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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与绣花针

2023-10-18源娥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同学

源娥

如果统计世界上忘恩负义的人,我肯定算一个。

午休时,我和其他同学在教室里一起议论曹朗:“你们不知道,有次我的书包带断了,是曹朗帮我缝的呢。他把针线拿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哪有男生会随身带着针线包啊!”

我说了一件其他同学都不知道的事,大家就像听到了一个全新的笑话,兴奋地让我讲更多细节。这种受到大家关注的感觉让我很得意,于是我就添油加醋地把曹朗如何娴熟地帮我缝补书包带的事详细地说了出来。

顺着我的话头,大家又说了更多曹朗“娘娘腔”的事,让我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大笑。每次我都是人群中笑得最厉害的,因为我发现自己每多笑一次,就会更融入这个新群体。

我不想再被孤立。

正当我笑得前仰后合时,曹朗走了进来。

我们中的一个男生朝他喊道:“喂,娘娘腔,想不到你还会缝书包带呢,针线活不错啊,看来以后得管你叫‘绣花针了!”

另一个男生接话道:“喂,绣花针,我的鞋带快断了,你帮我缝缝吧!”说着,朝曹朗抬起了一只脚。

大家就像听到了特别好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哄笑。

只有曹朗没有笑。他用眼睛盯着我,眼中溢满了悲伤。

一瞬间,仿佛有一支利箭刺入了我的胸口,让我全身僵硬,笑容也定在了脸上。此时我的笑一定很难看、很恶心。

如果曹朗对我发火,朝我大吼,我反而会觉得好受点。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彻底融入了这个新群体,但却是用我的“忘恩负义”换来的。

两个月前,由于父母工作变动,我随他们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转到一所陌生的学校。

面对班级里几十张陌生的面孔,我站在讲台前紧张得一直用手攥着衣服的下摆,把下摆攥得如同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

我小声道:“我……我叫温子……温子、子……”

话未说完,有个男生大喊道:“蚊子!哈哈,竟然有人叫‘蚊子!”此言一出,全班一阵哄笑。

我憋得满脸通红,终于说出了后面的话:“……子玉,我叫温子玉。”但是我小小的声音已经被笑声淹没了。

老师喊了好几遍“安静”,大家才停止哄笑。她指着全班仅剩的一个空位,说:“你先坐那里吧,等期中考试之后再分座位。”

我朝座位走去,数十双目光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压得我透不过气。虽故意不去看他们,我却仍能听到他们“嗤嗤”的窃笑。

短短的一段过道,我走得很漫长,好不容易才坐到座位上。我默默地拿出书,故意挡住自己的脸,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抽泣。

就在这时,一颗软糖出现在我面前,下面还垫着一张字条:“吃点甜的,心情会好起来。我叫曹朗。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抬起头,看向我的同桌。他是个瘦小白皙的男生,见我看他,便朝我微微一笑。与其他人不同,他的笑容里没有一点嘲讽,只让人觉得亲切。

我将糖含在嘴里,丝丝的甜味在口中化开,给了我来到新班级的第一份勇气。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老师让我朗读课文,这是我来到新班级后第一次被点名发言。对其他同学来说异常简单的朗读,对我来说却如临大敌。

我的声音细小如蚊蚋,不免又惹来某些同学的讽刺:“真是蚊子,读得啥也听不见。”老师也要求我大点声。

我不得不放开声音,但却读得结结巴巴,还没读完一个自然段已经引得大家频频发笑。老师也不让我继续读下去了。

坐下后,我仍能听到别人模仿我口吃的声音。不争气的泪水滴在白色的桌布上,印出一个灰色的印子。我抿着嘴,把头埋进课本里,小心翼翼地喘着气,生怕别人发现我在哭。

这时,一张纸巾无声地递了過来,上面放着一颗软糖。我的心一暖,拿起软糖放进嘴里。随着软糖的甜香溢满口腔,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我用曹朗递来的纸巾擦干眼泪,写了张纸条递给他:“我一紧张就会口吃。谢谢你的糖。”

曹朗朝我咧嘴一笑,用他的笑容安慰了我。

对于我的口吃,我觉得除了避免当众讲话之外,别无他法。但是次日,曹朗却递给我一个U盘。

“我在网上找到了课文的播音员朗读版,把音频文件都下载下来,拷贝到了这个U盘里。你回家后可以跟着朗读,读熟练了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你试试看。”他有点歉意地挠了挠头。

之后,我每天回家都跟着U盘里的播音员朗读课文,渐渐地,不仅对课文越发熟悉,声音也逐渐放大。但由于我练习时太卖力,没注意保护嗓子,导致我的嗓子变哑了,疼得喝水都难受。

“这个给你,这牌子效果特好。”课间,曹朗将一盒喉糖递给我。

我惊讶地接了过来。我自己都没想到买盒喉糖,更不清楚哪个牌子好或者不好。想不到他一个男生竟会比我这个女生更加细致体贴。

除了这些体贴细致的关照,曹朗也会在我有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就像一位侠客。他的保护让软弱的我既感激又感动。

某天下午上课时,我弯腰去捡橡皮,突然发现自己的运动鞋开胶了,近一半的鞋底掉了下来,估计是上节体育课不小心弄坏的。此时,它就像一只粉色的大青蛙,饥饿地咧开了大嘴。

下课时,我想去厕所,但这只咧嘴的鞋如果被其他同学看见,肯定会惹来一阵嘲笑。于是,我只能继续坐在座位上。可我忍了一节课,到第二节课时就坐不住了。这节是自习课,我一道题也写不进去,只能在座位上捂着肚子、拧着腿,烦躁不安地悄悄扭动。

曹朗看出了我的痛苦,问道:“你肚子疼?”

我脸上发烧,不好意思直接说是因为憋得太久了,便轻轻点了点头。曹朗立刻要给我让道,我赶紧拉住他,他一脸不解。

我无奈地指了指脚下的鞋子。我敢说,自己此时的脸一定比番茄还红。

曹朗看到我咧嘴的鞋子,遲疑了半晌,问道:“你穿多大的鞋?”

我如实告诉了他。他笑道:“只差两码呀!来,我们换鞋。你穿我的,我穿你的。我不把脚都放进去,不会把鞋给你撑大的。”

我有些吃惊,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我们刚换完鞋,下课铃就响了。我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出教室,冲进了卫生间。回到教室时,我又是往常的我了,根本没人注意到我和曹朗换鞋的事。

但放学时就不好办了。我总不能把曹朗的鞋子穿走,让他拖着又小又坏的鞋回家。可是我如何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呢?

我正迟疑着,曹朗说道:“我的鞋你先穿着。你等我一会儿,先看会儿书,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穿着我咧嘴的运动鞋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但是因为脚跟露在外面一截,他是踮着脚走的。

他刚走出教室,走廊里就传来了其他男生的嘲笑:“瞧啊,他竟然穿了双粉色的鞋!后面小,前面还咧开了,不知道他从哪儿捡的,哈哈哈!”

我脸上发烧,生怕曹朗说出我的事。结果他却正正经经地说:“我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男生们笑道:“哈哈,你怎么不把你全身上下都换成粉色的呢?那才适合你呢!”

曹朗没再接话。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提着我的粉色运动鞋。他笑着对我说:“学校旁边就有个修鞋的,已经粘好了。”

我看着他没穿鞋的脚和手里的运动鞋,惊讶地问:“你怎么不穿上?”

他笑了笑说:“鞋都修好了,我怕再给你穿坏了。外面是柏油路,教学楼里都铺了地砖,不硌脚,何况我还穿着袜子呢,不穿鞋也没事。”

我们换回了鞋子。曹朗的善意让我心中暖若春阳。在这个班里,我初来乍到,就像一株没有根的浮萍飘来荡去。曹朗的体贴和善意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恨不得把全部的重量都倚靠上去,寻求安全感。于是,我们成了朋友,或者说他成了我的保护者。仿佛有他在身边,我就无惧风雨。

几天后,曹朗拿着手机,给我看里面的照片。这张照片是贴在学校走廊里的一则公告:学校要举行一场书法比赛,想参加的同学可以将作品交到306办公室。

其实,我昨天在学校的微信公众号上看到这则公告了,但我一直很犹豫。

见我看着公告许久没有说话,曹朗说道:“你的字写得那么好,肯定能获奖!”

因为说话时可能会口吃,所以我不喜欢讲话,相对地就特别喜欢写字。我喜欢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字随着笔画的舒展出现在纸面上。每个字都像一件小小的工艺品,每个笔画都经过我精心的安排,承载着我的所思所想。可是我虽然喜欢写字,却从未想过参加比赛。

“别犹豫了,距离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还有一个星期,你赶紧想想写什么,怎么写。你要是一个人不敢参加,我可以陪你一起。我那两笔字,反正写什么都获不了奖。”

他的乐观鼓舞了我,是啊,就算没获奖又能怎样呢!于是,五天后我写好了自己的作品。曹朗主动把我和他的作品一起送到了指定的办公室。

说不期待是假的。那篇作品我写得很认真,只要有一笔不满意,都会拿张新纸全部重写。所以短短三百字的作品,我写了十几遍才写好。

谁料在等待结果的日子,出了一件尴尬的事。

不知怎的,曹朗对我的关怀在有些同学口中变了味道。他们说我们俩是不正当的暧昧关系,甚至一些难听的字眼儿也飘了出来。哪怕在课堂上我们被先后叫起来回答问题,也会有人咳嗽或者发出“嗤嗤”的笑声。这些事让我感到难堪。

可就如大家给我起的绰号“蚊子”一样,别人一巴掌就能把我拍死,而我却没能力更没勇气反抗,只会忍气吞声,躲在曹朗的保护之下。

曹朗安慰我道:“我们正正当当的,不用怕他们。”

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学校广播中播报:“这次书法比赛中涌现了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品……下面公布获奖名单……”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广播员一个个念着获得“优秀作品”称号的名字,我焦急地听着,但是几十个优秀作品中都没有我。接着是三等奖、二等奖,依然没有我。

我的心瞬间凉了。原本我心中存有一丝侥幸,以为处处平庸的自己能有一个闪光点,认认真真完成的书法作品能拿到一个优秀奖或者三等奖,让大家接纳我,但这样渺小的希望竟也落了空。

曹朗见我一脸沮丧,笑着说:“我也没听到我的名字呢。说不定老师看我的字风格独特,又和你的放在一起,让我们并列第一呢。”

我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就在笑的刹那,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等奖,作品《春风》,作者是温子玉。恭喜以上获奖同学……”

广播员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曹朗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同桌,你得了一等奖!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相信你肯定能获奖!”他眼里的兴奋和真诚就像窗外明媚的天空。

一阵咳嗽和嗤笑传来。我脸上一红,立刻抽回了手。

因为这场书法比赛,我在学校里出了名。语文老师更是多次在课堂上表扬我,让同学们向我学习,好好练字。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也有了180度的转变,我的称呼从“蚊子”变成了“文字大师”。这些扑面而来的赞美让我变得自信起来。

同时,靠着曹朗的办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口吃的问题也改善了许多。即使精神依然紧张,但由于对课文太过熟悉,句子竟会自动从我嘴里流出来。之后我也用同样的方法跟读英语课文,课堂上的朗读也变得连贯了。语文课和英语课的进步增加了我的信心,渐渐地,我在课堂上不再紧张了,回答问题时也流畅了不少。

现在除了我自己还会留意,没有人再认为我口吃。大家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忘记了我过去的种种。而我也悄悄融入了这个新群体,交到了几个新朋友,好像我本来就属于这里。

从新朋友口中我听到了一些关于曹朗的事情。某天,一个女生说道:“真佩服你,竟然能跟娘娘腔做这么久的同桌。”

“娘娘腔?”

我這张写满问号的脸似乎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又有几个男生女生围上来跟我说曹朗的种种事迹。比如他知晓菜市场各种菜肉的价格,能跟菜市场的阿姨为了几毛钱的香菜争论半天;又比如去年冬天,男生们玩打雪仗,曹朗没有参加,有人故意把雪球从他的衣领塞了进去,他不得不跑到厕所去处理;结果有同学发现,他里面竟然穿了一件已经起球的带着紫色花纹的女士秋衣……

如果是之前的我,听见他们说曹朗的坏话,大概会在心里默默难过,质疑他们为什么要诋毁曹朗。但现在,这些事却在我心中掀起一个又一个浪潮。难怪班里的男生们打篮球时从不带他,难怪我有时没做什么也会听见背后传来嗤笑。我原以为那些笑声是笑我的,如今看来,是在笑曹朗吗?

午饭后,曹朗照例主动要帮我刷饭盒。我却突然把饭盒拽了回来,说道:“不用了,学校我已经熟悉了,以后我自己刷就好。”

曹朗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之后他对我的种种好意,我都用各种理由拒绝了。过去曹朗的那些温暖和体贴,我现在竟觉得怪异且令人嫌恶。期中考试后重新分了座位,我和曹朗不再是同桌,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曹朗是过于迟钝还是故作不知,即使我多次拒绝他的好意,他对我的热情仍然不减。直到我也加入了取笑他的大军,他才像终于明白了什么,开始尽量回避我。

然而,当今天看到我把他曾经的好,当成他是个娘娘腔的佐证时,他眼中的悲伤让我心悸。那神情就像一头垂死的狮子,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我摩挲着缝补好的书包带,那整齐的针脚扎得我生疼。

回到家,我拿起桌上装喉糖的盒子,把发绳摘下放进去。这喉糖是曹朗之前送给我的,因为盒子好看,吃完后我把它留下来装发绳。如果没有曹朗的帮助,我现在可能还在因为口吃被同学们嘲笑。房间的墙上挂着书法比赛一等奖的证书,鞋架上还摆着曹朗帮我修好的运动鞋。

这时,我的胸口就像被一股气堵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清秀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是个受欢迎的优秀女孩,但恍惚间我又觉得这个人不是我。由于我曾经被孤立过、被嘲笑过,便畏惧再次遭遇同样的下场,甚至为了融入群体,不惜昧着良心,和施暴者们一起用不公正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朋友。这样胆小懦弱的我分明还是那个只会嗡嗡叫的“蚊子”,不仅没有成长起来,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我嘲笑曹朗时,他那悲伤的眼神就像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控诉着我的忘恩负义。我的行为不仅刺痛了他,更刺痛了自己。

我犯了大错,必须去弥补。

次日恰好是周末,我在同学录中找到了曹朗家的地址。我决定登门道歉,并在路上买了一篮水果当作赔礼。

曹朗打开门,见到是我,眼神中透着惊讶与疏离。虽然一路想了很多道歉的话,但面对曹朗,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

在曹朗冷淡的话语中,我走进屋,把水果递给他。曹朗接过水果,说了声“谢谢”。

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老式住宅,包括餐桌在内的所有家具都有些破旧,一看就知道他家的生活比较拮据。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谁来了?”

“奶奶,我同学来了,她还带了不少水果。”曹朗走进里屋,我也跟了过去。

老太太朝曹朗招呼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来玩就好,怎么还带水果。”站在旁边的我听得一头雾水。

曹朗耐心地说:“奶奶,这位才是我的同学,她叫温子玉。我是曹朗,您的孙子,曹磊的儿子。”

老太太听到曹磊的名字,皱起了眉头:“小磊还没回来呀?这都几点了,饭都凉了……”

曹朗安慰道:“奶奶,您休息一会儿吧。我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饭还没做呢。”

老太太在曹朗的安慰下,回到床上躺好,像个听话的小孩儿。

曹朗关上门,带我走出房间,解释道:“我奶奶有老年痴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这件事即使他不说,我也看出来了。

我环顾四周,赫然看到一张黑白照片摆在柜子上,照片前还放着一枚勋章。照片中的男人和曹朗有七八分神似。

曹朗见我注视着照片,说道:“这是我爸爸。”

我有些震惊又有些歉意地问:“他……去世了?”

曹朗平静地说:“我爸爸是消防员,他在一次救火行动中牺牲了。”

一瞬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种肃然起敬之情油然而生。

曹朗看了看时间说:“我妈快下班了,我得做饭了。”

我不想此行的目的还没达成就草草离开,于是便找了个不容易被拒绝的理由:“今天我父母加班,没有人做饭,我可以在你家吃吗?”

曹朗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果,点了点头。一篮水果换一顿饭,好像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不想欠我什么。

之后我看着曹朗游刃有余地洗菜、切菜、烧菜。趁他做饭的时候,我偷偷给父母发了消息,说自己在同学家吃饭,要晚点回去,让他们放心。

曹朗的妈妈回来时,一桌饭菜已经做好了,有炝莲白、冬瓜豆腐汤、清炒茄子还有红烧带鱼。

在家里吃带鱼的时候,我总嫌麻烦,会让妈妈帮我剔好了刺再夹给我。而在曹朗家,曹朗会将带鱼的刺细心剔掉,然后给奶奶送去。奶奶不在桌边吃饭,曹朗会把每道菜都给奶奶分出去一些。

曹朗的妈妈对我说:“朗朗每天都是喂完了奶奶,自己再来吃饭。因为我回家晚,所以做饭和给奶奶喂饭的任务都是朗朗在做。你饿了吧?先吃饭吧。”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曹朗与其他男生那么不同。因为他爸爸去世后,他早早地承担了原本父亲的责任,自然比其他男生更加成熟懂事。也因为他平时就已经习惯了照顾奶奶和妈妈,所以总是体贴细致,很会照顾别人。

我与曹朗的妈妈等曹朗给奶奶喂完饭,才一起吃晚餐。曹朗的手艺很不错。

饭后天已经黑了,曹朗将我送到公交车站。

我犹豫着问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曹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淡淡地说:“车来了,快回家吧。”

我上了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悲伤地承受着忘恩负义的下场。

为了弥补我对曹朗的亏欠,那天之后,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我会趁没人的时候把零食放进他的书桌,并附上纸条表达自己对他的感谢和歉意。但这些零食总会在放学前原封不动地回到我的书桌。我也会在周末拎着水果到曹朗家去,说是给他奶奶吃的,但两三次后他就谢绝了我的拜访,并把买水果的钱返给了我。

我的这些做法并没有换来曹朗对我态度的转变,他礼貌的疏离让我的心闷闷地痛,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挽回我们的友谊。

儿童节前,为了活跃气氛,减轻学习压力,老师让同学们每人交一张童年照片贴在教室后面,装饰六月份的板报。交上来的照片各式各样,有逗狗的、有放鞭炮的、有滑滑梯的,甚至还有摔了一身泥哇哇大哭的。

曹朗的照片上他正在做饭,大勺里的菜黑乎乎粘成一坨,简直就是黑暗料理,完全不像他的水平。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正看着大勺里的菜哈哈大笑。

我认得这个男人,他是曹朗的爸爸。那笑容是如此灿烂,仿佛生活中没有苦难,只有幸福。

我猜他交这样一张照片是想让爸爸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而他呢,也可以每日一回头就能看到爸爸的笑脸。

体育课上我因为身体不舒服,请了假在教室里休息。课程大半的时候,有两个男生跑回教室喝水。

我正伏在桌上休息,忽然听到他们坏笑道:“咱们给这照片修修图吧?”便好奇地抬起头来。

只见他们拿着笔在教室后面的照片上涂涂画画,我心中一惊,他们画的正是曹朗的照片。

“在别人的照片上乱画不好吧……”我想要出言制止,但发出的声音却小得可怜。

两个男生听见了,回头看我。其中一个男生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切,还说我们,平时你也没少笑他啊!”

我的心顿时像被针刺了一下。

另一个男生嘲笑道:“她是嫌咱们只给绣花针修图,没给她修图。咱们把他俩照片放一起,都给修修图。”

“别!”我顿时慌了。

“不想就闭嘴!”

在他们的警告下,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能看着他们在曹朗的照片上乱涂乱画。他们给曹朗和他爸爸的头上都加了两条小辫子和齐眉的刘海。

因为害怕他们给我的照片也做手脚或者在其他地方使坏,我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老师,只能在心中期望没有人注意到照片上小小的改动。

但偏偏就有人闲得无聊,喜欢下课去看那些已经贴了好几天的照片。在一个同学的惊呼下,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曹朗照片的变化。大家凑在板报前,响起一浪一浪的嘲笑声。

这诡异的笑声终于让曹朗发觉自己竟是漩涡的中心。他拨开人群,看到照片,一把扯了下来。周围吵嚷的讥笑瞬间变成了互相揣度的眼神。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的时候,下一个课间,曹朗竟将那两个乱画的男生揍了。

没有人告诉曹朗那件事是谁做的。但聪明的他经过一节课的思考想必已经推测出来。上课时不可能去画,下课时教室里人多,不会没人看见,只可能是在大家都出去上体育课时,才有机会画。而体育课上,只有我和那两个中途跑回去喝水的男生回到过教室。怪不得下课经过我身边时,曹朗会用那样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在他看来,我已然成了那两个男生的帮凶。

在这场荣誉之战中,曹朗以一敌二,虽然身上的紫青程度比那两个人更甚,但气势上却不输分毫。在别人的照片上乱画不对,打架也同样不对。老师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罚他们每人写一份检讨。

曹朗看我的眼神让我很不安。放学时,我悄悄地跟在曹朗后面,想要解释,却迟迟开不了口。

正走着,路边的花坛中忽然出现一只瘦弱的野猫,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曹朗。

曹朗从书包里摸出一根午餐剩下的火腿肠,蹲下身子说:“你饿了吗?想吃火腿肠吗?”说着就把火腿肠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扔在小猫面前。

小猫谨慎地向前探了下身子,又小心地退了回去。但它到底没能敌过火腿肠的诱惑,慢慢靠近,吃了起来。

曹朗露出安心的笑容,陆续把剩下的火腿肠也给了小猫。

看着小猫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温和地说:“小猫,你想你的父母吗?我很想我爸爸。他做饭很好吃。一年暑假,我让他教我做饭,那时我特别笨,不是糊了就是半生不熟,我爸总笑我。可是我没想到,就在那个暑假,我竟然永远地失去了他。”

躲在树后的我心猛地一揪,原来那张照片记录了父子间最后一次温馨。

“在我心中,爸爸永远是个英雄。别人可以嘲笑我,但我无法容忍别人嘲笑他。”曹朗自顾自地说着,小猫并不回应,只是低头吃着食物,很快就吃完了最后一块。

忽然,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嚇得小猫立刻钻进花丛底下,警惕地瞄着外面的动静。

待遛狗的人走远,曹朗轻唤道:“出来吧,没事了。”

小猫怯怯地探出了头。曹朗见它这惹人怜爱的样子,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谁料刚在曹朗这儿饱餐一顿的小猫竟翻脸不认人,猛地挠了曹朗,还龇着牙发出威胁的声音。

突然的变化让我差点儿惊叫出声。幸好曹朗闪避及时,小猫只抓到了他的膝盖,由于隔着一层裤子,没有被抓破。

曹朗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我用真心待你,你却如此忘恩负义。”

这话让我蓦地怔住了,仿佛自己就是那只猫。莫非曹朗早就知道我躲在树后,刚刚那些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心中着急,从树后走了出来,迫切地想要解释一切:“我劝过他们的!只是没有成功……”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曹朗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转头看我。他站起身,静静地离去。

忽然间,我发觉自己向曹朗示好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一种自我感动,就连方才那无力的辩解也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曹朗曾给过我许多切实的援助,但我却从没有实际帮过他,就连他最珍视的照片都保护不了。我真糟糕!

半个月后,化学实验课上发生了一场意外。由于某个同学操作不当,一团火焰腾地蹿起,在台面上蔓延开去。

同学们顿时惊慌失措,那几个平时总带头嘲笑曹朗的男生更是哇哇大叫,跑得比谁都快,而平日被他们嘲笑为“绣花针”的曹朗却最为镇定。他迅速砸开存放消防器材的柜子,拿出灭火器,熟练地拔掉保险栓。灭火器喷出的白色泡沫像一只饥肠辘辘的妖怪,贪婪地吞噬着火焰。

曹朗的果断和冷静阻止了火势的蔓延,把损失降到了最小。事后,他受到了化学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看他的眼神也与以往有了些許不同。

我以为曹朗的处境会因此改变,但微小的变化很容易在繁重的课业中冲淡,眼看一切又要回到原点。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那场意外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恐怕再也无法挽回。

因为缺乏勇气,我从不主动争取什么,总喜欢把自己藏在人群里。但这次我破天荒地主动找到班主任:“老师,我们是不是很久没开班会了?”

班主任看着我的眼睛:“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咬了咬下唇,点头道:“我有些话想对全班同学说,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第二天,我们召开了一次班会,主题是“勇气”。

当班主任让大家发言时,她的眼睛直视着我。我的胸口怦怦直跳,仿佛有一团跳跃的火焰。我抚着自己的胸口,举起了手。

我站在讲台前,再次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今天是、是……”

我的口吃惹来一阵哄笑。但这次我没有畏惧,我深深吸了几口气,看着曹朗。

曹朗起初没有看我,但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抬起头一直注视着我。

我调整好呼吸,重新开始:“我今天是来承认错误的。我刚到这个班级时既自卑又内向,说话口吃,惹人嘲笑,是曹朗一次又一次帮助了我。但当我逐渐被大家接纳时,我却恩将仇报。为了让自己不再被排挤和嘲笑,不再承受流言蜚语,不再显得与别人格格不入,我背叛了自己的好友曹朗。我开始疏远他,甚至和其他人一起嘲笑他。化学实验课上意外起火时,有几个男生跑得比女生还快。他们平时总嘲笑曹朗不是男子汉,是个‘绣花针,但真正遇到危险时,曹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担当!”

那几个男生低着头,羞愧的“红云”从脖子蔓延到了耳朵根。

我继续说道:“难道别人与自己不同就该受到歧视吗?难道为了融入群体就要昧着良心也去当一个施暴者吗?作为这个班级的新人,我比你们看得更清楚,我本该一早就站出来指出其中的错误,但我不敢,我做错了。你们也做错了。当发生孤立与欺凌时,根本不存在无辜的旁观者,每个旁观者都是共犯!在这里我要向曹朗郑重地道歉。他不畏惧别人的看法,也不畏惧生活的苦难,在危险面前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就连让我站在这里说这番话,做自己从不敢做的事的这份勇气,也是曹朗教给我的。在我心中,他是真正勇敢的人。”

我的话讲完了。全班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我知道,倘若我在演讲中说出曹朗父亲的事,会更容易得到认同。但我不想,因为那是曹朗的隐私,我没有资格代人说出。所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使这番话会把自己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我也心甘情愿。这一次,我会坚定地站在曹朗这边,无惧一切流言蜚语。

我设想了一百种不利的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班里竟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连那几个曾经带头嘲笑曹朗的男生也在为我鼓掌。

曹朗鼓着掌,红着脸,眼中似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在我的影响下,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同学向曹朗当众道歉,远超我的预期。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某件事不对,但在没有人明确指出的时候,大家都会心虚地以为自己的行为无伤大雅,不过是同学间的“玩笑”。只有当一切敞亮地摊在面前,每个人才能直面自己内心的愧疚——最重要的恰恰就是那个敢于指出错误的人。

当天,我收到了曹朗的纸条,里面包着一块软糖。纸条上写着“谢谢”,落款是“你的朋友曹朗”。

我笑着将软糖送进嘴里,甜甜的滋味一直渗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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