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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落榜下的限制与突围
——基于生命历程理论的叙事考察

2023-10-19陈振中唐雪滋

教育与教学研究 2023年10期
关键词:历程考研群体

陈振中 唐雪滋

(广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广西 桂林 541006)

一、问题的提出

(一)研究缘起

1977年,教育部与中国科学院联合发布《关于1977年招收研究生具体办法的通知》,中断了12年的研究生教育重新进入大众视野,由此研究生教育开始了自我恢复与发展的历程。1999年,为解决经济和就业问题的高等教育扩大招生教育改革政策的施行,带动研究生教育进入快速发展的阶段,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人数从1999年的不足10万人,增加至2009年的45万人。从2010年至今,研究生教育逐渐向内涵式发展转变,招生名额增速逐年放缓,但每年的研究生报考(以下简称考研)人数并未随招生人数协同并缓。如图1所示,自2015年始,全国考研人数开始保持持续增长趋势,到2022年考研人数达到历年最高,为457万。

图1 2005—2023年全国考研报名人数

然而招生人数却不增反减,2022年研究生拟录取人数约为110.7万人,录取率只有24.22%[1]。

于考研群体而言,考研是影响个体未来发展轨迹的关键转折点。生命历程理论认为,在个体的发展转折期,如果一个领域的发展受阻则可能会产生连锁反应,最终影响到个体在其他领域的发展[2]。考研失败导致个体无法成功迈入下一人生阶段,由此将会带来信心受挫、归属感缺位、社会年龄错位等社会、心理各个层面的问题。若这些问题无法顺利解决将会导致个体生命轨迹发生非正常的偏离甚至是生命进程的停滞。相关已有研究关注到落榜群体在落榜后面临的处境,如从诠释现象学的角度剖析考研落榜者的处境,探究考研落榜的经验积淀[3];或以问卷的形式,考察考研落榜学生的心理状况及出现抑郁症状的原因[4];也有研究者从“酸葡萄”心理角度切入,探究考研落榜大学生在落榜前后是否会存在心理差异[5]。上述研究都在一定层面上揭示了考研落榜后个体的变化和影响,但未有人将考研落榜看作连续性的事件,追问落榜事件发生的内外原因,在个体自我反身取向上认识考研的意义,以及个体是否能够又如何在社会文化结构和自我能动中渡过落榜危机。

因此,本研究以生命历程理论为基础,通过重点分析落榜群体从决定考研,到落榜后进入下一人生阶段的生命轨迹,将个体生命与社会时代背景相嵌套,探讨考研和落榜为何会发生,以及这一生命事件是如何改变和影响个体的生命轨迹。

(二)理论背景

“生命历程”这一概念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芝加哥学派托马斯等人对移民问题的研究,他们率先使用了生活史、生活记录和情景定义的方法研究社会变化和移民的生活轨迹[6]。后由美国社会学家埃尔德在《大萧条的孩子们》中完整地提出。埃尔德认为生命历程就是个体在一生中会不断扮演的社会规定的角色和事件,这些角色或事件的顺序是按年龄层级排列的[7]。生命历程理论关注的对象是个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变迁的相互嵌入,理论目标在于以时间为线索,通过分析结构与能动性、个体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考察社会文化、社会机构、社会制度和社会变迁如何影响个体命运[8]。生命历程中的“年龄”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将个体、社会、历史联结在一起,体现的是社会期望。“轨迹”“转变”“延续”“累积”等是生命历程的核心概念,“轨迹”反映了人在较长时间内的生命模式。生命历程理论包含有四个基本原理:一定时空中的生活、生活的时间性、相互联系的生活、个体的能动性。生命历程理论认为人的发展是社会性组织和社会性影响的结果。它不仅关注人的一生中早期的生活经历,更关注社会结构、社会互动对人的一生的重要影响,以及生活机会对个人发展的影响[6]。然而个体不是被动地、机械地受社会文化的规范和制约,而是会根据社会情景能动地改变人生轨迹[9]。在这个过程中,时间予以个体渐进的思考,其中与社会的联系和时机性的事件穿插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个体的生命轨迹,而个体能动性在空间实践中进一步通过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影响当下的选择[10]。

“发展转折点”(turning point)是生命历程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主要涉及一些与发展相关的事件,这些事件可能带来“某些状态发生陡然的变化”,它与个体发展的特定时空(time and place)是密切相关的,这些转折点包括教育领域的学校过渡(school transition)[11]。学校过渡是青年身份构建的关键时期,过渡框架往往为文化标准和社会的机会结构所规定。从生命历程的角度观察青年的种种过渡,便可以看清体制安排、就业市场机会以及社会不平等结构是如何影响教育和就业之间的关系的[12]。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方法

目前,关于考研落榜的研究较少,更鲜有研究者将考研落榜事件作为一个整体来探究考研落榜的发生因素及个体生命历程的影响。因此,本研究尝试以质性研究的方法将考研落榜与生命历程相结合进行探索性的分析。成功的质性研究不仅在于研究者与被研究对象之间的有效互动,更在于客观真实地还原生活世界,将读者带入一定的时间、生活场景,发掘日常生活背后的意义[13]。考研落榜是一个连续性的生活事件,具有很强的叙事结构。故本研究采用情景分析的方法把事件放在具体的生活场景和社会中去考察,按照考研事件发生的时间序列,深入地挖掘和把握故事发生的情景以及行为出现的缘由,以完整的故事线和生动的故事情节对事件进行整体的和动态的呈现。

(二)研究对象的选择

本研究采取目的性抽样的原则,通过网络平台、熟人推荐等方式选取具有落榜经历的人群。在筛选访谈对象时综合考虑了性别、专业、年龄、本科就读院校和考研目标院校的综合水平、考研动机等因素。为了能够充分呈现落榜群体能否成功地突围落榜困境,在选择访谈对象时限定了“距离落榜事件发生后两年以上”的条件。此外,本研究主要探究大学生及应届毕业生群体考研问题,故暂不考虑工作多年后(五年及以上)离开职场参加考研的情况。

访谈研究需要详细、深入的访谈资料,更注重访谈的质量,而不是访谈的数量,抽样对象应为那些为研究问题提供最大量信息的人[14]。

在确定正式访谈对象之前,本研究采取了访谈对象预选的策略,即与拟访谈对象进行初步交流,考察访谈对象是否具有深刻的落榜经历、较高的表达热情、能够完整且清晰地回忆起考研历程等,以此来提高所获得的访谈资料的价值性和完整性。

最终共选定9位访谈对象,其基本信息见表1。其中4人具有1次落榜经历,5人具有2次及以上的落榜经历;9位访谈对象分别具有不同的考研动机及教育背景,考研落榜后在各种因素促使下选择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因而具有各自不同的生活轨迹。研究采取“S编号—初研年份—落榜次数”的形式对9位访谈对象编码。例如,“S7-2019-2”表示第7位访谈对象首次参加考研的年份为2019年,落榜2次。

表1 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

(三)研究者本人对研究影响的反思

研究者对个体身份的自觉对提高质性研究的规范、摆脱实践的伦理困境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15]。研究者与被研究者都对考研事件具有相当的熟悉度,在某种意义上,研究者和被研究者是一种“陌生的局外人”的关系,即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同属于一个文化群体,具有共同的或者类似的价值观念,对事物往往有比较一致的看法,但是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又相互不认识,只是在研究中才开始建立联系[16]。这样既熟悉又陌生的安全距离可以让被研究者更自然地袒露自己的心声,在收集分析资料以及撰文的过程中研究者也可以站在文化主位的视角对被研究者的生活体验和情绪表达有更细微的感知。然而,由于对考研事件过于熟悉,研究者可能会对某些言语的隐含的意义失去敏感性,或者想当然地以自己的意义结构去理解他者的表达,从而错失语言的真正内涵。因此,在研究开展前,研究者充分反思自我经验和对事件本身的看法预设,以前人相关研究理论为补充,从而尽可能全面、真实、准确地感受和理解被研究者的想法。

(四)资料的收集

本研究采用半结构型深度访谈的方式进行资料的收集。访谈围绕考研这一生命事件,以时间为线索叙述大学生从准备考研到考研失败再到下一人生阶段的生命历程,目的是展现落榜群体在考研落榜这段生命历程中面临的来自历史、社会、群体和个体之间的限制,以及如何在限制中寻求突围。访谈提纲主要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为被访谈者的基本信息,包括性别、年龄、教育背景、专业、考研目标院校情况等。第二部分为考研历程以及历程中出现转折的原因,具体包括:(1)为何会参加考研;(2)准备的过程如何;(3)失败的感受及自我失败归因;(4)失败后采取的行动及为何这样做;(5)在当前的人生状态下如何看待考研及落榜事件。此外,在访谈中适时对关键人物及事件细节进一步补充追问。第三部分为访谈对象对落榜经历的自由表达。

由于访谈对象分布在全国各地,故访谈灵活采用了面对面、语音通话、视频、文字聊天等多种方式进行,经转录、整理共收集到约9万字的文本资料。

三、考研落榜的生命轨迹刻画

运用情境分析的方法对9位访谈对象的经历进行整理归序,并对落榜故事中情境和行为进行深层次的剖析,最后以落榜故事发生的时序为逻辑选取具有普遍性、代表性的关键情节进行结果呈现。文中将考研落榜的生命历程描述为五个阶段,分别是迷茫中的考研决定、拉扯中的考研准备、有所预料的考研失败、困于不甘的再次尝试和无奈中的自我和解。

(一)迷茫中的考研决定

本研究的访谈对象都是在应试教育影响下成长起来的“90后”一代。在高中阶段,他们以考试和学习为主要生活内容,在刷题和得分中构建生存意义。进入大学后,学业、生活、人际活动等各方面境况发生骤变,适应变化已使他们应接不暇,造成自我反思空间的挤压和自我规划意识的蒙蔽。直至大三,选择是否参加考研敲响了毕业和人生下一程的钟声,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即将被迫脱离学校的安全环境后,产生了对未来无法控制的恐惧感,因此急需寻找心理寄托——参加考研或准备工作等,从而获得需要的安全感。“在大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生都迷茫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更想把考研看作是一种逃避就业的方式,好像考研可以使我回到初中、高中的一个阶段,我不用去想未来会怎么样,我只需要每天去学习就可以了。”(S5-2019-1)“我感觉在混混沌沌中过完了大学生活,快要毕业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参加工作的准备,还是想要保留自己学生的身份,基于这个考虑选择考研。”(S1-2019-1)在面对不确定的选择的时候,他们通过参照朋辈群体的行为来确认“正确”道路。从众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行为、态度与意见同别人一致时,就会产生“没有错”的安全感。“准备考研的时候想法比较简单,一直都很迷茫,看着周围的人都在考研,那时候我们班上80%以上的人都在准备,所以觉得自己也应该去考研。”(S8-2020-2)而当自己的行为和意见与群体不一致或与群体中的大多数有分歧时,会感到一种压力,这促使他采取与群体一致的行为[17]。“我们家族世代都是学中医的,当时哥哥姐姐们告诉我一定要考研,不考研的话(职位)就升不上去,而且我很多同学都保研了。我自己对考研是没有多大的信心的,在学习这方面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太行,虽然我比较喜欢工作、喜欢赚钱,但是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考,不考上研的话害怕自己被瞧不起。”(S2-2017-3)除了在群体比较中映证考研认同外,他们也从自身出发构建考研意义。“我考研是为了完成高中的执念。高中的时候偶然看到一个招生手册,上面有我很感兴趣的专业,然后就去查这个专业最好的学校是哪个。然后就这样草率地决定要考这个学校,但是高考的时候没有考上,因此大一开始就想要考研。”(S3-2019-1)“我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赚钱的人,觉得人生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对本专业感兴趣,想把科研当作一辈子想做的事情。”(S7-2019-2)

总之,这种群体无意识式的考研看似明确了自己的发展方向,但因缺乏对现实环境的理性考察和对自我的正确认知,反而如同抓住大海中的浮木,实则陷入另一种迷茫。

(二)拉扯中的考研准备

在决定考研后所实施的一系列准备行为是身份转变的开始,意味着他们的社会角色从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转变为一名“考研人”。每种特定的角色都有特定的身份及其为身份所规定的特定行为规范和行为模式[18]。“考研人”参加研究生招生考试为首要和最终目的,其所有的行为都应围绕考研而进行,他们从“前辈”的经验中获得“考研人”的角色认知。“准备考研的时候我们也像学长学姐一样,每天中午一点多钟准时去抢图书馆的座位。正常的复习的话……学习应该有严格的时间段和时间计划,什么时候该学哪科,是既用脑又用心的感觉。”(S3-2019-1)。作为一名“合格的考研人”,他们必须使自己进入到设定的考研角色中,包括把学习当作全部的生活内容,不参加娱乐活动,持续地、长久地保持有规律的作息时间、良好的学习心态、足量的学习时长、高效率的学习方式,实打实地掌握知识等。然而现实情况往往很难和理想化的角色期待保持一致。如期望自己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但当时自己在跟一个很渣的人谈恋爱,我们老是吵架,所以也经常没有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到学习上”(S7-2019-2)。想要扎实全面地掌握考试内容,“看完书后觉得书上的内容记得比较全了,但是做练习题的时候发现涉及面好广,好多内容如果平时没有积累很难在短时间补充上”(S4-2020-1)。想要长时间较高强度地学习,“但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能够太劳累,也不能熬夜”(S2-2017-3)。当他们发现自己的真实角色扮演和预设产生较大的偏差或付出努力未能达到预期的学习效果时就会产生焦虑、失落的感觉,若长期的低落情绪无法调节,他们便会有退缩的想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考研。“当我完不成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感觉到时间不等人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崩溃的。”(S1-2019-1)“我对考研有很大的执念,总是纠结自己这么辛苦没有考上怎么办?导致后面学习的效率也很低、很紧张,万一毕业了工作也没有,会有动摇自己想着要不要去校招看看。”(S3-2019-1)。经过反复不断的信心重建和崩塌,他们陷入无力的自我拉扯中。“我每天都在一个很焦灼的状态,十分的纠结和郁闷。一方面觉得自己考不上研不适合学习;一方面又觉得必须要考上研,才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工作。而且又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考上,所以在这种反复的犹豫和拉扯中摇摆不定。”(S2-2017-3)

(三)有所预料的考研失败

在参加考试前,个体可能会将自己的学习结果和预期目标进行比较,从而对可能出现的结果进行一定的心理预判。面对落榜的考研结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觉得不出所料。“刚刚查到成绩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因为当时考完之后感觉自己没有考好。”(S3-2019-1)“当时我还挺能接受的,因为我觉得我复习的程度不足以考上,当时在答卷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太行。”(S7-2019-2)但当真正失败降临时,他们仍不可避免地产生失落、难过的情绪。“一想起来备考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之类的,就感觉挺难过的,好像说自己不是这块料的感觉。”(S3-2019-1)于是,他们从周围具有相似经历的人中寻找支撑来评估和定义失败经历,寻求安慰。“当时我周围的人也有落榜,虽然我们考的是不同的学校,但是他也落榜了,他落榜之后感觉自己心理还是挺平衡的。”(S6-2017-3)同时他们也开始正视落榜事件,从意义构建出发积极地进行自我疗愈。“平复下来就会说虽然我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但是在过程中有蛮多收获的,比如说获得时间管理的能力等;学到的知识还是很有用的,比如说帮助我通过了英语六级。”(S3-2019-1)“当时查完结果后难过了好久,但是一想到自己勇敢尝试没有留下遗憾又会有点释然和坦然接受这次的结果。”(S4-2020-1)考研落榜打破了原有的生存秩序,预定的升学路径被阻断,即将到来的毕业季毫不留情地把他们从校园推向社会,再一次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他们不得不重新认识工作和考研的意义。“落榜后知道自己是到了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当时考研只是缓冲和逃避就业的一种方式,现在觉得该找工作了。”(S1-2019-1)“刚开始的时候对待考研比较随便,虽然也在认真学习,但是还是(对考研的态度)有些吊儿郎当的,觉得自己能够‘一战’定乾坤(成功录取到自己心仪的学校),但是经历过失败后,越到后面越觉得这是一个系统的工程。”(S6-2017-3)在未真实地体验考研前,个体对考研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他人的经验,所有的行为后果都是基于假设和想象,落榜事件发生后,他们对自我和考研有了具象的认识,有的人在落榜的推动中明确了未来方向,有的人困于不甘继续踟蹰迷茫。

(四)困于不甘的再次尝试

未成功“上岸”的落榜人大部分都有再次尝试考研的想法或再次尝试的行动,有的是基于“一战”未能达到理想复习效果的遗憾,“自己不甘心,因为我已经进了复试,差一点就可以‘上岸’,成了炮灰,心理特别不甘心。”(S6-2017-3)“第一次没有考上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我当时想的是自己好好准备一定就可以考得上。”(S2-2017-3)有的是在严峻就业形势下的无奈避险,落榜“之后就开始面试找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不太理想,所以就打算接着准备考研,‘上岸’了就继续过校园生活,没‘上岸’就接着寻找理想工作"(S4-2020-1)。不同于“一战”时的学生身份,以社会身份准备考研会面临更多的阻碍,首先是脱离校园环境带来资源、权利的变化以及归属感依附感的缺失。“毕业了之后就不能享受学生的待遇了,校园卡转成了校友卡,不管你还能在学校享受的权利有多大,你只是在学校蹭一个复习备考的空间,我们本来是自己人,现在变成社会闲杂人等了,你就没有组织也没有归属感了。”(S6-2017-3)其次是金钱方面的压力。“我比较受困扰的是金钱问题。觉得自己毕业了该工作了也不太好意思找父母要钱,所以就一直自己撑住,而且我是在(外面按小时收费的)自习室复习,那个地方每天都在‘烧钱’,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有一天我会因为没钱考不下去了。”(S2-2017-3)“脱产考研还是比较辛苦的。需要自己租房、自己做饭,钱也不是很多,不敢大手大脚,这方面的压力还是挺大的。”(S9-2017-3)再次是脱离朋辈主流群体带来的心理压力和孤单感的加深。“以前总会有一些同学和你的方向大致相同可以一起走,后来考上的同学就去读书了,工作的同学也有自己的方向,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感受就会特别明显。”(S4-2020-1)考研就像是一个没有出路的困局,非“上岸”不能破解。每一次的失败都给前路增加了几分束缚,面对前无通路后无退路的处境,他们只能在咬牙坚持中继续徘徊,期望能够一朝“上岸”打开生路。“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没有一点回报还是不甘心,就像经济投资一样,觉得投资了不能浪费。”(S2-2017-3)“对于考研我已经疲了,但是这种生活已经习惯了。三年没有工作经验,不知道自己除了考研还能干什么。”(S9-2017-3)“压力也愈来愈大,感情也受到挫折了,女朋友觉得不太合适了,身心都会有比较焦虑的感觉。”(S6-2017-3)“‘二战’之后已经把考研当成执念了,很丧,觉得我的人生已经不允许我考不上研了。”(S8-2020-2)。

(五)无奈中的自我和解

无论是“上岸”还是继续失败,时间的车轮不会停下,经历在落榜阴影笼罩下的长时间低谷期后,对一定要考研成功的执念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消弭。“对低谷期和周围人怎么看我,我已经适应了。如果再不成功我就认命了,可能我的人生中就不该有读研这段经历,如果再考不上我就不会考了。”(S6-2017-3)“对于第三次考研相对于第一次也没有那么执着了,只是觉得付出了那么多,还是期望有所回报。(S2-2017-3)一方面,参加工作是心态显性转变的开始,也是破解考研困局的关键,当他们的生活被工作所占据,考研事件就开始淡出视野。当他们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后,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情。“后面工作了之后就觉得当时我没有考上还是挺好的,因为我们行业发展前景不好,当时考研完全就是理想的状态。”(S3-2019-1)“工作了之后每天的生活非常平静,非常美好。随着时间的变化,我考研的念头已经不是那么强烈,现在觉得失败只是一段经历而已。”(S2-2017-3)另一方面,他们也在与同龄人的相似经历中寻求认同和安慰。“看到身边有一部分不考研直接工作的同学,发现这样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可能也会减少些焦虑。”(S4-2020-1)生命的进程在一次又一次的考研中按下暂停键,但是人的成长总在悄然无声间进行。事物的发展是前进性和曲折性的统一,在每次失败的否定背后都隐含着对前进的肯定。“我用三年的时间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我真的不适合读书。经历过那段事情我觉得我现在是比较坚定了,现在我是觉得自己什么是重要的就去做,也不会受外界影响了。”(S2-2017-3)“我现在是准备考公的状态,主要是对后面的工作有帮助。现在心态平和了很多,觉得自己肯定能够考上,我再也不会特别在乎别人学的怎么样,也不再特别关注结果了。”(S3-2019-1)同一事件对不同个体是否会产生持续性的影响具有较大的差异,但未能成功“上岸”是恒定的客观事实,虽已进入工作场域,但有的人在落榜的余波中陷入另一种困境。“从考研开始这个事情就一直困住我。不敢出去玩会觉得浪费时间,工作了之后也会觉得用出去玩的时间来学习会不会更好呢?工作上面我也不是特别努力,觉得应该抽出时间来学习,现在我不知道究竟是拿考研当懒惰的借口不去提升自己还是确实想要去考研,但是行动上面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S7-2019-2)

四、考研落榜下的限制与突围分析

生命历程理论将个人的生命历程看成是社会力量或社会结构与个人力量共同作用的产物,强调环境与个体交互作用下个人发展的方向和路线[19]。在考研生命历程中的每一个关键事件都是在历史、社会、群体、个体的作用下发生的,即是说限制和突围贯穿落榜群体的落榜历程始终。

(一)考研事件的发生:时空规定下的自愿

埃尔德认为个体的生命历程嵌入了历史的时间和他们在生命岁月中所经历的事件中,同时也被这些时间和事件所塑造着[7],因此,出现在个体的生命历程的任何事件都是历史力量和社会结构的产物,考察一个事件的发生和影响必须回到事件本身特定的时空中。在访谈中谈到考研动机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是“工作”,可见在社会普遍认知中,考上研与拥有一份好工作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联系。一方面,教育对人具有身份赋予的功能[20],高学历通常与好工作、高薪酬、高地位挂钩,学历提升作为人向上流动的通道,对尚未踏足社会的大学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高等教育大众化带来本科文凭效用价值的贬值,而且在信息不对称的高等教育就业市场上,普遍存在着或明或暗的毕业院校歧视、学历层次歧视、性别歧视和家庭出身歧视[21]。技术飞速发展使社会对人才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而普通高校因资源受限未能同步更新与之匹配的人才培养机制,需求与结构的失衡让在校大学生常常接收到本科学历不值钱、不够用的信号。生活机会取决于历史环境,从年龄组群的角度看,本次研究的受访对象都是在特殊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具有鲜明代际特征的Z世代(指的是出生在1995年到2009年的年轻人)。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他们成长在国家发展稳定、物质条件丰裕以及家庭少子化的社会家庭环境中,是由消费所形成的消费社会和由网络所生成的技术社会交错叠加所造就的特殊一代[22]。他们是自由个性与思想碎片化和思维惰性共存的一代,在备受关注和宽容的环境包围下,他们拥有更多的空间和条件去尝试不同的可能,具有相对更多的试错机会。在访谈中谈到多次参加考研的行为,受访者的亲人及朋友也大多持包容、支持和鼓励的态度。总之,学历身份吸引、就业机会限制、群体行为倾向等历史时代元素将青年大学生的前路视野局限于考研的方寸之间,参加考研成为一种形式上自愿的非自愿行为。

(二)落榜后的最大限制:被按下暂停键的人生进程

根据时间性原理,生命的进程就是按照年龄层级把一生中的社会角色和事件组织起来,年龄层级的内涵就是社会年龄期望。对于衡量个体的人生进程而言,年龄是表层指标,深层指标是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所规定的权力和义务体系[23],即社会对不同角色扮演年龄阶段有一定的预期。反之,每一个年龄阶段也都会有相对应的角色及角色规范预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到了什么年龄就应该做什么事。社会定时对社会角色、社会地位的转换起着重要的社会制约作用,个体常常对照社会时钟来衡量生活轨迹的正确性[24]。工业社会阶段的人们生命历程多呈现一种线性结构,即“就学—就业—结婚—生子”[25]。毕业是一种信号,预示着即将面临就学到就业的场景切换,开始以独立社会成员的身份,参与社会实践。但社会并没有给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过渡留存过多的空间,一旦毕业之后未能按照社会期许顺利进入职场,则可能被轻易贴上“无业游民”“啃老族”等具有污名性质的标签。在年龄规范系统中,毕业是一个需要完成角色转换的特殊时间点,而对于考研落榜群体,一方面他们无法通过升学继续保持学生的身份,另一方面因为考研对时空的占据他们也未能做好成为一名职场人的准备,因此落榜后他们可能会面临一段时间甚至更长时间的角色真空。未能“走上正轨”会使他们遭受到制裁,这些制裁包括嘲笑、流言蜚语、排斥等,当人们偏离一种规范时,他们的行为不仅会受到他人的负面评价,而且会暗示他们的个性或能力有问题[26]。例如,“应届毕业生”身份的规定就是一种常见的显性惩治,大部分的国企、央企、行政单位、事业单位、互联网大厂等的岗位都是面对应届生来进行招考招录,一些事业单位甚至明确限定应届毕业生报考的条件。那些选择“二战”“三战”的落榜人群在停滞的考研时间中错过应届生身份,相应的也错过部分的就业优势。另外,一个领域的角色过渡受阻也会对其他领域角色的过渡造成挤压,如就业延迟可能会相应地推迟结婚、生育时间等。

(三)贯穿事件始终的重要角色:朋辈群体

人是生活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社会性动物,正是通过一定的社会关系,人才能被整合入一定的群体。生命历程将人在一生中所建立的各种关系网概括为“相互联系的生活”,通过互动世界和社会关系网将个人与发生在社会中更广阔的社会变化联系起来[6]。在相对封闭的学校环境中,朋辈群体(主要是指对访谈对象思想或行为方面产生影响的同龄群体)是大学生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社会关系,在大学生决定考研、准备考研、参加考试、面对失败等各个环节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因在相同的环境接受相同的教育,大学生朋辈群体在某些方面呈现出高度的同质性,如对考研的认识等。科尔曼认为彼此相关、共享一种价值的功能团体在影响个人的转变方面具有扩大效应,从而承受更多的群体压力[27]。首先,朋辈群体互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个体生命的轨迹,信息互通是最基本的作用机制。传播理论认为,人际互动在某种意义上是关系中的双方符号传递的过程,大学生群体在就业、升学等最关注的话题中彼此交换信息,信息传递的过程同时也是价值观、态度和规范的共享的过程。大学生朋辈群体内部的信息交换具有相对同质的信息源,如对考研难度的认识主要来自于学长学姐;以及相对闭塞的时空环境,如大学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学校,并未真正地走进社会对就业形势有直观的了解,带有一定倾向性的信息接收很容易使他们落入“信息茧房”,受此影响群体可能出现相似的行为趋势,如“考研热”。其次,“参照效应”也是朋辈群体改变个体行为的重要方面。个体在与朋辈群体的比较中不断调整自我认知和决策,在备考过程中,他们会不断与相似水平的周围人比较复习进度,若发现自己落后太多,就会产生沮丧、焦虑的情绪,进而影响到后续的复习进程。此外,个体为了拥有群体归属感,会倾向选择与群体一致的行为来保持和强化这种关系,如群体无意识式的考研。最后,朋辈群体对个体的支持作用也对其行为决策产生一定的影响,可能包括物质方面的金钱、学习资料,以及精神方面的理解、鼓励、尊重的情感支持等。

(四)和解的关键:结构限制中的个体能动性

生命历程理论强调变动的环境如何与个体互动进而影响生命轨迹的发展,个人通过他们在历史和社会环境的限制下和机会内采取行动来构建自己的生命历程。一方面,不同的考研者承受相似的朋辈群体影响和社会年龄预期的规制,但在事件发生后通过操控自身环境,做出不同决策,最终各自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如在考研落榜后面临因错过“校招”带来的就业机会限制,他们会主动地调整和适应,如拓宽就业渠道,选择临时性质的工作作为缓冲,或者接受就业培训增强自身竞争力等。自我能动性来源于“自反性"[28],个体间存在自反性差异,因而不同个体自我能动性发挥的程度也不尽相同。自我效能是自我能动性的一个重要方面,具有高自我效能的人更可能倾向于主动计划和选择,而自我效能较低的人则可能听天由命。自我效能和过往成功或失败的经验有密切的联系,即生命历程话语体系中的优势累积或劣势累积。同样面对考研落榜事件,具有多次考试成功经历的人会更容易进行积极调适,客观直面失败问题,而在以往考试经常性失败的人会更倾向于贬低自我,并将这种挫败感持久地保持甚至迁移到工作领域。另一方面,人可以在社会结构中选择性地规划自己的生命历程,但是这种决策如何发生以及会出现什么样的决策既受环境影响又跟个体经历和个性特征相关,追根溯源,个体经历和个性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环境塑造的。此外,这种选择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效用也要取决于历史环境。面对因专业难度过大而落榜的情景,同样是采取努力学习再次尝试的应对策略,有的人克服困难最终顺利“上岸”;而有的人甚至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和时间,但却遭受到临时性换教材、生活家庭方面变动等突发事件的干扰导致自我调适失效。

五、启示与展望

本研究通过叙事访谈展现考研落榜人群面临的限制和能动突围,同时将落榜事件作为微观切入点,在一定程度上透视青年大学生的时代生存样态。

考研落榜始终发生在社会历史对人的限制作用中。无论是考研决定的产生,还是考研失败后的再选择,无处不体现出社会文化的施压。但我们发现,个体并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制约,而是在实践中不断地反思,并尝试打破时空桎梏,去感知和调适真正适合自己的选择。首先,在考研的历程中每一个决定都是个体在其自身特定的时空规定下产生的,因此考研者只有提高对自我和环境的认知才能更好地做出适合自己的决定。其次,社会年龄虽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个体特定年龄阶段的特定人生进程有所期待或限制,但若个体具有较强的生涯规划意识,那这种因社会年龄期待给个体带来的影响也会相应降低。最重要的是,生命历程理论强调社会结构对人的限制,但这种限制并不是绝对的,关键就在于人在多大程度上发挥出自我能动性。

此外,考研落榜事件也是现代青年波动性生命历程的部分体现。一方面是事件发生在青年充满不确定性和冲突性的转型和过渡的关键时期,另一方面也是青年在后现代生活背景下对传统生活模式适应性、探索性的反叛,不管这种反叛是基于自我意识觉知还是结构限制。当代青年尤其是大学生的就业观、就业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快速顺应着社会经济的变化[29]。对当今青年而言,个体生命历程没有可遵从的现成模式或标准,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多自由选择的空间,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将生活在不确定和风险之中[30]。不稳定性造就主动性,要想清楚路在何方,人们只能自我动员来认识自我和周围的环境,以便能够更好地做出决策和行动。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本研究的访谈对象数量有限,因此,只能在某个方面对落榜过程进行展示,并且本研究选择以故事情节的方式进行结果的呈现,在关键情节捕捉、叙事表达等方面不可避免地带有研究者自身的主观性和片面性。后续的研究可以扩展研究的维度和深度,从不同的视角切入加深对落榜群体的了解,从而对落榜的突围提出有益的对策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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