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花开会结果
2023-10-20潘洗
如果能再提前十分钟就好了。看着前面慢慢蠕动的车流,王一宁有些莫名的烦躁。这个城市虽然不算大,但早晚高峰时段堵车,早已见怪不怪,现在到哪儿还能找到交通顺畅的地方呢?从深沟寺深南小学到铁西幸福街,横跨三个区,还不到八公里,要是搁平时,十五分钟就能到。如果在六点五十出发,则需要二十多分钟,而过七点之后再走,那就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了。好在王一宁跑了三年多,早已轻车熟路,基本上哪个路口红灯长,哪个路口禁止左转,哪个路段行人多,甚至哪些井盖总也躲不过去,他都一清二楚,早早规划好了路线。作为一个年轻的老司机,王一宁一向循規蹈矩,绝不另辟蹊径,从来不开斗气车,偶尔“路怒”一次,也不过是骂骂咧咧过个嘴瘾而已。
都怪王尔宁这熊孩子!趁他妈不在家,明显消极懈怠,作业潦草了许多,早上赖床不说,吃个早饭还磨磨蹭蹭不下桌。媳妇儿出差才几天,王一宁又当爹又当妈,可把他愁够呛。王一宁粗枝大叶惯了,远没有媳妇儿那么和风细雨,所以这几天王尔宁总是出状况,弄得鸡飞狗跳的。掰着指头算算,还得五天才能回来,等媳妇儿回家了,一切就好了。
园林大道新华街西口至烟草岗,短短几百米是最拥堵的一段路。从三十五中路口左转后,王一宁就直接在最右侧车道了,这样可以一直行至烟草岗右转到千山中路上。老司机都这么干,路线当然没问题。但是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段路上有鞍钢总医院的两个入口,还有新育街早市,车多路窄,加上行人抢道,弄得王一宁时时刻刻绷紧了弦,就怕有什么闪失。
虽然小心翼翼,到底还是出事了。
眼瞅着再有二百米就到达新华街东口,正好是绿灯,可以顺利通过。意外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只听得“咣”的一声,小车右前方明显震动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给撞击了,王一宁急忙停了车下去查看。只见一个骑电动车的老头儿,撞到青少年活动中心门口的电线杆拉线上,摔了个人仰车翻。
有点蒙,想去扶那个老头儿,又不敢。一边问啥情况,一边看自己的车子,右前方翼子板的漆面已经蹭掉好几条,还瘪进去一小块儿,轮毂也被擦破了。
地上的老头儿哼哼唧唧地说,你怎么回事?我骑得好好的,你往右一打轮,就把我给撞了,哎呦,看你把我撞的!
王一宁说,大叔,你看清楚再说呀,是你的电动车撞了我的车,怎么变成我把你撞了呢?
很快围上来一群凑热闹的,遛弯路过的,买好菜要回家的,还有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有个老太太手拿一把芹菜和几棵大葱,帮腔道,人命关天哪!小伙子你应该带着老人家先去检查身体,然后再研究你的车子。
有个瘦高个子大哥反驳道,大姨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家小车还在线里,怎么就撞人了?我看跟司机一点儿关系没有,没关系带你去看个啥病?
王一宁前后瞅了瞅,前方路口摄像头有些远,但是后方还有几个摄像头,又想想车里安装了行车记录仪,脑子里面飞速转了转,心里踏实了许多。王一宁说,大叔,你先看看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身体是第一位的,这位大姨说得挺有道理的。如果伤着哪儿了,那赶紧先去医院看看,然后再说这个剐蹭的事情,我看我的车刮得也不算太严重,都好办。
老头儿不让了,说,还不严重?你看你车子右前脸,都撞那样了,你得使多大劲儿撞的我?
王一宁气笑了,心想这不是碰瓷嘛,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大叔啊,你撞了我的车,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老头儿躺在地上不起来,气哼哼地大声嚷嚷,你撞了人还耍赖,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官司打到哪儿我都随着,非得找个说理的地方不可!
王一宁说,那好,咱们报警,让警察来解决吧。打完电话,王一宁心说,这扯不扯,单位的早餐是赶不上了。
电话从110转到122,再转到交警站前大队,接警的是值班民警小邓。站前大队就在开有早市的新育街上,离碰撞地点并不远,不到五百米。小邓连警车都没开,开车反而更慢,步行来到报案中所称地点。凭着多年出现场的经验,打眼一看,心中有数了,便不动声色按流程往下走。
先是问了躺在地上的老头儿是否受伤,要不要去医院,能不能自己坐起来。
老头儿说,必须去医院看看啊,疼,好像骨折了。
小邓说,那我帮你叫救护车,得先说明白啊,你先垫付救护车的费用,几百块钱吧,如果是小车的责任,他投保的保险公司会赔付给你。
老头儿说,我兜儿里也没揣钱啊。有些犹豫。
围观的意见分成两派,有的支持去医院,也有的说你自己动动,要是没啥了不得的,就别去了,花那钱,不值。
趁这工夫,小邓把现场拍了照,各个角度的证据固定好,又查看了王一宁的驾照和行车证,把正本要去了,并登记好姓名和电话,这才让王一宁挪车,先停在马路牙子上面,让出通道来。
早高峰出了这么个事故,后面堵了长长的一大排车。
登记老头儿的资料时,他居然没带身份证,并且还不记得身份证号码。这个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小邓也不恼,继续询问老头儿的姓名、电话号码。
老头儿有个很好的名字,郑早晨。他说身份证就在家里的电视柜上放着,给老伴儿打电话让她给送过来。
小邓说,你顺便把电动车手续带来,按照规定,你的电动车我们要暂扣。我可以代叫拖车,但是拖车的费用也得你自己先垫付,这个钱性质跟救护车的费用一样。
拖车的事儿还没完,焦点再次回到老头儿的伤情上面。卖呆的不怕乱子大。经过一番讨论,围观群众普遍的观点是得叫120来,去检查一下身体。
这个不能怕花钱啊,万一有内伤怎么办?小邓再次给郑早晨科普交通法规,你放心,我可以帮你叫120,救护车和拖车的钱你先自掏腰包垫上,如果最后认定是机动车全责,那么,这些钱都由保险公司赔付,不用你花一分钱。
郑早晨明显迟疑起来,默不作声,也不再坚持去医院,扶着拉线自己慢慢坐起来,围观群众中有人递了一块自制的泡沫坐垫给他垫上。
这么僵持了一阵子,郑早晨还在犹豫中,突然他的电话炸响了,吓得人一激灵,是那种声音奇大、无论怎么嘈杂都不会漏听的老人机。原来是老伴儿回到家里,身份证是找到了,但电动车手续没看到。两个人在电话里沟通了好几分钟,才把手续找出来。热心群众就说,快让你老伴儿打车来,你看交警都来半天了。
小邓到底有些不耐烦了,却还在心平气和地继续劝老郑。身体是第一位的,先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大家都放心。但是这个钱你总不能让我替你掏吧?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垫不起呀。正说着,对讲机里传来呼叫声,他简单汇报一下情况,沉吟一下,又转向王一宁说,这样吧,你跟我走,帮我把老郑的电动车推到大队,再把你的行车记录仪存储卡取下来给我。至于你,老郑,你就在这里等你老伴儿,你俩商量要不要去医院。如果觉得身体没有什么问题,那就尽快带着相关资料到大队找我,二楼左转第二间办公室。
王一宁取下了行车记录仪的卡,推着郑早晨的电动车,跟着小邓去了站前大队。郑早晨的电动车像是新买不久,车子上面的塑料膜都没揭掉。
王一宁对这个小交警印象不错,问了他一个问题,就是后面有排摄像头,不是一调监控就调出来了嘛。小邓笑笑,那些摄像头只能抓拍闯红灯的,没有回放功能,幸好你装了记录仪,这就好办了。又说了一件事,前天他处理了一个交通肇事,一辆没有手续的电动车把一台出租车撞够呛,那个电动车司机把电动车撇了,撒腿就跑,至今都没找着。
到了大队,小邓把记录仪的卡插进电脑,找了好几个视频片段才找到有郑早晨撞车的那段。原来郑早晨的电动车骑得飞快,发现前面有人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向左转了一下(右边就是马路牙子),非机动车道又窄,不可避免地刮蹭到了王一宁的车。出于惯性,他的电动车晃了几晃,就失去了控制,快速撞向路边电线杆的拉线。就这么个情况。
记录仪视频画面非常清晰,由于开启了录音功能,连王一宁爆的粗口都听得一清二楚。当然还能听到一首歌,歌中唱道:我们都在用力地活着……王一宁总是在开车时听歌,平时听听也没有啥感觉,但现在,在交警队的电脑上听到这几句熟悉的歌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
歌声把小邓的上级,就是刚刚在对讲机里呼叫小邓的中年警察,也吸引过来了。看了视频,中年警察说,责任很明显嘛,交代小邓,把驾照和行车证还给王一宁,又很客气地对王一宁讲,事实很清楚,电动车全责,你先回去吧,基本上不用再过来了,至于车损……
王一宁说,等他们来了,看过视频再说吧。王一宁的想法是,如果郑早晨还胡搅蛮缠,那就坚持让他赔偿。至于保险公司,还是不报了,小剐蹭,麻烦。
有一次,开着新提不久的车在一个小路口等红灯,让一辆三轮车给追尾了,望着刮花的漆面,王一宁心疼极了。三轮车司机却是个装着假肢的残疾人,正要去给客户送麻花,王一宁心一软,就让他走了。但这次不一样,郑早晨居然那么说话,这深深刺伤了他。
围观看热闹的人们陆续散去,郑早晨才慢慢想起什么,忙给工友和班长打电话,说明情况,请假。他点了一支烟,看着烟雾缭绕,有些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麻,直到老伴儿打车急三火四地赶到这里。老伴儿问起郑早晨受没受伤,腿还能动不,实在不行,还是去医院。
郑早晨颤颤巍巍站起来,看样子并无大碍。确实,要是伤筋动骨,肯定挺不到现在。他让老伴儿放心,没啥大事,不用花钱去检查。然后把情况跟老伴兒说了,还是坚持之前的说法,他是正常行驶,是小汽车司机撞的他。
老伴儿听了很气愤,是不是那个司机跟交警有什么猫腻?这事必须弄清楚,还咱们一个公道。
于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朝附近的站前大队走去。
老实说,不能把郑早晨称为老郑,因为他才五十七岁,这还是按照习俗算的虚岁。只不过岁月沧桑在郑早晨脸上身上留下的痕迹浓重了一些。
郑早晨毫无疑问是出生在早晨,从小就被灌输要做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遗憾的是,他在那个不景气的工厂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下岗,过早地被生活的洪流裹挟进了夕阳晚照之中。没办法,只能到处找零工,到了这家公司才逐渐稳定下来。他挺珍惜门卫这份工作的,任劳任怨,从不挑肥拣瘦,也很乐于助人。早上骑得快,是因为上一班的工友家里有事,跟他商量提前交班,他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想到一会儿就要到交警那里了,小车司机还拿了个监控给交警,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老伴儿现在在一家酒店当保洁,是在去上班的公交车上接的电话,立马返回家,找到身份证还有电动车发票,打车赶了过来。要是以前,肯定不舍得花钱打车。
看到老郑没啥事,老伴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是气还没顺过来。开个小汽车有啥牛的?无论如何她也要给老郑讨个说法。人穷志不短,咱踏踏实实过日子,谁欺负到头上都不行。
两个人各怀心事,郑早晨的腿脚还有点儿不利索,走得慢。新育街的早市基本散去,渐渐恢复成了一条静谧安详的小街。
到了站前大队,小邓当着郑早晨两口子的面,播放了王一宁行车记录仪的视频。看着看着,郑早晨媳妇的脸都快拧出水来了,她看向郑早晨的眼神就像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刀子。
接到郑早晨电话时,王一宁正在鞍能公司谈业务,这已经是第三次过来了。这次准备得比较充分,提前跟汤工预约了时间,因为这个事故,反而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漂亮的汤工没给他好脸色,说还差个资料,就把他晾在那儿。王一宁赔着小心跟汤工商量着,看到来电,忙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电话那头,郑早晨没有了早上理直气壮的劲儿,反倒是很客气地说,老弟你啥时候来站前大队这边,咱们把事故处理一下。还没等王一宁说话,那头变成了一个女声,王一宁一愣,立马想到说,你是郑师傅爱人吧?郑师傅的腿没问题吧?
对方回答,是啊是啊,谢谢你关心老郑的腿。
王一宁说,你们看过行车记录仪的视频了吗?
郑早晨老伴儿说,看过了,警察同志说,是我们全责,想请你过来商量一下车损的事情。
王一宁瞄了一眼正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打字的汤工,换了只手听电话,微微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吧,花不了多少钱,我自己修吧,都挺不容易的。郑早晨老伴儿还在感谢地说着什么,王一宁已经把电话挂了。
哪有那么多轻而易举的事儿呢?连面前这个冷面美女汤工都正跟男朋友闹分手呢。她听到了这通电话,有些诧异地看看王一宁,脸色缓和了许多,主动说道,那个企业经营范围你就不用回去复印了,我上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帮你下载一份,省得你再跑一趟。汤工熟练地在电脑上查到了王一宁公司的信息,打印了一份,接着,她痛快地在各项材料上签了字。这回,轮到王一宁感到惊讶了。
回单位的路上,王一宁习惯性地播放起音乐,那首歌又缓慢地弥散在车中:我们都在用力地活着 / 爱恨成败里赢过也输过 / ……成长的路上有几程曲折 / 我以汗水浇灌梦想花朵……王一宁绞尽脑汁才想起来,这首歌的名字叫《用力活着》。
歌声里,王一宁的电话很突兀地响了起来:你是王一宁吗?我是王尔宁的班主任徐老师,你抽空来学校一趟吧……
(潘洗,本名姜鸿琦,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秘书长。工程硕士,高级会计师,文学创作二级。出版有小说集《香味橡皮》《把凉水烧成热水》,长篇报告文学《带电》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