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爱
2023-10-17左英
找到一家永和豆浆店时,已经凌晨四点,急忙拎着行李箱进去,瞬间瘫坐在椅子上。
许久,发现斜对面的男人在看我,看我抬头,他指指自己的头发。
赶紧跑到洗手池,被镜子里的尊容吓呆:长发散乱,左脸红肿,嘴角有淤血,大衣领口露出的睡衣碎烂。穿凉拖的脚趾头紧紧抠着鞋底,太狼狈了,不但狼狈还怨愤,甚至还有一些毒辣。
下手够狠!
仔细收拾一下才出来。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低头正在笔记本上敲敲打打,脖子里的灰白格子围巾很有英伦味儿。
想当年,他也是这种温润清瘦的模样,六年,他长了一脸横肉,我也失去了当年的眉目温和了。
我开始找房子,打电话,网上聊天。安静的店里,我大声嚷着,服务员看我一眼,并没有制止。正好有个早起的房东看到信息,打来电话说有房子。
是个五环外的民居,三十平的大单间,上午九点的阳光正好泼满大半个落地窗。简单收拾一下就睡死过去,再醒来,晚上八点,窗外黑咕隆咚的,远不是三环的景象。
套上棉衣出门觅食。
没到超市呢,就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儿。最喜欢吃这口儿,尤其是推着三轮车卖的,车上一个大桶改装的土烤箱,烤出来的红薯有股泥土的香味儿,干面干面的,比烤炉烤出来的好吃。他用电烤箱给我烤过一次,水乎乎的,我嫌不够香,被他骂了一顿。
我挑了块儿大的。卖红薯的大爷把秤压得很低,收了十五。
超市门口有圆形的石墩子,我挑了个顺眼的坐上去,背着风吃起来。大城市就这点好,光鲜亮丽的多,落魄的也不少,都见怪不怪。肚里有食儿人就有精神,一楼二楼一顿买,买完东西往回走,刚进小院就被喊住了。
是在永和豆浆遇到的那个男人,他还戴着黑框眼镜,围着格子围巾,很高,我需要稍稍抬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两个都很诧异能这么快遇见。
他说,刚才在超市看着就像你,你也住这儿?
是啊,你也住这儿啊?
他说,我203,你呢?
哦,我三楼,呃,最左边那个房间。可是,你昨晚怎么在永和熬夜?
在那边跟了个项目,开完会没地铁了,就没回来,常有的事。他淡淡一笑,上嘴唇有点薄,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表情很有少年气。我又上下打量一下他的身材,清瘦型,是我喜欢的款,心情有点小愉快,但进屋收拾行李时,看到那些有另外一个人痕迹的用品时,心情唰的一下掉到低点。
跟很多年轻人一样,我跟他宁可在大城市里泡着,也不愿再回那个小县城。相识六年,我跟他默契地不说婚嫁,不见对方家人,本着互不相欠的原则相处,谁料最后还是落个连对方名字都不愿提起的下场。这不应该。半夜醒来常想,我跟他算不算爱情,想完又觉得自己可笑,爱情,爱情不过是我们这些写手最挣钱的一个题材而已,自己怎么会信!
那晚吵架,他先摔门走,出差。一晃两周后,应该是他出差回来了,打电话给我,不出所料,他张口就骂:
我真是眼瞎,找了你!屋里的东西你摔的吧?
嗯。
冰箱的电是你断的?
嗯。
洗手池里你放的什么东西?
鱼,特招苍蝇。
厕所也是你堵的?
对。你抬头看看,灯也是我打碎的。
好,算你狠。刚才的通话我录音了,我去起诉你,你可是会被判刑的。他恶狠狠地说。
等你传票。说完我就挂了。他几个胆儿我还是知道的,狠话我都听腻了。
他又打,我直接拉黑了,一直没拉黑他就等他这通电话呢。想着那间公寓里满屋狼藉苍蝇乱飞,感觉总算出了口恶气,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准备喝一杯,于是出门买酒。
下雪了,地上已经薄薄一层,路灯下都变成了橘黄色,真暧昧。院里两棵柿子树,枝头还有零零散散的红柿子,雪打柿子红,真好看。我紧了紧围巾,跺跺脚跑起来,沙沙沙,真好听。
两包啤酒一只鸡,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关掉灯,啪,打开啤酒对罐吹,舒服!
单身真好呀!以前每次喝啤酒都要被他说没格调,但他又不舍得给买红酒,光烟灰缸摔坏我多少个。虽然现在不抽了,但想起来还是恨。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那么死心眼儿,又委屈又不舍得离开,白白浪费掉六年时光。想着便恨恨地骂自己一句:该!
正想着,玻璃上啪的一声响,打开窗帘,玻璃上沾着一块雪,男人正站在窗下,挥着双臂示意我下去堆雪人。
真幼稚。
但架不住心情好啊,匆忙穿戴出门,举着锅铲跑到男人面前,他嘿嘿一笑,举起房东的大铁锹。
我们计划把整个院子里的雪都堆到一起,堆成一个大大的雪人,但院子太大了,雪太薄了,铲了半天也没多少雪。我俩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男人突然有了主意。
院里有两棵柿子树,男人抓着雪在树上操作起来。
雪人爬树?我呵着手看他弄。
我叫李梨,你叫什么名字?
秦晋,秦晋之好的秦晋。
一会儿的工夫,好了。不是雪人爬树,是一个拥抱,雪人拥抱着树,肢体线条柔软,但抱得结结实实,抱得完完整整。
你这个雪人,好深情呀;这个拥抱,情感好饱满啊。我矫情地赞赏道,感觉雪天都成情人节了,拿出手机360°环拍。
要不要这么夸张?秦晋笑意盈盈,嘴角翘着几分天真,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我下意识去找天上的月亮,没记错的话,今晚该是蛾眉月吧?
看什么?秦晋下意识看阴沉的天空。
觉得你笑起来,眼睛像月亮。不介意我发朋友圈吧?我举起手机。
当然不,你发,我给你点赞。秦晋打开微信扫一扫。
我發的九宫格,秦晋第一个留言:像一个甜美的爱情故事。
我跺着鞋上的雪找话,你今天不忙?
秦晋还在仔细看我发的图片,头也没抬地说,项目刚结束,休息几天。
我感念他那晚的提醒,于是诚心邀请,那,喝点儿?
什么?哦,酒啊?好啊。秦晋眼睛眨了几下,刚好我那儿还有半瓶红酒。
去我那儿吧,现成的。我嘻嘻哈哈上楼,刚才你叫我下来时,我正喝着呢。
我简单收拾了下房间,秦晋就上来了,拿着半瓶红酒,一个酒杯,还有一个柚子。
他看了一眼我的啤酒和我的鸡,说,啤酒太凉了,喝这个吧。便动手把啤酒悉数放到茶几底下。
酒杯有吗?
我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白瓷杯,秦晋笑着倒了少半杯,嘴里不饶人,说,真讲究。
秦晋找刀剥开柚子,红心的。
打开窗帘,我们靠着窗子,一边看雪,一边喝酒。
六年了,没有单独跟其他男人一起喝酒吃饭过,要么自己吃,要么跟他吃,要么一堆人吃。是,这个城市,我没有女性朋友,两个闺蜜都在其他城市,她们早已对我跟他的分分合合司空見惯。孤男寡女,在我的潜意识里,是暧昧的,他当年约我吃饭看电影,也是孤男寡女一起慢慢生出亲近的。想想也是可笑,成天写着百转千回的爱情故事,可作者本人有多久没心动过了?我不是什么随便的姑娘,所以即便趁着三分酒意,秦晋递给我剥好的柚子时,我像过去二十几年一样,垂着眼皮接过来,避免碰到他的手指。
秦晋看着窗外,喝了一口酒,咕咚一声咽下去。我鬼使神差地抬头,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一个晶莹的气泡,慢慢凸出来,凸出来,啪!破了,湿润的小水珠溅我一脸。
他来找过你吗?他突然问。
我忙低头吸鼻子掩饰,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痛苦闷在心里的时候不算什么,一旦被人问起,就觉得委屈得不行。我摇摇头说,都过去了。你呢,做什么工作的?
编剧,电影编剧。他说。
同行啊。我放嘴里一块柚子,好酸。
你也是编剧?他问的话里有迟疑,应该是不信。
我写得比较低级,我稍稍抬眼,瞄他的脸色。
哪有什么低级高级,能养活自己不就行了。说完他又喝了口酒。明天有事没,要不一起去图书馆?
好啊。这酒真不错,你那儿还有吗?
有也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早点睡吧。秦晋起身要走。
我起床一般十点。我说。我怕他叫我太早。
彼此,谁先醒了就叫谁起床吧。
第二天到图书馆时,已经下午两点,我们各自去找书看。
图书馆要安静,这是常识,但仍然不能阻止有些恶心的人来闹。
那人坐我身边时,我只觉得味道熟悉,抬头看到是前任,我抬脚就逃,却被他早一步抓住手臂。他一脸横肉狞笑着,压低声音道,我就知道在这儿准能找着你,挺能躲啊。
我小声说,要说出去说。
他看看前后左右,耸耸肩膀道,大家都在认真地看书,没人在乎我们这点破事儿。
我没挣扎,任他抓着,静静地看他演。可他马上变换了角色,随手翻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就是不松手。我最讨厌的,就是他的装,简直一刻也不能忍。
我猛地举起他抓着我的手,大声喊,非礼呀!一边喊一边从座位上挣扎起来。人们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这里。前任一怔,随即面色一沉,眼神阴暗下来,瞪了我两秒,脸色又一变,朝大家笑着说,对不住,跟女朋友闹别扭。
前任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当然不肯,去掰他抓着我的手,锋利的指甲死死抠进他的皮肉里,嘴上还叫着,我跟他已经分手了,救救我!
马上有人围上来。有人说,要闹出去闹,有辱斯文;也有人说,你先放手再说话。
这大概是国家图书馆里百年难得一见的闹剧吧。
前任怒道,你们少管闲事!然后猛地一拉,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说吧,最后这笔账怎么算?
脸面是捞不着了,在别人眼里顶多是狗咬狗,豁出去了。
挣扎时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张脸,我扬起头,从发丝的缝隙里看着他的脸,怎么算?六年,房租都是我付的,我砸的东西都是我自己买的,现在是你有错,你还有脸问我怎么算?
他一怔,好像之前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但马上反应过来,吼道,要不是你蠢,每次都把生意搅黄,我犯得着犯错吗?
我跟他在图书馆最里面的位置,离大门很远,不知是谁跑去喊了一声,保安才匆匆赶过来。前任还是很识时务的,放开我,不失体面地整理外套和衬衣,就在这时,黑色衬衣的倒数第二颗纽扣,啪,被撑开了,露出一小块白白的肚皮和半个深陷的肚脐眼儿。他看也不看,摸索着系上,跟保安出去了。
我马上鞠了一圈躬给大家道歉,然后抓起包,低着头匆匆跑了出去。他回头看见我跑,抬腿就要拦,被保安七手八脚按住了。我马上绕过他狂奔,生怕他再追上来,可是后面还是传来了脚步声,我惊恐地回头,发现是秦晋,他脚步没停,拉住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上了地铁才松开我的手。
没有座位,我瘫坐在门边,他跟着蹲下来,喘着大气。我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凄惨一笑说,就是这个结果,呵。
他拍拍我的肩膀,劝慰道,都过去了。
后来他帮我占了个座位,扶我坐下,一直护在我身旁。下地铁转公交时,风大,我刚抬手,他就帮我戴上了棉服里面卫衣的帽子。
上一个出门帮我戴帽子的男人,还是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心头一暖。帽子遮住了眼睛,我使劲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的下巴和嘴都缩在咖色格子的围巾里,鼻头有点红,短发微卷,暖咖色的修长大衣,整个人又干净又年轻。想想刚才的前任,穿着小脚裤,围巾长过腰带,这倒没什么,可那腆着的小肚子和满脸的胡茬儿十分滑稽。
曾经的英挺少年啊,如今变成了油腻男。如果把这些变化都归罪于岁月,显然有失公允,不如说是一种选择。
秦晋是半拥着我上的公交车,他的左手挡在我身前,右手轻轻扣着我的肩膀,很快找到位子扶我坐下,帮我把卫衣的帽子摘下来。
脆弱的时候有人护着,固然非常好,但脆弱的时候安心享受别人的好,有点不地道。而且,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对我的遭遇有几分同情吧?都不会袖手旁观吧?所以秦晋的行为,不过是一个优秀男人的自我修养罢了,与我无干。
我道谢,他没吭声。
过道里挤满了人,车摇摇晃晃,他跟我的肩膀时不时碰一下。我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一路上我都在沉默,秦晋也识相地没吭声。下车路过超市门口,烤红薯的香味传来,我下意识地看一眼,秦晋马上走过去,挑了一块儿大的。
太大了我吃不完。我客气道。
你是打算让我闻味儿?他佯怒。
他掰开,分我一大块,我接住,咬了一小口,满足得直踮脚。
秦晋一下乐了,打趣道,男人还抵不过一块烤红薯啊!
我说,这大爷地道,烤红薯水分都烤干了,好吃,有的烤不好,都是水,像烂掉一样。
秦晋说,不是技术问题,是红薯的品种不同。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不是前任烤的红薯不好吃,是品种不对,他吼我,是因为他也不懂。
路灯亮了。冬天的夜来得早,此时不过五点,天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下來,天际有一轮细眉似的月亮,天色从红到蓝,颜色渐变,煞是瑰丽壮观。昨夜那点雪基本都化完了,只剩硬邦邦的地面上的冷气顺着脚底往腿上钻。手背冷冰冰,红薯热腾腾。
秦晋望着街道两边红红绿绿的灯牌,提议吃点东西再回去。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向特能吃。选了家我常去的连锁包子店,没想到店员却认得他,他是常客。秦晋点了两个小菜,我要买单,无奈他人高马大,挡在我前面。
今天太谢谢你了,改天好好请你一顿。我一饮而尽。
秦晋没说话,看我喝完,才慢慢喝干了。我又看到他喉结滚动,脸热了一下。
秦晋开始说下午他看的那本书,关于电影解析的,一个外国作者写的。我也喜欢看电影,但理论性的东西没接触过。秦晋就拿一部我们都看过的电影举例,比如《1900》,从经典的配乐,到灯光,到镜头语言,到每个情节的时长,还有一些我不懂的术语,秦晋侃侃而谈,不疾不徐,薄薄的嘴唇嚅动着,不时扬扬嘴角。他不会大声说话,嘴也不会张得很大,甚至不会哈哈大笑,情绪和语调都保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店里的背景音乐低缓,灯光是暖暖的黄,秦晋偶尔打个手势,扬扬眉毛,眼睛黑亮黑亮的,让人不自觉地沉静下来听他说话。我甚至觉得眼前的菜肴有点煞风景,换成咖啡就好了。
看我听得入迷,秦晋突然停住,笑了一下说,其实写字的人对这些一点就通,是我卖弄了。
我立马坐直否定说,没有,这些太有趣了,你教教我呗?
秦晋了然,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给我说,你先看看吧,很好懂的。
我接过书,脱口而出,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秦晋一愣,缓了缓说,你觉得她是做什么的?
搞艺术的吧,要不跟你都没共同语言。我瞄他一眼,迅速躲开装看书。
共同语言这个东西吧,可以培养的。秦晋慢慢说。
心里有根弦,好像被轻轻挑拨了一下,发出细细的尖锐的声音。
可我知道,我只是太脆弱,需要一个依靠而已。而且,我也不想再糊里糊涂地找个伴儿挥霍青春,因为已经挥霍不起了,我想认认真真爱一次。
出门时被门帘绊了一下,幸亏秦晋一把扶住。他的扶,是把手臂挡在我身前,我顺势双手抓住,他没去揽我的腰。因为我醉了,他看我进门就离开了。
不可否认,秦晋是个让女生放心的玩伴儿,体贴、有礼,不用担心他乘人之危。
我睡意全无,找出《1900》重看,看着看着,突然想抽烟,抓耳挠腮地想。家里是没有的。
给秦晋发微信:有烟吗?
两分钟后,门响了,秦晋穿戴整齐,左手一包绿口金陵十二钗,右手托着打火机和烟缸。
我接过烟和火道谢,烟缸不用了,我有易拉罐。
秦晋靠在墙上,盯着我,反主为客道,有烟吗?
我哑然失笑,请他进来,他说就在门口吧。
我抽根烟递给他,他从我手里拿过火机,先帮我点着,又点着他自己的。于是,夜里十二点,楼道里,两个人就着一个烟灰缸抽烟,一个靠在门框上,一个靠在墙上,都没说话,只有烟雾缭绕着。抽完一支,再续一支。有时候对视一眼,无声笑笑,继而目光转向别处,好像我们就是单纯地一起抽烟。
其实,我的心跳很快,却莫名有一些心安。烟的味道有薄荷的清凉,并不呛,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抽一口,轻轻吐气。偷偷抬眼瞄秦晋,他后脑勺抵在墙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手指细长白皙,每吸一口,他的喉结就滚动一下。他不是荷尔蒙爆棚的男人,甚至有点斯文,但抽烟的样子有几分霸道,应该是个老烟枪了。楼道里柔柔的顶灯打下来,他的侧脸五官立体,他的睫毛其实很长,好像一眨就能擦刮到眼镜片,像一幅纤毫毕现的剪影。无论五官还是动作,这个男人都像一幅大师的剪影杰作。
我叼着烟,把烟和火机放到他手里的烟缸上,腾出双手摸兜。我已经换上睡衣,手机没在身上。我跑进屋里拿出手机,调到拍摄,对准秦晋。秦晋有点懵,愣愣地看着我。我示意他转过头去,抬头,我要拍侧面,看他不得要领,抬手捏住他下巴,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咔咔一顿猛拍。
秦晋一动不动,无奈地笑,要不要这么夸张?
好看呀。我说。
我拍完给他看,他翻了几张说,拍得确实不错。
是人好看。我忘了烟还在嘴里含着,这么说着话,好长一截烟灰掉下来,正好掉到秦晋拿我手机的手上。我拿掉嘴里的烟,赶紧去吹。秦晋没动,由着我吹,柔声说,没事,没烫着。
秦晋又拿出一根烟,抽着回去了。他的背影高瘦挺拔,走路的姿势有点散漫,像是在草地上散步。我觉得他或许更适合穿宽松的夹克,戴个大墨镜,格子大衣过于正经,拘着个性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闺蜜发来一张截图,是我前任发的朋友圈,人家郑重地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就叫《我的灵魂伴侣》,配了一张高清的甜照。无所谓了,由着他们把自己当成萨特波伏娃吧,且看他们能甜多久。
关机,睡觉。
第二天,秦晋发微信说出去玩,去公园爬山什么的,我嫌外面太冷,拒绝了。接下来几天都没出门,看他给我的那本书,不懂的就上网搜资料,然后找电影一点一点琢磨。
一天他来敲门,说接了个本子,要去实地勘查一段时间,过年回老家,可能回来就年后了。他递给我一个干净的牛皮纸袋,里面有几本书,说是从图书馆借的,电影入门可以看;又给我一张对折的A4纸,是一份片单,后附两个视频App的VIP账号密码,说加起来算算怎么也能看到年后;又提了一大包东西,有啤酒,有烟,有巧克力,还有其他一些零食,花花绿绿的,铺了满满一茶几。
来得太突然了,我一时语塞,觉得还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比较好,最好是笑着说。可是我没笑出来,扯扯嘴角,干巴巴地说,突然对我这么好,我该回报你点儿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说他屋里的花需要浇水,拜托我照看一下。
他一直没坐,站着交代完一切,双手马上没处放似的,眼神热切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几动,喉结滚了几滚,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点着一支烟,火苗晃动间,才发现我的手在抖。
我不害怕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但我害怕不堪的结束;我不害怕重新爱上一个男人,但我害怕彼此的故意伤害。有种感情,只能激发出彼此内在的恶。我不确定秦晋是哪种男人,他看上去是端方的君子,就像我的前任,刚开始时,看上去也只是一个风趣热情的小伙儿。
如果一切不能以美好结尾,我宁愿不开始。
我心跳得厉害,突然想逃,逃出房间,把他关在里面,永远不要追上来。
秦晋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我,拿掉我嘴里的烟,把我额前的一绺头发抿到耳朵后面,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手指的力度,介于爱抚和占有之间。
他说,你一个人,尽量少出门。
我下意识说,好。
秦晋的房间比我想象的要干净,甚至比我的还干净整洁。地板反射着下午的阳光,水晶一样。两个美式的简易书架,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两盆绿萝油光水亮;吊兰没有枯叶;多肉肥墩墩的,垫盘里没有泥土。灰蓝色的床单有淡淡的玫瑰香,应该是柔顺剂的味道,这是一个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男人。出门前看一眼干净的灶台,想象了一下,他围着咖色格子围裙做饭的样子。
秦晋大概很忙,很少发信息,有时候会发来一张图片,他刚到某个地点,或者喜欢的某个事物。图片里有时候有他,有时候没有。我会在看到某个电影情节或某段话时突然想起他,暂停一切,看着他的微信发呆,翻翻他的朋友圈,他不是喜欢表达的人,朋友圈都是几个月发一次。过分亲密会挤压彼此的空间,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一个月后,我开始试着拉片,用一个月的时间,总算把《1900》拉完了,然后就到了年底。一天早上,秦晋发来一条信息,说他可能回来过年,让我给他的房间开窗透透气。真讲究!
我趴在他的窗户上抽了会儿烟才开始打扫。他有鸡毛掸子,轻轻擦扫就行。打扫完了,寻思好人做到底,把被子也晒了吧,结果在被子底下发现两本书。
一本书是散文集《别处的月光》,作者是李梨;另一本书是短篇小说集《薄》,作者也是李梨。应该是翻看次数多了,边角有些发毛。书的勒口处是我的个人简介,还有我模糊的大头照。扉页上手写的购书日期是两年前,比在永和豆浆偶遇早很久。
书里面,很多地方画了黑色横线,做了红色旁批。有一段我这样写道:
“他有点丧,像文藝青年们的间歇性情绪,无聊,无力,无感。这世上所有的活物,都没有一杯微凉的红酒,和一扇微凉的窗真实具体。这个缓冲时间总是有点长,需要一些美好的东西和感觉才能恢复,比如这种小资氛围。”
他这样批注:
“他的手撑着脸。他的头靠着墙壁。他胳膊撑在窗台看向窗外,或者干脆伏在桌上发呆,总之以任何他认为舒服的姿势。像一个小孩子在拼乐高,没有示意图,一切全凭喜好,全凭直觉,一会儿拼成这样,一会儿拼成那样。他在消磨,在沉淀,在放空,看似百无聊赖,脑海里却有无数画面。”
翻开另一本,他在这一段下画了横线:
“阳光穿过打开的窗落在书面,字迹规正,被风轻轻翻动。俗世的表达是动,是急于在具象的文明形态上留下印迹,在建筑里生活,在物品里生存。恰如某种力量,以虚空沉默的姿态隐在角落。这世界本质是硬件的拼装组合,留下的只是肉眼可见的废墟,所有不可捉摸的,会在这一刻建立,在下一刻被抹去。”
旁批是这样的:
“红尘无影,喧闹无痕。看穿了本质,便会无动于衷。”
……
我呆呆翻看着,直到双脚麻木,肩膀酸痛。
他批注的,都是我想说而没说出的话,我跟他,竟这般默契吗?
把书放回原处,被子整理回原来的样子,装作没发现。仔细地给花浇了水,带上门离开。可心再也无法平静,秦晋的脸一幕幕在眼前轮流播放,眼睛,嘴巴,手,白皙,修长,明朗,干净,纯粹,温暖……
裹上衣服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结完账发现拎不动,分开存放到前台,一趟趟搬运。超市的小姐姐说可以借个购物车推回去,我拒绝了,我就是想单纯地消耗体力,好让脑子和心冷静下来。跑了一趟,背上微微出汗,想吃点软糯的甜食,可烤红薯的大爷还没来。
正午的阳光没有温度,像一个冷掉的熟蛋黄,一碰就碎。
最后一趟进小院,看着自己房间的窗口,突然想到,当初房东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或许不是偶然。
把几大包东西放进冰箱,放着放着,坐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把秦晋的爱情线细细捋了一遍,没有欣喜,反而是负担,因为我不习惯欠别人。闭眼呆呆坐着,像大侠一样打坐疗伤,直到有人敲门。我不想动,甚至有些烦躁,没吭声,直到那人开口。
李梨?
是秦晋。
秦晋背着包站在门口,身上有清新的寒意。他眉眼细长,含着笑意,一咧嘴,眼镜马上起了一层雾。他看我不说话,低头看见我光着脚,地上一堆东西,问我在干啥,我才反应过来,忙说,准备年货。
呀,你的窗户我还没关,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我回身拿了钥匙,急匆匆就要跟他下楼。
我有点急,不知为什么有点急,我明明可以把钥匙给他,却本能地要跟他一起下去。秦晋堵在门口不动,递给我一样东西说,不急,趁热吃了再去。
是块烤红薯,腾着“妖娆”的热气,又香又甜,好闻得让人直跺脚。
作者简介:左英,作品散见于《当代人》《伊犁河》等刊物。
(责任编辑 葛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