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者肖言兑
2023-10-20刘益善
我在一家省级文学期刊当了一辈子编辑。我认识的文化人中,千奇百怪,林林总总,各有故事。
南山县有个作者叫肖言兑。县文化局局长汤天民是个爱才的人,肖言兑第一天到县文化局办公室见他,给他递上了一张手写的名片。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学问,写的是繁体字肖言兑。汤局长看了手写名片,站起身说:“你叫肖说,啊,啊,欢迎欢迎!”
原来,肖言兑在名片上把言与兑写得挨在一起,汤局长把言兑读成了“说”。
从此,肖言兑被人们叫成了“小说”。那些懂得什么叫小说的人都一致竖起了大拇指,说,这个人叫小说,绝妙!
肖言兑对被人叫成了“小说”,似乎也没什么反感,他坦然应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对他说我要用这个绰号写小说,他说,深感荣幸!
汤天民是个诗人,写句子老长老长的诗,刊物上发表出来,每行都要拐弯。诗的稿费是以行计算,别人一行只一个“啊”字,那时七角五分钱,他一行四十多个字,也是七角五分钱,很划不来。
汤局长很想让县里出几个写小说的人才。南山县有以他为首的三四个诗人,就是没有一个写小说的。县文化馆副馆长老国,是位落实政策回馆的错划“右派”。老国说,他没当“右派”之前,有一部像《青春之歌》那么长的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版。后来,那小说当然不能出版啦,原稿也丢失了。
汤局长听了很兴奋,说:“你再把它写出来。”
老国说:“汤局长您说得轻巧,二三十年了,早忘光了,我现在连好多日常字都不会写了。”
老国姓张,一米八的个头,干瘦。喊他老国,是因为他有张国字形的脸,脸上简直没有肉,只有张打皱的皮。
老国告诉汤局长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本县的远湖乡,有个叫肖言兑的年轻人,在省里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而且是头条,含标点符号共10324字。
肖言兑破了南山县小说零的记录,这是南山县六十万人民的骄傲。
县报加花边发了这条消息,县广播站在一天内三次广播了这个喜讯。县报和广播站的稿都是老国写的,老国得了两笔各四元的稿费。
汤局长把肖言兑调到县城,安排在文化局搞创作。肖言兑第一次见汤局长,汤局长就叫他“小说”了。
肖言兑是农村户口。汤局长说,先搞个合同制创作员,将来成就大了,就转成干部吃商品粮。
肖言兑二十岁出头,在乡下干了三年。他眼睛的光特别亮,亮到有些灼人。他背只黄挎包,黄挎包鼓鼓囊囊的,装满了小说稿子。他对老国和汤局长说,这是一部分手稿。他三年写了两部长篇十二部中篇二十四个短篇。
肖言兑说这话时,正在汤局长为他摆的酒宴上。汤局长这人没架子,平易近人,特别是对文友们,更是随便,可以称兄道弟,没有局长的派头。
老国在一旁作陪,不断地帮汤局长劝酒,给肖言兑夹菜。肖言兑说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这就不简单,南山县的人,说普通话大都是夹生的,肖言兑的普通话不夹生。
肖言兑发了篇头条小说,是我帮他发的。他当时已经喜得不认方向了,文化馆副馆长作陪,汤局长接风,自己又调到文化局搞创作,就两杯酒下肚,他眼里的光发热,头脑晕晕乎乎的,大谈自己的创作。老国在一边听得肃然起敬。
“汤局长,咳,今后就称你汤司令了,老国,国大哥,我肖言兑记住你们啦!我肖言兑日后有点名堂的话,绝不会忘了你们的。是你们发现了我,支持了我!我考什么大学,大学能培养出作家诗人来吗?汤司令你是诗人,你就没读什么大学嘛。文学家是在土壤里长出来的。”
汤局长举起杯子,和肖言兑的杯子碰了,说:“喝吧!”
肖言兑“滋溜”一声,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解开夹衣扣子,又说起来。
“我就算准了,我要出来。村里好多人做生意赚小钱,父亲给我在乡办棉织厂找了个机修工名额,我不去。搞文学的人,怎么只能看得这么浅呢!钱这玩意儿算什么,是俗物,我看不起。我就写呀写呀,我一定要写出来,要奋斗出来。事业才是我的生命,土地是我的母亲!汤司令,老国大哥,你们说是不是?”
老国陪着喝了口酒,国字脸挤得皮子打皱,说:“当然,当然,小说,你年轻有为,是有前途的。我那会儿,也是你这般年龄,我的那部长篇小说……”
汤局长举起了杯子,对着老国和肖言兑说:“喝,喝,你们喝酒!”
汤局长虽说是个文人,但毕竟当了好几年的局长,所以比较冷静,他害怕老国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那会儿”,谁知道他那会儿是怎么回事。汤局长对肖言兑说的话,有些不太喜欢,小小年纪,读书写作刻苦是不错的,充满些自信也不错,但不能狂。他觉得肖言兑有点飘,决定今后对肖言兑多培养帮助。
肖言兑留在文化局,汤局长吩咐行政人员给肖言兑弄间房子住。肖言兑住进文化局宿舍五楼楼梯拐弯处的一间小房里。
白天小房总是关着,文化局的人经过小房门前时,有些肃然起敬。人家是作家,多么刻苦哟!傍晚,肖言兑从小屋里钻出来,脸儿白白的,衣服皱皱的,双手背剪在身后,作沉思状,踱着四方步子,来往于县城大街。
肖言兑傍晚去找汤局长。汤局长也是常人,白天是局长,傍晚回家是家庭妇男。汤局长的爱人在工厂上班,女儿读中学。汤局长在家做饭兼洗衣,还得督促女儿学习,他爱人太忙。汤局长的诗是在忙完这一切后写出来的。
肖言兑见到汤局长时,汤局长腰间系着围裙,正在做晚饭。
汤局长说:“小说,坐!坐!待会儿就在这里吃晚饭!”
肖言兌用灼人的眼光看了汤局长那模样,没有坐,只说了句:“你忙你忙,我已吃过饭了,没事到处溜达一下。”他的普通话使得正在内屋做作业的中学生特地出来瞄了一眼。
肖言兑走了,背着手踱着方步。没出息,洗衣做饭婆婆妈妈,能写出好诗来才怪了!肖言兑心里嘲笑着汤局长。
肖言兑再不去汤局长家了,就到文化馆找老国。
老国家住两间小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挤得一塌糊涂。老国见肖言兑来了,像接待个大人物一样,兴奋得方脸上开了花纹。
老国说:“稀客稀客,快坐快坐,小说,今天写了多少字?”
肖言兑没有回答老国的话,用他灼亮的眼睛打量了一番老国的家,看了看围在一张小方桌边吃饭的人,那是老国的老伴儿和三个孩子。
老国忙指着肖言兑对家人介绍:“你们看,他就是肖言兑,写小说的,青年作家哩,跟我没当‘右派’那时一样,是个高产作家。”
只有老国的老伴儿站起来,笑着点点头,然后给肖言兑泡了杯茶递上。
肖言兑接过满是茶垢的茶杯,说了句谢谢。
三个孩子各自吃着饭,调皮的小女儿用眼角扫一下肖言兑,抿起嘴笑了笑。她发现肖言兑吊在颈子上的那条领带,像她的一双袜子。
肖言兑的眼睛盯着老国的脸,半天不动,他似乎从老国那皮包骨的脸上读出了什么。他问:“老国,你一直住这里吗?你就是过的这种生活呀?”
老国眨巴着眼说:“是呀,是呀,我就是这么过的!”
肖言兑摇了摇头,用他的普通话大声说:“这太不像话了!这太不像话了!”
肖言兑的话说得太响了,老国和围在桌边吃饭的家人都吃惊地望着他。
“啊,我们的知识分子太廉价了,生活标准太低了。老国呀,你真的太老实了,也太伟大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你还不声不响地工作,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美德。我要向你学习,老国同志!”
富有情感的话如朗诵般说完,肖言兑紧紧地握着老国的手,激动得双眼闪光,久久不松开。
肖言兑和老国成了忘年交,两人的友谊与日俱增,常在一起喝两杯酒,再谈谈文学。
老国见人就说,肖言兑是个人才,他的长篇小说肯定能打响,就像我那会儿,可惜呀……
有时文化局的人一连几天看不到肖言兑,他在文化局又没个办公室,吃住工作都在那小房里。唯一能表示他还存在的,是他每天早晨对整栋楼的骚扰。
肖言兑好久都不出门了,连傍晚时的踱方步也取消了,好像正在进入一个大的创作中。
老国去找他,看他门上贴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创作时间,请勿打扰!于是就在心里直赞叹,这年轻人不错,不错!自己也得到一次鼓舞,也想关起门来写点什么,但他的门关不住,孩子们一打扰,他就写不成了。
汤局长下乡,想带上肖言兑,派人去叫他。去的人回来告诉汤局长,肖言兑说他正处在写作高潮中,走不开。
在文化局宿舍住的人找汤局长告状,说住在五楼的那个作家,是个神经病,每天早晨五点钟,大家正在睡梦中,他就站在窗口大声吼叫,把大家都吵醒了。
汤局长住在县政府院里,不了解情况,那天特地起了个早床,跑到文化局宿舍楼下,要听听肖言兑吼叫些什么。
果然,准时五点,五楼那间小房的窗户开了,窗户里飘出了肖言兑操普通话的吼叫。
是读诗,汤局长心里说。只是声音太大了,声音旋飞着,搅动了早晨人们梦中的神经。
汤局长摇摇头,走了。他对告状的人说:“作家是有些怪毛病的,大家体谅些吧,只要他能写出好小说来。其实,五点钟你们也该起床了,早晨的空气好咧。”
那天,省里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到南山县,汤局长亲自把肖言兑喊到办公室,向编辑介绍肖言兑的创作情况。
肖言兑跷个二郎腿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汤局长给编辑泡茶,一提开水瓶,没水了,说:“小说,你去弄瓶开水来!”
肖言兑起身走了,却一去不回。
事后,肖言兑对老国说:“不像话,要我去弄开水,把我当成了勤务员。我是个作家,是写小说的,我才不干呢!”
汤局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你有点才气么,这个我承认,但不能太过分了嘛!年轻人,狂妄,目空一切,这是很不好的,为好文也要为好人。
到汤局长面前说肖言兑闲话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文化局宿舍的住户,实在不能容忍了。肖言兑早晨五点钟坚持吼叫,比县剧团的演员练嗓音还准时。
而且,肖言兑到文化局三个月了,领了三个月的工资,却未见他再在报刊上发表一个字。
南山县报副刊的编辑曾经找肖言兑约稿,肖言兑眼睛一眨,说:“哪有时间给你们小报写稿,好几家大杂志的约稿我都没时间写哩!”
南山县报的编辑转过身就骂:“狗屁,他那篇小说不晓得是怎么碰上的,看他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写得出大文章来就把我的名字倒着写。”
县直机关年年搞压缩,叫精兵简政,文化局就从局机关压出人来,往下属单位安排。
有人提出精简肖言兑,汤局长只好挥泪斩马谡,同意了。其他人都有留在机关的理由,只有肖言兑有该精简的理由。
肖言兑从南山县文化局精简到县文化馆,还是搞创作。
汤局长找肖言兑谈话,说:“小说呀,到文化馆后,还是要努力地写呀,争取再发几篇好小说。”
肖言兑的灼眼扫了汤局长一下,答:“是的,局长!”
局办公室主任马上让文化馆给肖言兑腾了间小房,叫肖言兑搬过去,他要让文化局宿舍的住户早晨睡个安稳觉。
肖言兑搬到文化馆的一间平房里,和老国为邻。老国表示出十二分的欢迎,忙前忙后,帮他布置房间。肖言兑倒在一旁很悠闲,就像搬到小屋里来住的是老国,不是肖言兑。
老国备薄酒为肖言兑接风。肖言兑喝了不少,赤红着脸骂汤局长:“个官僚,亏他还写诗,急功近利,我真怀疑他懂不懂文学。”
老國忙摆手:“小说,不谈领导不谈领导,来来来,喝酒,喝酒!”
肖言兑举起杯,“滋溜”一声见了底:“老国兄,知我者你也。创作是寂寞的,我愿寂寞到底,要是写不出像样的小说来,我对不起你老国。”
肖言兑的话把老国的眼睛说得红红的,好不激动。
文化馆搞以文养文,馆长派肖言兑在舞厅门口收票,兼维持舞厅内的秩序。
肖言兑跳起来了:“馆长,我到文化馆是搞创作来的,不是给你看门来的,你这是侮辱人。”
馆长早知道肖言兑在文化局的表现,说:“小说,这以文养文是中央都提倡的,你发表篇破小说,不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把眼睛长到额角上去了,作家我见得多啦,你这样的作家倒是第一次见到。怎么样,干不干?不干,奖金没有,每月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你就去专心搞创作吧,嗯!”
馆长的一席话,把肖言兑说得眼里冒出火来,脸涨得通红,但就是说不出话来。肖言兑平时说话还算顺畅,不乏尖刻,但一遇到吵架,就哑口无言了。
文化馆舞厅每晚嘭嚓嚓嘭嚓嚓响到十点钟,红男绿女翩翩起舞,兴味盎然。
肖言兑当然没有去收门票维持秩序,他决不低下他高贵的作家头,他宁愿不要奖金,就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
老国天天晚上在门口守门收票,佝偻着他的腰,脸上的皮皱着。老国没办法高贵,他的家庭挺困难的。
肖言兑的小屋就在文化馆舞厅的后面,每晚的嘭嚓嚓扰得他不得安宁。他就弄了两团棉花,把耳朵塞得紧紧的,趴在桌边,面对稿纸痛苦着。在文化局宿舍住着的时候,他天天早起吼叫,就没想到扰了别人,现在他得到了很公平的回报。
肖言兑自搬到文化馆后,再也不早晨五点钟起来,吼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他还是关起门来写他的小说。这部小说是什么题材,有多少万字,什么时间可以写完,老国不知道,汤局长不知道,文化局文化馆其他人也不知道。文化馆馆长说:“他写的那玩意儿,八成是叠废纸。”
肖言兑转眼到文化馆有一个多月了。
突然有一天,文化馆来了几个人,刚好肖言兑从小屋里鉆出来上厕所,碰上了。肖言兑这一偶然的相遇,使他停下了苦苦写作的小说,开始了一次与他性格非常切近的探险。关于这段探险的经过,都是老国说出来的。肖言兑相信老国,所以才给老国说得比较详细。
肖言兑从厕所里出来,边走边系裤子,抬头看见那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围着馆长正说什么,而且说的是普通话。在南山县地方话的泛滥中,普通话总是很吸引人的。肖言兑就走了过去。
一位高个头的男青年,留着个小平头,穿条脏兮兮的牛仔裤,高腰的旅游鞋显得大而且重,上身是黑色绒毛运动衣,衣上印着白油漆的外文字母。
高个头手里拿着张介绍信,在馆长面前扬着,说:“馆长同志,我们没什么要求,只想在你们文化馆找个地方住一夜。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我们自己带着行李呢。”
高个头青年旁边的两男两女,穿着打扮都差不多,牛仔裤或运动裤,脏兮兮的旅游鞋,上身运动衫相同。两个女的,面目都还端正姣好,运动衫把胸脯裹得有些饱满,使得馆长朝那儿溜了几眼,肖言兑在一边看得清楚明白。他们手里都提着背囊,像地质队员用的那种。看见一个小男孩似的青年,手里握着面三角小红旗,上写黄字:咪咪长江漂流队。
馆长说:“你们有介绍信,可以去住招待所或者旅店,我们文化馆确实没地方住呀!文化馆穷,知道吧!”
“馆长同志,我知道。我们是热血青年,我们宁可离开温暖的家,停下了各自的工作和学习,也要到长江去漂流闯荡。我们要到惊涛骇浪中去闯去漂去飞,即使是丧失了青春生命,也是值得的。馆长同志,你们是文化馆,是有文化的,相信你能够理解我们的行动,支持我们。”
高个青年说得抑扬顿挫,振振有词,馆长没有言语。
肖言兑的心头突然涌进了一股热流,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按捺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高个子青年的双手,激动地说:“好样的,同志们,我理解你们,我愿意支持你们,而且希望能追随你们。我叫肖言兑,写小说的作家,文化馆招聘的创作干部,欢迎你们,欢迎你们。”
肖言兑拉住五个人的手,逐一握到。
馆长被冷在了一边,他知道肖言兑的德行,也不想多管,就叫来老国,让老国来接待这几个漂长江的家伙。
肖言兑向漂流队介绍老国说:“这是南山县的名流,作家老国,副馆长,有颗诗人的心,有腔年轻的血,我的知音。”
老国躬身和大家紧紧握手。
高个青年又慷慨激昂地把他们漂流队的追求、理想、目的演讲了一遍,说得很熟练,口若悬河,很有号召力。周围竟来了不少人,他们惊奇地听着。
老国激动得不行,说:“青年朋友们,我敬佩你们,欢迎你们。我们一定想办法让你们住下来,有我老国在,就有你们吃住的地方。”老国的国字脸激动得通红。
肖言兑一直在旁边站着,眼里的灼光闪烁,又听了一遍高个青年的讲演,又被打动一次。他突然面对围着的人说:“大家听到了吧,这是伙优秀的青年,他们是自筹资金出来的呀,他们住不起招待所,他们要在文化馆睡地铺。我们应该支援他们的行动,给他们捐些钱。”
肖言兑说完,把口袋里的一叠钞票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塞给了高个青年,对他说:“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交给你们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高个青年激动地握着肖言兑的手直摇动,摇着肖言兑的膀子直叫感谢。
老国的手也伸进了口袋,口袋里有四十元奖金,是他守了一个月的舞厅门得到的,原想用这钱将这个月的伙食改善一下的。老国的手在口袋里犹豫了片刻,终于,他咬咬牙还是掏了出来。老国说:“能力有限,这四十块钱,只表示我的一点心意,请同志们收下吧!”
肖言兑和老国捐了钱,而其他人却无动于衷,像看稀奇,没一个人再掏钱出来。
肖言兑说:“好麻木的一群。”
在老国的办公室,肖言兑和高个青年谈得火热。两人像是一见钟情的男女,那么投机那么知心,真有点相见恨晚的劲头。高个青年对肖言兑说,“言兑兄,这年头儿怎么还能关在书斋里写小说啊,应该走出来,到社会上去闯,去锻炼,去寻找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去经风雨,关在书斋里写的小说,能鲜活吗?不干巴才怪呢!”
肖言兑一拍巴掌说:“所言极是,我要走出书斋,这改革的年头,这沸腾的时代,多少人在生活中搏击,打出了自己的天下啊!我跟你们去,欢迎吗?”
高个青年没想到肖言兑真的这么要求,心里一愣,但嘴上说:“言兑兄,我们这个漂流队可是准备一去不回的啦,这个决心你能下么?”
“我已经下了这个决心,为了理想和事业,什么苦我都能吃!” 肖言兑激动地说。
漂流队的其他四人,都歪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打瞌睡,他們步行了五十多里路,今天也是够辛苦的了。
老国支持肖言兑的决定:“去闯一闯,好样的。我是老了,要不也去闯的。要写好小说,就是要去经风雨见世面。”
肖言兑当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把没写完的小说装在一个包里,存放在老国家,把全部积蓄三百多元带在身上。他给汤局长写了封信,叫老国转交,说他漂流长江去了。
肖言兑跟着漂流队上路了,老国把他们送得好远。但老国心里留下了个疙瘩。早晨起来,老国喊漂流队员们起床吃饭,老国让老伴儿熬了一锅粥,在饭馆里买了一脸盆馒头。老国看见高个青年从办公室里出来,两个女队员也睡在办公室里。老国不悦,怎么男女乱睡?
一个星期后,老国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些乡里作者的来稿,偶然抬起了头,看见一个浑身灰垢,头发蓬乱,面孔发黑的人站在办公室门口。老国想,哪来个讨饭的?
那人突然喊:“老国,国大哥,我是肖言兑!”
“肖言兑?哎呀,你是小说呀!”老国立刻跳起来,双手拉着肖言兑的手直摇,“小说,你怎么变成这副邋遢样呀?漂流成功了吗?怎么这样快?吃了好多苦吧,小说!”
肖言兑顾不上回答老国的许多问话,进了办公室,一屁股把沙发坐得吱呀直叫。他抓起老国的茶杯,咕隆咕隆把一杯温茶喝干了,然后喘口气,抬头望着老国,眼里的灼光已经没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么?我是沿途乞讨回来的!”肖言兑对老国说,“我被那帮家伙骗了。我们走了三天,他们是伙流氓,男的女的睡一起,我看不惯,骂他们,他们就用蒙汗药把我弄睡着了,然后把我的钱拿光,丢下我跑了,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肖言兑回来了,关于如何处理肖言兑,文化馆馆长与副馆长闹了意见。馆长要把肖言兑辞退,说他无组织无纪律。老国不同意,说,搞创作写小说的人,就是要不断地深入生活,熟悉生活,不能辞退他,他还有部小说的计划,要让他写出来。何况他走时,还给汤局长留了张条子呢!
不管馆里和局里怎么处理,肖言兑又回到那小房中,还是埋头写他的小说。晚上舞厅里照样响起音乐,他照样用棉花球塞住耳朵,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肖言兑写的那部小说很久都没拿出来,他还是天天在写。
直到十年前,我从编辑岗位退休时,肖言兑特地到省城来看我。他给我送了一个盒套装的书,说请我指正。我拿出来一看,是四卷本的长篇小说《南山一个人》。
啊,肖言兑终于写出了他的大部头小说了。他的小说我一直没有时间看,但这个叫肖言兑的作者我一直没有忘记。
(刘益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600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30余部。)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