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后门
2023-10-19呼延苏
呼延苏
中国的神仙故事和鬼故事特别多,以《太平广记》为例,全书共五百卷,其中《神仙》五十五卷、《女仙》十五卷、《鬼》四十卷,三者之和总占比超过五分之一。究其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古人对于必死性的抗拒,换言之,就是难以接受个体生命的寂灭。但乐生恶死是人类共同的本能,中国人有什么特别吗?是的。李约瑟先生说:“道家思想从一开始就迷恋于这样一个观念,即认为达到长生不老是可能的。我们不知道在世界上任何其他一个地方有与此近似的观念。”准确地说,李约瑟此所谓“道家思想”应该表述为“神仙思想”或“神仙信仰”,它是道教的重要思想源头与核心信念。神仙信仰大约肇始于战国,秦汉达到高潮,唐宋进入全盛,之后虽然逐渐式微,其思想要素却已浸入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仅各种民俗活动中有它的影子,五花八门的养生术也延续了它的很多理念。
神仙信仰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相信人可以长生不老且以实际行动追求这一目标。《吕氏春秋·重己》说:“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但最渴望长生不老的是些什么人呢?当然是日子滋润、权势无边而又欲望强烈的人,落实到具体对象,则属历代的帝王群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甚至元明清的不少皇帝,都是不折不扣的仙迷。其中又以唐代最为突出,有唐一代的皇帝差不多都相信炼丹方术,太宗、宪宗、武宗更是服丹药而亡。有这样的高端消费群体,就会有大量提供服务的专业人士。帝王们的高调示范,又会激发更多臣民效尤,以至形成社会性的求仙风潮。
求仙之徒对于长生不老大约有三种态度:其一是自己信也希望别人信,其二是自己不怎么信却使劲儿忽悠别人信,其三是心里明白人固有一死却止不住对不死的渴望。在高端仙迷群体中,第三类的占比较高。对他们而言,确知必死是理性,追求长生是欲望,但理性与欲望的冲突中,胜出者往往是后者。譬如东晋的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明明白白地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但王氏父子都是虔诚的道教信徒,羲之本人“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晋书·王羲之列传》),与道士共修服食,采仙药不远千里——虚诞之事偏偏要去做。英明盖世的唐太宗嘴上也说:“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旧唐书·太宗本纪》)心里却老想着这事,痴迷于药石仙丹,最后竟毙于丹毒。到了明成祖朱棣还这样,据《典故纪闻》记载,朱棣对于长生不死的认识很清醒:“神仙家服药导引,只可少病,岂有长生不死之理?”但他对著名道士张三丰的景仰又如滔滔江水,竟不顾身份致书表达衷心,说话的口气像个小迷弟:“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朕才质疏庸,德行菲薄,而至诚愿见之心,夙夜不忘。”
帝王群体热衷此道,对于神仙贩子们来说是巨大的商机,但其中也隐藏着信誉危机。因为,即便在通信技术很不发达的古代,帝王们也是知名度最高的群体,他们的日作夜息基本上无秘密可言,不像那些山中老道或古寺老僧,张口闭口自己年逾九旬却无法验证,最后不知所终被当成羽化升仙也不会有人较真。帝王们的生死都清楚明白,从秦始皇到清雍正这股帝王求仙的潮流中,有没有一两个不死的成功范例呢?大家都知道,没有!既然帝王们举国家之力修道求仙尚不能得,那普通人成功的概率能有几何?方士们其实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且设计了一些解决方案,最普通的办法是给帝王们提一些很难达到的道德要求,譬如,华丽的衣服不能穿,大鱼大肉不能吃,心里的欲望不能太强,不能老想着整人,等等——每一项都掐住了他们的软肋。但这种法子说到底还是治标不治本,试想,万一哪个帝王太渴望长生,一发宝气真撂挑子不干了,结果还是个死,神仙贩子们就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尸解成仙说”应运而生。什么是“尸解成仙”?还是先从汉武帝说起比較生动: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汉武帝刘彻对于长生不老的热衷度在历代帝王中都名列前茅。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几乎不说他的文治武功,而是围绕着“尤敬鬼神之祀”作文章,以至于这篇本纪看上去更像一篇“汉武帝求仙记”。司马迁的写作态度固然失之偏颇,但汉武帝所作所为也的确授人以柄。他的求仙高参有李少君、少翁、栾大、公孙卿等方士。其中少翁封文成将军,栾大封五利将军,武帝还把卫长公主嫁给了栾大,但这二位最后都玩脱了,被武帝砍了头。公孙卿恩宠不及少翁、栾大,结局倒也没他们悲惨,但他忽悠皇上的时间最久,其技术特长是杜撰黄帝骑龙升天故事,武帝羡慕不已之际说了一句名言:“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但迟迟不见黄龙神仙,汉武帝有些不耐烦,警告公孙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公孙卿反而镇定地说:“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求之。其道非少宽假,神不来。”意思是说,这个事儿不是神仙有求于您,是您老人家有求于神仙。没点耐心哪能见到他们呢!武帝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没杀他,继续到处祭神求仙。某年冬天,汉武帝勒兵十余万北巡朔方,归途在桥山祭拜黄帝冢时,突然回过神来:“吾闻黄帝不死,今有冢,何也?”估计当时公孙卿没有随军,否则立马被咔嚓了。好在武帝身边从来不乏讲神仙故事的人,告诉他黄帝的确成仙升天了,这个冢是衣冠冢,武帝也就信了。然而,就这么一个求仙若渴、精力过人的强势帝王,却在公元前87年(后元二年)像普通人一样死了:“丁卯,帝崩于五柞宫,入殡于未央宫前殿。三月甲申,葬茂陵。”(《汉书·武帝纪》)
汉武帝之死是中国求仙事业的最大证伪之一,让广大仙迷朋友情何以堪!于是,如何斡转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就成为修仙界面临的重大课题。大约在魏晋之际,出现了一部《汉武帝内传》(下称《内传》)。与《史记》《汉书》对照,作者的良苦用心便昭然若揭。《内传》为汉武帝安排了一位超级导师,即女仙之首的西王母,这可比李少君、公孙卿之流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档次。汉武帝总跟她耗,左要成仙右要成仙。西王母很矛盾,认为汉武帝的诚心是够了,但他是皇帝,事儿多,匈奴未灭,边陲有事,他成了仙不问世事,置天下苍生于何地?不让他成仙吧,也麻烦:“此子勤心已久,而不遇良师,遂欲毁其正志,当疑天下必无仙人。”因此,西王母搞了个折中:“至于尸解下方,吾甚不惜。后三年,吾必欲赐以成丹半剂、石象散一具。与之则彻(武帝名)不得复停。”西王母这是勉励刘彻保持信心,不弃修炼,到时给两剂仙药,让他成个尸解仙。做了很多铺垫,终于到了“帝崩”“入殡于未央宫前殿”“葬茂陵”。《汉书·武帝纪》的刘彻生平到这里就完了,但《内传》从此开始神奇的反转:“是夕,帝棺自动,而有声闻宫外,如此数遍。又有芳香异常。陵毕,坟埏间大雾,门柱坏,雾经一月许日。”之后,还发生了两件怪事:其一,有商人于扶风市场买得玉箱玉杖,武帝宫中旧人认出这是汉武帝的陪葬物。有司抓人询问,商人交代是用三十匹青布和九万贯钱换来的,不认识卖主,更不知道这玩意儿的来龙去脉。有司放了商人,将玉箱玉杖供入太庙。其二,元康二年(前64),河东功曹李友入山采药,在岩洞中发现一部经书,盛以金箱,后来有人认出这也是武帝生前钟爱之物,武帝侍臣冉登说这部经书是他亲手放进老皇帝梓宫的,不知何故得出。对于这种奇怪事,我们很容易想到一个平实的原因,茂陵被盗墓贼挖了,但这种可能性极小,那时汉武帝下葬不久,茂陵建制宏大,壁垒森严,想在这里盗墓,除非像孙殿英那样把军队开进去。关于这些异事,《内传》解释如下:“得仙之下者,皆先死,过太阴中炼尸骸,度地户,然后乃得尸解去耳。且先敛经杖,乃忽显出,货于市中。经见山室,自非神变幽妙,孰能如此者乎?”
这段文字有如下几层意思:一、认为汉武帝已经尸解成仙。二、尸解仙的品位不高,即“仙之下者”。三、尸解成仙是先死,后成仙。四、死后在阴间仍有一个修炼过程,叫“太阴炼形”,炼到火候方能成仙。五、由此推测:1.尸解成仙应该是肉体不见了,棺椁中只留下陪葬物。2.某些陪葬物会神秘莫测地出现于人间,似乎暗示它的主人成仙了。就这样,《内传》煞费苦心地将一代雄主的死转换为成仙的契机,至于茂陵的主人在地下到底是何情形,又有谁能够验证呢?
既然汉武帝可以这样,他的修仙高参也可以。李少君死了,但在道教徒的著作中,他跟主子一样尸解成了仙。《抱朴子内篇·论仙》引《汉禁中起居注》云:“少君之将去也,武帝梦与之共登嵩高山,半道,有使者乘龙持节,从云中下,云:‘太乙请少君。帝觉,以语左右曰:‘如我之梦,少君将舍我去矣。数日,而少君称病死。久之,帝令人发其棺,无尸,唯衣冠在焉。”
汉武帝内心对于李少君能否成仙是有疑虑的,故“令人发其棺”一看究竟。但凡所谓尸解成仙,棺椁里的尸体必须消失,否则就跟成鬼没有区别。但尸解成仙说存在很大的随意性,不能证实也不易证伪,除非像汉武帝那样对入土者开棺验尸,或者发现死去的人回家了。为了弥补这道裂隙,修仙工作者麻起胆子告诉人们一些可供验证的征兆,如:“人死,必视其形,如生人,皆尸解也。视足不青,皮不皱者,亦尸解也。要目光不毁,无异生人,亦尸解也。头发尽脱,而失形骨者,皆尸解也。”(《真诰·运题象第四》)就是人死后停放几天,体貌如生或发脱形烂都是尸解的前兆。说实在的,这两种极端情形现实中都很难见到。但很难见就对了!随随便便就能成仙,方士们如何待价而沽呢?汉代著名道士阴长生,据说活了三百多岁,最后在平都山白日升天。阴仙人曾说:“上古仙者多矣,不可尽论。但汉兴以来,得仙者四十五人,连余为六矣(加上他四十六)。二十人尸解,余并白日升天。”(《太平广记》引《神仙传》)几百年才二十个尸解仙,可见其难。
尸解之“解”,道教中称为“形化”,并不是肉体简单凭空消失,而是被理解为类似生物蜕变的升华过程。据《神仙传》记,一个叫蔡经的人尸解成仙,就是蜕下了一张空皮囊。但人非鱼虫,如此仿生学的成仙过程显得很原始,于是衣冠成为最基本的代形物,如汉武帝打开李少君棺木所见。但这种替代又会让人产生不雅的联想——蜕脱了衣冠,难道李少君们是裸身成仙吗?所以,后来的代形物就成了玉杖、宝剑之类,既免去了无衣成仙的尴尬,又特别有神仙风范。道教类书《无上秘要》对这个问题讲得比较多:“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五属之隐适也。”“道士欲尸解者,黑书木刀剑,把之而卧,即为代人形而死也。”“若欲尸解,杖则代形,倏歘之间,已成真人。”根据代形物不同,“尸解”生出一系列下位术语,如“杖解”“剑解”等。而根据不同的死亡方式,又派生了另一系列下位术语,如“水解(溺死)”“火解(烧死)”“兵解(杀死)”等。
神仙信徒追求长生成仙,要进行各种修炼,根本目的是保持身体状态良好,即所谓“固身形也”,这是成仙的重要标准。道教中这些法术很多,什么导引辟谷、胎息服气、存思守一等,叫人眼花缭乱,都可以归为“炼形术”。尸解既为成仙之一途,当然免不了这个程序。但尸解之炼形是先死后炼,故称“太阴炼形”,意思是在阴间的炼形。如何描述太阴炼形,道教徒绞死了不少脑细胞。因为,死亡意味着形神已经分离,这时还要炼形,那是形炼,还是神炼?如果是形炼,岂不成了诈尸?如果是神炼,又与鬼故事无异。都难以自圆其说。所以,太阴炼形是形神分离后的合炼,就是神魂在另一个世界修炼,现象世界的尸身会表现出各种异象。对此,《真诰·运题象第四》描述如下:
若其人暂死适太阴,权过三官者,肉既灰烂,血沉脉散者,而犹五脏自生,白骨如玉,七魄营侍,三魂守宅,三元权息,太神内闭。或三十年、二十年,或十年、三年,随意而出。当生之时,即更收血育肉,生津成液,复质成形,乃胜于昔未死之容也。真人炼形于太阴,易貌于三官者,此之谓也。
举个例子:“赵成子死后五六年,后人晚山行,见此死尸在石室中,肉朽骨在。又见腹中五脏自生如故,液血缠裹于内,紫包结络于外。”
据《仙传拾遗》记载,洞庭山道士周隐遥也擅长此术。他出场时便是临死状态,嘱咐弟子看护尸体,别让野兽虫豸糟蹋,六年后会复活。其尸臭秽腐烂,但五脏不朽。弟子们密封保存,六年后,周隐遥果然“身全却生”。但过了十六年又死了,七年后再复活。周隐遥就这样生而死、死而生地玩了好几轮,八九十岁了,看上去如三十多岁。他的事迹惊动了隋炀帝,于是被请到京师教学。周神仙知道这里面风险很大,不敢孟浪,推说此乃匹夫之志,功不及物,炼好了也不能为国谋福,帝王之尊最好不炼。隋炀帝即便希望长生不老,对这种死而后生的太阴炼形大约也只想看个稀奇,听周隐遥这么一说,便借坡下驴放他归山了。
“尸解成仙”说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生不死的信誉危机,但其本身又产生了新的问题:说得不像那么回事吧,没人信;说得太像回事,又难免狂热的信徒走火入魔。汉晋时期这样的例子还不少,如《列仙传》记宁封子:“封子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时人共葬于宁北山中。”陶弘景弟子周子良慕仙若渴,经常梦见神仙,弱冠之年突然服药自杀了。其修仙日记《周氏冥通记》结尾记录了一则药方:“若欲速登天,可并服之,即死矣;若欲且留世,当稍服之,尽亦仙矣。”这剂药就是传说中的“尸解药”,周子良的死因不言而喻。
因此,尸解成仙自带一股阴森邪魅气息,从来不乏内外两边的批评。王充《论衡·道虚篇》说:“所谓‘尸解者,何等也?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如谓身死精神去乎,是与死无异,人亦仙人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诸学道死者,骨肉俱在,與恒死之尸无以异也。”就是抓住尸解之死进行两难诘问。而长生不死论的忠诚信徒,对尸解成仙也有些不以为然,葛洪《抱朴子内篇·论仙》引《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为之尸解仙。”《神仙传》又说:“尸解一剧,须臾如从狗窦中过耳。”都将尸解列为低级成仙术。尸解成仙的主要鼓吹者陶弘景似乎也没有足够的自信,他在《真诰·甄命授第一》中说:“尸解之仙,不得御华盖、乘飞龙、登太极、游九宫也。”显然也同意尸解术不上档次。此外,他还将尸解术本身分出上下等级:“白日去谓之上尸解,夜半去谓之下尸解,向晓向暮之际而谓之地下主者也。”
“地下主者”是南北朝时期道教中对阴间文官的称呼,而阴间的武官叫“地下鬼帅”——敢情尸解成仙的一部分人竟然直接到阴间充任冥官!用王充的话来说,这岂不是“仙亦鬼也”?我们终于发现,“尸解成仙”原来是神仙世界通往鬼世界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