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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子,快跑

2023-10-18许廷旺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侯铁锁额吉

许廷旺

1  冰上的狍子

乌骓高昂着大头,耸动着四蹄,在柏油路上颠跑着,“嗒嗒”的蹄声清晰可辨。

铁锁端坐在马背上,听不到蹄声,脑海里在想一件事:最近一段时间,哥哥金锁闷闷不乐的,动不动就发火。金锁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的大事小情、里里外外,都由他一个人操持。他只有二十五岁啊,却显得有些老……铁锁这才发现,他对金锁的关心那么少。

寒风打着尖哨,从路面上刮过。

铁锁趴在马背上,暴露的脸被寒风刮得像利刃划过似的。他把上身藏于乌骓一侧,多少好些。

苏木(蒙古语,内蒙古自治区牧业行政单位,相当于乡一级政府)离家三十多里。一节课时间,乌骓轻松地跑完了,它的大头、前胸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铁锁的家虽属于牧点,但离牧点至少有几里的路程。一座封闭的院子位于缓坡上,孤零零的。

夕阳落在附近的土丘上,把天空浸染得红彤彤的。远处,淡淡的暮色随着阴云涌了上来。白墙红瓦的屋顶上升起一股浓烟,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烟火味儿。

金锁圈好了羊,正向院外走去,一眼看到归来的铁锁:“走,帮我做件事!”

铁锁神情里藏着一句话:“什么好事?”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金锁翻身上马,一驱马,跑远了。铁锁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金锁话少,不擅长表达。

牧羊犬看看远去的金锁,仰起大头,喉咙里发出回应的吼声,摇着尾巴,去追金锁了。

草原的冬季白天短,转身之间,夕阳落到土丘下了,灰蒙蒙的天空下藏着一抹亮光。用不了多久,它将很快融于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寒风中。

铁锁打量着金锁,一路上,他的脸上像裹了一层霜花,连目光都有些冷。

两匹骏马连着翻过两座土丘。金锁拉了拉缰绳,马儿心领神会,放慢了速度。临下土丘时,金锁警惕地打量着四野。

哥哥这个不起眼的动作引起了铁锁的注意。他心想:有什么好看的?附近连只百灵鸟都没有。

土丘下幽暗如夜。附近泛著一片微亮的光,那是结了冰的水泡。几天前,铁锁曾来这里滑过冰。

无意中,铁锁一回头,看到牧羊犬伫立在原地,没有像以往一样,抢先跑下土丘。

寒风打着旋儿,从冰面上荡过,发出微弱的声响。

冰面上有几处黑乎乎的,像趴着什么东西,由于离得远,根本看不清楚。

金锁下了马,径直向冰面走去。

铁锁紧跟着,近了才看清楚,他惊讶地说:“呀,狍子!”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金锁的话寒风一样刮了过来。

眼前,一只雄狍趴在冰面上,四肢斜斜地伸了出去。看它的姿势,像是要用四蹄抱住什么。在它身后和蹄下,有数十条浅浅的划痕。

再看其他两只狍子,动作、神情相似。

狍子的蹄子浑圆、坚硬,自然不适合在冰面上行走。狍子突然置身冰面,胆战心惊,一心想要离开,越着急越出错,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铁锁曾看到过这种情形。

如果不及时把狍子弄出冰面,一夜之间,它们就会变成一坨硬邦邦的肉。

雄狍看到人,神情里满是恐慌,它仰头、甩身,一个前肢跪在冰面上。它划动着另一个前肢,收于身下,竟成功了——也跪在冰面上。它急促地喘息,再次仰头、甩身,收起后肢,后身弓了起来。它前蹄点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来不及站稳,只听“吧唧”一声,仿佛一堆肉砸了下去。

雌狍和小狍子趴着没动,头藏于胸前,侧视着人,随后闭紧了眼睛。

金锁走向雌狍,一伸手便抓住它的耳朵,向冰外拖去。

铁锁走向小狍子。

金锁冲铁锁扬头、翘下巴,示意铁锁去推雌狍。

铁锁有些犹豫。可一看金锁瞪大眼睛,目光有些凶地盯着他。没办法,只好跑过去推雌狍。

雌狍的前蹄落在地面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弄得铁锁措手不及。眨眼间,雌狍已离开冰面。

突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雌狍纵身跳起,准备逃跑。金锁反应快,长胳膊就势一夹,夹住了雌狍的脖子。他腾出一只大手,抓住雌狍的前肢,然后胳膊一用力,雌狍便倒地了。他不给雌狍喘息的机会,用膝盖顶在雌狍身上,从腰里抽出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雌狍的两个前蹄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雌狍伸头、蹬腿,不断挣扎着。

金锁顺势一滑,一脚踩住雌狍腹部,两只大手忙而不乱,又把雌狍的两个后蹄绑在了一起。

雌狍侧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瞳孔黑而亮,恰似一团微弱的火焰,在苍茫的夜色中跳动。

铁锁错愕不已。他瞟了一眼倒地的雌狍,又看向金锁。

金锁瞄了他一眼,声音轻得能被风吹散:“它受伤了。”

不用说,金锁没用吹灰之力就制服了小狍子。

仅剩的雄狍还在殊死挣扎。它又一次创造了奇迹,两个前肢跪在冰上。金锁冲铁锁一努嘴,铁锁抓住了雄狍耳朵——那耳朵发烫。

铁锁拖着雄狍向冰外走去。

金锁跟在后面。

铁锁心里一动,打量着四野,浓浓的暮色云一样压了过来,这应该是很好的逃跑机会,他不禁加快了脚步。铁锁前脚刚离开冰面,后脚雄狍就站了起来,纵身一跃,铁锁不由得脱手了。

狍子是草原上的弹蹦冠军,蹦得高,跳得远。

金锁早有准备,眼看雄狍跳起,他一伸手抓住它的后肢。不等雄狍落地,金锁又一伸手抓住它的前肢,双臂同时用力,“砰”的一声,雄狍重重地砸在地上。

金锁行动迅敏,抽出绳子就把雄狍的前蹄、后蹄各绑在一起。

铁锁看得眼花缭乱。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就挨了一下。随后一个威严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把马牵过来。”

这时,牧羊犬出现了,它围着三只狍子兴奋地跑动、嗅闻,又跑向金锁,站起将自己的前肢搭在他身上,得到一个奖励的抚摸后,便收起前肢,去守候狍子了。

金锁抱起雄狍,把它放到乌骓背上,雄狍口袋似的耷拉下来。他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铁锁,多亏牧羊犬跑了过去,铁锁才反应过来,很费力地爬到乌骓背上。

铁锁在前,金锁在后。

金锁的坐骑上搭着一大一小两只狍子。两只狍子睡着了,配合着坐骑跑动,晃动着。

夜色越来越浓,幕布一样沉重。寒风打着尖哨,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夜色中,金锁行动自如,来来去去,伴随着沉稳的呼吸。

铁锁呢,像夜色中的拴马桩,杵在那里。

金锁做完这一切,忽然想起什么,异常严肃地对铁锁说:“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铁锁声音嗫嚅:“对额吉(蒙古语,妈妈的意思)也不能说吗?”

金锁没有作声。

“放了它们吧。”铁锁整个人融入夜色,“它们怪可怜的。”

“你说什么?”

尽管没有看清金锁的神情,但他那双眼睛应该有着刀刃般的锋利,伴随着一股滚烫的气息,打在铁锁消瘦的脸庞上。

2  该不该告诉额吉

铁锁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黄昏里发生的一幕。这激活了他的记忆,让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情。

额吉和银锁离开家一个多月了。

银锁从小身子瘦弱,常生病。这次,他的病情很严重,先是在苏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说,去旗里(内蒙古自治区牧业行政单位,相当于县一级政府。草原人出于习惯,往往把旗政府所在的地方简称为“旗里”)医院看看吧。于是,额吉带着银锁去了旗里的医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一天,额吉打来电话。

金锁询问银锁的病情,听着听着,他的眉头便拧到一起,越拧越厉害,像打不开的死结。放下电话,金锁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没了。

铁锁守在旁边,尽管他没有听到额吉说什么,但他知道两个人谈论的无非是银锁的病情,无非是钱的问题。这两件事像两座山压在铁锁身上,也压在一家人身上。

两天过去了。

这两天,金锁没有什么异常表现。这样说也不对,起码他放牧时间长了,不到天亮就出去,直到天黑才回来。

第三天,金锁早早回来了。他圈好羊后,忙着做饭。

“多吃些。”金锁对铁锁说,“晚上,我们要做事。”

铁锁想问问,可一看金锁凝重、沉郁的神情,就不敢问了。

夕阳落下去时,他们行动了。与他们一起行动的还有牧羊犬。

那天,风出奇的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铁锁吹落马背,或是卷上天空。

金锁的兴致很高,一路上,他眺望着四野。铁锁看到金锁的样子,心想:冬季草地上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再说,这么大的风,就连肉滚滚的獾都不愿意离开洞——天太冷了。

直到牧羊犬发出兴奋的叫声,铁锁才直起身子,看到几座连绵起伏的土丘下有一群狍子。

狍子傻乎乎地望着他们,直到雄狍反应过来,跑了,狍群才缓缓跟上。是的,它们个个一副呆萌的神情,边跑边回望。尤其是那些小狍子,多次停下好奇地观望,直到人近了,才一蹦一跳地离开。

两人一犬,从三面紧紧尾随着狍群。

狍群只能向前跑。地势开阔了,有一片明晃晃的光,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泡。现在,结了厚厚的冰。

金锁冲牧羊犬一挥手。牧羊犬吼叫着,扑向狍群。

狍群感到不妙,加速向前逃去。

雄狍猛地发现冰面,赶紧掉头,向金锁那里跑去。金锁看得一清二楚,手一扬,布鲁(即布鲁棒子,往往用榆木、柳木做成,呈L状,是牧羊防狼的工具)结结实实地砸在雄狍身上。

这时,牧羊犬扑了过去。雄狍纵身跳起,落下去,随着一声闷响,雄狍落在冰面上。雄狍挣扎着,可越挣扎,摔得越重,最后不动了。

狍群看到眼前的一幕,惊慌失措,迟迟不肯向前。

金锁催动坐骑,手握马鞭,凶神恶煞般冲了过去。牧羊犬不甘示弱,张着血盆大嘴,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铁锁也摆出架势,但相比那一人一犬来说,中看不中用。狍群察觉到了,纷纷向他这里奔来。铁锁急了,一扬手,可惜布鲁沒有发挥作用,提前落地了。接下来,他应该驱马拦下狍群,结果却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起热闹。

“蠢货!”金锁狠狠骂道,“拦住它们。”

如果铁锁配合得好,能把十几只狍子齐刷刷地赶到冰面上。结果,冰面上只有三只狍子。

几天后,金锁和铁锁去了旗里。

铁锁看到银锁,吓了一跳。银锁瘦得不成样子,嘴巴里、鼻子里插满了管子。

金锁看到银锁,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摔倒。接下来,他像没事似的,交钱、找医生,与额吉凑到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

金锁把所有的费用交齐了,问清楚情况后,准备走了。走时,他把一沓钱塞到额吉手里。

额吉一愣:“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把羊群卖了。”金锁轻声地说道。

额吉不说话,眼泪一个劲儿地流。

铁锁看看额吉,又看看眼巴巴注视着他们的银锁,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堵了个东西,连喘息都困难。

金锁拉起铁锁,走出了医院。这期间,金锁头也没有回。

不过,铁锁记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金锁都没有说话,眼睛始终红红的。

一连多天,金锁的眼睛都是红的,更是连句话也没有。

半个月后,额吉一个人回来了……

铁锁的记忆像夜色里的一朵花,无声地绽放。他没有看到花盛开的样子,只感到花凋谢带来的伤感。

铁锁伴着回忆,渐渐睡着了。

早晨,铁锁起来时,金锁去放牧了。

羊圈是半封闭的,起得高高的,三面围墙也高高的。这种羊圈冬暖夏凉,也是牧点里最好的羊圈。

羊圈门通向院子,便于一家人行走。平时,这门总是开着,今天却关得严严实实。

铁锁惦记着三只狍子,来到羊圈里。

羊圈里还有一间房子,这间房子是特意给羊准备的。到了冬季,大羊要生小羊了,或是某只羊体弱,就要住进去。房间里可以生火、取暖,也可以住人。

嗯?门上挂着一把锁。

草原人没有锁门的习惯,哪怕家里几天几夜没有人,也只是把门关上,那只是防着牲畜。

铁锁趴在窗上,向里面望去。

雄狍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出现,赶紧望向窗。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透着无限的幽怨,似乎在说因铁锁从中相助,它才被捉住,才失去了自由。

铁锁摁了摁胸膛,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窗里。这一看不要紧,窗下聚集了三只狍子。雌狍愣怔地看着这边,好像认出了他。小狍子的头搁在两只大狍身上,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每只狍子的脖子上都有皮质的脖套。

小狍子走到窗下,用祈求的目光注视着铁锁,它张了张嘴,滑出无声的气流。它的目光像谁呢?像额吉有话要对他说似的。

这时,雄狍和雌狍也痴痴地望着他,目光里分明有一句话:“放了我们吧。”

铁锁立刻转过头,不敢看它们。同时,他心里凉飕飕的,仿佛心头上挂着把锁。他脑海里不平静,一会儿是雄狍抱怨的表情,一会儿是小狍子可怜的眼神,一会儿是雌狍沮丧的样子……他的思绪一滑,额吉知道这件事吗,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额吉呢?

急匆匆返回家时,路上遇到了额吉。

“你这是怎么了?”额吉目光明亮,神情忧郁。

铁锁心里一动,额吉知道家里有狍子,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后,会不会着急?他赶紧低下头。马上,他又抬起头,与额吉四目相遇,额吉目光里润着水波一样的温情。

“我……”铁锁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

3  老侯来了

铁锁没有见过阿爸。

额吉告诉他,他出生后没有多久,阿爸生了一场大病,离开了他们。额吉一个人把他们仨抚养成人。谁知道,银锁也离开了。这件事对额吉打击很大,一夜之间,额吉的头发全白了,精神恍惚,嘴里总是念叨着“银锁”。

时间能抹去一切,可它无法抹掉额吉对银锁的思念。三年里,额吉老了许多,她的背驼了、腿弯了、脸上添满了皱纹。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额吉却一天天衰老。

忽然,铁锁想起,最近一段时间,额吉总是唉声叹气的。一天深夜,他醒来,还听到额吉在啜泣。

额吉长时间凝望着窗外,轻轻叹息一声。

“额吉,”铁锁不敢看额吉,“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唉!”额吉重重地叹了口气,眼泪下来了,“还不是金锁的事。”

房间里静寂无比,从窗户钻进的轻风掠过耳边,发出“嗡嗡”的响声。

铁锁想安慰额吉,可张了张嘴,却只有无声的喘息。即使他开口,什么样的话又能安慰额吉呢?

半年前,金锁处了个女朋友,可女朋友嫌弃这个家穷,嫌弃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这期间,女朋友与金锁分了几次手。看来,这次女朋友彻底不理金锁了。

现在,金锁已是大龄青年,他的婚事是额吉的一块心病,沉甸甸的。女朋友吹了,金锁只是不高兴、难过,而額吉却是伤心、绝望……

想到这里,铁锁把狍子这件事压进心底,他不想给额吉添乱了。

铁锁只有九岁,虽然还不太明白这些事情,但已经意识到了。

铁锁暗中观察着金锁,他脸上灰秃秃的,好像没有洗干净。如果他不是出来进去,如果不是喘息,完全是个木头人。铁锁还惦记着三只狍子,可当他再去看狍子时,窗后面挡上了窗帘,门上仍挂着锁。他倒心静了,起码额吉不知道家里有狍子。

太阳还没有移过头顶,金锁回来了。他轻声对额吉说:“老侯要来。”

额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走出家门去照看羊群。

金锁一抬头,发现了铁锁:“你去陪着额吉。”

铁锁知道,金锁这是有意支走他。

金锁看他没有动,稍稍提高了声音:“快去!”

铁锁站在土丘上,那条光滑的土路像被狂风吹起的带子,甩出十八道弯儿。一辆货车在上面忽左忽右、飘来荡去,身后拖着一团浓浓的烟尘——那是老侯的货车。

老侯是老客(草原人对从事牲畜交易人的称呼),家里的很多羊都卖给了他。最近,家里不卖羊,老侯怎么来了?毫无疑问,是金锁特意找来了老侯,他为什么找老侯呢?

铁锁想到那三只狍子,多了个心眼儿,悄悄潜回了家。躲在羊圈门外,铁锁听到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门开着,一束阳光照进去,房间里亮亮堂堂的。

小狍子探头探脑地向外观望,发现了铁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铁锁怕被发现,藏了起来。

“这只狍子个儿高体壮,很少见。”

这是金锁的声音。尽管铁锁没有看到金锁的表情,仅从声音判断,不难听出他发自内心的兴奋。金锁高兴时,脸红、眼亮、额头光洁、声音又响又脆。

铁锁开心极了,至少有半个月,他都没看到金锁的笑脸了。他愿意听到这种声音,金锁高兴了,额吉就开心。

迟迟没有听到老侯的声音。

老侯瘦高瘦高的,小鼻子、小眼睛、淡眉、薄嘴唇、尖下巴,让人很容易想到一个词语:尖嘴猴腮。他还有个特点:遇到重大事情,比如涉及牲畜的价格时,轻易不说话,反而是用一只大手反复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或许是长时间的抚摸,他的下巴上连根胡子都没有。

如果铁锁没有猜错的话,老侯又在摸下巴了。

“这只狍子能值两只大羊。”老侯的声音黏黏糊糊的,淋了雨一样,“你这一下子就赚了六只大羊。”

这声音里又带了些羡慕。

“不!”耳边传来金锁清晰、有力的声音。

“嗯?”老侯一脸惊讶,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金锁。

“雄狍足足能值十只大羊。”金锁胸有成竹地说道。

铁锁的心提了起来,脑子飞快地转着。雄狍怎么能值十只大羊呢?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复杂。金锁应该眉飞色舞,老侯应该一脸猴相,苦苦思索着。

果然,不一会儿传来老侯疑惑的声音:“我不明白。”

“它们都活蹦乱跳的,浑身没有伤。”金锁的声音果断,“它们长相俊美,雄狍雌狍搭配,有利于生长。一年后,就会有小狍子出生……”

金锁的话不仅把铁锁绕蒙了,也把老侯弄糊涂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老侯有些着急。

“把它们卖到城里的公园。”金锁异常兴奋,“越是大城市,卖得价越高。”

老侯用力咽了口唾沫。

“你认识的人多。”金锁对老侯说,“事成之后,我分你六只大羊。”

铁锁身子一哆嗦,踩断了一根枯枝,脚底下发出“咔嚓”一声。

响声惊动了屋内的两个人。金锁一脸冷峻地向外走去。

铁锁预感不好,赶紧藏到了草捆后面。

金锁站在门处,观望一阵,没有发现异常。老侯位于门里,望着外面。金锁冲他一示意,他走了出来。金锁手起锁落,“啪”的一下,把门锁死了。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金锁的声音压得很低。

老侯看看门锁,用力地点点头。他好像想起一件事,上上下下打量着金锁。

“你怎么这样看我?”

“听说你女朋友吹了?”

老侯的话音刚落,金锁的脸立刻红彤彤的,连脖子都红了。顿时,他一扫刚才意气风发的样子,低着头向院子里走去。

“金锁,今天我来,还有一件事跟你说。”老侯不紧不慢地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金锁猛地转过身,直视着老侯,目光像什么呢?像余晖照在冰面上,闪烁着奇异的光。

铁锁听得一清二楚,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女孩儿是我的远房亲戚,论起来,叫我姨夫。”老侯又开始摸下巴,不时看一眼金锁,“女孩儿心好,个子高,不过呢……”

说到这里,老侯不往下说了。

金锁眼巴巴地看着老侯,两只大手搓着,恨不得搓下一层皮。

铁锁微张着嘴,目光定在老侯的脸上。

“身体有点儿缺陷。”老侯犹豫了半天才开口,之后强调,“只是一点点。”

“缺陷?”这话不是金锁说的,而是铁锁没有忍住,脱口而出。

老侯怪怪地看着铁锁。

“你怎么还没走?”听起来,金锁的语气没有那么凶。

“我这就走!”铁锁转过身,吐了吐舌头,用手抚了抚胸膛,那里跳得厉害。

4  云露姐姐

老侯的这个消息给一家人带来了意外惊喜。

金锁神情鲜活,好像突然间来了一群鱼,在水里快活地畅游着,不弄出点动静就对不起众人。额吉呢?仿佛朝霞落在身上,全身披金挂银一般,白发也金灿灿的,眉宇间漾着笑意。铁锁看谁都笑,看额吉笑,看金锁笑。看牧羊犬,也笑。

“你有什么高兴的?”金锁话没说完,也憋不住笑了。

牧羊犬似乎也察觉到家里要有大好事,興奋得摇头晃脑,走路都不稳了。

一句话,连空气都活跃起来,醉了。

这个时候,只有铁锁表现得还算冷静。老侯的话可信吗?他说只有“一点儿缺陷”,“一点儿”是多少呢?老侯说这句话时,犹豫再三才吐口的……

铁锁有意把心里的想法告诉额吉,又不想让额吉多心。

老侯走时,给金锁留了一句话:听他的信儿。

金锁问额吉什么意见,他虽是一家之长,但遇到大事,第一个征求的,还是额吉的意见。正因为这一点,额吉才把家里的大事小情交给他。

“不管人家怎么样。”额吉看着金锁,“我们要真心实意地对人家好。”

不久,老侯传来消息说,过几天他就领着女孩儿来家里。

这真是新鲜事。以往都是金锁拎着大包小包去女方家,现在倒过来了,女孩儿来家里了。

这期间,额吉一直忙忙碌碌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平时家里就很整洁。

日子转眼就到了,老侯开着那辆货车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那个女孩儿。她的个子高,一条乌黑的粗辫子拖在背后,眉毛浓浓的,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两侧有些雀斑。

女孩儿冲额吉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给一家人的第一印象很好。

铁锁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细看才发现女孩儿左肩高,右肩低,走起路来有些跛脚。正如老侯所说,确实“有点儿缺陷”。

“这是云露。”老侯介绍完,就走了。

送走老侯后,云露细细观察院子,打量房间,似乎她曾是家里的主人,离开久了,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又像是她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必须弄清楚这里的一切,哪怕是针尖儿大小的事情都不放过。

金锁不知所措地跟在云露身后,像个蹩脚的解说员。

额吉暗中观察着云露,心悬着。其实,她与金锁的心都悬着,云露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刺激。尤其是额吉,她的心就像放在风口上慢慢吹干一样难受——这是金锁几次相亲后,给一家人留下的“后遗症”。

云露去羊圈那里看看。

“这是什么?”云露不愧细心,一眼发现了门上的锁。

“这是……”金锁大手摸着头,却回答不上来。

真是忙中添乱,房子里突然传来了“咚咚”的蹄声。

云露看看金锁,又看看门,向那里走去。

金锁目光中闪着焦急。

“里面是小羊,”铁锁接过话茬,“额吉担心它们跑了,就把门锁上了。”

云露神情里有疑惑,显然没有相信铁锁的话。

“我哥身上有很多优点。”铁锁忽闪着眼睛,看着云露。

云露眨眨眼睛,鼓励铁锁说下去。

“他人聪明、勤劳、能干。”铁锁高兴得很,有些忘乎所以,“不过呢,就是有时候……”他想说“爱发火”。突然,他意识到说错话了,匆匆瞟了一眼金锁。

金锁知道他要说什么,冲他瞪眼睛。不过,没有原来凶。

“就是什么?”云露笑呵呵地看着铁锁问道。

“就是……”铁锁急中生智,“就是有时候嘴笨。”

云露笑了,用手抚弄铁锁的头,转向金锁:“看,人家夸你呢!”

金锁笑得灿烂。

快中午了,云露主动开口:“我给你们做拨面(科尔沁草原上的一道美食)。”

额吉感到愕然,伸手制止了云露。

“我做拨面一绝。”云露笑呵呵地说,“让你们尝尝。”

云露落落大方,洗完手后挽起袖子,就问金锁荞面放在哪里。她往盆里倒了些荞面,又倒一些白面,嘴里说着:“这样做出来的拨面才好吃。”

她熟练地一手往面粉里倒入温水,一手执筷搅动,面粉就变成了面泥,最终变成富有弹性的面团。她用力擀开,面饼变大、变薄,最后变得和面板一样大。她把面饼对折、对折、再对折,只听“啪”的一声,手起刀落,条状面饼被拦腰斩断,放到一起。

金锁打着下手,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向上翻滚着水花。

云露把面板放在锅沿儿上,两手执拨刀(类似于菜刀,两头都有刀把)。她看了看翻涌的水花,用力一拨,半根筷子粗的拨面像鱼儿似的跃起,一头扎进水底,水面平静了。

渐渐地,拨面从水底浮了上来,畅游着。在筷子的搅动下,它们游得越来越快。最后,挤挤挨挨地浮在水面上,白里泛着青,青里透着白,看着就有食欲。

这期间,云露手脚利落,还做了肉酱。作料比往日丰富多了,除了肉,还有绿的野韭菜花、红的辣椒末儿、青的蒜末儿。

云露先给额吉端来一碗拨面:“您尝尝。”

云露要给一家人做饭时,额吉心里的一块石头悄然落地了。她观察着云露,越看越喜欢,难以掩饰。让额吉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第一次品尝到了女孩儿做的拨面。

云露待了整整一天,天边涌来暮色时,要走了。

“金锁,去送送云露。”额吉说。

“姐!”铁锁把缰绳塞到云露手里,“你骑我的乌骓,它很听话的。”

云露笑呵呵地看着铁锁,抚了一下他的头。

临走时,金锁把一样东西塞到铁锁手里,并嘱咐道:“你去照顾一下。”

是羊圈里屋子的钥匙!铁锁喜出望外。

铁锁急忙打开锁,走了进去。

三只狍子畏惧地打量着铁锁。小狍子反应快,它伸头闻闻铁锁的手,发出若有若无的叫声。两只大狍子大有弥补之意,也纷纷嗅起铁锁的手,时断时续地叫着。

铁锁想起,该给狍子饮水了。他拎来了一桶水,倒在水盆里。三只狍子齐刷刷地奔向水盆,匆匆忙忙啜饮起来。

很快,它们喝尽了一盆水。

雌狍抬起头,嘴下沥着水珠,柔情地注视着铁锁。

铁锁忙碌起来,把草梗、粪便清理掉。他一边劳作,一边不时地摸摸狍子。雄狍看铁锁走过去,远远地走开了。它不时瞄着门那里。

铁锁很谨慎,每次出来进去,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清扫完毕,他抱来了牧草。

雄狍看到门开了,纵身跑了过去。

铁锁防着它呢,赶紧把牧草扔向雄狍,随手关紧了门。锁上门后,铁锁愣怔地看着门,似乎看到雄狍失神的样子。

5  又一次做错了

从这天起,云露隔三岔五来家里。一来就帮忙干活,一点儿也不闲着。有时候,她陪着金锁去放牧。

这时,铁锁就慷慨地让出乌骓。

乌骓与云露熟了。每次云露快到家时,它就特别活跃,高耸着大头,在原地颠跑,频频望向土路那里。随着一声嘶鸣,果然,云露出现了。

每次,云露都骑着金锁的坐骑来去。

“我们一家要对云露好。”额吉总是对金锁、铁锁说,“人家不嫌弃我们,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家。”

最近一段时间,额吉心情好,人也精神了。可是,铁锁发现额吉出神地望着窗外时,神情又变了,整个人似乎被什么事困扰着。到底因为什么事呢?

铁锁发现,每次额吉看金锁,多多少少都有这种神情。额吉为什么这样看金锁呢?莫非……他不敢往下想了。

不怪额吉这样看金锁。现在,金锁越来越粗心,似乎忘记三只狍子,有时甚至连门也忘了锁。

铁锁倒是经常去看狍子。每次去,都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不过,三只狍子仍拴着脖套。一个月不见,三只狍子都胖了,毛发更富有光泽。

每次铁锁来,三只狍子都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小狍子毫无惧色,经常伸过头,嗅闻着铁锁。

铁锁把手伸过去,立刻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他摩挲着小狍子的头、脖子、脊背……小狍子的目光追随着铁锁的手,仿佛那是好玩儿的玩具。

雌狍微抬着头,打量着铁锁,也慢慢伸过头来。

铁锁笑了,手一滑,落到雌狍身上,摸到结实的肌肉。接下来,他的手便不听使唤了,有意把雌狍全身摸个遍。雌狍四蹄牢牢地抓着地,任他抚摸。

铁锁沉浸在开心中,自然也就忽略了雄狍。其实,自从他走进来,雄狍就冷冷地打量着他,目光不时瞟向门口。不知是他剛进来,受光线的影响,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看到这一情形,总之,铁锁忽视了雄狍。

这是最不应该的。

就在那一瞬间,雄狍纵身跳起,径直奔向门口。

铁锁只感觉眼前有模糊的身影闪过,下意识地向门边退去——他这才想起,没有及时把门关上。

雄狍速度快,又有力量,一头撞在了铁锁的腹部。

铁锁感觉腹部豁开了似的疼,脚站不稳,一头倒在地上。雄狍从他身上跳了过去,伴随着“咔嚓”一声,拴着雄狍的绳子也断了。铁锁一眼瞥到笔走龙蛇的绳子,伸手抓了过去。

雄狍跑得急,绳头突然绷紧,又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拉了回去。

铁锁吓了一跳,绳子险些脱手。但他顾不得那么多,翻身坐起,双手牢牢地抓紧绳头。如果这个时候,雄狍继续弹跳,绳子就有可能脱手。

要知道,狍子是草原上的弹跳冠军,蹦得高,跳得远,力量不容忽视。哪怕是成年人,反应慢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狍子跑掉。

雄狍没有弹跳,只是往前跑。

借这个机会,铁锁稳住了阵势。他两手倒腾着绳子,接近雄狍。雄狍目露恐慌,不是往前跑,而是转身往回跑,这等于拉近了与铁锁的距离——铁锁求之不得。

雄狍看到近在眼前的铁锁,预感不好,弹跳而起。

铁锁不给它机会,也在瞬间跳起,双手抱住雄狍的脖子。

雄狍跳起来了,铁锁也成功了。它不可能带着铁锁跳起——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不过呢,它开始摇头、蹬腿、甩身……一心要甩掉脖子上的累赘。

铁锁感觉抱住的不是雄狍,而是一条牧羊犬,弄不好就会被它咬一口。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死死地拖住雄狍,双脚蹬地,双臂箍紧,身子向后坠。

雄狍勇气可佳,拖着铁锁跑出数米,最终站在那里不动了。它低头弓腰,呼呼地喘着粗气,瞳孔瞪得又大又亮,瞟着身后。

铁锁也好不到哪儿去,小脸儿憋得通红,手臂又酸又麻。借雄狍喘息的机会,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把雄狍抱得更紧了。

雄狍再次弹跳而起。

铁锁反应快,就势全身壓在雄狍身上,双臂再次箍紧。

雄狍弹跳得再厉害,却依旧无法施展开。

铁锁蹬动着双腿,身子用力——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压也要把雄狍压趴下。

双方僵持着。

最终雄狍没有沉住气,随着一声重重的喘息,倒地不起,算是宣布这件事到此为止。

铁锁不敢掉以轻心,他双手抓着脖套,把雄狍拖回房间,重新换了一根绳子。确信雄狍不会逃跑,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刚才,他的一番举动只是出于下意识:金锁不能失去雄狍,家里不能失去雄狍。毫无疑问,云露喜欢这个家,不久的将来,她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金锁的婚事提到日程上了,这就需要一笔钱。哪怕云露不提钱,他们一家人却不能不思量。

想到这里,铁锁便有无限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做得对。

铁锁打量着雄狍。刚才的一番经历,让雄狍的信心、勇气大大受挫。它低头塌腰,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猛看下去,比原来小了许多。它的情绪越来越不好,头藏在胸前。临低下头时,特意看了一眼铁锁,那副神情有着浓浓的哀怨。

铁锁匆匆收回目光,无意中又与雌狍的目光相遇。雌狍微抬着头,长时间地注视着铁锁,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它要说什么呢?铁锁心里一动。

雌狍的神情也变了,无奈、失意、心痛……眼睛失去了光泽,灰秃秃的。它不愿意再看铁锁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小狍子对铁锁有好感,它走到铁锁身边,小心翼翼地伸过嘴巴,嗅闻后,胆子大了,缠着铁锁。

铁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摩挲着小狍子。小狍子的毛软软的,弄得他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小狍子的胆子越来越大,舔起了铁锁的手。顿时,铁锁手心里留下一汪口水。

小狍子的行为影响了两只大狍,它们一改刚才沮丧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

不一会儿,雄狍开始主动示好,它伸过大头,小心地嗅闻着铁锁。雌狍呢,也用头去蹭铁锁。雄狍与铁锁一番亲昵后,目光望着门那里,神情流连。

小狍子的胆子越来越大,它向门外走去,最终被缰绳拉了回来。它回望着铁锁,频频眨动眼睛。

铁锁不知所措地看着它们,心情灰沉沉的。看来,他又一次做错了。

就在这时,从圈门那边传来脚步声。

额吉来了!铁锁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咔嚓”一下,锁死了门。

果然是额吉。

如果铁锁不是手脚麻利地锁上门,也不会引起额吉的注意。额吉听到落锁声,皱起眉头,失神地看了铁锁一眼。

脑海里仿佛有一团火苗,把铁锁浑浊的大脑照得异常明亮:额吉看他的神情,与平时忧郁的样子是那么像。看来,额吉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又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额吉呢?

怎么让额吉开心呢?那就放掉狍子。

晚上金锁回来,铁锁小声说道:“哥,咱们放掉狍子吧。”

“你说什么?”金锁嘴咧得夸张,似乎要把嘴扯破,手握成拳头,“你再说一遍!”

6  家里来了陌生人

时间不知不觉从眼前流走了。

风变得柔和、舒展了。阳光变得明亮、灼热了。百灵鸟“唧唧”地叫着,从头顶飞过。有时,它们还会悬停在头顶,眨着漆黑的眸子,侧视下面。

草地上钻出了嫩芽——春天到了。

这期间,老侯来过几次。每次来,他的话题自然是云露和金锁,随后就变得随意了。最后,只剩下他和金锁时,两个人总是有意压低声音,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铁锁脑海里有个怪怪的念头,他觉得老侯之所以先聊“云露”,那是他来这里的最好理由。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找金锁。

当然,金锁也想找他。

“怎么样了?”金锁说话之前,目光瞟着外面,“有消息吗?”

“你也知道……”老侯又在摸下巴,只说了半句话。

金锁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焦急地说:“现在是春天了,总不能一直把它们关在屋子里。”

从抓到三只狍子那刻起,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老侯大手揪了一下下巴,话悠悠而出:“你也知道,这事儿不能太声张。”

金锁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只手握拳,一只手摊开,“啪”的一下,拳头砸在手掌上。

老侯看看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也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好办法?”金锁有些恼,声音拔高,很快回落了,“我认识的最有能耐的人就是你。”

老侯爱听这话,两只细眼睛眯到一起。

“想想办法吧。”金锁方寸大乱,一个劲儿地催。

金锁急,老侯才不急呢。他慢慢悠悠地往外走,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好”。

两个人又说了些细节,老侯便要走了。

铁锁一闪身,赶紧溜了。刚才,他在门外偷听到这番对话。望着远去的货车,他心里明镜似的——金锁在催促老侯寻找买家。

老侯走后的第二天,无意中,铁锁听到额吉与金锁在说话,先是金锁的声音,随后传来额吉的声音:“你应该把它们放了!”

额吉的声音虽轻,但也异常坚定。

这时,铁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恰恰听到这句话。

金锁猛地抬起头,一眼瞅到铁锁,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快步走出房间,似乎在等一个机会,甩开额吉。现在,铁锁来了,这应该是个很好的契机。

额吉轻轻地叹息一声,望着金锁的背影,目光追出很远。

铁锁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与额吉的目光相遇,匆匆转移了。

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雨。几乎一夜之间,草地绿莹莹的。

暮色如雾气从天边升腾而起,不急不躁地涌来,慢慢包裹了草地。空气中有股特殊的味道,那是青青的牧草与湿润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息,有着奇妙的效果。

铁锁使劲儿吸着鼻子。突然,他看到附近的土路上駛来一辆汽车。汽车停在门前,老侯从车里走下来,一身新打扮,如果不是个子瘦高,很难认出是他。

一名男子也走下车,他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

铁锁不认识这个男子,就连额吉、金锁也不认识。

“这是老板。”老侯特意看了金锁一眼,不知道他有意这样做,还是事先得到过叮嘱,简单得连对方的姓都省略了。

金锁几步走上前,用力地握住老板的手。

“额吉,”金锁低声道,“去牧点里弄些好伙食。”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金锁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家离牧点几里的路程。额吉行动缓慢,这一去一回,得到夜里才能回来了。

金锁发现了铁锁,一拍头,想起什么:“你去迎迎额吉。”

铁锁有些不情愿,可看到金锁瞪眼睛,攥拳头,他只好离开。但他越走越感觉不对劲儿,这老板与老侯同时来的,又是在这个时候……他耳边忽然回想起一周前,金锁与老侯的对话。

铁锁悄悄回来了,他拍了拍乌骓的大头,用力一推,转身向院子里走去。

这时,墙角下突然蹿出一个黑影,挡到铁锁面前——是牧羊犬!它被金锁特意训练过。

“是我。”铁锁搂住牧羊犬,脸贴在它的面部,趁它愣神儿的时候进了院子。

牧羊犬有些为难,探头探脑地向院儿里观望。

此时,羊圈里有一束灯光,从门里泻出来。电是太阳能板提供的。铁锁躲在暮色里,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三个人在看狍子。

金锁在这方面舍得投入,给狍子喂有营养的饲料,如今两只大狍子长得健硕,被毛富有光泽。小狍子也长得快,有成年羊那么大了。

老板的目光在三只狍子身上转来转去。

金锁看一眼狍子,看一眼老板,察觉到老板的心满意足,心里有底了。

“价格是多少?”老板大声问。

金锁特意看了一眼老板,果断地伸出三根手指。那老板淡淡地瞄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到雄狍身上。

“这是一家,有雄有雌。”金锁口齿清晰,语速适中地介绍着,“这样的狍子,便于日后管理。”

老侯不说话,手摸着下巴,牙疼似的,偶尔咧一下嘴,偷眼打量着金锁,目光意味深长。他与金锁打交道有十年了,万万没有想到金锁这么有心计——他小看金锁了。

“好。”老板是个爽快人,从身上掏出来一沓很厚的钱,“这是定金,剩下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金锁掂量着钱,顺手揣到衣服里。

自从老板拿出那一沓钱后,老侯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此时,他的目光长在金锁身上那放钱的地方。

老板转向老侯:“得由你把货送到指定地点。”

老侯拼命地点头,都忘了用大手去摸下巴。

“到时运费一分不少,也是这些。”老板指指金锁,“不过,你要谨慎,万一……”

铁锁竖起耳朵,却没有听到。看来,老板有意说半句话。

“我知道。”老侯语气异常豪爽。

“两天后,”老板竖起两根手指,冲老侯和金锁一比画,“我在城里等你们。”

三个人离开了羊圈。

房间的灯灭了。

夜色越来越浓,如浓重的雾气,即使有人站在对面也发现不了。“唰”的一下,灯光撕开凝重的夜,随着车子疾驰。渐渐地,两束光越来越弱,与夜融为一体了。

金锁伫立在夜色里,猛然想起什么,他打出一声呼哨,坐骑出现在眼前。他翻身上马,向牧点疾驰而去,漆黑的夜色里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7  怎么办

铁锁胸膛里有一团火,烤得他浑身难受。他只有说出心里的秘密,那团火才能熄灭。说给谁听呢?那就说给额吉,让额吉劝劝金锁。可额吉已经劝过了,金锁不会听的。

有一个人能劝金锁,金锁也听她的。她不是别人,正是云露姐姐。

云露知道这件事吗?她听说家里藏着三只狍子,如何看他们?万一她埋怨金锁,不理睬金锁,事情就麻烦了。金锁将难过,额吉将伤心。

那团火已变成熊熊烈火,几乎要把铁锁全身烤酥了。铁锁眼前又浮现出三只狍子,两天后,它们将离开家,离开草原……他使劲儿眨眨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三只狍子出现在他眼前,神情各异,难过、伤心、绝望……

这一夜,铁锁的身子如烙饼,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这是怎么了?”黑沉沉的夜色里,传来额吉的声音。

他不敢动了,身子绷得如一根木棍。

铁锁没有想到,第二天,云露来了。

现在,云露来得次数多了。她的坐骑变成了摩托车。

“姐……”铁锁迎出去,脑海里闪过那个计划。

云露笑吟吟地看着他。

铁锁看到云露开心的样子,不忍心破坏她的心情。他目光一滑,落到那輛崭新的摩托车上,连开口的想法都没有了。

这辆摩托车是云露的阿爸、额吉买的,说是给她的嫁妆。

“有什么事吗?”

“摩托车真漂亮。”

“走,我驮你转一圈。”

铁锁很果断地摇头。

云露看出额吉脸色不好,问发生了什么。

额吉说没事。

“此前,您可不这样。”云露很细心,详细询问了额吉的身体状况,还是不放心,要陪着额吉去看医生。

额吉连连摆手。

云露认真起来,说:“不去医院,那就去苏木转转吧。”苏木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云露不等额吉同意,就把额吉扶上了摩托车,出发了。

铁锁看着眼前的一幕,决定不把事情告诉云露了。云露知道后,将彻底改变她对一家人的态度。

这时,金锁走了进来。他的兴致很高,眼睛水汪汪的。

“哥,你真要卖掉狍子吗?”

金锁迅速扫了一眼身边,瞪着铁锁。

“把它们放了吧。”铁锁直视着那双眼睛,“你应该知道,狍子是保护动物,买卖狍子是犯法的。而且,它们挺可怜的。”

“把嘴闭上!”金锁虎着脸,转身走了。

两天很快过去了。

黄昏时分,老侯来了。与往日不同的是,货车里装着十几只羊。车还没有停稳,金锁也回来了,他让额吉去照顾羊群。

春季,青草刚长出来,羊群很难吃饱,只好延长在草地上的时间。

金锁告诉额吉,他去帮老侯卖羊,弄不好会回来得很晚。

额吉什么话也没有说,缓缓走出了院子。她的背更驼了,腿更弯了,行走更缓慢了。

金锁和老侯躲在房间里,等天黑下来。

铁锁的眼前浮现出三只狍子,它们失去了自由。狍子是一家三口,他们也是一家三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三只狍子马上就要离开草原了,谁能解救它们?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

突然,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一个怪怪的想法:万一这件事败露了,金锁就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必须阻止金锁的行为!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呢?他一抬头,看到乌骓,即刻翻身上马。

乌骓沿着光滑的土路奔跑。

余晖落在草地上,土路成了一条金丝带,在暮风中千姿百态地舒展开。乌骓像一只风筝,随着金丝带要飞上天空。

铁锁上马的那一刻,就想好主意了:去找云露姐姐,只有她能劝阻金锁。

乌骓腾开四蹄,蜻蜓点水般远去。渐渐地,它放缓了速度。原来前方有一个陡坡,土路一头扎了下去。土坡下幽暗如黛,乌骓停下来,眼前出现了一条沟。

草地土质松散,不易涵养水分,稍大的雨就形成山洪。几天前的那场春雨,冲出一条宽宽的沟。

铁锁抬起头,望着远处,土路变成了带子,随风而去。他冷静下来,云露的家离这里很远,即使通知了她,三只狍子也离开草地了。

他看着眼前的土路,不停地思索。土路下有一个小小的落差,离得远根本看不到。如果这里有一条沟,并不深的沟,就能阻挡老侯的汽车。汽车无法行驶,狍子就不会离开草地,这个想法像越来越浓的暮色,钻进他的脑海里。

铁锁下了马,打量着脚下,他觉得最好有一把锹,挖出一条沟。回去取锹已经来不及了,两个人很快就要出现了。怎么办?铁锁看到了旁边的石头。他抱起石头,放在路面上。放第二块石头时,铁锁愣住了,这不等于提醒老侯吗?他举起石头,砸了下去,地上出现一个浅浅的坑。

他眼前一亮,手忙脚乱地挖了起来。手里的工具只是一个石片。草原的土质本身就松软,又是雨后,很好挖。一会儿工夫,落差下面出现了一个较大的坑。

如果是一条深沟,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这就像人走路,突然间,一条腿落进深坑里,另一条腿在地面上,会是什么效果?想想就难堪,更难受。

铁锁的心跳得厉害。他知道金锁和老侯快来了,赶紧匆匆离开。临走之前,他把当路标的石头扔在了坑里——忙中出错。

铁锁来不及藏好,耳边就传来隐隐的马达轰鸣声。

汽车一路欢畅地驶来,出现在铁锁的视野里。随着它呼啸而下,开过陡坡,越来越接近铁锁挖的坑了。

铁锁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视着汽车。汽车没有减速,离坑越来越近……铁锁不敢看了,闭上眼睛。随即,“轰隆”一声闷响,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过了足有一分钟,铁锁才睁开眼睛。他看到汽车的车头栽了下去,车尾高高地翘起。

老侯蹲在那里,无奈地看着脚下。

金锁双手拄膝,注视着脚下的坑,声音随风飘了过来:“来时没有看到吗?”

老侯摇头。

老侯来时,是从低处往高处行驶,路况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他是从高处往低处行驶,再加上异常兴奋,与金锁有说有笑的,也就忽视了路况。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车轮掉进坑里,车胎恰巧落在一块利石上,车胎爆了。

细看,那里有一个坑,坑里有石头,应该是某个人看到路面有险情,用石头垫好。只不过他们倒霉,石头翘了起来,扎破了车胎。

老侯狠狠地拍着大腿,围着车转来转去。

“有备胎吗?”

老侯摇头。

“这下可麻烦了。”金锁大手“咔咔”地挠头,看样子要把头皮挠下一块,“得用马拖出来。”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接下来,两个人发生了小小的分歧:老侯守着汽车,让金锁回去做准备;金锁摇头,指着四周,天马上就要黑了,不会有人经过这里。

老侯还是不放心。

“即使把车拖出来,”金锁打量着车况,又看看天色,“也得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再出发。”

老侯为难了,指着车厢,不说话。

金锁用力点点头:“放心吧。”

老侯再一次检查汽车,锁好车门。他看了看车厢后,沿着光滑的土路缓缓走去。

8  狍子,快跑

夕阳落到土丘的另一侧,那里应该有团火吧,把天空映照得红彤彤的。云低低的,多姿多彩:乌黑、浅黑、暗红……各色火烧云聚集而来,中间有一块金亮亮的天空。

余晖从高高的土丘上蔓延而下,土丘下幽暗如夜。

铁锁确信两个人走远了,便猫着腰向汽车走去。他看到汽车的惨状,尤其是看到那个瘪了的车胎,心里一疼,不敢看了。

铁锁打量着车厢。车厢四周有高高的铁栅栏。这种车很常见,是特意为拉牲畜准备的。车厢里有十几只羊,却没有狍子。

不可能!老侯是特意为狍子而来的。他眼前又浮现出两天前的一幕:当时,那老板说得好好的,两天后让他们送货。还有刚刚发生的情形,都暗示着金锁和老侯要趁着天黑,把三只狍子送到城里。

铁锁爬上车,向车厢里观望。

十几只羊被困在车厢里快一天了,如今又被扔在荒郊野外,对人有着无限的好感,纷纷凑了过去,咩咩地叫着。

铁锁赶紧溜下车,担心两个人听到羊叫,杀个回马枪。他围着汽车转了数圈,千真万确,车厢里没有狍子。

不可能啊!铁锁没办法,又爬进车厢。

这次,他耐心地寻找起来。突然,他被脚下的雨布绊了一下。看清后,发现是雨布的一角。这雨布堆在靠近驾驶室的地方,占了很大的空间。

铁锁手抚着下巴,审视着雨布——雨布在轻轻地拱动。

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仿佛一张口,就能蹦出来,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雨布——小狍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前蹄和后蹄各绑在一起,嘴巴也被绑着。两只大狍子也在,情形与小狍子如出一辙。

三只狍子的六只眼睛集中到铁锁身上。那不是三双眼睛,而是六个火团,烤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匆匆看了一眼,与雄狍目光相遇,它的目光那么明亮,神情又那么无助,谁看到这种神情,都难免心生怜悯。

小狍子伸过头,嗅闻铁锁的手。一股湿漉漉、热乎乎的气息撩拨着铁锁的心。铁锁切切地盯着小狍子,小狍子也仰起头,用漆黑眸子凝视着他。

鐵锁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怎么变得犹豫了?

他把小狍子拖到车尾。车的栅栏上有门,门上有插销,插销上面有个小孔。穿过门鼻,用一根绳连着小铁棍钻进小孔里,门就万无一失了。

铁锁顺利地撤掉插销,往下一看,车体离地面高高的,转身向雄狍走去。

雄狍非常配合,大头伸了过去,身子向前够着。

铁锁把雄狍拖到车尾。雄狍丝毫没有畏惧,扭动着身子,向前挪去。铁锁闭上眼睛,用力一推,只听一声闷响,雄狍落地了。

他用同样的办法把另外两只狍子推下车厢,把雨布恢复成原样后,铁锁关紧栅栏门,跳下了车。

三只狍子倒卧在地,仰起头,炯炯有神地看着铁锁。

铁锁从腰间抽出蒙古刀,“唰唰”两下,挑断雄狍蹄子、嘴巴上的绳子。雄狍翻身站起,注视着他。狍子蹄上有绳子,万一挂在什么地方,就有致命的伤害。铁锁又蹲下身,解掉狍子蹄上的绳子。

雄狍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追随着铁锁。看他蹲下身,嘴巴伸了过去。

立即,铁锁感到脖后有一股温热的呼吸。

铁锁忙碌时,雌狍卧在那里,出奇地安静。它似乎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像雄狍一样站起来。

小狍子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接近铁锁。如果嘴上不是被绑着,将发出若有若无的叫声。

三只狍子自由了,却没有走,甚至都没有逃的意思。它们围着铁锁,或许是三个多月与人类生活在一起,让它们对人有了依赖;或许天黑,置身茫茫草地上,对人的依赖感越来越强烈;或许铁锁救了它们,对他产生了好感……总之,它们没有跑开。

铁锁看向四周。薄薄的暮色中,那条土路隐约可见,好像有人出现了。

铁锁下了土路,向土坡下跑去。忽然,他想起三只狍子,一回头,天啊,三只狍子紧跟在身后。

怎么这样呢?

铁锁竖起两耳,倾听着土路那边的声音。四野静寂,暮风飒飒而鸣。

三只狍子神情一致,两耳削立,看向铁锁。

“狍子,快跑吧!”铁锁看到眼前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心情急切,推开了雄狍。

雄狍害怕了,马上回来了,用头勾住他。

雌狍和小狍也围了上去。

三只狍子把铁锁箍在中间。

铁锁急得团团转。再不跑,这件事很快就会暴露,万一狍子再回到金锁和老侯手上,麻烦就更大了。

铁锁恼了,一把推开雄狍,弯腰捡起木棍,兜头盖顶砸了下去。雄狍惨叫一声,纵身跳开,古怪地看着他。铁锁高高举起木棍,向雄狍追去,它跑远了。

铁锁又奔向雌狍。雌狍很蒙,还没有反应过来,木棍就结结实实地落在头上。铁锁心里一疼,仿佛木棍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敢看雌狍,再次举起了木棍。

雌狍反应过来,弹跳而起,跑远了。

很快,三只狍子融进夜色。

黑滚滚的夜色汹涌而起,弥漫着湿润的青草的味道。

三只狍子走了,铁锁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

9  去找云露姐姐

铁锁来到汽车附近,忽然一只大手兜了过来,吓了他一跳。原来是乌骓用大嘴拱动他,目光不离他左右。

现在,三只狍子自由了。可随着事情真相大白,金锁有可能拧断他的脖子。

谁能劝阻金锁呢?只有云露。

铁锁顾不得那么多了,翻身上马,催动乌骓,去找云露姐姐了。他知道云露住的牧点,那里有他的同学,他也曾去过同学家。

月亮升起来了,草地灰蒙蒙的。光滑的土路就像那钻入高空若有若无的风筝线。

乌骓知道铁锁心情急切,奔跑如飞,一个小时后,便跑进了牧点。牧点里亮着灯光。铁锁一路打听,找到了云露家。

“铁锁!”云露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姐,发生了一件事……”铁锁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一边讲,一边打量着云露。

“第一次去你们家,我就发现不对劲儿!”云露皱着眉头,“你们一家人好糊涂啊。”

铁锁低下头。他想说,额吉劝过金锁,他也劝过金锁,可金锁就是一块石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这个金锁!”云露望着黑魆魆的夜色。

“姐,”铁锁担心地问道,“你不会不理金锁吧?”

云露心疼地抚了抚铁锁的头,轻声说道:“我们现在就回去。”

一束灯光驱散了夜色。无数只小虫纷纷飞到灯光下,又纷纷飞走了。

摩托车滑行着,发出“嗡嗡”的响声。

嗯?额吉看到金锁和老侯回来,脑海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她看出两个人情绪低落,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她的心宽了些。

如果额吉知道老侯的汽车坏在半路,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灯光下,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来时,你走的是同一条路吗?”金锁问。

“嗯。”汽车爆胎,一开始事情就不顺利,老侯的心情大受影响,“也没有发现路上有险情……”

老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个坑出现得有些奇怪。”半天,老侯说道,“像有人……”

老侯的话提醒了金锁。金锁目光匆匆一扫,没有发现铁锁。他这才想起,老侯来时,铁锁还在。他看着窗外,窗外黑得一塌糊涂。

“铁锁。”

没有回应。

“铁锁!”金锁提高了声音。

仍没有人回应。

金锁拔腿走出房间,打出一声呼哨,坐骑出现在眼前。他飞身上马,打马而出。

老侯也预感出问题了,追了出来。跑出没有多远,他便走不动了,张着大嘴,直喘粗气。

两个人一折腾,惊动了待在另一个房间的额吉。她走出来,望着黑黝黝的夜,心里七上八下的。

金锁催促着坐骑,来到汽车那里。夜色下,汽车静静地蹲在原地。

羊听到动静,惊慌地叫着。

金锁没有下马,他借着坐骑,爬过栅栏,抓起雨布。雨布下静悄悄的。他用脚踢了一下,踢空了。他不甘心,蹲下身子,大手摸索着。如果看清楚他的表情,定能把人吓晕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张脸红得吓人,嘴巴噘得高高的,从嘴里喷出滚滚热浪。

金锁的眼睛漸渐适应了黑暗,便看清雨布下没有狍子。他打量着车厢,栅栏好好的——羊在,狍子却没了。

这到底是谁干的?铁锁?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九岁孩子能干出来的事。那就是有人相助,会是谁呢?金锁脑袋大如斗,疼得要裂开。

金锁走到半路途中,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老侯。

“怎么样?”老侯累得不行。

“没了。”

“没了?”老侯跳了起来,“什么没了?”

“还能有什么?”金锁咬牙切齿地说。

“谁干的?”忽然,老侯想起这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我的羊呢?”

“一只不少。”金锁懒懒地说道。

老侯紧悬的心往下放了放。这一路跑来,气都不够用了,随时有一头栽倒的可能。

两个人刚回到家,云露就到了。

一束强光从院外射进来,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金锁看着老侯,一脸紧张;老侯看看金锁,一脸恐惧。

这时,灯光消失了,从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两个人跌进恐慌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云露!”额吉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屋内的两个人听得真真切切,重重叹息一声,恢复了常态。

金锁一眼看到躲藏在云露身后的铁锁,什么都明白了,一步跳了过去。

云露伸手拦住金锁,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像什么呢?像一汪平静的水,冲淡了金锁的怒火;又像两团跳动的火苗,烤得他脸色羞红。

云露目光一滑,落到老侯身上。

老侯反应快,早早转过身去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云露气愤地问金锁,“为什么不跟我说?”

金锁张了几次嘴,声音有些艰涩:“我想挣些钱,秋天要办婚事了。”

云露脸色缓和了许多,声音清晰、坚定:“我不是为了钱,才嫁给你的。”

一家人的目光集中到云露身上,连老侯都转过身来。

“这是违法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就晚了……”云露的声音柔和,“到时,我怎么办?”

金锁正视着云露,看出她是认真的。此时,他胸膛中的怒火跑得无影无踪,又十分庆幸,这件事出乎意料得完美。他的目光绕过云露,移到了铁锁身上。

“可我收了人家的定金。”金锁声音低沉、无奈,“就要三倍赔偿。”

“我去找那个老板。”云露声音清脆。

“你认识他?”老侯抢先说道。

“不认识。”云露十分冷静,“不过,他能同意的。再说,他见过世面,能见好就收。”

一家人暗暗吃惊,他们只知道云露人好,却没有想到她还有主意。

老侯佩服地打量着云露,此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他又特意看着金锁,在心里说:“便宜你小子了。”

圆月高高地挂在夜空下。夜空银亮,草地银白。

转眼间,半年多过去了,冬天就要来了。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进入冬季,雪特别地勤,一场接着一场地下,草原变成了茫茫雪原。

冬天,是草原人最清闲的时候,也是最有意思的时候。

这几天,铁锁家很热闹,人们出来进去的。原来,金锁和云露要举办婚礼了。

“哥,嫂子!”铁锁穿着一件崭新的蒙古袍,调皮地冲两个人眨着眼睛,“祝贺你们。”

金锁害羞地“呵呵”笑了。

“哥,你不能欺负嫂子。”铁锁不由得脱口而出。说完,他吐了吐舌头。

“放心吧。”金锁得意地看着云露,郑重地说道。

这半年里,金锁的变化很大。他的性子渐渐温和了,说话不急不躁,也不冲铁锁发火了。

“他之所以变化这么大,”铁锁逢人都这样说,“都是云露姐姐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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