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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伟的两种身份

2023-10-19张祚臣

书屋 2023年10期
关键词:罗宾斯哈耶克经济学

张祚臣

在台北台湾大学对面,有一间文人茶座名曰“紫藤庐”,大概因在这座庭院的中间有几棵大藤树,每到花开时节,藤树上便挂满了一串一串的紫色花穗。“紫藤庐”的主人叫周德伟。周德伟过世之后,就由他的儿子周渝辟为一处文人喝茶聊天的地方,如今俨然已成为台北著名的文化地标。

周德伟,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湖南周氏奉周濂溪(周敦颐)为始祖,周德伟一族世居铜鼓冲,有田百顷,祖屋经历世修缮,坚固完美。善化分东西南北四镇,周族世领南镇事务,主要任务是协调乡里纷争。原来那时候县衙官员数量实在少得可怜,各镇领导均无俸禄,有时办理地方事务还要自己出资,所以非世家巨室不能担当此任。而这些世家巨室,世世代代与乡人相邻为伴,也不能在乡里作恶,殃及子孙,自然有一套习俗伦理约束,近千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湘学,一方面受到屈原式的浪漫主义精神影响,另一方面又接受宋代大儒周敦颐所开创的追寻人生价值的理学思想。南宋是中国书院最为兴盛的时代,岳麓书院便是湖南最古老的精神文化高地。在这个精神谱系中,一为“尊德性”,二为“道问学”,这些思想都深刻地影响了周德伟,这一点从周德伟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尊德性斋”就可以看出来。

周德伟生于1902年。出生时,家道已趋衰落。不过到了其父寿椿公这一代异军突起,也算有功于国家之人物。周寿椿先生十六岁通“五经”,圈点《资治通鉴》,能背诵“四书”及《春秋左氏传》,一字不漏。寿椿公幼年与辛亥革命先驱黄兴为邻,二人相交甚密。

1903年,黄兴自东京学成归来,成立华兴会,招聚故友,周寿椿云:“以后行止愿受公指挥。”遂加入华兴会,成为最早的华兴会成员之一,可谓辛亥革命之元老。

周寿椿先生在长沙谋生期间,与清廷第一位驻欧公使郭嵩焘亦有交往,时郭嵩焘刚刚归隐,周寿椿与黄兴时常去郭宅拜谒,倾听郭公论西欧之政教。郭嵩焘驻欧期间的函札及英译文章,周寿椿亦多有阅读,对西方政治与哲学稍有了解。

周德伟从小便显示出与其他儿童不同的特质,他幼守母室,不善嬉游,祖母以为其笨,然而祖父却慧眼识珠,认为其日后必堪大用。周德伟六岁时,父亲从长沙归来,教姐弟三人认字,一天十余字,以后增至十五至二十字,周德伟一字不忘,一月有余,便识得数百字。

周德伟开蒙就私塾,父亲听说后,急忙从长沙归来,除缴学费外,另准备红包酬谢私塾先生。依当时的风俗,酬礼一般二百钱至六百钱不等,百钱不值银半两,父亲却独献足色纹银五两,并告诉私塾先生:“今日小儿开蒙,发轫之始,此大事,余所重视,望先生善教之。”又说:“小儿已识得数百字,望勿从一般世俗书籍开始。”“先从《论语》开始如何?俾高尚其志趣,余欲此儿终身为儒生也。”

这里不得不说到周德伟先生的第一个身份——儒生。儒生并非后来的新儒家,周德伟先生自幼接受的是纯正的儒学教育。周先生自谓:“我从六岁开蒙到十三岁的七年中,完全受的是旧式家塾教育。”非经即史,兼及子集。周德伟先生又极聪慧,常常能成篇背诵,有过目不忘之功。1916年6月,父亲带他去报考长沙府中学时,周德伟尚不满十四岁,放榜时竟名列第二。

1920年秋,周德伟考上北大预科,列德文班。德文教师为海理威,海理威曾做过青岛德国总督府秘书,日本占据青岛以后,来到北大教授德文。北大预科毕业时,周德伟成绩仍“领全班”。

1924年夏,已入北大本科二年级的周德伟突然接到父亲的信函,告之长兄病逝于常德。不久又得父报,母亲病情危急。周德伟得报号泣,立即乘京汉快车驰归。抵达汉口时,轮船正好错过,下一班要在一星期之后,遂乘小轮至岳阳,岳阳没有码头及船坞,江轮停泊于洞庭湖中,乘客须沿一条绳索攀附而上。周德伟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攀附,不慎失手落水,幸得船工救起。抵长沙时已至黄昏,离家尚有几十公里。周德伟星夜兼程,沿粤汉铁路步行,抵家时天已大亮矣!周德伟侍母二月余,不过那时候北大并无点名制度,他在返校后期末考试仍然名列前茅。

三年级时,周德伟忽得二兄函报,父亲左肩病疽,流脓血,乃肝病外发,无医可救。周德伟急归,日夜服侍,与父亲同榻,换药、擦拭脏血、洗涤污浊衣物,“虽便溺之事亦助之”,直到八个月后父亲病逝,然而周德伟已无校可返了。此时已经到了1926年,段祺瑞政府垮台,张作霖接手北京,北伐也已开始,学生罢课南下,教授们也纷纷离去,偌大京华,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周德伟先生的第二个身份便是经济学大师哈耶克的中国传人。余生也晚,最初接触奥地利经济学派和哈耶克的思想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没想到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有一位怀着经世致用抱负的有志青年负笈英伦,亲谒哈耶克并成为哈耶克的弟子。

由儒生到治西学,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不过细察周德伟的心路历程,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早在长沙府中学求学期间,章士钊先生到学校演讲,由于是低年级,周德伟坐在第一排。章演講时,周眉飞色舞,校长好奇,把周德伟叫到校长室,问他听懂了没有,周详述大意,校长非常高兴,于是找来章士钊主编的全套《甲寅》给他看,周如获至宝。到二年级,又有西洋史老师刘柏荣先生推荐他阅读严复译的《天演论》,应该说这是第二次开蒙,周初步获得了西方的经济学和政治学知识。

进入北大前,周德伟自述对其影响最大的三个人物分别是章士钊、严复和胡适。由此也可以看出周德伟的精神谱系。从年龄上来看,周德伟属于“五四”一代学人,却不读《新青年》而读《甲寅》,全无激进革命之观念,而选择保守经验式的奥派经济学。之所以选择经济学,是因为北大教授陶孟和推荐他读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国富论》)。据说周德伟读后大为惊讶,“原来治国平天下之术,悉在于此”。周先生说,他从此彻底懂得了“衣食足、礼仪兴”的道理,懂得了民富而后国富的道理。

那时,顾孟余先生给他们讲授经济学原理。第一堂课就问:“你们为何要学经济学?”学生们寂静无声,顾先生说:“经济学不是教你们去发财的,不是教你们经营工商业或从事银行会计业务的,而是教你们如何经世济民。”此言正符合周德伟当时的抱负。

顾孟余先生讲授奥派经济学掌门人门格尔的《国民经济学原理》,教他们读严译《原富》(《国富论》)。在德文教师海理威的带领下,周德伟读顾孟余先生编的德文版《德意志科学论文选读》,涉及包尔生、庞巴维克、门格尔、维塞尔、韦伯等,奥派经济学和德奥哲学的脉络清晰可见。

1933年周德伟得铁道部资助远赴英伦留学,然而周德伟手里并无一纸北大的毕业证书,充其量算是北大肄业。之所以有底气面谒经济学泰斗罗宾斯,是因为1929年周德伟得到了一张校长蔡元培亲自开立的“同等学力证明”。原来北大学生“停课闹革命”,南下参加北伐,只差一年的仍可发放毕业证书,而周德伟因侍父八个月,累积已两年没有上课,实在无法出具学位证书。蔡元培先生亲自查阅档案,认为周学分已足,且均最优等,于是亲书证明:“周德伟学问基础深厚,知识广博,可胜文法各科专门研究之任。”蔡先生负国际声望,一言九鼎,周德伟认为留学英国无忧矣!

不料英国人最注重程序和讲究规则。没有学士学位,伦敦经济与政治学院自然可以将周拒之门外。困顿之中,周德伟求见经济系主任罗宾斯。周德伟早有预备,从新古典主义学派马歇尔谈起,然后过渡到罗宾斯,重点谈罗的贡献。罗想不到一个东方学生对自己的著述如此熟悉,不免“大喜过望”。便询问他研习过哪些典籍。周答:“除英国古典学派外,尚曾读孟格尔(门格尔)、庞巴维克、维克塞(维塞尔)、米塞斯、海耶克(哈耶克)、奈特之若干著作。”这一连串的名字对大多数学人来说,恐怕要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才进入他们的视野。可是在三十年代一个北大本科肄业生却如数家珍,而且读的还是德、英两文之原著。令人惊叹!

罗宾斯听出周德伟英文中夹杂着德文,有时词不达意,周就直接用德语回答。罗宾斯吃了一惊:“汝通德文乎?”周答德文乃自幼所习。罗宾斯曰:“汝能通二国文字,学力亦够,但违本校成规,仍须费力。余介绍汝与海耶克(哈耶克)一谈如何?”

罗宾斯于是给哈耶克打电话,那边哈耶克立招周往见。周德伟侃侃而谈,论及哈耶克新近出版的两本著作兼及其他论文,不仅熟悉哈的文本,而且指出维塞尔中立货币论的内在矛盾,并恭维哈耶克推进了这个问题的解决,“为学术上之无上贡献”。哈耶克激动地打电话打给罗宾斯:“周生学力远超过一般之BSC(学士)。”回过头又对周德伟说:“余将为汝见罗宾士(罗宾斯)教授。”

两位教授惜才爱才,决定合力帮助周德伟,既然没有学士学位,难以追求深造之途,不妨先使其踏入本科门槛,以得学士学位。当然,可不必从基础学起,甄选两门课程即可,一门罗宾斯的经济分析,一门哈耶克的货币理论。若及期末考试,成绩优良,则可披谈深造之事。

周德伟心领其意。开学之初,他勤奋苦读,广泛涉猎,尤专注于英文学习,取得显著进展。期末考试时,他充满自信,确信考试无忧。

果然,在1934年春季开学前,罗宾斯再次召见周德伟。罗宾斯满面笑容:“余据考试成绩,已提请教授会议通过授汝本校经济学士学位矣,从此汝可进研究所,直接习PhD(博士)。”此言一出,周德伟心中充满欢欣和感激。

“余自入研究所后,選择海耶克(哈耶克)为指导教授。”在他的伦敦求学生涯中,周德伟对哈耶克主持的讨论班从未缺席。他还会每两周拜访罗宾斯一次,向他报告自己在学业上的进展情况。

哈耶克对周德伟的学术发展格外关心,邀请他选择一篇博士论文的主题,并表示愿意全力协助他。然而,周德伟以学为乐,不追求成为博士,认为博士论文题目太过狭隘,不愿受限制。

在哈耶克的指导下,周德伟学习英国休谟、埃德蒙·柏克等政治和伦理学大家著作。哈耶克还建议周仔细阅读门格尔的《社会科学及经济学之讨论集》,学习康德以后的德奥学派的“知识论”,以及米塞斯的《共同经济》,该书后来以《社会主义》出版英文本。

1936年春季,周德伟前往德国,凭借哈耶克的介绍信,拜访了奥地利经济学派第三代传人、哈耶克的老师米塞斯,“晤谈甚欢,并蒙指示,曾赠余奥国学派书籍多种”。

1936年夏,周德伟完成了德文《中立货币论》的论文初稿。他将论文寄给哈耶克请教,论文共十章,约十万余字。哈耶克回信说:“关于德国过去货币理论上之争论,大多数问题已获解答,似可删去。论文贵简练创发,不在冗长。不必效美国作品之所为。其余部分极精辟……”周遵师命把论稿删去三章。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铁道部断供,周德伟最终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不过在那样一个年代,中国学人与世界顶级的经济学大师比肩而立,毫不逊色,这是一幅怎样的历史图景!以周德伟之能力,以他少年时的抱负,原本可以做出一番惊世伟业。但终究生不逢时,周德伟的思想学问超越他的时代太远。

“紫藤庐”楼下客厅有一副对联乃周德伟先生亲撰:“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这副对联何尝不是周德伟先生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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