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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始末

2023-10-19李怀宇

书屋 2023年10期
关键词:黄花岗先父党人

李怀宇

辛亥年(1911),清廷已是风雨飘摇。清王朝之覆亡,固因武昌之首义,但其所以亡,盖有远因与近因。从远因说,自鸦片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再到庚子义和团引发的八国联军之祸,清廷丧权辱国,一败再败,一误再误,国已不国,命悬一线。清王朝已失天命人心。从近因说,1911年4月,革命党人黄兴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碧血黄花,革命烈士(如林觉民)虽九死而无悔的精神,感动与震撼了中国的新知识阶层与市民。是年5月又爆发因反对铁路国有化的“保路运动”,声势浩大。就在黄花岗起义的同一月,清廷亲贵还搞出一个“皇族内阁”,满人这种私心自用的“假立宪”,使得主张君主立宪的改革派寒心失望,不少人转而投向孙中山的革命党阵营。武昌首义时,十四省响应独立者,许多就是立宪派人士。辛亥首义之成事,虽似偶发,但绝非偶然。晚清之时,中国精英分子救亡图强可分为两条路线,一是康有为、梁启超、张之洞等为代表的君主立宪的改革之路;一是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共和之路。最后,历史选择了革命共和。

其实在辛亥武昌首义之前,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已领导了多次起义。虽皆失败,但一次又一次震撼了国人,以广州黄花岗起义最是感天动地。

其时,江孔殷任两广清乡督办。南海十三郎(江孔殷后人)说:“时两广清乡督办署设在海珠,江防舰队归其节制,先父身当武官,而风流自赏,常至东堤唤紫洞艇,征歌买醉,题东园对联‘流水是车龙是马,美人如玉剑如虹,即此时也。会同盟党准备举事,以集得侨胞资财,如不举事,即令侨胞失望,而清廷防范甚严,军械不能運入城里。时两广总督张鸣岐在任,压制革命思想甚剧,先父不以为然,惟不及其势,无可如何也。会黄兴、胡汉民辈决在广州起义,向先父索取两广清乡督办封条,俾得运械入城,先父亦许诺,旋先父驻扎海珠,闲即在珠江设宴,不管城内何事发生,且职责在清剿四乡土匪,省垣治安,非其范围,故三月廿九之役,先父在海珠,即部属亦未与党人接触。三月廿九事败,胡汉民才抵广州,先父嘱潘达微告知胡事泄,着勿留省,返港再谋。黄花岗一地,亦为先父与潘达微亲葬众烈士,而事为清廷所闻,议论中处先父以通‘盗之罪,先父大骇,乃纳亡母杜氏,即余之生母,清廷谓其通‘盗,先父为辩,并谓与妓杜氏通,故有此误传。而清廷已召先父入京查究,先母杜氏怀孕生余,产后不治,先父在京得讯,坚请回粤处理丧事,清廷卒令先父纳五千两作罚款,责其行为不检,故有通‘盗之嫌,先父惟有遵办。先母杜氏,年只十七即诞余而亡,并感娶她为妾即免通‘盗之罪,实深哀悼。而此后两广清乡督办,大权旁落,先父亦知宦海浮沉,不如洁身引退也。”

辛亥年三月廿九日(1911年4月27日),黄兴率同志举义于广州,攻两广督署败。死者不明(一说实数为八十六人),得尸葬黄花岗者七十二人。

邹鲁(字海滨)编著的《中国国民党史稿》,对广州辛亥三月廿九日之役所记甚详。是役为黄兴领导,所率尽是革命党精英。起义前有绝命书,黄兴致南洋同志:“本日驰赴阵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杀贼,书此以当绝笔。”

诸绝命书中,以林觉民之书最是感动天下。林觉民,字意洞,牺牲时仅二十五岁,其妻名曰陈意映。起义时,林觉民受伤被执,张鸣岐、李准等亲讯之。“烈士侃侃而谈,综论世界大势,各国情事,张、李为之心折。烈士初坐地,至是张、李命去镣扣,延坐堂上,假以笔墨。烈士纵笔一挥,立尽两纸,洋洋数千言;书至激烈处,解衣旁礴,以手捶胸,若不复忍书者;书罢一纸,李持与张阅,更书第二纸;临笔稍为停顿,状似欲呕,犹恐污地,未遽吐;李亲持唾盂近前,始吐;奉以茶烟,犹起鞠躬为礼。供毕,又在堂上演说,至时局悲处,捶胸顿足,劝清吏洗心革面,献身为国,革除暴政,建立共和,始能使国家安强,汉族巩结,则吾死瞑目矣。系数日,勺饮不入口;弃市之时,俯仰自如,色不少变。”林觉民事迹及《与妻书》传于天下,无数人读后为之感动,无异于为革命共和吹响了心灵的号角。

辛亥三月廿九日下午五时三十分,黄兴率革命军举义广州。由小东营进攻清两广总督署。党人皆臂缠白巾,足着黑面树胶鞋,手执枪械炸弹,司号者手执螺角。一时呜呜声动,风起云涌,直扑而前。途遇警察,皆枪杀之。疾行入督署,见卫队,即说:“我们是为中国人吐气,你们也是中国人,赞成的请举手。”卫队不悟。革命军枪弹并发,号角大鸣,杀督署卫队管带金振邦,攻入督署,直冲入二门。二门有兵八九,闻声走避,在两庑及大堂发生枪战,且战且进,卫队悉弃枪出降,求为引导。黄兴、林文、朱执信等分头搜索,渺无一人。其时总督张鸣岐等会司道于署中,正议防范事,闻警穿后壁入某押,转入水师行台。黄兴等攻占督署后即举火,出后火光融融。退出至东辕门,在路上恰逢水师提督李准率领大队亲兵,林文闻赵声言李部下有同志,遂突前招抚,言未毕,弹中脑,立仆。其余死者尚有数,黄兴中枪,右手断两指。黄兴将部下分为三路:以徐维扬率花县数十人,出小北门,拟与新军接应;以川、闽及南洋同志往攻督练公所;黄兴自率方声洞、罗仲霍、朱执信等十人,出大南门,拟与防营接应。黄兴与方声洞行最先,遇防营数百于双门底,见其无相应的臂号,且举枪相向。方声洞发枪毙其哨官温带雄。黄兴且战且前,四顾所部,不见一人,乃以肩撞破一洋货店门板。入店内,出两枪,左右射击,中防营七八人,防营退却。后来方知此次双门底黄兴等所遇防营,却是来接应的同志,其中哨官温带雄、哨长陈辅臣,其实是党人中最热心者,其哨中党人尤多。约定城内起事,该哨即借拱卫之名,直至水师行台擒李准。因欲达此作用,决定未至水师行台前,不挂白布,以免入城及进提署之碍。不料方声洞见无臂号,且认为举枪相向,于是击毙温带雄,队兵陆续死者十余人,一哄而散。彼此误会,党人自相杀伤。否则,也许可以转败为胜。盖由此役为严密计,各部之事不相问亦不相告所致。

党人以敌众我寡,或牺牲,或受伤,或被捕,或脱险。

举义既败,清吏以党人多伏民居,乃肆行搜索。清吏讯问被捕党人的供词,颇多豪言壮语,如陈可钧:“尔以此举为壮士辱耶,事之不成,天也。然以唤醒同胞,继志而起,愿足矣。”李德山:“大丈夫为国捐躯,分内事也。我岂不能致富贵者,特不能如汝辈认贼作父,不知羞耻耳。”李雁南:“恨我身被二创,不复能战。虽然,今以往,不数年,必亡国;不百年,必亡种,生亦奚益。”喻培伦:“学术是杀不了的,革命尤其杀不了。”

黄兴受伤后,脱险到广州河南,寻至溪峡机关,徐宗汉女士为其包裹指伤。四月初一,徐宗汉为黄兴改装,亲送至哈德安轮,相偕赴香港。抵港后,黄兴指伤不减其痛,且有一指将断未断,于是入雅丽氏医院割治,照例割症须有亲族签名负责,徐宗汉从权以黄兴妻子的名义签字,等到黄兴伤愈出院,夫妇虚名竟成事实,成就了一段患难奇缘。

这次起义,党人死者,因事前为慎密计,各自部署不相告问,故事后莫知其确数,而检收遗骸,则得七十二。

清吏对革命党恨之彻骨,对诸烈士尸不胜蔑视。自诸烈士之死至四月初三日,始函知广仁、爱育、方便、广济各善堂,收拾遗骸,将其移置咨议局前旷地,分十数堆,折臂断脑,血肉模糊。南海、番禺两县知,拟葬诸烈士骸于狗头山,后又拟葬于东门外臭岗。臭岗者,刑人于市,丛葬于岗之巨穴中,掩以浮土,暴骨扬秽,过者掩鼻,故名。有一位外国教士叹道:“诸烈士死义也,皓皓侠骨,使与犯人同葬一处,揆之于理,实不能平。”于是自献一地以葬。善董以为葬烈士而用外人所购地,是国人的羞耻。善董徐树棠也说:“善堂收葬各骸,自有地方,不能与犯人同葬一所。”正在争议未决之际,潘达微挺身而出。

潘达微(1881—1929),字铁苍,号寄尘,广东番禺人,其父潘文卿为清末武官,广州广仁善堂创始人之一。潘达微自幼多病,曾两年未离病榻,病中卧游于诗文书画间,求医过程中认识孙中山,受其影响,立下“一雪国耻,匡时济世”之志,追随孙中山革命,为父所反对。潘达微与夫人陈伟庄冲破家庭牢笼,欲离家出走,在广州河南龙导尾另居。孙中山得知,劝其利用父亲与朝廷上层的密切关系,以世家子弟身份秘密从事革命。潘达微通过父亲的朋友的关系,一方面周旋于朝廷要员之中,为革命党人制定革命斗争策略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另一方面,也通过与朝廷要员感情的维系,利用他们的地位与权力扭转了不少被动的局面。在这些关系网中,潘达微与两广清乡督办江孔殷的交情最深,而江孔殷对潘达微的帮助也最大。1910年庚戌新军起义失败后,清廷又在某军营搜捕新军病兵一名、伙夫四名,“官军欲将其治罪,各善团不允,时适江孔殷到观,由其保释”。殓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是潘达微通过江孔殷的周旋、帮助,才得以实现的。

辛亥三月廿九日举事失败后,幸存的党人为避免无谓的牺牲,都已纷纷走避各地,唯有潘达微未暴露革命党人的身份。因此,收殓烈士遗骸的重任便落在潘达微身上。这一历史壮举的过程在潘达微《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殡葬之情形》中有记载:

辛亥三月廿九日之役,吾党举义于广州,攻督署不克,七十二烈士殉焉,时城中百计搜捕党人,越四月三日,城门仍半启,侦察出入甚严。余以《平民报》访员名义,故能于缇骑纵横之际,得往来无阻。是日晨,从南门入,侦知各烈士遗骸,已更续移置咨议局前旷地,遂出南门,折而之东郭,则议局前诸烈士遗骸赫然在也,陈尸场上,逻者洞察尚严,积尸分数垒,折臂断脰,血肉模糊,目不忍睹。余斯时哭不能声,惟有强含酸泪,中心如焚而已。旋离尸场,蹀躞东郊,欲一刺其实况,访诸舁尸者,知掩埋之役属善堂,丛而葬诸臭岗。臭岗者,吾粤刑人于市,丛葬于岗之巨穴中,掩以浮土,暴骨扬秽,过者掩鼻,故名之曰臭岗。余骤聆耗,肝肠欲摧,掩泪去而之广仁善堂,以此事诘善董。善董曰:“唯官命。”余以大义痛陈,谓诸义士为国捐躯,纯为国民谋幸福,彼此亦国民一分子,如是藁葬,良心何以自安?且慈善事业,不计谁是谁非,施棺施地,唯义所应尔!各善董多为动容,转询余以办法。余谓官殓刑尸,指定地址,属善堂殓埋,殆循惯例,若营葬别地,官亦必不深究。余相机复以由某择地殓葬之意,请诸各善董,各善董有难色,盖怵于威,恐事泄株累也。余不得已,遂以电话达此意于江孔殷太史,求太史一助力。太史遂转电告善董,谓此事可力任,纵有不测,彼可负全责。各善董得太史电,乃允余请,余遂去。

顾思何处得一善地,以为诸义士墓所。偶忆某牙医新购一地于东门外沙河,此事或可慨让。遂造医生之庐而请谒焉。告以此事,医生慨然相许诺,且谓地价毋急偿,区区数百金,唯公便。余闻而德医生,谓七十二烈士英靈其可妥也,医生旋以地券相付,卒为旁人所尼,遂中止。余此时抚案大恸,医生意良不忍,乃告余曰:“余可助君者,舍让地外,唯君欲。”余知此地必不可得,不如别图,遂与医生贷金数十,去而复之广仁。抵座后,余五中欲裂,半晌,哭不成声。善董见余举动失次,欲相慰,顾又不省其端绪,余痛少定,起告善董以余父名,乃曰:“座中多为父执,讵忍此不为小子助。”并告以顷求让地弗得事。言次,乃泪涔涔下。维时善董徐君诘余曰:“本堂有一段地,坐沙河马路旁,名红花岗,殆为本堂义地而未葬者,青草白地,可称干净土,棺殓营葬诸事,并由本堂任之,何如?”余闻徐君言,为之悲感不自胜。奔赴岗视察,岗地势虽非巍壮,无以妥先灵,然于仓卒百难中得此,亦差足自慰。遂以电话与徐君约,星夜嘱仵执土功,晨起集议局前督葬事。时已昏夜,余乃还家。是日自朝至日中昃,余水米迄未沾唇吻,然亦不觉饥苦,终夕伏枕不成寐。

翌晨,即四月四日,见星而起,余妻知余有葬事,潜以帛裹余襟底,以寄哀思,并以辟秽丸数枚置囊中。余匆促出门去,八时抵尸场,仵工未至,秽气触鼻欲呕,遂以丸塞鼻观。十时,仵工更续舁棺至,棺皆薄板制者,余见而心滋痛,以为男儿死国事,虽以马革裹尸还葬幸耳,然桐棺三寸乃不可得,死者已矣,生者何心!欲另市棺易之。时旁有一善董,乃方便医院派来者,谓棺可由院另备,不必求诸市,余深感此君不置,遂易以院所备棺,以次成殓。当时伤心惨目,不可言喻。盖陈尸数日,继以夜雨,尸体霉涨,且各义士多被假发,发去脑裂,中攒无数小虫蠕蠕动,体缚以铁索,多合二三人为一束。呜呼!骈首死义,结局如斯,亦云惨矣!仍属仵工解缚分之,并去枷锁。仵工故难之,予之钱而始允。旋殓旋舁诸葬所,仵约百人,络绎于道。计自上午十一时始,迄下午四时止,乃毕殓事。中有一尸,衣蓝布长衣,不类党中人,先为分置,午后有人领去,知为清吏李某之随仆云。除去此尸体,综计棺殓合七十有二具。是日也,风雨愁云,行人绝迹,马路中幢幢往来者,唯殓尸之仵工,皆若寒蝉,噤不敢声,此情此景,至今犹形梦寐中也。余随最后之一棺,步送到红花岗,岗上圹分四横直列,为先一夕嘱土工照式经营者。惟掘地不深,余遂以医生所贷金予土工,嘱为深掘而后营葬。葬至首列时已薄暮,细雨仍绵绵不止。余以党祸方急,伺人四布,夜行有戒心,乃嘱土工妥为深葬,遂先归。直抵第八甫《平民报》,以是日情形告同事,并至各报嘱勿将此事宣布。殊翌日《国事报》首先揭出,并措词有不利于余个人者,余知事难秘隐,是夕乃将此事颠末宣布,其标题曰“咨议局前新鬼录,黄花岗上党人碑”。盖余略嫌“红花”二字软弱,不如“黄花”之雄浑也。各报因沿用黄花二字,迄今遂成定名矣。

事后,有欲以此兴党狱者,且侦察余,欲置余死地而后快,亲友多讽余行,余亦不走避,盖党人视死地为乐所,余身命久置之度外矣,胡避为!后民国成立,余仍服务党中,回溯当年情事,历历在目,首议大祭以妥先魂,是日,黄花岗上,奠者万人,余知先烈之魂,至此其稍慰耳。同志以先烈墓茔,不封不树,无以壮观瞻,举余住黄花岗修理。旋龙氏入粤,下令索余急,余走海陬,事遂中辍。民国五年,省参议会复提前案,举余为修筑黄花岗协理,随孙、周二先生后,但事至今日,尚无切实进行办法。回首黄花岗上,碧血青磷,鬼雄夜啸,抚衷自问,诚无以对诸先烈在天之灵。援笔书此,徒觉汗颜无地而已。

潘达微收殓烈士尸体后,结下了黄花情缘。在1911年9月出版的《平民画报》第十一期上,潘达微发表了《黄花岗图》,画面上,荒烟蔓草间,竖立着烈士的墓碑,离离宿草,埋恨千古;前景是参天松柏,虽则寥寥,然伟岸挺拔;后景衬以一轮明月,景色悲壮,浩然之气,至刚至大,充塞天地。题句为:“七十二坟秋草遍,更无人表汉将军。此陈元孝先生句也,移题黄花岗觉有余味,读者以为如何?”

此后,每年的三月二十九日,潘达微都要去为烈士扫墓。1914年的黄花节由于龙济光祸粤,潘达微处境险恶,无法亲往,他便让儿女身穿白袍白服,肩披白带,带上写着“黄花岗之子”“黄花岗之女”的白带,骑着白马,作为烈士的孝子代表他前往拜祭。复与何剑士、梁培基等三五知己,午夜携酒,至荒郊野冢之中,对着黄花岗上的雄鬼英魂,张席共饮,放怀悲歌,共唱秋坟。

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在民国成立后多次修建,坊墓由孙中山书“浩气长存”四大字。1919年由汪兆铭书诸石,立碑其后;邹鲁为文以纪其事。

此后,邹鲁不断收集起义史料和烈士事略,在1921年撰成《黄花岗烈士事略》,请孙中山作序。孙中山在序文中云:

革命党人,历艰难险巇,以坚毅不挠之精神,与民贼相搏,踬踣者屡。死事之惨,以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围攻两广督署之役为最。吾党菁华,付之一炬,其损失可谓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而义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壮举,也同样惊天地泣鬼神。甄冠南在《潘达微先生之生平》中说:“回忆当年,就不能不感谢潘达微先生之苦心孤诣,忠肝义胆了。对于当时潘先生收拾烈士遗骸,而向清廷当局斡旋邀准者,是江孔殷太史,出钱出力,以支援潘先生……谁都知,在三月二十九日之广州起义,是一次失败的,烈士们之牺牲,又何止七十二人呢?即此七十二个烈士之喋血街头,在当时专制环境下,在可怕之乱党罪名下,又谁敢认友认亲呢?更谁敢挺身而出,收拾这批遗骸呢?血迹斑斑!莫不令人悲伤,而叹死事的凄惨!可以说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因为这一幕震惊人寰之壮烈事迹,感人太深了。当时未死的同志们,多已间道潜逃,四方亡命,只有潘达微先生尚伏匿于河南私宅……于是乃本着大无畏不怕死的精神,挺身而起,而一方面派人到港,向胡展堂与黄克强报告,如何善后这个问题。并特邀其密友谭肇康到穗,助其行动。另一方面,特别把他这件非常行动,先向江孔殷太史商量,请江氏本着公谊私情,大力帮助,向清廷当局斡旋说项,使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幸得江氏也能尽心尽力,得到清廷官方的特准。……这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坟场建立的来由,也是潘达微先生当年对这件大事的丰功伟绩,与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江孔殷氏所经过的艰巨过程。”

陈天机在《珠玑情缘——舌尖上的贵族江献珠与幸运的书呆子》一书中则说潘达微和江孔殷“两人主动请人收尸,殓葬在红花岗(后改名黄花岗)。现在黄花岗大墓后仍存小石碑,记载两人负责殓葬的事实。但官任清乡督办的江孔殷当时怎样去向起义所针对的主要人物两广总督张鸣岐交代呢?便不得而知了。中华民国成立后,孙中山、宋庆龄夫妇也曾亲自登门,拜谢江孔殷的当时的义举”。

值得注意的是,辛亥之后,黄花骷髅的情结,伴随着潘达微的人生:“殓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独特的经历,注定了他必须一生一世背负着他们的英魂去思考生与死这一人类所面临的永恒的课题。对于潘达微来说,烈士的英魂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殓葬完烈士的尸骸后,他不仅把红花岗更名为黄花岗,而且还在自己的画案上置放了一个骷髅,以最独特的方式与烈士的英魂建立起一种为世所罕见的特殊关系……这是对战友悲壮牺牲的赞美与讴歌;它显示着潘达微自觉地挑起烈士守护神的角色与义务,也意味着他弘扬烈士遗志的决心。当然,它也昭示着潘达微对死亡与权势的挑战!”每逢黄花节和重阳,潘达微都面对骷髅挥毫作画,以寄哀思。

1929年春节,广州中央公园举行菊展会,潘达微以瓷植黄菊一株,旁置一骷髅,题为《碧血黄花》参展。潘达微晚年创作了以悲歌署名的《黄花寥落》《黄花白骨》和被他称为“得意之作”的《心灯》,这是系列性的摄影作品。潘达微在《黄花寥落》二帧作品的跋中写道:

黄花岗之鬼雄,不少吾故人。呜呼故人逝矣!青磷白骨之丛,留为后人凭吊者,唯荒碑数尺耳。往事不堪回首。今岁东风寒食,鹃啼莺老时,恍惚迷离中,腥风一缕,有故人之鬼,浴血提头,昂藏入我梦,相对恸哭。他说年来到坟前致祭,当日朋侪似寥落无几人,是以黄泉碧落于梦中与故人契阔也。忽又空际闻金戈铁马声,余惊寤,案上残灯明灭,冷然照余之茫茫百感,遂为制斯图,以志吾慨。

1929年8月27日,潘达微在香港家中病逝。

江孔殷作挽联悼念潘达微:

白挺动全城,君是党人,自有交情尽生死;

黄花成昨日,我非健者,也曾无意造英雄。

1930年8月4日,潘達微灵柩运回广州,葬黄花岗旁旧模范监狱。1951年8月20日,广东省人民政府把潘达微灵柩移葬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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