能靠着口口相传,之前从故土离开时身藏的家谱,早在提心吊胆的奔波中,毁于硝烟与战火。彼时通信是闭塞的,山外的世界于他們,差不多算得空白。赤水河畔的山山水水,旧貌依然,历风经雨的族人,此时与凤锦桥边别离时的模样,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完成了彻底的蜕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西黔农民,无论外表、服饰还是言谈与习俗。

鸿蒙至尊,始肇新学,民国政府开始在海子街、八寨坪一带兴办学校,星星之火,随即燎原至周边村寨,罗家沟开始有了学校。校舍就在寨子中间,一间四列三间的瓦房,老师是山外延请,学生是村寨里适龄孩童。知识的火种一旦播下,接下来的日子里,文化的萌芽也徐徐展露于村村寨寨。过了些年,首批进校的学子接过教鞭,薪火相传,成了新一代文化人。山外世界风雨摇荡,山里的罗家沟还是平静日月,耕读传家一时成为治家风尚。及至国家恢复高考,考上中专中师或是大学的人,数十人之众。接踵而来的,还有读书求学的风气,一时蔚然成风。看看孩子静心学业,好多人家把孩子送往山外的八寨坪、海子街,甚至毕节就读。

歹构余家在西黔一带最大的声名,是做端公,抑或称为先生的。习此行当,多为家传。坛分文坛、武坛,历来已久,余氏在此开坛行事,当是三百年前。在歹构,现称林口镇新村村,一条县乡公路逶迤而去,自然也把余家和冯家从中分开。两家人是姻亲,源远流长。差不多是同一时候,来到这条狭长的山间平地。冯家习的是文坛,而余家习的则是武坛。文坛主要以敬天礼地、保生延安、祈福降瑞为主,武坛则以趋吉避凶、驭鬼使神、行令斗法为要。平时里,有红白喜事,四乡八里邀请,要么各自行坛,要么配合着做个文武双全的法式,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和平相处。老亲在前,加上毗邻而居,余冯两家的联络总是无法绕开,相互婚娶,一来二去,整个寨子俨然全是亲戚。

到了民国,老人们意识到,靠自己单打独斗,难成气候,于是余家向冯家学了文坛,余家同时也把武坛的技艺教授给冯家,至此,歹构的端公戏开始文武兼备,一时声名远播,留迹在赤水河两岸的川黔地界,求雨驱灾,社戏做斋,安葬祭祀,其声名就西黔言,无出其右者。到余扬仪这里,已是武坛第十一代、文坛第五代。就他们的武坛,其间更多是蒙古族先祖当年驰骋疆场的另样展示,也当是对过往先辈的追寻与怀想。

余扬仪七十出头,须发皆白,着夹克衫,像地方上的退休干部。细细问来,知老人家一直在六盘水煤矿工作,退休后回到老家,颐养天年。两个儿子一个贵州大学毕业后,在六盘水成家立业;另一个则在家做观赏树培植,侍弄桂花、香樟、玉兰等等,林林总总。老人手一指,那些那些,都是他土地流转过来做的基地。因为家传,自小余扬仪跟随父辈四处走动,年轻,又有文化,坐念打唱功夫都是童子功,顺手顺口。父亲为他颁了职,有了掌坛做法的资格和身份。按照常规,过些年,他便是形如父辈的掌坛师。不想中途生活发生转折,六盘水煤矿来镇里招工,由此,余扬仪的身份,由乡村掌坛师变成了煤矿工人。

每每回家探亲,巧遇坛事,他也自然融入,敲锣执钹,一起完成整个仪轨。等正式退休,重操祖先们遗留下来的这份技艺。他说,眼见着两个儿子对这门家传的技艺不感兴趣,他只能多做一天算一天,老祖宗留下的,不能说丢就丢了。

与我们一道去往老人家的,是六十出头的余显富,清瘦,干练,神采飞扬。话头启开,余显富娓娓道来:当年,老祖先始自四川泸州,辗转至云南镇雄来此,买地置产,安居乐业,至今已有十二代人。加上外迁贵阳、修文、黔西、遵义的族人,整个寨子余姓接近三千人。余显富初中毕业后,参军到了云南华宁,在部队五年,政治素质和军事业务名列前茅。组织推荐他去读沈阳陆军学校,阴差阳错,他把机会让给战友。1985年,八年兵龄的余显富退伍,回到衣胞之地新村村,先后担任村长、村党支部书记,五年前退休。上任伊始,他带领大家修渠引水,荒山造林,新村村水田少,山地多,土质适宜种烤烟、种苞谷、种高粱。余显富集思广益,因地制宜,将村里的土地重新规划,形成连片种植生态区,新村村成为林口镇的烟区、粮食产区。

紧挨着罗家沟,山门外的一箭之地,是金银山草场。上百座山峰耸峙,竟直横切出来一块山间平地,在黔地的崇山峻岭里,长居于此的蒙古族众,将其视作对遥远的蒙古草原最后的致敬和怀想。大山阻隔了视野的雄阔,日出日落,从此偏安一隅,安宁度日,更要紧的是,阻隔外敌追杀,成就他们子孙繁衍,休养生息。

幸好还有草地,还有和故土相近的生态自然,他们一天天适应着自然,也改变着自己,最终成为这片大地的主人。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春天的草场泛着碧翠。牛虽然不是那些牛,马也不是最初的那些马,只有草场依然固守着心间不变的模样,任随世间光怪陆离,故时留下的印迹,祖先们口口相传的旧事,依然常驻在周遭百姓口间。

万山挪拥,借力打力,赤水河边的河床往上使劲,长推一把,大娄山脉与乌蒙山脉之间陡然成就了金银山。山巅部分称为屯上,当是川黔毗邻区域最高的巅。余下的缓坡,慢慢斜成草场,地势险陡,海拔亦高,四下里吹过的风,带走大地怀藏的热,纵是酷暑,近处热浪腾腾,屯上的风里,清凉一夏。高海拔,自然长不成大树,细密山草却是一坡紧抱一坡,抬眼望远,牛羊遍野,或可乱真于北方草原。

山凹处,泉水甘冽,衍生一寨一寨人家。陪我一道寻访的兄弟青松,老家就在凹处的正中。说是老家,于青松他们已显疏远。当年老爷子余扬举从部队回来,去到海子街镇上水利站工作,他们一家,也一应搬到镇上,再陆续着,移到城区。金银山老家,成为他们旧时的记忆。老屋子留存的意义,原本是等待老爷子百年归山,朝谒长生天时,以老家名义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不想这样的想法,因为寨邻青壮悉数外出,山间少了人力帮忙,最后只能在邻城的公所里,由同宗的歹构余氏族人,做完法式的最后仪轨,送请老爷子到高高的金银山,四百年前祖先们最初到达黔地时的大地上,在高天厚土的庇护中,回到祖先身边,回到北方以北的蒙古草原。

其实,像青松这样的家庭不止一个两个。小家安在城区,却不忘自己的根脉还在老家,还在僻远乡土。青松家里,四个姊妹,哥儿俩遇着寨子里的红白喜事,时不时总要放下手里事情,回家帮忙。婚嫁的红事还可以绕开,丧葬的白事却是不可缺席。一家有事,众人相帮,这也是农耕时代遗留下来的不多的规程和习俗。那些时候,遇事是万万少不了寨邻相助的。你帮我,我也帮你。

这些年青壮大都外出,也就少了些基础,但对于农耕状态的结构,好些层面依然坚守着某种默契和配合。虽然在近城的公所里办事,但家族里的老少,闻听有事,也都主动走上前来,自然分工,各司其职。一般情形,如此时刻,主家总要委派族中的闻人担任主管,鋪派各项事务。依据能力和特长,各得其所。

百年风云倏忽而过,就习俗言,族人也都顺应了汉族的习惯,婚丧无不如之。除了外表还或多或少留存蒙古族人宽脸厚鼻的特征外,相对蒙古草原的族亲,他们当是一个特殊群落,不识蒙古文,不懂蒙古话,除了特定场合,连服饰,连习俗,和周边的汉族都鲜有差别。

罗家沟整个寨子为不规则盆地,坐落于四围青山之间,碧绿自作屏障,高低环绕寨前村后,站在各自的屋檐下面,无论东南西北,目之所及,均是碧翠清幽,漫山林木。雨水足,海拔纬度适中,植被自然茂盛,路平时闲置着,更喜长草长灌丛,偶有村人进山出山,它会把身子歪开一些,让人,人走过,再回正身子,继续原先的生活,每每春夏,一两个月无人走动,亦无人修砍,到时想要出入,找路是累人的,山草挤细的窄路,早不见踪影。柏油马路从金银山进,可以去往层台,侧边正在新建的毛路,可以去往木樨堡,路宽四五米,随地可以错车。车路一通,好些人家买了车,轿车货车、农用车和电三轮,随处可见。早些年的人背马驮成为历史,平日里去往田间地头,运肥运粪,收割媷铲,也都用上现代工具,方便,也省力。

但凡古村,必有古树。弯道左转右拐,葱郁林木间的村庄隐约冒出。树木密集,品类也不少,梓木香樟,桃红李白,核桃板栗,更多的,则是山上的杉树松树。杂树丛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镶嵌于村庄与田间地角。山头上多杂木——乔木、灌木,落叶的,不落叶的,针叶的、阔叶的,实在不好一一叫出名字。

几百年来,它们安然着,不挪窝地生长,不声不响,不折不扣,外人来,它是这样,外人不来,它依旧老样子。只是有雨有风,才会左右晃荡,看看差不多时候,再自个儿停歇下来,继续不声不响,坐看天空云卷云舒,闲看村人起起落落。经难历苦的那些年月,我就不止一次艳羡这山间的老树,就希望自家能坐化成一株寂寞山木,不问尘世,自成年华,想想,该是几多幸事。

年齿渐长,万贤不时会想起青山老家,少时记忆如今依然深刻。遇婚嫁时候,男女皆着长袍,或是大襟、半长袍。扎一丈二尺腰带,头缠蓝色头巾或是青布头巾。此时年幼,摔跤打猎,骑马射箭,不用刻意去学,一上手,便也无师自通。在三月,尚有祭祖仪式,或称为祭山节,时不时会宰牛杀羊,屠宰时刀锋直抵心脏,而非像其他民族,去割羊脖牛颈。

记忆慢慢散失,只是那年,他去遥远的草原,看到与平日里千差万别的草原生活,不曾有过半点陌生,在心底泛起点点亲近,仿佛有一道光横空而过,联通过往与将来,眼里心里,一点一点湿润开去。回到祖先们曾经的故地,祖辈们数百年的夙愿,遥不可及却也须臾抵达,有如梦幻,却是无上清明。晓风吹,青草绿,百年烟云,横空飘荡,无论南北,皆是一脉相依。你的襟怀,便是我的追随,我的大地。在这样一个平常日子,划开层层叠叠的山与路,和那些长藏血脉的旋律,四百年的光阴与阻隔,祖先们走过的路渐行渐远,恍然隐约,而他们脚下,早分不出山地和草原那一道似有似无的界域。这样的一条路就在前边,他们只管走,对路边的风物视而不见。他们心底,也从未想过这样那样的纠结,毕竟那条路,在身前,也在身后。

作者简介>>>>

彭澎,贵州省毕节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著有诗集《你的右手我的左手》《西南以西》,散文集《酒中舍曲》及长篇散文《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评论集《西黔诗话》,长篇小说《家谱第二十四卷》等。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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