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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漆奁的设计叙事研究

2023-10-17

关键词:西汉漆器物品

杨 蕾

(安徽财经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人类的审美历史的演进与梳妆文化发展息息相关。远古时期的人类祖先就开始使用贝壳、兽牙、羽毛、骨头、图纹等来装饰身体,以期获得异性青睐、神秘力量和社会尊重。随着文明的进步,社会化复杂程度的加深,人们对于审美的追求不再局限于身体装饰层面,审美开始展现出更多社会性和阶级性的特征。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梳妆不仅是审美的体现,还是礼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妆奁是这个历史进程中的重要载体,映射了物品使用观念、时代精神传达,以及物品价值属性的演化。目前考古发掘出土的妆奁主要以西汉时期最为典型,尤以漆制为大宗,如长沙马王堆汉墓、云梦大坟头1号汉墓、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天长纪庄汉墓、南昌海昏侯墓等许多西汉贵族墓葬中都有大量出土,可见漆奁在西汉贵族阶层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既往研究主要从考古学、历史文献学、艺术图像学等方向展开。刘芳芳采用考古类型学的方法,对战国和秦汉时期漆奁的胎骨形态、纹样类型及构图形式、装饰工艺进行了整体研究[1];聂菲对马王堆汉墓出土漆器资料进行分析,讨论了“素”铭漆器特点以及官营漆器生产与管理等问题[2]。陈春生从历史文献学和文化人类学角度对妆奁历史形态演变和西汉漆奁遗存进行了系统梳理,重点探索了西汉前、后两期漆奁的制作工艺、特征及器型变化[3]。潘天波对汉代徐州楚王陵墓出土漆器研究后发现了徐汉文化系统内部京师化、地域化与多元化并存的多重特征,提出对漆器的物质、时间与空间的物体系研究要从微观艺术学向宏观社会学迈进[4]。还有从工艺学和技术历史角度进行的研究,包括对梳妆物品及其制造工艺的研究,如胡晓丽等对马蹄形梳篦及其奁盒进行了讨论,提出上圆下方的马蹄梳篦造型不仅与妆奁的外部形态相互适应,更是“天人合一”设计思想的集中体现[5]。王晓阳对窦绾墓中出土的两件五子漆奁盒工艺分析后提出,器物本身反映出汉代贵族女性生活的精致考究以及汉代工匠铸造工艺的精湛纯熟。[6]

虽然现有研究已经从多个角度对漆奁进行了探索,包括对漆奁的制造技术、图像审美,甚至在社会和文化中的意义上都有了较为丰富的理解,但使用设计叙事的方法进行探讨的文献稀少,这是理解和评估西汉漆奁价值和意义的新角度。设计除了使用功能、审美功能外,还有表达功能,也就是叙事功能。人在接触设计作品时也不只是心存使用,心存审美,更心存辨认与解读。[7]美国认知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Jerome Bruner)提出叙事思维在构建设计经验中的重要性[8]。设计叙事(Design Narrative)围绕着叙事主体“设计师”、叙事载体“产品”、叙事客体“用户”展开,指作为主体的设计师将叙事视为一种具有场所意义的表达方式,实现客体用户与载体产品的深度交流,以唤起用户的心理反应并获取富于变化的情感体验。[9]对于设计研究者来说,可以参考这一研究方式,代入设计师和物品的双重视角,针对物品进行设计叙事研究。如同刑侦探案,所有故事皆有迹可循,采用设计叙事的研究方法可以帮助探索设计话语,厘清物品的设计缘由、历史价值和文化传达。本文构建设计叙事研究模型,通过对物品的应用情境(叙事客体)、造物技艺(叙事主体)、图像传达(叙事载体),以及价值属性(叙事载体与叙事客体的关系)的整体思考与分析,去理解西汉漆奁的存在意义和叙事价值。

一、应用情境

设计的过程和结果都是为了满足特定应用情境下的需求,同时,设计出的物品是需要与使用者、使用环境或者其他元素进行互动,这种互动也是在特定的应用情境中发生的。因此,对物品的设计叙事的阐释需要从应用情境入手,才可以更准确地洞察设计的目标和价值。中国古代的梳妆过程就是一个例证,不仅需要通过它完成符合当时社会规范的仪容塑造,更是对自我认知的完善与确认。正如《女史箴图》(图1)中的箴文所说:“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斧之凿之,克念作圣。”梳妆是处于内室的场域,由人物、漆奁及其中的物品共同构建出一个独特的空间世界,支持人们遵循相关的礼仪实现自我形象塑造,通过镜像的对照逐级完成妆容清洁、修饰、自我观鉴,以达到符合个体和社会审美认知的标准。

图1 顾恺之《女史箴图》(唐代摹本),大英博物馆藏

梳妆礼仪的启动从妆奁开始。妆奁方便了人们对品类繁多、零散杂乱的梳妆工具和易被污损的化妆用品进行归纳、保护和使用。根据《中国古代名物大典》中的解释,“奁”,“通指盒匣诸类盛物器。后多指盛放梳妆用品的器具”[10],历史上有“香奁”“妆奁”“妆具”“严具”“庄具”“检”等多种称谓。最初特指镜奁,用以保护易被空气氧化的铜镜面。随着梳妆用品的增加、梳妆礼仪的程式化,妆奁的用法开始普及。妆奁的材质包括竹、铜、陶等,漆制妆奁是西汉贵族妆奁的主要材料类型。

西汉贵族男女皆束发化妆,对于妆容的塑造也极为重视,这是促成当时漆奁流行的原因之一。据班固《汉书》记载“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鵔鸃,贝带,傅脂粉……”[11],可见当时男子妆饰的流行程度。汉代张衡《西京赋》中有“卫后兴于鬒发”,李善注引《汉武故事》曰:“上见其美发,悦之”,记录了卫后因头发美丽而得宠的故事。《西京杂记》中的诗句“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以及汉诗《东城高且长》中的“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都记述了当时对女性容貌妆饰的审视与关注。与此同时,考古遗存也佐证了汉代贵族化妆潮流的盛行,如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的漆奁内残存朱砂和白色粉末等化妆品、扬州邗江甘泉姚庄西汉墓的七子奁内装有白粉和绛色粉等妆饰品、马王堆1 号汉墓中出土了用白色粉末敷面的木俑等等。另外,大云山汉墓出土的一个漆奁盒中不仅有用于磨面的玉质鱼形器、沐浴盆、浴盘,甚至竟然还有一整套搓澡石。这些发现也进一步证明了汉代贵族男女对于仪容美的积极追求。

容纳梳妆物品的漆奁是与贵族阶层的生活和社会礼仪紧密相关的物品。汉儒将春秋战国时期遭遇战乱而毁坏的周礼重建,塑造出封建社会各阶层需要遵循的用物规范。陪葬中出现装有私人用品的妆奁,尤其漆奁成为了当时贵族墓葬的惯例,出土漆奁的数量、形制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墓主人的阶级地位,也彰显出他们对梳妆礼仪的重视程度。如马王堆1 号汉墓出土的双层九子漆奁,是长沙国丞相之妻轪侯夫人生前所用的物品,奁放置在椁室头箱的西侧,根据巫鸿分析,这个位置被视为墓主的“灵座”,与其他生活物品一起模拟构建出墓主人生前居所的前堂[12]。漆奁的上层盛放了丝绵絮巾、手套、组带、绢地“长寿绣”镜衣等衣物,下层9个小奁中放置有胭脂、粉扑、假发、梳篦等各类修容工具,从这些历史遗存中可以窥见轪侯夫人严谨细致的妆容塑造仪式。漆奁中的这些梳妆物件,及其在墓穴中的位置,都指向了符合社会规范的梳妆礼仪在阶级社会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西汉漆奁不仅是当时贵族阶层日常梳妆常见用具,也是达成社会规范和礼仪形式的重要手段。

二、造物技艺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指出:“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的形态。”[13]设计叙事依赖于物质实践,同时物质实践又被设计叙事影响和指导。从物质实践的角度去探索西汉漆奁,可以更好地理解物品被创造的过程。造物技艺是西汉漆奁得以实现的物质实践基础,定义了其结构、形状、性质等基本特点,也为功能塑造和意义赋予提供了可能性。

大量考古发现证实西汉时期在多个地域涌现出高超的漆器制造技艺。早在新石器时期河姆渡遗址中就已有漆木碗的发现,战国时期的楚国漆器手工业最为发达。到了西汉时期,由于社会政治稳定、经济富足,为漆器制造业快速发展提供了良好环境;漆器制作的管理权从中央工官名下转移,开始主要由地方工官掌握[14],漆器生产中心从楚地转战至四川蜀郡和广汉郡。这一时期,漆器制造工艺成熟稳定,漆器生产的组织架构严谨、生产分工细致,从而极大地提升了当时漆器的商业化发展水平。考古发掘出土的西汉漆奁几乎遍及全国各地,包括湖南、湖北、陕西、安徽、江苏、山东、江西、河北、山西、贵州、云南等地,由此可见,成熟且广泛的漆器生产制造技艺在当时已经非常普遍。

西汉时期的漆奁也因为高超的艺术水准成为中国古代漆器史上的典范。西汉漆奁的器物形态呈现出多样化和组合化的特点,对漆器制作需要更为全面系统的考量。以刘贺墓出土的漆奁为例,包括盝顶式大奁、盝顶式小奁、银釦长形奁、马蹄形小奁、银釦三子奁、贴金人物动物纹银釦长方奁等多种形态组合。多子奁是西汉时期漆奁的主要流行样式,通常是一个母奁内置多个子奁,子奁的形状包括圆形、方形、马蹄形、椭圆形等,分别摆放于母奁之中。大小及形状不同的子奁有不同的用途,用以收纳不同的梳妆用具和物品。目前考古发现的单个母奁中的子奁数量一般是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个,与所有者的财富地位有一定关联度。多子奁主要包括以下三种组合类型:第一种是单层奁盒,盒内小奁散放,未嵌入底盒,外盒盖满套;第二种为双层奁盒,盖与器身以子母扣连接,小盒嵌入底板凹槽内;第三种是由盖、身或者多层套成,底层分格。复杂多样的形态更增加了漆器制造的难度,胎骨与漆层都会因湿度变化产生形态变化,不同胎骨和工艺的变形程度也不尽相同,成品要保障每个零部件之间、小奁盒与大奁盒之间的契合,需要匠人有成熟高超的漆器制造技艺才能实现。

这个时期漆奁胎骨包括木胎、竹胎、纻胎、复合胎等类型,这些胎骨在汉代以前均有出现。特别要强调的是,纻胎是西汉漆奁的主要胎骨类型①有些相当多的文献论及西汉漆奁的典型胎骨时使用的是夹纻胎的说法,本文采用的是纻胎这一概念。因为一方面如聂菲在《先秦、两汉夹纻胎漆器称谓及相关问题》中所指出的,西汉时期的铭文中并没有明确的“夹纻”这个说法,东汉时期才开始有“侠纻”的名称。另一方面,其实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指出这两个概念是被混淆了,如倪钰和陈秋荣在《从乐浪墓葬出土汉代有铭漆器谈“纻胎”与“夹纻”》中区分了纻胎和夹纻的区别:虽然都是麻布为胎,但是纻胎是用麻布丝帛裱在范上,干后脱去范,也即脱胎;而夹纻无范,在木胎、竹胎、铜胎等胎体之上,直接裱麻布丝帛、髹漆完成。除此以外,洪石在《战国秦汉漆器研究》中通过文献整理和铭文佐证后指出,在漆器发掘简报和研究文章中,凡是言夹纻胎其实皆为纻胎。因此,西汉漆奁常用的布脱胎工艺,对应的是纻胎的概念。,纻胎工艺在战国时由楚国发明,但当时仅在高阶贵族墓葬中有发现,在秦代和西汉早期也都是仅限于少数贵族使用,到了西汉中期国力强盛之后才得以流行。纻胎漆器的胎体主要是麻布,也有用丝帛,有时也在麻布胎之外加裱一层丝帛,在汉代史料中常以“布(麻布)”“缯(丝帛)”等名称,如在长沙马王堆1号墓随葬器物清单的“遣策”中就记录简233“布缯检一,中有镜”[15]对应了出土的实物麻布丝帛为胎的奁盒;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出土有麻布胎方漆奁铭文“布检容二斗六升”[16],这些均是以纻胎为胎骨的漆奁。纻胎漆器性能稳定,不容易受到空气温度和湿度的影响;较其他胎体而言,能够更好地降低热胀冷缩产生的变形和漆面裂痕,使得组合化漆奁更易贴合、密闭性更好;它质地轻巧,使妆奁变得方便挪动和使用;漆器表面的布帛本身就紧致细密,再经过多次刮漆灰、干燥、磨平、涂漆之后,形成温润光滑的表面,纹饰绘制更加丝滑细致,因此也促成了西汉漆奁形成飘逸华美的装饰风格。

三、图像传达

在设计叙事研究中,物品图像符号不仅是关键的研究对象,还是具有特定象征意义和叙事力量的传达载体。西汉漆奁之上丰富多元的图像符号成为生动的图像史书,传达了深远的文化信息和历史记忆。这些细致入微的图像叙述了当时人们的精神追求、审美趣味和文化景观,为古老的物品与当代观者创建对话。

西汉时期相当多的漆奁都装饰有各式各样的图像符号,主要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天象符号和自然图腾,包括日、月、星辰、云气、山水、植物、动物等日常真实之上抽象而来的图像符号。以扬州西汉刘毋智墓出土的四子奁的母奁为例,奁外圈边刻梳齿纹,盖内刻云气纹;奁中圈刻划梳齿纹与云气纹,奁盖顶中央刻划云气纹,盖壁刻饰弦纹与云气纹。[17]第二种类型是神话元素图像,主要是以神话传说中的动物或人物为代表,比如龙、凤、仙人、神兽、羽人等。以安徽天长西汉墓出土的漆奁为例,奁身以4 只怪兽为装饰,盖面还有2只怪兽;内盒盖面包括1个游龙、1个立龙的图像。[18]第三种类型是几何纹图像,包括圆点、直线、曲线、三角和其他不规则的几何纹样。它们有时单独或组合成图案,但也常常作为图像的边界,穿插在其他图像中间,分隔出不同的空间和主题,创造出更加丰富多变的视觉效果。如江苏连云港海州西汉墓3号棺出土的长方形漆奁,其上绘制了原点纹和双线网格纹,边缘有菱形纹和点状纹,奁盒上下装饰有6 周平行线纹。[19]几何符号的排列组合的使用,不仅丰富了漆奁的视觉效果,也增加了符号和象征的叙事层次感。事实上,这三种类型的符号元素常常混合出现在漆奁装饰之上,以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银釦金箔贴饰弧角长方形奁为例,器身有金箔剪成的凤鸟、猎人、老虎、神兽等形象,再饰以云气和三角等图像符号共同塑造出多元而复杂的图像系统。[20]

这些图像系统是当时人们对于自然、宇宙和人生理想的深厚理解和情感投射。天象符号反映出一种宏大的视野,那些日、月、星、辰并非纯粹的装饰元素,而是代表了当时人们对宇宙的理解与崇敬。而自然图腾符号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关,体现着他们对于自然的依赖与热爱,寄托世人对于生命延续的追求和祈望。神话元素的符号是对超自然的想象和映射,是对神秘、美好的理想世界的追求。以马王堆3 号墓北边箱中出土的锥画狩猎纹漆奁为例,奁顶部为云气纹,正中有一带翼神兽,“主要部位锥画了神人乘龙、飞马、狩猎等纹样”[21],展现了贵族用狩猎来满足置身祥瑞世界的愿望,其上前有神人乘龙图像,后有大鱼尾随。有学者认为这是变异的羽人图像,应当是墓主人追求的死后引魂升天和羽化升仙的思想反映,这个观点可能有值得商榷的空间。首先,根据艺术史论学者巫鸿在关于论述陪葬生器[12]一文中,指出马王堆1 号汉墓陪葬漆奁应当是轪侯夫人生前所用物品,属于生器。其次,从考古发掘遗存来看,相当多的出土西汉漆奁中都留有残存的化妆品,甚至有使用过的痕迹,这意味着大多数妆奁应是将生前物品用来陪葬,在世的人们恐怕很难接受生前所用物品早早被赋予引魂升天的意味。再次,西汉时期东海求仙活动兴盛,人们对于人间仙境有着向往的热情。[22]结合西汉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合一宇宙观,代表当时人们对于宇宙、社会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因此,这些丰富的图像符号及其象征内涵自成系统,塑造日月星辰与山海神灵汇集的神秘世界,反映出时人对于神秘、浪漫、超然的神仙世界的向往,是一种超时空宇宙观的展现。

四、价值属性

设计通过创造物品和形象来赋予其价值内涵。在设计叙事研究中,物品的物质价值及其社会价值属性不仅传达出使用者的生活方式、社会地位和身份认同,还体现了物品与时代背景的深度交融。因此,需要将西汉漆奁置于更宏大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中解读,这有助于理解西汉漆奁的叙事价值和文化意义。

奢华的漆奁在西汉时期主要由贵族和富裕阶层所使用,不仅是他们的生活用器,也是重要的殉葬器物,更成为了权力和财富的象征。西汉初期,汉武帝刘邦采取休养生息政策推动了经济复苏和社会发展,为西汉中后期漆器的流行提供了物质基础。桓宽曾在《盐铁论》中对当时的漆器进行了比价,“野王纻器,金错蜀杯,夫一文杯得铜杯十”,孙机根据《秦汉金文录》中的铭文和王仲荦《金泥玉屑丛考》中的内容推测后得出结论:“铜杯之价为三百,则十只铜杯值三千”[23],管中窥豹,可见当时漆器价值之昂贵。但这并未妨碍西汉漆器的发展,究其原因,一方面,漆器已经成为贵族阶级彰显地位和财富的重要日用器物;另一方面,汉人“事死如生”,厚葬制度盛行,西汉初期国家的严令节约政策只限制了金银器物的陪葬数量和规制,对漆器陪葬规制未做限定,从而促使漆器后来一跃成为随葬物品的主要品类之一,进一步推进了漆器在贵族阶层中的风靡。在长沙马王堆汉墓、湖北江陵高台28 号西汉墓、安徽巢湖放王岗西汉墓等都有漆器出土,数量有数百件之多,漆奁在西汉中后期的高规格墓葬中更是常有发现。

漆奁高昂的价值首先是来源于价值不菲的材料和复杂的制作。漆奁需要用到大量的漆树汁液,也即生漆。漆树的生长周期很长,根据品种不同,最少也需要四五年,长则十多年才可开刀,[24]且每棵树的漆液产量非常有限。收集漆液的工作也需要大量的人力劳作投入,古语有云“百里千刀一斤漆”。其中的艰劳更难与外人道,由于伏天割漆质量最好,正所谓“三伏时节割漆欢”,又因为拂晓漆流量最多,高温大雾天气漆树汁液最为丰富,因此,漆农往往需要在热暑时节的半夜进山,拂晓就开始割漆,辛苦异常。[25]收获的生漆还需要经过日晒或者火煎,完成精炼加工才可以备用。漆奁制作需要多次反复刷制生漆,参考蒋迎春对单件漆笥①漆笥也是用于盛放物品的收纳箱或收纳盒,在这里用作对漆奁用漆量的参考。用漆量的估算,“一斗一升六蘥(龠)”[26],可推测形制更为复杂的漆奁(尤其是西汉流行的多子奁)用漆量可能更多。漆器制作常常需要素工、画工、黄涂工、上工、清工、造工、髹工等多工种多劳力合作完成。以上材料、劳力、技术的综合因素导致漆奁经济价值更为显著,成为奢华的物质存在。

西汉漆奁上的装饰也展现了使用者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越是复杂奢侈越是指向高阶和富裕的社会等级。即使是“髹漆和彩绘的普通漆杯、卮的使用者级别下至地方乡官(第五级爵以下)或中小地主、商人,但不及一般平民。”[27]漆奁较其他普通漆器而言更加精美和华丽,尤其在西汉中期以后,随着经济水平的发展,社会追求奢靡风格日盛,除了彩绘、平脱、印花、锥画等早期装饰工艺外,更有金银贴花、戗金、堆漆、雕镂、釦饰与宝石镶嵌等装饰手法开始流行。正所谓“雕镂釦器,百伎千工”,漆奁成为西汉中晚期贵族奢靡生活风尚的见证。如扬州邗江区杨庙乡昌颉村汉墓出土的贴金箔彩绘神兽云气纹五子漆奁、江苏泗阳陈墩汉墓出土的嵌宝银釦金银贴花五子奁、山东青岛土山屯汉墓出土的金银贴花嵌宝银釦多子奁等都为这种奢侈风尚提供了案例佐证。

西汉时期漆奁昂贵的价值属性也使其成为家庭的财宝箱,常放置在室内较为隐秘和重要的空间,用于储存家庭重要财富或者物品,除了首饰珠宝,还常被存放其他金银物品、重要家庭物品等。考古发掘中也有发现,如云梦大坟头一号汉墓出土的双层圆奁中有玉璧1块;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的多子奁内放着轪侯夫人的1 枚印章。这类物品在西汉漆奁中的不断出现,反映了当时漆奁与家庭财富的日益紧密的联系。

结语

西汉漆奁集中体现了汉代设计的高超成就,展示了匠人如何通过物品设计满足实用需求,并传达用物观念、精神诉求和时代价值。其上所具有的丰富设计历史文化信息,成为理解和研究汉代设计文化的重要实物资料,也是中国古代设计史上的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设计除了使用功能、审美功能外,还有表达功能。本文基于设计研究者角度,针对物品构建了设计叙事理论模型,从应用情境、造物技艺、图像传达、价值属性四个方面去整体理解和分析物品的存在意义和叙事价值。在应用情境上,西汉漆奁是西汉贵族用以梳妆打扮的实用器物,助力符合社会礼仪规范的形象塑造;在造物技艺上,日臻成熟的漆器选材和制造是西汉漆奁艺术成就的技术基础,推动了器物造型的多样化和组合化的发展,也使得飘逸华美的风格得以实现;在图像传达上,漆奁之上装饰的图像符号展示了当时人们对于自然、宇宙和人生理想的理解,塑造了神秘奢华的神仙世界;在价值属性上,西汉漆奁不但是贵族和富裕阶层的生活用器和殉葬器物,更成为了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由此可见,西汉漆奁通过物质材料和文化景观的融合展现,实现了审美文化、物质需求、精神信仰和阶级符号的多重传达。

西汉之后,奁的应用从梳妆用品的盛放器逐渐扩充为家庭小型贵重物品的储藏空间,进而演变为一种可以开阖的梳妆镜匣,后期形制逐渐复杂而庞大,最后成为中国传统室内家具中的梳妆台。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随着其他制器材料技艺的成熟,漆制妆奁逐渐被其他相应物品代替。但漆奁并未完全消失,而是以更精致和更高规格的形式发展;同时漆奁的装饰图像符号类型也逐渐增多、风格呈现愈加多样化、图像内容和形式彰显出鲜明的时代和地域特点。后期,奁与家庭资产的密切程度进一步增加,逐渐被引申为陪嫁资产,形成如嫁奁、奁资、奁产等概念语汇。设计叙事方法也同样适用于不同时期漆奁的应用场景、制作技艺、图像符号及社会意义研究。对西汉漆奁的设计叙事研究,可以拓展汉代艺术研究的边界,也为设计叙事在设计史研究中的应用打开了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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