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温暖有光
2023-10-21苒小雨
1
为了便于她寻找,一个小时前,他给她发了位置,又发了张图片。图片里,那栋象牙黄色的尖顶建筑物,仿佛一个随时准备发射出去的火箭。
她是导航过来的。老远放慢了速度,选了个还有段距离的公共停车场,把车开了进去,那里种了一圈银杏树,零星有几片干叶子挂树枝上,在寒风里摇摇欲坠。泊好车,她看了眼车载电脑上的日历,然后视线便被紧紧地黏在方向盘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看微信。他的微信头像是他的全身照,一身浅色休闲服,双手插进裤兜里,站在318国道上。她拍的。以前他常开一辆红色牧马人带着她自驾游,像乘着一面奔跑的红旗,他们一起到过不少地方。可如今,为了那个小姑娘,他居然小心翼翼与她保持着距离,愣要装出一副与她没什么关系的样子。
她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一会儿,点开消息:亲爱的,你到哪儿了?
她删除,按黑了手机屏幕。天空是灰色的,在这座城市,这样的灰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她系好白色羊毛大衣的腰带,照着前面的镜子,理了理齐肩短发,从包里拿出一款蓝框渐变灰的太阳镜,犹豫了一下,放了回去。这种天气戴个太阳镜,简直有点儿说不过去。最后又看了眼日历,她拿起包推开车门,顶着风,向他给出的方向走去。走进酒店旋转玻璃门的瞬间,她还是后悔了,不应该来的,就算不戴太阳镜,至少也应该戴个口罩遮挡一下,毕竟,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在这样一个下午,跑进一家酒店与一个男人幽会,这是她从来没有的经历,实在感到别扭。可旋转门不容迟疑,把她旋进了酒店大厅。
“欢迎光临!”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她一跳。一个穿蓝色套装的高个子姑娘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心里莫名有些恼。环视一周,找到电梯的方向,匆匆走过去,按五楼,然后死摁着关闭键。电梯上升的瞬间,她又想到酒店直入云霄的尖顶,感觉自己正被发射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一阵头晕目眩。
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他穿着酒店里的白色浴袍,挺着啤酒肚。他比他微信头像里的样子至少大了三圈儿。那张不仅大了三圈儿还陈旧了不少的脸,此刻堆满笑容,头发吹过,脸刮过,他身上有一股洗漱用品的味道。他将她拽进来,认真地反锁上门,挂上防盗链,转身就要拥抱。她皱着眉推开了他,径直走向落地窗前的沙发。房间里有一个极其夸张的淡紫色圆形大床,床周围挂着淡紫色的紗幔,像童话里的。茶几上放着一束玫瑰,目测,该是九百九十九朵那么多,旁边还有一个好看的蛋糕。
“我就是个保姆而已,这么一大束玫瑰花,我一会儿若带回去,你的公主又会怎么想?本来安抚她就不那么容易吧?”她赌气说。往年的这一天,也就收个红包,方便的时候会摆一桌,坐一起吃个饭,但从没这么隆重过。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他跟过来,替她脱去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拿了一双一次性拖鞋给她换上,把她的鞋子规规矩矩摆放好。她看他做着这一切,愈发感觉他陌生。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像个大爷似的,回到家,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时候这么殷勤过。他去洗了手,回来把蛋糕推到她面前,拆开,一根根插上蜡烛,点燃。
“来,许个愿。”
过去的那些年,她至少满怀期待许过十次相同的愿——希望能怀上他的孩子。今天刚好是易孕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习惯了把每个月的这几天备注为“非常重要的日子”。此时,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怕冷似的缩进了沙发里。
“都是我不好,今天你过生日,其他的都不要想了好吗?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他坐过来,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她低着头没说话。究竟是什么摧毁了一切,让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他手上一用力,把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他在床上一向很出色。她一直怀不上孩子,但那不是他的问题,医生说,问题出在她这里——不明原因的排卵障碍。为此,她求医问药多年,他们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可这一次,他却不行了。
“今天实在太累了,这么久没去,公司一堆破事。”他摊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的某个点。
她有些诧异,紧跟着屈辱感涌了上来,汇聚,咆哮,掀翻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我看跟公司那一堆破事没多大关系吧,到底跟什么有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不用说,这个月又没希望了。
“于曼,真不是,确实今天事太多,实在累。你原谅我一次好吗?别再生气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得管她,我亏欠她太多。我妈也正为这事糟心,知道有这么个孙女,回来了,却一面都不让见。天天打电话让我赶紧想办法,愁死我了。我不该给她介绍说你是家里的保姆,可你也看到了,我当时要不那样说,她摔门就走,她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出了事怎么办?让她再适应适应,等过了这段,兴许能好一点儿。”他说。
她觉得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就会失控,伴随泪水而来的,将是不堪入耳的话语,但她还是强忍着,起身打算离开。她身后絮絮叨叨的男人,孙杨,是和她一起生活了15年的丈夫。让孙杨孙子一样处处小心翼翼,怎么讨好都没给过好脸色的公主叫莫沫,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孩子。
事情要从十多天前的某个黄昏说起。那天于曼本来在家里追剧,那么冷的天,她是最怕出门的,最后竟被他硬拉了出来。他说答应送她的兰花有着落了,一个画画的朋友养了不少,让他们去挑选一盆。
把兰花放进后备厢,回到车里,孙杨发现落下的手机上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当那个电话再一次打来,他接听了,对面显然是一个女人。接完那个电话后,他坐在那里半天没动。
“怎么了?”于曼问。
孙杨没回答,试了几次,才把安全带解开,下车,背对着她,站在一棵法桐树下点了支烟。手机被他紧紧攥着。黄昏走得很快,太阳从他们左侧隐去,老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于曼透过车窗玻璃,静静盯视着他。那里的路灯很高,一直把头伸进树杈里,昏黄的光斑驳陆离,孙杨站在那里,最终成了一个不太确定的黑影。他抽完一支烟,回头看着这边,接着又拿出第二支点燃,红色的火星快速闪了几次后,暗了下去。他打了一通电话。
“我得去趟北京。”重新回到车里后,孙杨说,“事情紧急,必须马上走。”
“去找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她是谁?”于曼问。
孙杨迅速系上安全带,启动车。
“我想听你解释一下。”
“现在我没心情说这个,去高铁站,一会儿你把我的车开回去。”
车驶出便道,驶上机动车道,速度越来越快。
“那就是真的了,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多久了?”
孙杨没回答,在黄灯亮起的瞬间,一脚油门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急切地奔向下一个十字路口。以这样的速度,过不了几分钟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过不了几个十字路口,高铁站就到了,他就可以得偿所愿,乘上去北京的高铁。这让于曼难以接受。副驾这边的车窗没关严,吹进来的冷风从右侧太阳穴钻进去,她整个脑袋一下子就凉透了。孙杨的手机突然再次响起,她抢在他前面一把抓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前挡风玻璃砸去,咣当一声,玻璃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银色蜘蛛网。
“你疯了!”一个急刹车,孙杨怒视着她,她这时候才看到他两眼红肿,他哭过了。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身后传来急切的喇叭声,还间或夹杂着叫骂声。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孙杨才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于曼听到后震惊不已。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那时候,他们的婚礼办完还没多久,一个女人找了过来。于曼猜测她可能先找了孙杨,不知为何,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于是她又找到于曼,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于曼到的时候,桌子上摆着两杯水,女人的那杯已经喝了三分之一。女人礼貌地征求了于曼的意见,按于曼的口味点了两杯咖啡。两个人都看向玻璃窗外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默默坐了大概有两分钟,女人才开口。她说,她才是孙杨的女朋友,他们一个学校,她比他低一届,还在上大四,他们是在她大二的时候开始的。接着,把她和孙杨在一起的那点儿事一五一十跟于曼说了个清清楚楚,然后告诉于曼,她有了身孕,已经两个多月。于曼从窗外的大雪中收回目光,诧异地看向面前瘦得像剪影一样的女人,她穿着紧身毛衣和紧身牛仔裤,腹部平坦。她坚信对方在说谎。如果女人真是孙杨的女朋友,那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结婚?于曼本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充满敌意,于是她毫不示弱地告訴对方,她也有了身孕——她认定那是早晚的事,说不定那一刻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她的身体里孕育。女人听了她的话,果然没话说了,她坐在那里,盯着桌面愣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窗外,最后什么都没说,穿上羽绒服起身走了。她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后来于曼没把那件事当回事,她觉得即便有问题也解决了,她也没问过孙杨,也没跟孙杨提起过女人跟她说过的任何话。不能因为那些有的没的事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数不尽的幸福时光等着。可她没想到,当年的问题不但没解决,还悄然生长了十五年,如今已经长成一个无法解决的更大的问题并出现了。
孙杨无比愧疚。他质问于曼:“你为什么当年一句都没提她怀孕的事,你知道她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受了多少苦吗?”于曼气急败坏地反击:“我哪里能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等了你四年,你却让一个尚在读大四的女生怀孕,又不声不响跑回来跟我结婚。她不是在找我之前就找过你吗?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她怀孕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这样做你对得起谁?”孙杨挠着头,似乎在使劲回忆:“她当时确实没告诉我她怀孕的事,这就奇怪了。”于曼说:“她当时如果告诉你了,你要怎样?把刚结的婚离了跟她走,还是带她去堕胎?”孙杨看着于曼,愣在那里,半天后,低下头,窝在了沙发里。
满腔怒火和委屈的于曼,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因为那个女人的电话是从北京的某家医院里打来的。于曼找出自己上个月换下来的旧手机,电池不大好了,总得充电,其他没毛病,如果带个充电宝的话,不耽误他的事。孙杨接过手机换上卡,订了机票,凌晨就急匆匆地出发去了北京。
孙杨赶到的时候,女人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夜。她的女儿抱着一个旧帆布包,脸色苍白,凄楚无助,蜷缩在医院走廊里的蓝色长椅上。看到孙杨,她似乎在第一眼就认出,那便是她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抛弃了她的父亲。她看着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也就是在那时,重症监护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医生宣布了女人的死亡。小姑娘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她哭喊着往那道门里扑,孙杨本能地一把抱住她,她厌恶地死命挣脱,挣脱开后站得远远的看着孙杨,喊出了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我妈一定是不愿意看到你,才打定主意死在里头了。
孙杨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周,选了一处墓地,安葬了那个女人,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和小姑娘搞好关系。莫沫最后同意跟他回来,也是因为母亲在进重症监护室之前,对她郑重地提出,一定要跟着亲爹回去,不然母亲死都放心不下。
那期间于曼去地下车库看过,想把孙杨放在后备厢里的那盆兰花抱回家。可奇怪的是,前挡风玻璃碎了,车门也没上锁,后备厢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2
“我说过,不见你的家人,不管是你老婆还是你老妈,更不会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你答应过我的,骗子。”莫沫进家门,看到迎出来的女人就发飙了,一边发飙一边就要往外跑。孙杨一把拽住她。
“莫沫,她是家里的保姆。”孙杨说。
女孩身上那件光面黑色半长款的廉价羽绒服,像挂在单薄的衣架上,显得空荡荡的,齐耳的短发因为刚刚过于激烈的动作有些凌乱,黑色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大眼睛盯着于曼,一把甩开了孙杨拽着她的手。
“那我怎么称呼你?”
于曼惊讶地看向孙杨。为迎接他的女儿,她备好了朝南的次卧,又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她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可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一直看着莫沫,背对着于曼这边,似乎也不打算回头解释点儿什么。她又看了一眼随时打算冲向门外的女孩儿,赌气回答道:“你就喊我贱阿姨好了。”
“简,简单的简,简阿姨。”孙杨这才回过头来。
当天晚饭时,于曼就被莫沫从餐桌前轰了起来,“你不是保姆吗?”
孙杨接话说:“保姆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家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人人平等。”
莫沫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孙杨没再说话。于曼低头看着自己的饭碗,过了一会儿,起身离开餐桌。从那天开始,她住进了朝北的保姆房,把朝南的主卧留给了男主人。
那间房一直空着,他们用的钟点工不住家,干完活儿就离开,第二天早早再过来。那时候,坐在保姆房里窄小的床上,对着一扇窄小的看不到任何风景的窗户,于曼没想太多。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尽量配合孙杨,安抚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儿,她以为一切很快就会回到原先的轨道。
第二天上午于曼去采购。从前这些都是钟点工的事情,那是个浑身充满力气的中年妇女,采购、打扫、烹厨,样样做得都很好。现在她已经是“保姆”了,只好打电话让钟点工暂时不要过来。
她给莫沫买了几件衣服,都是中学生最喜欢的大牌子,款式和料子没得说。她还带回一个伽百利的毛绒兔子,超大号的在收拾房间的时候,代替莫沫抱着不离手的那个哆啦A梦,放在了她床上。她断定这一切她会喜欢的。可她没想到莫沫为此跟她大闹了一场。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还有这些破衣服,你凭什么放我房间?”
“我,我只是觉得,应该给你最好的……”
“你以为你是谁?”
莫沫打断她,把那些东西全抱出来,扔在客厅地板上。孙杨闻声而来,她看着他,等着他替自己说句话。没想到,他竟然沉着脸严肃地对她说,以后不要随意动我们的东西,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行。
她再次诧异到极点。她是学中文的,曾经有一份还算喜欢的工作,但在婚后第五年辞掉了,为了备孕。那时候的他事业风生水起,底气十足,他说,他负责养家,她呢,该为要个孩子好好做些准备了。她考虑了一下,答应了。没办法,那时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是忙于工作的原因,导致她一直不能怀孕。辞职后她一心一意备孕,一备就是十多年。没想到,突然之间他对她又有了新的要求。如今,他认为她该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当好保姆,专心伺候他们父女俩?
她最后跑去储藏间,从一个大纸箱里翻找出那只破旧的哆啦A梦,她是打算把它和那些废旧物品一起清理出去的。莫沫一把抢过去,回了自己房间。孙杨看事情解决了,也回了自己房间。她一个人留在那里,重新收拾好储物间,然后看着地板上一堆新衣服,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孙杨给她发微信:“你别跟她计较,那是她妈留给她的,所以她才那么在意。”
第三天,她在午后去了茶室,坐下来泡了一壶白牡丹,不承想又引发了一场不愉快。她倒了第一杯,刚喝到嘴里,莫沫一把推开了门。她愣了一下,邀请莫沫,“快过来坐,这个茶很香。”
莫沫站着没动,冷冷看着她说:“这是你坐的地方吗?”接着她又喊孙杨,她对她的父亲直呼其名,“孙杨,你快来看看你请的保姆,她倒是更像这里的女主人呢。”
孙杨进来,看于曼的眼神里竟带着责备,似乎在怨她为什么不注意一点儿,又惹了麻烦。
“我就想知道,她是不是保姆?”莫沫追问道。
“是我让她准备茶的,莫沫,坐下一起喝。”孙杨说,“你看外面就是公园,风景多好。”
莫沫才不管风景不风景的,她只想搞明白一件事:“你最好给我说实话,她究竟是谁?你要是撒谎骗我,让我和当年害我妈那么惨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恨死你,我也会马上离开。”
孙杨一把拉住莫沫。
“你妈她,都是我不好,和……和别的人没多大关系。”
“少废话,我妈的情况你比谁都清楚吧,可是她最后连个大学毕业证都没拿到。你知道这些年,她都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吗?她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个女人,她究竟是谁?”
“她是保姆啊,不都跟你说过了吗?好了,别总是这么大火气。”
于曼看着孙杨的样子,她的心一点点全凉了。她害谁了?那是她的错吗?但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出去了。后来孙杨给她发微信:“你受委屈了,别跟她计较。”坐在保姆房的小床上,她一肚子气,扔开了手机。接下来的第四天,除了采购、打扫、做饭,她默不作声待在自己房间,等着那一天尽快结束,等着一切能尽快回到原先的轨道。
今天是莫沫回来的第五天。如果不是在下午的时候跑到这里来,于曼会认为今天过得还不錯。插在蛋糕上的那些蜡烛,差不多快燃尽了,它们可能还在等一个许愿的人。她从窗帘的缝隙里看了一眼外面灰色的天空,起身离开。淡紫色的大圆床倒是很浪漫。孙杨从上面爬起来,裹着浴袍追到门口。她头也没回,把他独自留在了520。
3
于曼去了一趟超市,提着购物袋回来时,莫沫在客厅里站着。
“一身的法国品牌,去超市买菜也要开宝马。我看你倒像个贵妇啊,你一定不是去买菜了,你是去约会了对吧?”
两只沉甸甸的购物袋勒得手疼,于曼把购物袋放地上,靠鞋柜上停了会儿,活动了一下手指,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保姆还有特定的衣服?至于车,那是你爸买的,现在除了我也没人开,闲着也是闲着……”
话没说完,于曼突然发现白色羊毛大衣的下摆处挂着一溜蛋黄,还起着泡泡。她愣了一下,看着地上的购物袋。
“你乱说什么?我说过,我没有爸爸。”
打从来到这个家里,莫沫已经把这话喊了无数遍了。于曼用手提了一下这一侧的购物袋,发现袋子被剐破了,破洞处正流着蛋液。她把大衣脱掉,污渍处裹在里面,扔在门口地板上,把购物袋送进了厨房。等她收拾好出来,莫沫正用一只脚扒拉着她那件外衣看。
“你根本就不会做家务,这么低级的错误都犯;还有,你炖的排骨真的很难吃,还没我炖得好。孙杨找保姆的眼光这么独特吗?你到底是谁?”
“你妈没有教过你要尊重别人吗?”
“别提我妈,你不配。你到底是谁?”
于曼看着那只踩在自己衣服上的脚,困难地吞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她想,确实不该提她妈,这或许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保姆。”
她说完回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餐。莫沫说得没错,她确实不善于做这些。做饭对于她来说,是件挺伤人的事,不是被烫伤就是被切伤,最后出锅的菜如果色、香、味俱不尽如人意,那将是致命一击。这短短几天她已伤痕累累,比以前更加不喜欢厨房。她崇拜把菜烧得很好吃的人,他们都是她的偶像。
晚饭端上桌,孙杨还没回来,微信留言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这属實有些令人意外。接回他闺女的这几天,尽管没得到过好脸色,但他每天都像个孙子似的巴巴往跟前凑,哪里舍得浪费时间去应酬。于曼给莫沫盛好饭,喊她,不应,看过去,见她搂着抱枕趴在沙发上,正在抱枕上蹭脸。听到就好,她没奢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她转身进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份饭菜去了小房间。
小房间里没有桌椅,只能端着碗坐在床沿上吃。她把窗户开了半扇,她不能容忍卧室里留存不属于卧室的任何其他气味。窗台上的那盆兰花,是孙杨从北京回来后,去修车的时候,才从后备厢里搬出来。说起来也奇怪,刚抱回来的时候,它确实看起来还不错,活得好好的,但浇了水,在有暖气的室内却很快就不行了。目前它正处于垂死挣扎的状态。她好几次盯着它,对它不断增加的枯败面积感到无能为力。
吃完出来,餐厅里没见人影,饭菜动过,但看样子没吃几口。收拾好碗筷,然后打扫卫生。那件白色的羊毛大衣还在门口地板上,上面全是黑色脚印。于曼蹲旁边看了半天,最后伸着两根手指,把衣服扒拉开,兜里的东西摸出来,提着垃圾袋和衣服一起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莫沫一直没动静。于曼回自己的房间,窝在床上翻开了一本小说。窗外万家灯火,屋子里静得可怕。
渐渐就坐不住了,不知为何心里感到不安。她抛下手里的书,重新进了厨房,想了想,洗了一盒草莓,又拿了两个干果棒一起放进盘子里,端着去敲门。没听到回应,一把推开,按了门边的开关,看到莫沫缩在床上,怀里抱着那个破旧的哆啦A梦。
“你干吗?”她哽咽道,果然在哭。
“我送点儿水果给你,看你晚饭吃得少,你怎么了?”
莫沫吼道:“不需要,你滚出去。”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对人?我也是好心,怕你……”
“我就是这样,看不惯你给我滚出去。”
于曼气得脸都白了,憋着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最后,那口气还是被她缓缓吐了出来。她把果盘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出来,带上门的瞬间,听到“咣当”一声巨响,果盘被砸在门上。
4
婆婆在晚上八点钟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于曼说:“你说吧,我在自己房间,她听不到。”婆婆说:“睡不着。”于曼说:“睡不着就看会儿电视,时间还早。”婆婆说:“不想看,在床上躺着。”于曼说:“您躺那么早干吗?”婆婆说:“不躺着我还能干吗?”于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电话里静了好一会儿,她想挂断,“那您先躺着,多躺一会儿就睡着了。”婆婆说:“睡不着,孩子咋样了?”
就知道她得问。孙杨没回来。莫沫房间的地板上,还躺着被她砸碎的果盘,她已经脑补过那个画面,觉得非得尽快收拾一下不可,可她又不敢贸然再进去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继续去面对这么糟糕的生活。
婆婆说:“你咋不说话?她是不是又跟你闹了?曼曼,我跟你说,她闹的时候你千万得忍着,她还是个孩子,离开娘才几天呢,她心里肯定难受。”于曼说:“我知道,可谁心里不难受,真想撂挑子走人,不伺候了,爱怎样怎样吧。”婆婆说:“你可千万不要扔下她不管,外面请的保姆是靠不住的,孩子受过那么多苦,不能再让她受苦了。你说这孩子也是倔,她不愿意见你还说得过去,毕竟她觉得你是她妈的那个什么来着?对,情敌。可她为啥死活都不见我?我可是她亲奶。一定是她妈跟她说什么了,把孩子教的,真是的。”于曼说:“您也不用抱怨,抱怨个死人不厚道,不是您当年写信把儿子骗回来,拆散他们的吗?您要不拆散他们,今天谁也不用遭这个罪,她要是恨您,也没有恨错人。”婆婆说:“说什么呢?我那时候哪知道几千里之外的事情,我就是想让儿子回来,我想儿子有错吗?再说,我要不把他骗回来,你们两个咋能在一起?你等他四年不白等了。”于曼说:“可那些,孩子是怎么知道的?她妈还真给她讲啊,那她不得恨死我了。”
婆婆盼孙子盼了这么多年,请了送子观音一天三拜,于曼没让她如愿,如今有了这么个意外的惊喜,可莫沫硬是不见她,她怎能不着急。
于曼没再接话,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让婆婆继续说。她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站在窗前。北窗对着小区院子,物业在很多棵树上挂了绿色的灯,散发出绿色的光芒,那些绿色就像树上长出来的,不用电似的,整夜亮着。她在想要不要收拾行李离开,再这样下去真的要疯了。行李箱还在主卧的柜子里。她搬出那间卧室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它。
她在客厅里和莫沫撞了个满怀。打开灯才看清楚,小姑娘穿着来时穿的那件光面黑色羽绒服,脸色苍白,背着那个硕大的焦糖色双肩包,光着脚丫子正往门口去。
“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管。”
“那不行。”
莫沫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推开她继续往门口去。于曼顾不了那么多,抢过去挡在门前。
“你不能就这样出去,太晚了。”
莫沫弯腰穿运动鞋,弓着背,双肩包顺着她细瘦的脊背滑向她的头部,于曼伸手拉住。莫沫系好鞋带站起来后甩开了她的手。
“让开!”
于曼没让,手机还在卧室里和婆婆通着话。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盼着孙杨能立刻出现在面前。
“莫沫,你不能这样,太晚了,外面可能会有危险的。”
“你给我让开。”
“你听我说,你真不能这样,回到你的房间去好吗?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你让不让?不让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莫沫……”
于曼话音还没落,莫沫一把推开了她,接着拉开门就要往外走。于曼只听到咚的一声,额头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她反手一把拽住小姑娘的衣领,一使劲,把她扔倒在地板上,關上门。
“我早受够你了,这一切我都受够了。没错,我不是保姆,我就是孙杨的妻子。可是,为了你,他莫名其妙就让我做了保姆,我接受了。你年龄小,没了妈,大家都心疼你,怕你初来乍到不适应这个家,怕你受委屈,都顺着你。但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你奶奶天天往这儿打电话,让我当好这个保姆,她担心外人不尽心,照顾不好你。你说你绝不跟孙杨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个家里所有的人,在知道你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你当成了最亲的人。我那么用心维护着的家,顷刻间就失去了,我成了自己家的保姆,给你们当牛做马,逆来顺受,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刚说到这里,于曼感觉右眼被一股温热遮蔽了,她伸手摸了一把眼睛,看到手上的血,赶紧往镜子前凑,右侧眉骨那里磕破了。她仔细看了看伤口,不严重,抽张纸巾摁着,重新挡在门前。小姑娘一直默默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去掉双肩包,脱下羽绒服,从地上爬起来。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问于曼。
“没关系,不必了。”于曼说。
莫沫没再说话,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近十点时,微信响了一声,孙杨发来的:“现在再过来好吗?我没退房,你就跟莫沫说晚上要回家一趟,我等你。”
那时候于曼靠着沙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下巴抵着膝盖,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眉骨那里肿胀着,还有丝丝缕缕的痛感。莫沫的黑色羽绒服扔在沙发上,双肩包还在玄关处的地板上,一只运动鞋与另一只相隔两步远,对一双鞋来说,那是个不太寻常的距离。
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于曼精疲力竭,看了一眼通往次卧的走廊,那里此时静悄悄的。她拿起手机,删掉了孙杨发来的微信,按黑了屏幕。回头,她的目光穿越开着的门,看向保姆房窗台上那盆兰花,温暖的灯光下,它的枯败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过了半天,于曼又按亮手机屏幕,找出一个大学同学的微信,发去一句话:你的学校还需要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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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小雨,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莽原》《山西文学》《海燕》等报刊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刊选载。获2020年《莽原》年度文学奖和第二届河南文学期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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