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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金》看鲁迅对现代性的反思

2023-10-18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11期
关键词:漫游者阿金娜拉

苏 珊 宋 宇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鲁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始终坚持着对现代性的反思。首先是他对外部世界的深刻洞察,鲁迅从弱者本位立场出发。其次是作为启蒙者,鲁迅始终坚持着对内心世界全方位的自我剖析,探索现代启蒙者自身的缺陷与以现代化为导向的启蒙话语的局限性。然而,上述反思仍存在限度,鲁迅本人对此种有限性也不断谋求突破,在这个突破的过程中必然会产生令鲁迅困扰的阻碍,这种阻碍集中体现于《阿金》这篇杂文中。鲁迅曾称这篇文章为“记娘姨吵架,与国政世变,毫不相关”[1],但文中呈现的阿金这一女性形象却明显地影响了鲁迅对现代性的反思:“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2]。与这位在都市中漫游着而生存的女性阿金的相处,暴露了鲁迅反思现代性思想的有限性。

关于《阿金》的主旨内容辨析,主要存在两类研究成果:一是以启蒙视角批判阿金作为都市底层,分散了都市革命的力量;二是从阶级的立场出发,将阿金视为底层无产者的代表,从而探求《阿金》中各个阶级在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都市中所面临的困境与阶级关系矛盾。无论是哪一种视角,都过度聚焦于阿金这个角色的象征意义,从而使得阿金的种种活动细节被剥落殆尽。本文将从都市漫游者阿金与书斋知识分子的限度、超越“娜拉”的阿金与文学想象的限度、后现代女性“标本”阿金与女性解放的限度三个方面对《阿金》进行解读,探究鲁迅反思现代性思想的有限性。

一、都市漫游者阿金与书斋知识分子的限度

都市漫游者这一形象首先由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提出,后续本雅明将其作为重要的主题意象来进行阐释,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本雅明指出他们是19世纪资本主义发达时代都市的产物,同时也是漫步都市、以自身的存在反抗现代性进程的存在。都市漫游者把闲逛当做反抗方式与解放身心的途径。

斜对面的小窗开处,已经现出阿金的上半身来,并且立刻看见了我,向那男人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用手向我一指,又一挥,那男人便开大步跑掉了。我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做了甚么错事似的,书译不下去了。[3]

半夜时分,在书房做翻译工作的“我”听到路上的声响,因此开窗去看,在“我”的眼中,有一个男人望着阿金“绣阁的窗”,“绣阁”指旧时代女性的绣房,而阿金是雇佣的女仆,又生活在上海这一现代化大都市,自然不会居住在“绣阁”之中,对“绣阁”这一词的使用可见鲁迅对阿金的嘲讽、调侃之意,将阿金的深夜约会戏谑为旧时书生小姐式的郎情妾意,也说明了“我”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阿金的生活进行凝视,“我”的不舒服来自于此次凝视的失败。

首先,阿金并不依附于某一端,而是在以闲逛这一方式灵活地生存下来,并尽情在都市漫游中享受生活的趣味。在阿金的生活中,必然存在所谓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压迫与被压迫的权力关系,但阿金不屈服或忌惮于雇主们的威力,也不完全出卖自己成为雇主们的工具。对于以洋巡捕为代表的这一有权之流,无论是暂时回避还是充分沟通,都仅仅是阿金为了谋求漫游的快乐的策略式选择,她跳出了现代宏大叙事中身为“被压迫者”的身份定义,展现出都市漫游者不卑不亢、灵活多变的面貌。

其次,当阿金与男友半夜约会的时候,“我”站在窗前作为凝视者试图进行窥探,阿金立刻反应,向“我”“一指”“又一挥”,不按照“我”所熟悉的“绣阁”书生小姐式的传统情爱叙事展开。阿金的反抗不仅在于她可以立刻反看回去,破除凝视过程中的权力关系,还在于她身为都市漫游者的“不看”:“我的警告是毫无效验的,她们连看也不对我看一看”[4]。书斋中的现代知识分子“我”的失去了视觉主动权与视觉决定权,但都市漫游者们也无意以站在他们本身立场上的视觉中心主义压迫现代知识分子,而是从聚焦式的凝视转变为涣散式的张望,从根本上颠覆了现代视觉中心主义。

长久以来,作为观察者的鲁迅以作家的身份对国民进行画像,一方面,鲁迅以凝视者的身份对现代化进程中具体的人进行观察,对于都市漫游者去中心化的反抗方式缺乏理解,无法突破现代视觉中心主义话语的限制;另一方面,鲁迅受到男权中心话语影响,以刻板化的误解与想象对阿金进行凝视,使得鲁迅的现代性体验的真实性必然是有限的。

二、超越“娜拉”的阿金与文学想象的限度

阿金是一个超越了超越了鲁迅对女性的文学想象的中国女性新的“标本”,她既不是祥林嫂一般亟待救赎的封建旧女性,也不是子君一般被现代爱情观所困的现代新女性;同时也超越了鲁迅对于女性的现实认知。1929年,鲁迅家曾雇佣一位从乡下出逃来到上海的女仆王阿花,夫家要求她回去,鲁迅为王阿花垫付了赔偿费,使她可以留下[5]。对于上述“娜拉”们,鲁迅或是反思造成她们悲惨命运的原因,或是为她们提供支持,但始终将话语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将自己对女性力量的偏狭认知绝对化与本质化。

在《阿金》之前,鲁迅对于现代化进程中女性解放相关议题的反思多以“家庭”为基点,展开对封建伦理与女性解放的思考,反思建立真正的现代性家庭从而促进社会变革所需的条件。《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必须革命“革到老子身上”的倡议,虽是对建立现代家庭一针见血式的洞见,却也陷入了“必须有父亲存在”的局限,忽略对父权制本身的反思。“娜拉”从未被当做真正存在的女性,而是开启民智、鼓励解放的文学符号,鲁迅对“娜拉”们充满了同情与理解,但作为文学符号的“娜拉”本身并不具有充分的真实性与可参考性。

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与《娜拉走后怎样》之后,鲁迅对现代性话语中的父权制陷阱进行了反思。《伤逝》“对父权制的批判亦同时包含着对现代爱情观的反思,而这一爱情观的男性中心话语却富于反讽意味地再生产着它力求推翻的父权制度”[6]。从“父亲”到“娜拉”相关的文本中可见,鲁迅的女性书写聚焦于女性在父权制文化压迫下被反复构建与不断固化的“女性特质”,“并在他批判‘国民性’的这面思想镜子下将之着力放大,使女性作为‘他者’的精神结构被具化成纯粹符号化对象化的一种文学存在。”[7]

《阿金》写于1934年,正是现代化都市加速发展的时期,文中这位漫游于上海都市中的女仆与“家庭”关系淡薄,她以自身的存在反驳了“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的绝对化论断,证明了在非此即彼的戏剧性性别表演之外,女性有着自我成长与发展的空间,迫使鲁迅将目光集中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女性力量上,暴露了曾被宏大命题与男权中心话语所遮蔽的内容,体现出鲁迅反思现代性思想的程度。

三、后现代女性“标本”阿金与女性解放的限度

后现代女性主义吸收了福柯关于话语权力的理论,认为女性需要构建自身独特的女性话语,她们提出:“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声音。”[8]认为女性应坚持构建自己的话语,构建话语的重要途径之一就是从女性的身体出发,以讲述身体快乐的方式逐步构建新的女性话语。

在《阿金》的开头,鲁迅便记下了阿金大胆的宣言,无畏地表达了她个人的身体追求与情欲解放,肯定了从真实的、具体的身体出发的情欲作为女性成长发展的驱动力的合理性,打破了男性知识分子对于现代化进程中对于女性的符号化想象。

除上述外,阿金还通过一系列行为拆解了传统性别表演。后现代女性主义者代表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中写道:“也许并没有一个在律法‘之前’的主体,等待着律法里再现,或者被律法再现”[9],性别本身是一场表演,这种表演是持续不断、多次重复的活动过程,驱使着女性不由自主地表演着理想的女性姿态。

第一,阿金拆解了女性作为“情感动物”的性别表演。男权中心话语和异性恋霸权话语一方面要求女性无条件地忠于异性恋爱情,承担风险极高的生育活动和收益极低的家务劳动,另一方面以女性对爱情的珍视作为压迫女性的理由——因为“重视爱情”被构建成为女性所谓的“本质特征”,“情感动物”无法掌握理性逻辑,被排斥在以科学理性为中心的现代性话语之外。阿金并不沉迷于爱情,对于道德指责,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可以响亮地与其论战。第二,阿金也对女性“理想爱人”的性别表演范式产生了冲击,当她的男友被大汉追击时,阿金只是赶紧关上了后门保全自己。这既跳出了“我”这一知识分子在文学作品中所认知到的女性表演模式,也跳出了那属于市民阶层的彪形大汉由现实生活经验中所展开的对于女性行为的预判,无论是旧女子所讲求的妻德还是现代女性所追求的爱情至上,在阿金这里无法迫使她向着某种戏剧化的性别表演去规范自己的行为。现代新女性作为旧女子的反转形象,是在现代化进程冲击下传统女性性别表演范式走向绝境后的反转式表演,并未走出性别表演的范畴。而阿金所重视是真实的、现实的、具体的生存目的以及充分忠于女性自我的需求。

现代化都市的出现与现代技术的发展为女性脱离传统家庭而自立提供了条件,且女性自立有着各自具体而丰富的方式,可以在现代男性知识分子的启蒙之外独立进行,这使得鲁迅顿感被“塞住了”“一条路”。从对“父亲”与“娜拉”的迷思中走来,经过对阿金的“观察”,鲁迅最终仍持“疑惑”与“愿不能”的态度,体现了他对现代化进程中女性解放议题的反思上的保守性与有限性。

四、限度之外:鲁迅对“我”的超越

在小说的创作中,鲁迅始终坚持着对作为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我”的反思,《阿金》虽然是一篇杂文,书斋中的知识分子“我”与鲁迅仍有着一定的“距离”,作者鲁迅为《阿金》赋予了饱含复杂性的内涵,从而实现了对书斋知识分子“我”的超越。

不需要启蒙和拯救、也无意启蒙和拯救他人的阿金导致书斋知识分子“我”失去了权力,阿金充分掌握了在现代化都市里的生存技能,是超出书斋知识分子“我”的知识结构和生活经验的特殊存在,飞速变化的现代都市本身也逐渐超越了现代性理性中心话语的预测,但作者鲁迅依旧决定将这个令他困惑的阿金记叙下来,实际上是高于“我”的选择,是鲁迅的女性观念与反思现代性思想走向更开放的维度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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