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外一篇)
2023-10-20薛培政
寻亲
将军老了,将军更爱怀旧了。
转眼又是盛夏,绿意葱翠,蝉鸣阵阵。坐在藤椅上的将军戴着老花镜,摊开那张磨得起皱的地图,手中的放大镜在图中来回逡巡,生怕漏掉任何一处疑点。
看着看着,将军的眼睛就湿润了。
1947年夏,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大反攻阶段。7月,华东野战军向敌王牌师主阵地发起总攻。仗打得异常惨烈,阵地反复争夺,双方都打红了眼。
将军那时是名年轻参谋,他临危受命到某连接替指挥。激战中,一颗炮弹突然在他身边爆炸,巨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当场昏迷过去。战地卫生员为他简单包扎,抬下阵地后,由支前队员老杨负责,向战地医院转移。
大雨没日没夜地下,天就像漏了一样。泥泞的路上,老杨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趔趄推着木制独轮车往前奔。
傍晚,终于赶到一个山村。几个当地老乡帮老杨将他抬进屋后,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都心疼得唏嘘不已。
“他受这么重的伤,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老杨焦急地说道。
“谁家有鸡蛋;谁家——”村长连喊几遍,面带愁容的乡亲们都低下头去。
“娘,您抱会儿栓儿!”只见那位挽着发髻的大嫂,将孩子递给婆婆后,拿碗走进里屋。
“柱儿媳妇——”大娘仿佛明白了什么,紧跟进里屋叹道:“唉,老天爷啊,这没吃没喝,喂着栓儿,又要——也真难为你了!”“娘,这位兄弟伤得恁重,救人要紧!”大嫂边说边用力挤着奶水。
在喝下少半碗奶水后,他终于苏醒过来。望着大娘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的眼泪哗地流下来。
“这名伤员伤得太重,抓紧送后方医院吧!”战地医院作必要处理后做出决定。
后方医院路远,沿途沟壑纵横。土匪、兵痞、还乡团活动猖狂,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杀身之祸。为防不测,老杨推着他白天藏身,夜间赶路。
那晚,在爬上一个陡坡后,望着呕吐不止累瘫在地的老杨,他心如刀绞,想着自己伤得重,后方医院又远,不愿再连累老杨。趁着下坡,他从独轮车上翻滚在地:“杨大哥,不要管我了,您快走吧!”老杨一下惊呆了,哭着将他扶起:“好兄弟,您是为俺老百姓打仗才受的伤,只要能治好您的伤,俺就是豁出命也值!”
趁天色未明,老杨推着他敲开山中一户人家的门:“大嫂,这位兄弟是咱解放军,在前方打仗受了重伤。”老杨边望着四周的动静,边朝门里小声说道。
“快,快抬进屋来!”大嫂喊醒男人,把他藏进厢房的夹壁墙里。
大嫂半夜里熬了小米粥喂给他吃,把唯有的那只下蛋母鸡宰了熬鸡汤;打来井水加上盐烧开后,给他冲洗伤口。经悉心照料,他的体力渐渐恢复。几天后,老杨终于将他送到后方医院。他伤愈归队又重返前线。
新中国成立后,他征尘未洗,就奉命奔赴西北边疆剿匪,后又隐姓埋名投身国防基地建设。等到准许通信时,他急切地给当年养伤的那个地方政府去信,查询救命恩人的下落,可政府给他的一次次回函都是查无此人。
岁月悠然而过,他一步步成了将军。成了将军的他,时常站在大漠深处朝着东方遥望,眉宇间充满了无尽的期盼。
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他,驱车数千里,踏上寻亲路。那些日子,他走村串户,见了上年纪的人就打听。半个月过去,却未能如愿。望着他满脸失望的表情,那些满脸褶子的老人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大兄弟,别找了,这事儿在俺们老区太多了,那年月,前方打仗,后方支援,谁没救过咱队伍上的人呢!”
将军的眼里噙满泪水:“老哥哥、老姐姐,老区人民的救命之恩,俺永世难忘啊!”他朝着那些老人深深鞠躬后,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追寻
一夜春雨且住,烈士陵园里碧草青翠,繁花灿灿,鸟啼声声。
罗毛头用他的衣襟仔细擦干墓碑上的水渍,双手颤巍巍地抚摸着上面的名字,深情地倾诉道:“又到清明了,这么多年过去,俺这心里啊,总算是踏实了……”
他凝望着矗立在陵园后面的巍巍青山,思绪又回到当年的峥嵘岁月。
罗毛头幼年就成了孤儿,靠沿街乞讨度日。一日,饥寒交加的小毛头,打摆子晕倒在街头。打此路过的董郎中把他抱进药铺,喂水喂药,守候大半夜,直到小毛头苏醒过来。又见他无依无靠,便将他收留下来。
董郎中无家眷亲属,孤身一人生活,行踪却很神秘。每次离开药铺前,叮嘱罗毛头留神来人守好家,至于他去哪儿,何时返回,却从没交代过。
时间长了,董郎中会给他讲一些把鬼子赶出中国去,让人们过上好日子的话。
1940年腊月的一天,大队鬼子汉奸趁大雪,要偷偷围剿县抗日民主政府。得到情报的董郎中,为尽快掩护县政府机关干部转移,只匆忙对罗毛头说:“天黑我要是回不来,就到鹰嘴崖下找我!”
鹰嘴崖山高林密,离县政府所在地不远,董郎中经常来此采药,对地形熟悉,便于脱身。他开枪将敌人引至鹰嘴崖边,面对步步紧逼的敌人,弹尽后纵身跳下崖去。
羅毛头在崖下找到了董郎中遗体。
他将董郎中就地秘密掩埋后,哭着说:“老董叔,你先在这里住下,等把小鬼子打跑了,俺一定给你好好安家。”
那年8月,县城收复。欢庆的人群中,却不见罗毛头。
罗毛头找乡里,找县上,“那个董郎中,个子不高,白净净像个教书先生,他是为掩护县政府干部转移,把鬼子引开牺牲的。”
原来,董郎中是受上级党组织指派,担任地下交通员,一直单线联系,因交通站遭敌人破坏,上线同志牺牲,党组织关系中断,竟无人知晓董郎中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
董郎中身份成谜。
他生前从未跟罗毛头透露过家乡何地,家中还有什么亲人,甚至连真正的名字也未说过。罗毛头就又跑市里,跑省里,甚至跑到了北京,一趟又一趟,一封信又一封信。可是,由于缺乏翔实的材料和组织证明,董郎中的烈士身份无法确认,一时进不了县革命烈士陵园,这成了他难以释怀的心事。
在罗毛头心目中,董郎中就像说书人口中的岳飞、戚继光那样的大英雄。他除了不停地向上申请追授董郎中为烈士,还在鹰嘴崖下立下一块纪念碑,请石匠刻了“英雄董郎中之墓”几个大字。
几年后,鹰嘴崖一带建林场,罗毛头自愿申请当护林员。
罗毛头自此吃住都在山中,鹰嘴崖时时在望。他一边护林一边守墓,从毛头到毛头叔到毛头爷爷,这一守就过了大半辈子。
他在董郎中的墓地周围栽下的玉兰、雪松、杉柏,早已枝繁叶茂,春开玉兰,夏绽芍药,秋放金菊,冬现墨绿,把个鹰嘴崖下打理得就像花园。
山中人稀多寂寥。他闲下来时,就爱坐在董郎中墓前,絮絮叨叨地对着墓碑诉说:“当年还是你教俺识字,俺写俺的名儿给你看呀。”他找了一根树枝儿,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他的名字“罗毛头”,写着写着就难过起来,“这么些年了,俺一直在找你当年的组织,你告诉俺,你到底叫啥名儿啊,你的家乡在哪里,你好歹也托个梦给俺呀……”
那年,当地有关部门在一份解密的档案材料中发现了有关董郎中的信息记载:董郎中,真实姓名董大同,生于1915年8月,太行山区某县人,牺牲于1940年反扫荡中,生前任某地下交通站交通员……
革命烈士陵园内,白发苍苍的罗毛头再一次热泪盈眶……
(薛培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理事。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山西文学》等,曾获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选刊》双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