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们的决裂时分
2023-10-19黄薇
黄薇
“最大公约数”缘何破裂
情比金坚的友谊不代表毫无缝隙,莫逆之交如歌德与席勒也会有分歧。持传统婚恋观的席勒对歌德的风流很看不惯,曾指责歌德和一个未婚女子同居的行为“不要脸”;而歌德对席勒通宵熬夜打牌的行为嗤之以鼻;席勒闻着烂苹果的味道才能文思泉涌,歌德称“对席勒有益的空气对我却像毒气”……然而,种种分歧并未真正影响他们的关系。也许友谊就是一种最大公约数,需要求同存异的包容心。难做到这点,决裂有时不过是风起青 之末。
俄罗斯文豪屠格涅夫与托尔斯泰相差10岁,两人在一起时,屠格涅夫经常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他自己也说怀着“一种奇怪的,像慈父般的感情”爱着托尔斯泰。他初读托尔斯泰的《童年》就击节赞叹,迫不及待要结识这位“新的天才”。当时年轻的托尔斯泰刚抵达圣彼得堡,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屠格涅夫。
年轻时的托尔斯泰桀骜不驯,喜欢冒犯人。他与屠格涅夫有点像现代物理学中的“量子纠缠”,时而吸引,时而排斥。翻看托尔斯泰当时的日记,他常充满矛盾地记述:“与屠格涅夫好好聊了一阵”,“我非常爱他”,有时则断言“我和他永远也合不来”。
两人关系的转折发生在1861年,托尔斯泰去拜访刚刚完成小说《父与子》的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读这部作品时,觉得它枯燥乏味,竟睡着了,这令屠格涅夫勃然大怒。几天后,他们为一件小事彻底闹掰。
屠格涅夫终身未娶,却有一个非婚生的女儿。他与托尔斯泰闲聊中提及女孩的教育问题,屠格涅夫认为自己雇佣的英国女教师不错,她不但让屠格涅夫给女儿一笔款项,供其做慈善,培养其善良心性,最近还让他女儿为穷人缝补衣服。托尔斯泰立即接了句:“一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膝头放着又脏又臭的破衣服,是一幕不真挚的表演。”屠格涅夫被他的话激怒了,表示要掴托尔斯泰的耳光……
托尔斯泰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场提出决斗。所幸这场决斗最终没有发生,但两人就此决裂,长达17 年不再有任何联系。
背叛,大概是友谊中让人最难接受,定要抽刀一决的原因了。被称为“美国戏剧的良心”的著名编剧阿瑟·米勒,1949年因其戏剧作品《推销员之死》一鸣惊人。回顾他早期舞台上的成功,都与一位叫伊利亚·卡赞的人密不可分,后者担任过他多部戏剧的导演,在业内享有盛名,拍过《欲望号街车》《码头风云》等名片。两人合作时,卡赞已颇有声望,米勒尚名不见经传,两人因相似的成长经历与政治观念结为密友。米勒后来成为玛丽莲·梦露的第三任丈夫,说起来也是卡赞牵的线。
20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笼罩美国,一切与左翼、共产主义沾边的个人和团体都受到了迫害。右翼分子控制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开始搜罗“好莱坞黑名单”,一向“左倾”的卡赞也在被传讯之列。他起初拒绝指认同伴,但后来妥协了。卡赞在1952年供出8名加入共产党的电影人,以求自保,而米勒面对相似的场景则顶过重压。虽然不是直接背叛了自己,但对于告密者,米勒唾弃的态度在他1953年创作的名作《萨勒姆的女巫》中不言自明。两人的友谊就此画上句号。
将你写入小说,怕不?
海明威发表于1936年的名作《乞力马扎罗的雪》,描写了一个失败的作家临死前,往昔的经历与回忆历历闪现。鲜为人知的是,因伤口感染得了坏疽病,即将死去的主人公,最初的名字是菲茨杰拉德——正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加上诸多可对号入座的细节,令菲茨杰拉德读后深感受伤,他措辞强硬地写信给海明威和他们共同的编辑麦克斯·珀金斯表示抗议,在此后的版本中,主人公的名字才被替换成了朱利安。
1925年,菲茨杰拉德与海明威在巴黎相遇,前者是红得发紫的文坛宠儿,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刚完稿,海明威则是平平无奇的新秀。正是菲茨杰拉德将他推荐给了珀金斯。次年,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便由珀金斯经手推出,海明威一举成名。
菲茨杰拉德提出的创作建议对海明威影响深远,菲茨杰拉德曾花费不逊于自己写作的心力为海明威修改文稿;菲茨杰拉德在自以为病重绝望之时,首先想到的是向海明威托孤。两人交情至深时,互称对方昵称“菲茨”和“海姆”,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泽尔达曾充满嫉妒地形容:“哼,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对情侣!”
但即便是这样的友谊,也随时间的流逝逐渐消磨。进入20世纪30年代,衣香鬓影的爵士时代已成过往,深烙上那个时代印记的菲茨杰拉德无法再把握新的时代节奏,而硬汉海明威则崛起为文学英雄。两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一个深陷酒精与捉襟见肘的窘迫,为杂志社写二流短篇,替好莱坞打工;一个文学事业蒸蒸日上,每出版一本代表作就换一个妻子,并且越来越富有。1936年,菲茨杰拉德在重重压力下,发表了他的一系列散文,后汇集成书——《崩溃》,坦述自己从巅峰滑落的失败及原因。海明威将这种向公众的坦白视为博取同情的“懦弱”,于是有了那篇暗讽菲茨杰拉德对富人抱有不切实际敬畏之心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二人的罅隙终于公开,标志着美国文学史上一段著名的友谊惨淡收场。
借用身边人为原型,可能是作家们抵挡不住的诱惑。契诃夫将好友列维坦写入《跳来跳去的女人》,直接惹恼对方,导致列维坦与之绝交。他俩十几岁时就认识了,列维坦是契诃夫二哥的同窗,与契诃夫一家都关系亲密。两个年轻人度过了很多徜徉同游的珍贵时光。列维坦喜欢契诃夫的小说,常随身携带;列维坦外出写生时,与其做伴的也总是契诃夫。在各种契诃夫的纪念馆与故居中,都能看到墙上挂着列维坦的画。這位巡回画派著名的风景画家,笔下的俄罗斯风光诗意抒情,契诃夫也有文学家中“风景画家”的美誉,两人艺术创作的气质神韵,细品实有不少相通之处。
列维坦非常多情,恋爱从不断档,常年周旋于各色女性之中。他曾向契诃夫唯一的妹妹玛莎求爱。基于对朋友的了解,契诃夫劝妹妹不要嫁给他,玛莎于是拒绝了列维坦。列维坦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契诃夫的小说之中,你能认出一些是外貌的刻画,一些是生活细节的借用。而《跳来跳去的女人》中那个好色的艺术家里亚博夫斯基,一读便可知是列维坦,书中描述他与一位跟自己学习艺术的有夫之妇偷情;女方同样尴尬地认出了自己。于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不过,两人只绝交了3年,列维坦就忍不住去找契诃夫,两人和好如初。5年后,列维坦就去世了,年仅39岁,契诃夫比他多活了4年,他们都死于肺结核。
划时代的绝交事件
别林斯基是俄国文坛首屈一指的批评家,他曾以7篇雄文奠定了普希金“民族大诗人”的地位。别林斯基力捧果戈理,对他的夸赞毫不逊于普希金,他将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死魂灵》视为俄国现实主义文学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
果戈理讽刺现实的作品虽然犀利,但他本人其实生性温和内敛,自认为其作品是“含泪的笑”,是善意的讽刺,他赞成温和的改革,而不愿被架到斗士的位置上。他打算在《死魂灵》第二部中从正面来描写俄罗斯,矫正人们对他认知的“偏差”,但写作非常不顺利。
所有人都等待着《死魂灵》的续篇,果戈理却迟迟无法脱稿。1847年,他只好将自己的部分书信结集出版,展示当下思考的命题与真实的心境。但就是这本《与友人书信选》,让别林斯基认为是己方阵营中最杰出作家的倒戈。别林斯基公开激烈地抨击了果戈理的“变节”。
在别林斯基看来,面对俄国黑暗的社会现实,倡导恭顺与宽容只能是臣服于奴役,宗教精神也不等同于教会的现实,而文学是社会良知的体现,对此,作家没有退缩的权利。
在两人一来二去的公开书信对答后,别林斯基写下了著名的《致果戈理的信》,痛骂果戈理反民主、反自由,为农奴制张目。至此,两人的关系已无需多言。
君子动口也动手
文坛是非多,反目成仇的方式也千奇百怪。对友人口诛笔伐,大概是最常见的方式。萨特约稿弗朗西斯·让松,让他在自己主编的《现代》杂志上发表文章,抨击加缪刚出版的思想随笔《反抗者》。加缪根本不理会让松,毫不留情地写了封《致尊敬的杂志社领导》的讽刺回信,引得萨特不得不亲自下场:“亲爱的加缪,虽说我们的友谊来之不易,可我还是要为此感到惋惜……”双方的唇枪舌剑极尽辛辣之能事,这场友谊的分道扬镳也连续登上法国报纸的头条。
美国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辛克莱·刘易斯,选择在获奖后的一次晚宴上,对朋友德莱塞在内的一众名流宣称,自己不屑于在一个剽窃过他妻子文章的同行(即德莱塞)面前发表演说,当场撕破脸皮。
还有的作家直接用行动表示愤怒。1967年,马尔克斯与巴尔加斯·略萨在拉美最有名的文学奖颁奖现场相遇,两人一见如故。此前两人已通信约一年,好像早就熟识一样。马尔克斯大略萨9岁,两人的成长经历有太多相似之处,几乎在同样的年纪发表了第一篇短篇故事,都喜欢福克纳、加缪、聂鲁达,两人都曾以记者为业艰难谋生,都曾到巴黎闯荡,住旅店穷到付不起房租,好心的店主同意他们缓交房租,不过得搬到阴暗的小阁楼继续写稿——多年后,两人发现当年的店主竟是同一对夫妇!1957年马尔克斯在旅店构思他的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960年略萨则在那里写完了他的小说《城市与狗》。
略萨有一次坐飞机,遇到一位读者,该读者问能不能请他到经济舱给自己签个名:“您的《百年孤独》是我这辈子读过的最棒的小说。”略萨一口应允,面不改色地在书上签了名,并感谢了那位读者的热情。马尔克斯也有同样的经历, 也没有丝毫不快,只把它当成趣事。
今天,人们有多感慨这段友谊的动人,就有多惋惜决裂的突如其来。1976年2月12日,墨西哥城美術宫放映厅,一场私人放映会开场在即。马尔克斯站起身,张开双臂,向走过来的朋友略萨打招呼,后者毫无预警地用一记勾拳把他击倒在地——略萨以前是业余拳击手。朋友们都惊呆了。
原因众说纷纭,有种说法广泛流传:他们的决裂与略萨的第二任妻子帕特丽西娅有关,她因略萨的外遇而向马尔克斯求助,后者劝说她离开略萨,但当事人对此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