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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驰的摩托

2023-10-20芦芙荭

当代人 2023年9期
关键词:邵东麻城丽丽

张丽丽听吴福说,他在A城看见一个疑似邵东的人,心里一下子就塌陷了。吴福说疑似,也就是不确定,是或者不是皆有可能。

张丽丽说,吴福,你确定吗?

那时候,张丽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神情有些疲惫,眼睛看着墙上挂着的邵东的照片。照片上的邵东修着寸头,穿一件藏蓝色T恤,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辆本田CB125T摩托车上,眼睛注视着远方。

那是张多年前的照片,那时候,邵东还很年轻,也很帅气,俊朗素净,眉宇间有种说不清的傲气和野气。张丽丽每次看照片,脑子里都会响起摩托车发出的那种山崩地裂的突突声。

吴福说,我也不敢太确定,那个人长得清瘦,眉骨也高。特别是走路的神态,太像邵东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按照吴福的描述,那个人确实有些像邵东。邵东走路时喜欢把左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右手前后摆动,那样子不像是在走,而是往前摇,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可像又能怎么样呢,這个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

吴福说,那天,他去A城给人送货,送完货在就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那家饭馆生意很好,正好赶在饭点,人就特别多。吴福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边吃饭一边向窗外张望。正是春天,街道对面的绿化带里开着几树繁花,是樱花吧?或许是,但已不重要了。就在那时,吴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几树繁花中一摇一晃地走过。吴福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邵东,那个人的身高,还有走路的姿态和邵东别无二致。吴福赶紧放下碗,从狭窄饭馆的拥挤人群中挤出去,可等他跑出去的时候,街道上早没了那人的身影。街上人流涌动,车水马龙,一辆喷雾式洒水车正开过来,洒水车走过的地方,地面和树木都变得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爽的味道。

吴福站在那里,感觉刚才只是幻觉。

吴福说着掏出手机,翻了半天,翻出两张照片,他把手机递给张丽丽,说,我就是在这个地方看见那个人的。张丽丽接过手机,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照片上除了几树繁花,什么也没有。倒是那些花开得很艳,一嘟噜一嘟噜的,像一片彩霞把天空染红了。

邵东两年前突然从张丽丽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丢下张丽丽,丢下这个家。那段时间,张丽丽的日子陷入一片混乱,她四处寻找邵东,托亲朋好友帮忙,甚至最后不得不报警。可邵东就像条鱼似的悄悄地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有出来吐个泡。

丈夫邵东的失踪给张丽丽带来许多困惑。她不明白邵东为什么要这样,丢下她和邵子函。

张丽丽和邵东的感情一直很好,各自的事业也算顺风顺水。张丽丽是麻城文化馆的音乐干部,工作轻闲又体面,有大量的时间来处理家务,洗衣做饭从来没让邵东插过手。邵东最早在麻城化工厂上班,后来工厂效益不好下了岗,就自己开了个摩托车修理铺。邵东喜欢摩托车,张丽丽和邵东谈恋爱时,邵东就有一辆本田CB125T,那是当时麻城为数不多的摩托车之一。邵东常骑着摩托车在麻城的大街小巷蹿来蹿去,有时他还会到车辆少的公路上飙车,就像一匹烈马似的在公路上飞驰。那样子用现在的话说,太拉风了,吸引了麻城无数少女的目光。张丽丽就是其中一位,她不顾家人反对,和邵东谈起了恋爱。张丽丽和邵东谈恋爱时,曾无数次提出想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让他带着她去兜风,可邵东一次也没有答应过。邵东唯一的借口就是那铁疙瘩太危险,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他不愿意她和他一起去冒风险。张丽丽为此没少和邵东闹别扭,有次还闹起了分手,但无论张丽丽怎样闹,邵东就是不同意。直到结婚,又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邵东一次也没有让张丽丽坐过他的摩托车。

因为喜欢摩托车,邵东的修理铺生意自然就好。那个时候,麻城掀起了一阵摩托车的热潮,许多有钱的青年男女都买了摩托车。有些人摩托车一买回来就骑到邵东的修理铺,让邵东对摩托车进行改装。改装了的摩托车排量大,性能高,那时候,麻城的大街小巷里早晚都能听到摩托车的突突声,那声音就像是燃放的鞭炮,噼里啪啦的。

那时的邵东,像块肥沃的土地,身边不仅长满了茂盛的树木,还开满了鲜花,特别是一些年轻女孩儿,有事没事就到摩托车铺里去转悠,她们想把花开在邵东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张丽丽当机立断,在那些花还没暴芽时,就和邵东结了婚。

婚后,邵东的修理铺在短短几年里变成了麻城最大的汽车修理行。邵子函上小学时,邵东已在城里买了房,到邵子函上初中,又买了车。在麻城,这样的家庭并不多见。邵东呢,每天在修理行无论多忙,都会准时回家陪张丽丽和儿子吃饭。麻城的朋友圈里,谁都知道邵东是个模范丈夫。

邵东依然爱着他的摩托车,平时,他都是骑摩托车上下班。到了节假日,他才会开着车,带着张丽丽和邵子函出去转转。这样的生活,让张丽丽感到幸福和满足。唯一让她不安的是,每隔一段时间,邵东就会突然神秘地消失,有时是三几天,有时是一个星期。那时候,邵东骑着他的那辆本田CB125T,关了手机,断绝了一切能联系到他的信息源,就不知所踪了。

刚开始出现这样的状况,张丽丽惊慌失措,她不明白邵东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她开始提心吊胆地四处寻找,她不担心邵东从她的眼前消失,她更担心邵东的安全。邵东说过,那铁疙瘩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那些天,她寝食不安又非常无助,直到邵东在某天午后或黄昏,神采飞扬地骑着那辆摩托车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才放下来。她会扑到邵东的怀里,委屈的泪水溢出眼眶。

邵东呢,倒是很淡定,抱着她说,有什么担心的,我不是回来了嘛。

邵东神秘消失的那些天究竟去了哪里,都干什么去了,又是和谁一起,张丽丽不止一次地问过,可邵东任凭张丽丽软硬兼施就是不说。张丽丽虽然疑惑重重,也不再问了。她明白,邵东既然不想让她知道,问也是白问。

慢慢地,张丽丽习惯了,她知道邵东对摩托车的爱有时候超过她和儿子,她有些嫉妒,有些吃醋。那辆本田CB125T,邵东骑过多年,时间的打磨,车身的漆有些剥落,可依然被邵东擦得油光水亮。那种泛着岁月痕迹的亮。真是奇怪,只要邵东骑上那辆摩托车,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两眼奕奕放光,就像一个战士骑上了烈马一样。张丽丽曾无数次想象邵东骑上那辆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的样子,那是鸟插上翅膀了吗?那是马脱了缰绳吗?

张丽丽曾经想让邵东重新买一辆摩托车,既然邵东那样喜欢摩托车,她不得不从安全的角度去考虑。可邵东说什么也不换。

张丽丽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为什么就不换呢?

慢慢地,关于邵东和那辆摩托车的一些传闻隐隐地传入张丽丽的耳朵里。那些传闻开始是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像树上的花瓣,一片一片的。张丽丽曾向邵东身边的朋友打探,可他们总是三缄其口,欲言又止,这更增添了她的好奇心。张丽丽便将那些收集来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一点一点复原。

原来,那辆摩托车与一个女孩儿有关。难怪摩托车都旧成那样了,邵东都不愿意换新的。

邵东在麻城化工厂上班时,与一个女孩儿谈了一场恋爱。那个女孩儿不是本地人,不仅长得小鸟依人,说话也是软声细语的。麻城本地人说话都带着秦音,无论多么漂亮的女孩儿,一开口,生、硬、愣、倔,全无了温柔。邵东一听说厂里有这样一个水做的女子,他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那時候,邵东被评为厂里的生产标兵,他佩戴大红花的照片贴在工厂大门口的宣传栏里,他希望那个女孩儿上班下班能看见他的照片。他迫切地想遇见那个女孩儿。

后来,邵东打听到那个女孩儿在实验室上班,没事了就往实验室门口跑,想在那里等待一场爱的奇遇,一次人生的邂逅。可那女孩儿很少出实验室,这可急坏了邵东。一天,邵东无意间发现工厂后面的小山坡上有一棵核桃树正好对着实验室的窗户,便偷偷地躲到那棵核桃树上,用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台望远镜往实验室里偷窥。那台望远镜本来是儿童款,女孩儿在实验室里的一举一动虽然清晰可见,可一旦把镜头拉近,女孩儿的面容就有些模糊,看得并不怎么真切。可这对于邵东来说足够了。

那天,邵东正坐在核桃树的一根树杈上拿着望远镜往实验室里看,发现女孩儿突然站起身向他的镜头走来。邵东吓了一跳,女孩儿一定是发现他了。他正准备收起望远镜,没想到女孩儿走到窗前,对着镜头笑了笑,并向他挥了挥手。这吓得邵东收拾好望远镜,从树上跳下来逃之夭夭了。

几天后,邵东正在上班,工友告诉他,有人找他。邵东从车间跑出去,门口站的正是那个女孩儿。邵东以为女孩儿是来找他麻烦的,没想到女孩儿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邵东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热情大方的南方女孩儿像股清新的季风,让邵东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春意盎然。女孩儿不仅给了邵东爱,还让邵东知道了麻城以外更大的世界。

美好的日子总是热烈而短暂。半年后的一天,厂里领导突然指派邵东去外地学习,时间两个月。邵东本不想去,他舍不得和女孩儿分开,热恋中的男女没有什么事比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了。可厂里的决定是没有办法更改的,他甚至没来得及和女孩儿告别,厂里就派车把他送走了。

两个月后,邵东回到厂里,却不见了女孩儿。那时他才知道,那次学习是一场阴谋,厂里领导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将他和女孩儿分开。女孩儿的父亲是麻城的领导,那段时间即将调往别的城市,热恋中的女孩儿,不愿与父母同往。怎么会同意呢,只能耍阴谋了。

邵东听工友们说,女孩儿临走的那些天,一直在厂里等待邵东,她并不知道邵东已被厂里故意安排去了外地。她更不知道她和邵东的爱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她等呀等,直到临走前一天晚上,女孩儿才悻悻离开。

那辆摩托车就是女孩儿临走时留给邵东的礼物。当工友掀开一张塑料布露出那辆车子时,邵东抚摸着失声恸哭。

邵东知道原委后像疯了一样找到厂领导,说,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生活本不属于麻城,更不属于你,你爱她,但你的爱却是伤害她。领导说。

生活有时候真会开玩笑,当初,张丽丽被分到麻城文化馆时,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她长得漂亮,又会弹钢琴,身边有无数的追求者。鬼使神差,她偏偏就爱上了骑摩托车整天在街上飞驰的邵东。她喜欢他骑着摩托车的样子,那在风中飞扬的头发,那在空中翩翩舞动的衣带。张丽丽想象着她坐在邵东身后,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时,她长发飘飘的样子该多美。可是她的这个梦想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更可笑的是,吸引她的那辆摩托车竟然是邵东的初恋送给他的。

张丽丽想,为什么我和邵东生活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这个故事呢?要是早些知道那辆摩托车背后的故事,会不会和邵东离婚?现在孩子都大了,邵东除了过一段时间骑着他的摩托车消失几天外,几乎挑不出毛病。从结婚他们几乎没拌过嘴,他就像只保温瓶一样,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这个家,那种爱的温度始终没有变过。

那就由他去吧,一切的美好不过是记忆罢了。

邵东再消失时,张丽丽虽然还是担心,可她不再惊慌了。惊慌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日子,她会静静地坐在琴房里,让自己沉浸在流淌着伤感与彷徨的琴音里。窗外,细雨绵绵,紫荆树的花无声无息地在雨中开着,鸟儿张开潮湿的翅膀飞过,张丽丽用这样的方式等待着邵东的归来。

终究还是出事了。

不过出事的不是邵东,是麻城摩托协会的一个年轻摩托车骑手,才三十岁。在一次骑行中,他飞下了悬崖,车毁人亡。这件事给张丽丽留下了严重的阴影,很多个夜晚,她被恶梦缠绕着,梦见一辆摩托车像道闪电一样从悬崖上冲出去,车上的人竟然是邵东。

邵东已经五十多岁了,而那辆车也跟随他二十多年了。

一向温柔的张丽丽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她收了邵东摩托车的钥匙,强行将摩托车锁在车库里,无论如何,她不会再让邵东动它一指头。她对邵东说,实在想出去转,你就开车去。

没有了摩托车,邵东就像一盆木炭火,虽然炙热,但失去了火焰。更像一条安静的河,就那么静静地流着。这样的安静,又让张丽丽有些担心,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之前,虽然邵东每隔段时间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几天,但那已成了规律,几天后邵东又会回到她的身边。生活只是在那几天颠簸了几下,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现在的平静让张丽丽有种害怕和不安。

果然,一年之后张丽丽从文化馆退休,邵东突然把汽修行转卖给了别人。他给儿子在省城买了套房,剩下的钱全数交给了张丽丽。汽修行生意正红火,张丽丽又退休了,邵东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管理汽修行的,她不明白邵东为什么要把汽修行卖给别人。

汽修行是你一手弄起来的,现在生意又好,为什么就卖了?

这样不好吗?你退休了,我们过几天安稳日子吧。生活总有一天会回到原点的。

像邵东说的,回到原点生活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急着去上班了。每天早上,邵东会准时起床,去外面的小吃摊给张丽丽买早点,豆浆油条鸡蛋,粉条包子稀饭。麻城人爱吃粉条包子是出了名的,每天早上,所有的包子铺前都排着长长的队。邵东的身影总是闪烁在长长的队伍当中。把包子买回家,有时候张丽丽还没洗漱好,邵东就在锅里坐上水,把包子热在锅里,以防冷了塌了。张丽丽洗漱完,邵东便把热着的包子端上来。

退休后,张丽丽利用她的所长成立了个舞蹈团。邵东又在资金上给了她支持。很快,张丽丽的舞蹈团成了麻城最受瞩目的舞蹈团。文化馆的群众文化演出,麻城大大小小的企业庆典,都有她们舞蹈团的身影。张丽丽反倒比上班时更忙,那样子像有了第二春。

第二年夏天,张丽丽的舞蹈团被推荐参加省里的广场舞大赛。那些日子,张丽丽除了在家吃饭,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舞蹈团上。她是团长,也是艺术总监,除了编排舞蹈,还得为队员们设计参赛服装,拷贝音乐。邵东去看过张丽丽跳舞,没想到张丽丽在舞蹈团里完全变了个人,舞跳得最出众也最自信。看着那些队员们围着张丽丽转来转去,邵东的心里有了落差。与张丽丽相比,邵东觉得他就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没有自己的天空,甚至连落脚的树枝都没有。

张丽丽去跳舞了,邵东就叼着支烟,跑到公园里胡转悠,他站在公园的某个角落,东望望西瞅瞅。他的心里好像长满了荒草,那些草枯萎着,杂乱纷呈着,他需要做些清理,也似乎盼望着一场雨的到来。

如果那时张丽丽稍加留心,是会发现邵东的失踪还是有些征兆的。不过她被一时的幸福迷惑住了,幸福是会让人放松警惕的。

舞蹈团果然不负重望,在大赛中力战群雄,得了第一名。

张丽丽带着队员们从省城回来那天,邵东在麻城的天地仁和酒店设宴为她们庆贺。酒店是提前订好了的,饭菜也都是邵东提前点好的。邵东还在花店定制了一束康乃馨,抱在怀里在酒店门口迎接张丽丽。

这个隆重的仪式,让张丽丽有些感动。她捧着那束康乃馨还在酒店门口和邵东照了相。

舞蹈队里二十多个女人像一群欢喜的麻雀,站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扭着身子叽叽喳喳个不停,用手比画着各种造型的心字。

宴席一开始,女人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邵东。张丽丽也是一时兴起,带着邵东给队员们敬酒,她们夸奖邵东时,无论表情还是言语总是有些夸张和表演的成分,有时候还不乏调笑。这让邵东有点儿不适应。

饭吃到一半,邵东站起身说去个卫生间,这是个很平常的举动,女人们也喝多了酒,谁也没在意。

直到半个多小时过去,有人才想起她们的暖男姐夫来。她们以为邵东是借此机会躲酒呢,就嚷嚷着说,姐夫这是怎么回事呀,请我们喝酒,他自个儿却跑得没了人影。

张丽丽便起身走出包间去寻找邵东。

这一找,就出了问题,邵东不見了。张丽丽先是让服务员去男厕所找,没见人,又自己到女厕所里找,还是没人。张丽丽惊慌失措地回到包间,发现邵东的夹克还搭在椅背上,烟和打火机也都在桌子上。张丽丽掏出手机给邵东打电话,邵东的衣兜里飘来了《往后余生》的音乐。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张丽丽和几个女人下楼跑到吧台,去问邵东是不是出了酒店,服务员说,吃饭来来往往的人多,根本没注意。

张丽丽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都没见邵东的人影。

问题有些严重了。

张丽丽只好找到酒店的大堂经理,去监控室调取监控。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监控显示,八点二十一分,邵东从包间出来时,整个走廊空荡荡的。他嘴里叼着支烟在包间门外站了一会儿,一个服务员端着菜向他走来。服务员走到他跟前还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对服务员点了点头。服务员端着菜进入包间时,他还回头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向楼道前方走去。他并没有去卫生间。

保安又把一楼酒店大堂的监控调了出来,邵东走下楼后,直接从酒店的旋转门走了出去,消失在监控的视线外。

他怎么就走了呢?他这是去了哪里?

张丽丽赶紧跑回包间,拿出邵东的手机,想看看在这之前邵东给谁打过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可等她打开邵东的手机时,发现邵东已删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连同手机通讯录也没有了。她想打开邵东的微信看看,手机的微信也被卸载了。

看来,邵东是有准备的。这次的失踪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他选择张丽丽最快乐、最得意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

和以前骑摩托车出走一样,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张丽丽把儿子从省城叫了回来。张丽丽完全没了主意。邵东这一次的出走显然和以往不同。过去,邵东是和摩托车一起消失的,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只是骑着摩托车出去转转,过几天就会回来。这一次,邵东是只身走的,摩托车还在车库里放着,上面落了一层灰尘。张丽丽突然有些害怕了,难道之前的一次次消失是预演吗?是在为这次的失踪做铺垫吗?

邵东到底想干什么呀!

张丽丽想让儿子帮她想想办法出出主意,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儿子大了,也许会有办法的。可儿子对邵东的失踪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恐慌或吃惊。好像失踪的不是他父亲,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儿子说,种种迹象表明,老邵肯定是故意走的,既然是故意走,怎么找呀,等吧。也许像以前那样,他想回来时就回来了,该回来时就回来了,毕竟他的家还在这儿。他要是真不想回来,找就能找到吗?

儿子从小就把邵东叫老邵。儿子的满不在乎让张丽丽有点儿恼火也有点儿心凉,怎么说,那也是他父亲。

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满世界去电线杆子上贴寻人启事吧。

这一等就是两年。

在漫长的等待中,张丽丽又零零碎碎听到关于邵东的另一个传闻。这让张丽丽有些吃惊。为什么呀,为什么有关邵东的传闻她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都是事后才断断续续地听说呢?

她一直觉得她和邵东的婚姻是美满的,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就像一台戏剧一样,张丽丽站在台前,她并不知道舞台背后会有许多的事。

现在,张丽丽突然明白,她和邵东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幸福的背后还掩藏着什么。他们的生活一直是错位的。

关于邵东的那个传闻,在邵东卖掉修理行时已在麻城的朋友圈传开了。邵东之所以卖掉他的车行,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位大师,大师说邵东活不过五十八岁。

那年,邵东刚刚五十三岁,一定是信了大师的话,认为他的时日不多了。

这个传闻是谁传出去的?是邵东自己吗?

那些日子,大家几乎把这事当做个笑话传,没有人当真,大家都觉得那个所谓的大师一定是在胡扯,怎么可能呢。可邵东把修理行卖了之后,所有人就不再拿这事开玩笑了。

听到这个传闻,张丽丽心里倒是有些安慰,按大师预言的,现在邵东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

那么,吴福说他在A城见到的人也许真就是邵东呢。

张丽丽决定还是去A城看看。不管吴福看到的疑似邵东的人是不是邵东,她都得去。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不管怎样,她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两年了,她苦苦等了两年。这两年,她担心,痛苦,思念,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事她想通了,但想通了什么,她并说不清楚。邵东的失踪,像平静的湖面扔下块石头,荡起涟漪,但總归是要平静下来的。日子总得往前过。

这次,张丽丽没给任何人说,她只身一人悄悄地到了A城。

按吴福的描述,张丽丽找到那家小饭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时,果然看见了街对面那几棵树。她翻出吴福发给她的两张图片,照片上的树是开着花的。现在,那花已凋谢了,树上长出茂密的叶子。

A城的街道比麻城的要宽许多,人也比麻城多,人们的样子悠闲而慵懒,个个脸上挂着微笑。可张丽丽明白,一张张笑脸的背后,也许掩藏着各种心酸,就像她一样,此时坐在饭馆里看似悠闲地吃着饭,却是为了寻找失踪两年的邵东。

张丽丽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直到饭馆的客人大都走了,她也没有看见那个疑似邵东的人出现。

第二天,张丽丽很早就来到小饭馆,她点了一盘干煸花生,一盘凉拌豆腐干,又要了一瓶果啤。她不喝酒,但她必须这样。这次,很幸运,两盘菜刚刚端上桌,那个疑似邵东的人出现了。真是太像了。无论是个头儿还是神态,真的太像邵东了。那个人弯着身子推着一辆轮椅,椅子上坐着的是个女人。小巧玲珑的样子。张丽丽想,如果那人是邵东,那个女人又是谁呢?

张丽丽赶紧跑出饭馆。她穿过马路,那个人并没有走远。张丽丽远远地跟在那个人身后,激动而又紧张。有一瞬间,她突然有点儿冲动,她想快走几步赶上那个人,喊一声邵东,或者是超过那个人,再回头看看他的脸,确认一下是不是邵东。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有些害怕。到底是害怕什么呢,她自己说不清。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那个男人和推着的轮椅都停了下来。男人低下头对着女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话,那女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男人也在笑,他一边笑一边抬起头,不知为什么,男人笑着笑着就转过了头。那一刻,张丽丽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就在他的脸将要转过来时,张丽丽也赶紧转过了身,飞也似的逃了。

张丽丽在那个地方总共守了三天。

三天里,那个疑似邵东的男人出现了三次。前两次,男人都是推着那辆轮椅,轮椅上坐着那个女人。张丽丽跟在他们身后,目送着他们越走越远。

第三次,男人是一个人出来的,他左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右手前后摆动着,一摇一晃,一摇一晃,穿梭在人群中。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在人群中走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样子是那样悠闲。张丽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她一直在等他转过身来。可是,等他真的转过脸时,张丽丽依然选择转身。

她明白,那个人只是一个疑似邵东的人罢了。

(芦芙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陕西省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入选者。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雨花》《长江文艺》《作品》《小说选刊》等。出版有小说集《一条叫毛毛的狗》《袅袅升起的炊烟》《扳着指头数到十》等多部。曾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篇名题字:马叙

插图:肖家云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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