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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水鱼(上)(长篇小说)

2023-10-15卢一萍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9期

是日已过,

命亦随减,

如少水鱼,

斯有何乐!

—— 《普贤警众偈》

引章

作者

那还是我先来说吧。看来要听你们说,我就得先起个头。

还得从新唐皇帝李宗羲第一次死而复生的事说起。那样的床帏之事,让德高望重的新唐皇帝和狂野雅致的艾莉娅王妃自己来讲,也不合适。这种故事,自然是我这个旁人来说最好。

李宗羲出身于一个贫苦的皇帝家庭,他父皇李能曾有过短暂的帝王生涯。而这一切,在他的灵魂正挣脱他那副已用了一百多年的臭皮囊,即将获得自由的弥留之际,都已不重要。因为所有人的死亡都一样。但在那个时刻,当他叛逆不羁、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他眼前快速闪现时,他深感欣慰,也难免遗憾。他最大的遗憾已不是他未能实现父皇遗愿,一心要建立的新唐最终依然只徒有其名,而是不能陪伴年轻的艾莉娅王妃终老,这使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

就在那个时刻,他无比难堪地发现,当他听到艾莉娅王妃为他而哭的娇柔之声时,他的身体竟然有了生理反应,他的小腹开始发热,它赫然勃起,把他崭新的、用丝绸缝制的寿衣裤裆顶了起来,如青春期少年晨勃一般,在他身体的正中撑起了一个明显的、高高的凉棚。但他已没有心力来控制身体的原始欲望。人生一世,没承想最终还是为了这点■事。他不禁感到悲哀。是的,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问他有何遗愿,他肯定只是希望能和艾莉娅王妃继续刚才的鱼水之欢,沉溺于令他深深迷醉的爱欲之中,永不自拔。

当时,新唐的遗民们都聚集在他周围,面带无限悲伤地盯着自己无限崇敬的皇帝,来为他送终。他们关注着他身体每丝每毫的变化,特别关注的,自然是代表他还活着的那口气多久会断掉。而他,虽气若游丝,但依然顽强地、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呼吸着。

他那声长叹虽然很低,但在那个因肃穆而显得异常寂静的时刻,却响若惊雷,让跪在大床周围的每个人都听见了。他们心里自然有些恓惶。有人开始低声呼唤他,想把他的灵魂像唤一条离家老狗一样唤回来;有人开始悲泣,想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曾随石达开征战的太平天国圣军右军帅、新唐第二代皇帝,后来实际跟一村之长差不多的传奇男人即将死亡的悲痛和不舍。

因为他一直心存念想,对人世无限留恋,他那缕白色的灵魂与苍老的肉体难舍难分,以至灵魂不能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飘到它应往之地。它好几次飘到了屋顶上,又沉落到床上,与肉体合为一体。它像条刚孵出的鱼苗,在水中不停上上下下;像只机灵的麻雀,不断在枝丫与地面间起起落落。这让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可那个时刻,哪个是他的灵魂,哪个是他的肉体,他一时也搞不清楚了。所以,人世里的羞耻之心顿时少了许多,漫长的一生中属于人本性里的东西很明显地浮现在了自己的臣民面前。

当然,在那个时刻,他还是想尽快咽下那口气。他想,只有那口气断了,他的身体才会无欲无求,彻底平静,他也才能尽量少地丢人现眼。

他的灵魂脱离肉体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的时候,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格外清晰,连艾莉娅脸上泪水里映着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而灵魂一旦沉落到肉体里,眼里的一切又都变得模糊了,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画面,如雾里花、水中月。

已经有人找来了摊尸的柏木板。他一见,顿时慌了。他喜欢这张雕花大床,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这张床上和艾莉娅戏耍、云雨,他是在两人同登极乐之境的那个瞬间一口气上不来的。但在艾莉娅娇喘吁吁地按压了他的人中,同时对他进行一番人工呼吸后,他呼出了那口带着死亡气息的浊气,又吸入了一小口人世的清新空气。但慢慢地,他呼出的气多,吸入的气少了。艾莉娅感觉他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连忙给他换上她亲手为他缝制的早就备好的绸缎龙袍寿衣。但他舍不得自己创建的这个小小的龙兴之地,舍不得这片来之不易的乐土,更舍不得艾莉娅。

见他老咽不下那口气,有人已劝他勿要挂碍,放心地走。他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但他的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他也着急,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孟金榜准备高唱丧歌愿他早登极乐的时候,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目睹的,是他闭着眼睛看到的,也就是说,是他灵魂所见。他两眼放光,示意重孙蜀王李寥。蜀王马上意识到了,以为皇曾祖要留遗诏,忙俯身过去,把耳朵靠到他的嘴边。

他的声音虽低,但很清楚,他说:“不要……把我……从床上……移走……”

大家听了这句话,都以为是回光返照,这使他不禁有些着急。好在蜀王答应了,他又放心地闭上了双目。那个时刻,他的心跳虽然缓慢,但异常平静。

有人说:“看来圣上还是心有不舍。”

“能不舍的,也只有……”有人欲言又止,把目光投向了艾莉娅。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的确令人怜爱。

而艾莉娅在那个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的情景,不禁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当他们熟悉的鹩哥的第一声清脆鸣叫从一棵枫香树上传来,其他鹩哥正要群起应和的时候,他们同时醒来。他没有把枕在她脖颈下的左臂抽回,而是顺势把她揽入怀里,她在他怀里那么青春、温软,他闻到了她如兰的气息,立马春情勃勃。她知道,他总喜欢在群鸟齐鸣的时候临幸她,她也喜欢在那个时候承受他雨露的滋润。他用一生积累下的爱的经验来待她,令她每个最细微的体验都是销魂而又美好的。次次如此。但这个清晨,他们的感觉尤好,两人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再次达到了水乳交融、浑然忘我的境界。她浑身酥麻,声音颤颤地说:“我跟你同登极乐了!”

他像被雷电连着劈了几次,也浑身颤抖地说:“鱼水之乐也!忘生忘死也!此时若死,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说完这句话,他在她身上不动了。他的下巴支在她的肩胛處,她可以感觉到他下巴上的胡须很浓密。

这场情爱的风暴使她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除了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感觉不到了。所以,在她的身体没有苏醒、复活之前,她并未察觉出他有什么异样。

先是她的手脚醒来,接着是五脏六腑,然后是皮肤、头发,再然后是眼耳鼻舌身意……她突然警觉,她的肩胛没有感觉到他的呼吸。

“莫装怪了!”她以为皇帝又在憋气吓唬她。但他还是没有动。她身子一颠,把他从身上颠下来,又去胳肢他,却仍无反应。“圣上,你莫装怪了,莫要吓我。”艾莉娅有些害怕了。

但皇帝只是安静地躺着,带着心满意足后的平静与安宁。他的脸色已慢慢变得苍白。她把手放在他的嘴鼻前,没感到一丝呼吸;去听他的心跳,也没听到身体里的任何声音,她这才慌了,说:“圣上,你这个样子驾崩,可真就变成风流鬼了!”

就在艾莉娅悲伤不已、慌乱无措的时候,皇帝即将离开人世。但因为快乐带给他的迷醉,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呢,他的灵魂已经脱离肉身,飘浮在距他胸口三尺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看到艾莉娅依然一丝不挂,用嘴吸着他的嘴,他以为她还想戏耍,就说:“你看你这个丫头,真不知足啊!”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手想去抹一把她优美的脊背上的汗水,但他的手并没有动。他这才隐隐意识到哪个地方不对劲。他的灵魂又往上升了三尺,看得清楚了一些,他才晓得,躺在那里不动的,原来是自己刚用过的已是人瑞的皮囊。他虽然才被激情燃烧,但的确老了,老得他自己看着都有些厌恶。他顿时有了解脱之感。但一看到艾莉娅,却又顿生悲情。他从上往下把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不由得赞叹道:“你真美啊!”

可能已认识到自己无力回天,艾莉娅便穿了衣裳,出来通报。

“难道,我真的死了?”皇帝忍不住大放悲声,灵魂直向肉体扑去,有那么一瞬,他的灵魂又回到了肉体里,但非常短暂。心只轻轻地跳了一下,那口气呼出了一半,又噎在了喉咙里。就这样,他的灵魂像一只蜻蜓,肉体则如水面,蜻蜓一次次点水,却不能沉入水中,更不能融为一体。这让他更加难过。肉体会衰老,但灵魂一直是那个样子 —— 青春年少,有些调皮。对于灵魂,肉体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所寄身的不同的肉体——不同的人生,就是不同的梦而已。但他这个梦只与艾莉娅有关,而与艾莉娅在梦里的无数时刻,如他之前与景芳在一起时一样,是那么美好,令他很难舍弃,他忍不住悲伤,像小孩一样哭泣起来。

艾莉娅去叫居于一侧的景芳。景芳虽为皇后,但早已知趣地退居旁室。听艾莉娅那么说,顿时慌了,进去看了,确认圣上已经驾崩,她强抑悲伤,整理好表情之后,通报给了其他人。太子李绍谋已出门去向臣民报丧。人们都赶来了,围拢到皇帝跟前。

见他们悲悲切切的样子,皇帝深感悲哀,有些生气地大声对他们说:“我的灵魂离我的肉体才六尺远,我还没有死呢,你们就这个样子!”但没有一个人理他。

开始气氛还有些压抑,每个人的表情都还肃穆,但随着人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热闹了。一些长者已在与他的后人商议怎么办他的后事。

他觉得有些可笑。他大声说:“你们莫要那么急嘛!急啥啊!”但阴阳两隔,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说也白说。想到“阴阳两隔”这个词,他的灵魂在虚空里被吓得往上跳了半尺高。难道我以后再也见不着艾莉娅了吗?提出这个问题后,他自己马上难过地回答,那是肯定的。悲伤再次把他紧紧包裹起来。

艾莉娅换了一身黑白衣裳,坐在他的身侧。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样子更令他不舍。他的灵魂不想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尾少水鱼,他不顾一切地从搁浅的旱地挣扎进水中,再次与肉体结为一体。回到肉体,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虽是一栋老房子,很是破旧,但还是保留了他的气息和所有的梦境,所以他很激动。他想再次对艾莉娅说,我又可以爱你了!但他还是没有一点力气,所以他的声音低得自己都没有听见。奇怪的是,他心中无限的爱意激起了自己的情欲,使他的身体再次有了反应。它似要屹立不倒。

艾莉娅似乎感觉到了他受的煎熬,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已寒凉,但她觉得它却仍像清晨抚摸她时那么温热。想起这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伤心欲绝,跌倒在地。他一见,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死亡或者悲伤,其实只存在于相爱的人之间。其余的,都只是死亡和悲伤的旁观者。有两个妇女要过来扶起她,但她自己抓住床栏站了起来。也只有在那个时刻,所有的人才感受到了她深切的悲伤,才感受到了她对他的爱。世界宁静,没有一点声响,只有她的绝望,如惊雷般轰然滚过。只见她站起来,俯身下去,勇敢地在他耳边说:“我要为你殉葬!”

那个时刻,他的听力格外敏锐,听得一清二楚。挨近她的人也听见了,他们一下子呆住了。外围的人忙悄声问怎么了,有人便悄声传话说,她要为他殉葬!他们就这样次第把话传下去——她要为他殉葬!她要为他殉葬!她要为他殉葬!她要为他殉葬……最后,每个人都吃惊地僵立在原地,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

世界重归初创时的寂静……

他的灵魂也僵直在了空中,好久沒有动。悲喜在瞬间化为乌有,化为空明,化为天地间的澄澈境界。虽仅瞬间,却如永恒。然后,悲伤重回他的心中,渐为大悲。他用尽愿力,扑向自己的肉身——在那个时刻,他下定决心,即使肉身如同沸腾的铁水,他也要与他合而为一。

他的灵魂被自己的肉身灼烧得伤痕累累,但他做到了。他呼出了那口一直噎在喉咙里的浊气,然后又吸了一大口人世间带着甜味的清新空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圣上的眼睛睁开了,看来他还是死不瞑目啊!”有人见了,这样说。

“看来还是有不放心的事。”

新唐另一长者,巴州侯、亲勋翊卫校尉兼符宝郎成文昌走上前去,显然是想让更多的人听见,所以大声说:“圣上啊,我已经把您的谥号都想好了,到时会在您的墓碑上铭刻,这谥号是:承天隆运圣德神功先觉体元肇纪立极哲肃敦简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神圣高皇帝!你就闭上眼目,安心地走吧!”说罢,就伸出手去,要把皇帝的眼目合上。

“你们……让老子往哪里走啊?”皇帝突然有些生气地说出话来。

成文昌的手像被蛇咬了一口,嗖地弹跳起来,然后僵在了空中;本是跪着的人也吓得站立起来,直往后躲闪,连艾莉娅也一下站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非得让朕驾崩?”皇帝试图用双肘支撑起上半身,坐起来,但他没有做到。

即使到了那个时刻,也没人认为他复活过来了,而是认为他是听到了成文昌说出的谥号,欢喜得诈尸了。

成文昌首先吓得半死,其他人更是魂飞魄散,转身纷纷往外逃跑。

“艾莉娅,难道朕就那么吓人吗?”

皇帝这句话一出口,艾莉娅站定了。她重新转回身去,殷勤地俯下身,转悲为喜。

“吾皇啊,你吓死臣妾了!”

其他人一听,这才先后回转身来,原本惊惧的面部表情慢慢被欢欣所替代。

皇帝终于坐了起来,对围在床周围不相信这个事实的人说:“朕没事,刚才睡得太死了,都去忙自己的事吧!”

臣民一听,悲欣交集,跪拜之后,纷纷退出。

艾莉娅给皇帝倒了一碗开水,用瓷勺舀了,用自己由苍白变得红润的小嘴吹凉,然后喂他喝。

“往阴曹地府跑了一趟,是有些渴了。”皇帝把瓷勺里的水喝了。

艾莉娅看着他,仍担心是幻觉,便用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脸、胡须、胸膛,然后把手放在心脏处,再次说:“圣上啊,以后万勿再戏耍臣妾,吓死我了!”

“这次没有戏耍你,朕真的是死了一回。”

艾莉娅一听,又垂了泪水。不过,那已是欢喜之泪。

皇帝无限温柔地说:“是你说你要为我殉葬,感动得我重新活了过来。”

她拭了泪:“我刚才觉得,你若驾崩,我活着生不如死,既然这样,还不如随你而去。”

皇帝听罢,顿时双眼潮湿,把她攬过来:“你穿着这身衣裳,倒是显得非常特别,你不知道,朕在另一个世界看你的时候,本已死亡的身体居然有了反应,真是丢人得很。”

“丢人丢到阎王殿去了,那现在呢?”她带泪而笑。

“还是那样。它在等你。”

“是吗?”她说着,眼目里已溢出万种风情来……

我觉得我讲到这里就不用再啰唆了,你们肯定明白接下来他们要做什么。下面该你们讲了。说到这里,我看着皇帝,有些忐忑地说:“圣上,您看,一不小心,还是说了您的隐私……”

皇帝拈须一笑:“还隐私呢,不就那点破事嘛,可没有那点破事,也没有这芸芸众生,没有这人世间啊,所以,大家想咋说就咋说吧!”

“多谢圣上包涵!那还是圣上先说吧。”

“唠个嗑,有啥可谦让的!让朕说,朕就说。”

第一部 金

李宗羲

朕出身于一个贫苦皇帝家庭,本姓李。要说朕,还得先从父皇说起。父皇名能,字清安,生于乾隆四十年,读过四年私塾,能识文断字,后学过医,是个乡村郎中,又随人学做端公,受请作法,踏歌踊舞,娱神禳灾,捉鬼驱邪,游走于四里八乡。后聚众起事,建立新唐,登基称帝,失败后,投白莲教,又败,全家人除他以外都被朝廷捕获,后遭斩杀。他便隐姓埋名,沿长江,到吴越,落脚昆山,以开中药铺为生,娶母后文氏,生三子,前两子均夭亡,只有朕活了下来。

药铺在父皇打理下生意不错,待朕要发蒙时,家境已颇殷实,父皇便送朕读书习剑。二十岁那年,朕中了举,他却不让朕去做官,而是办了一家鹤鸣书院,叫朕教人读书;几年后,朕又中了武举,他仍不让朕做官。朕不知原因,问他,他也不说,却在书院旁又办了鹤鸣武馆,让朕教人习武。

直到有一天,父皇才揭开了他那么做的秘密。

那是1853年正月初一,当时战乱四起,人心惶惶。太平天国兵临南京,大清岌岌可危。父皇祭祖后,将朕叫到堂屋,让朕上香、磕头后,说:“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父皇当时已七十八岁高龄,身体尚好。当年花朝节刚娶了一位年方十九的小娘柳氏。

他两眼放光,盯着朕,压低声音,吐字清晰地说:“我现在要告诉你,老子是登过基的!”

朕当时以为是族里让登记什么,便问:“登过记?族里又让登什么记?”

“是登基!登基!皇帝登基!”他用力地小声说。

当时朕本是坐着的,听他这么说,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说:“爹,这话可不能乱说,太平天国造反,捻军起事,到处风声都紧,被人听去,报了官,会被灭门的。”

他没管朕,接着说:“以后,你要叫我父皇。”

朕以为爹老了,神智出了问题,又叫了一声爹,那意思是让他千万不要乱说。

他年事已高,犯糊涂是很正常的事,但他肃然端坐,一脸威严,继续说:“儿啊!你以为老子老糊涂了在胡说八道吗?老子清醒得很!叫父皇!”

朕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满面红光,并无异常,就低声地、很不习惯地叫了声:“父……皇,您……您这是要唱哪一出啊?”

“皇儿啊,”他改了对朕的称呼,“从此以后,你要习惯这样叫你。朕告诉你,朕原本就是新唐的皇帝,而你,早就是新唐的太子了,这就是你虽有文武举人的功名,而朕却不让你去当官的原因。你一个堂堂新唐太子,怎么能去做清朝的官呢!”

父皇这个说法又把朕吓了一跳:“爹,不……父皇,您不要再说了,不然真会被杀头的。”

他却好像真坐在了金銮殿上,不管不顾地说:“正因为怕杀头,朕才一直隐姓埋名,以观察局势,等待时机。现在,太平天国在南方造反,帝业将成;捻军在北方起事,势如破竹;大清疲于应付,自顾不暇,正是趁乱夺取天下重建新唐的良机。今天,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本姓 —— 李!”

朕甚是惊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连忙警惕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生怕有人听见:“您是说,我们本姓李?”

“是的。你看你那个胆小怕事的样子,哪有一点新唐太子的风范!朕今天就把这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你吧。朕实为川北集州人氏。有一次,朕到巴州去给人收鬼,得了一册五代时吴越开国国君钱镠命属下所撰《五公经》,是一册专讲大劫难的书。朕如获至宝,读罢便决心用《五公经》来推翻清朝。朕声称自己是唐太子李贤之后,并为此专门编撰了一册族谱,把唐朝的皇帝都列为自己的祖宗。这个也是有来头的,太子李贤被武则天以谋逆罪废为庶人后,流放巴州,皇妃上官婉儿曾从长安到巴州看望过李贤。这说明他们的情感非同一般,我们这一支李姓,就是李贤和上官婉儿之后。”

朕赶紧说:“父皇,武后把持朝政后不久,为防李贤谋反,即命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前往巴州,逼李贤自杀了。上官婉儿行至静州时,李贤已被害,他们怎么可能相聚,甚至有后呢?”

“皇儿,那是野史,不可信。朕是李唐后裔,就跟刘备是汉室正宗一样,一旦宣告,不少人就对朕高看起来,朕为此成立了‘渡劫会’,宣扬说嘉庆五年七月初七将是末劫之日,吹钢风、下铁雨、打镔雷,上天收生,只有渡劫会会众能够幸免,以此鼓动民心,秘密发展信徒,招兵买马。果然有不少人前来归顺,很快啸聚了一千二百余众。朕率领他们攻占了集州城,宣布成立新唐国,设年号为皇始元年,正式登基。二十一天后,清军即来讨伐,朕亲率将士臣民固守抵抗,最后弹尽粮绝。很多人或战死,或被捕,朕侥幸逃脱,不足五十日的贫苦皇帝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官府很快将朕全家八口砍了头。当时,白莲教刚好在巴州起事,朕率残部加入了罗其清、冉文俦的义军,任先锋。此后数年,一直转战于陕、豫、鄂边境地带的深山老林。起义失败后,朕隐姓埋名,改姓成,名宝财。朕在万州当过船夫,为逃避追捕,后又辗转成都、重庆、汉口,于嘉庆十一年,搭船逃亡到了吴江一带,靠在义军做先锋时攒下的钱财开了一家药铺。”

父皇的表情一直严肃,听他讲完,我很是吃惊,我从没想到他还有那样的经历,就说:“这些事,父皇这么多年来,可从没跟我们说过!”

“天机岂能泄露?”

“但现在,父皇的帝王生涯已经结束了啊。”

“但朕并没有退位,朕活着,新唐就活着。”

说完,父皇把我带到一间密室,打开地窖,拿出他开药铺以来积攒的八千两白银和一万两银票,让我起事之初使用。

听父皇说完,一想自己一夜之间已贵为太子,顿时雄心勃勃。

1853年二月初一的晚上,父皇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宣布恢复李姓,朕就由成宗羲变成了李宗羲,长子成方我、次子成方汝改为李方我、李方汝。其余家人也改名换姓,被分别偷偷安置在松江、吴江、无锡、苏州和太仓五地,隐匿下来。

二月十七日辰时,父皇宣布退位,做太上皇,朕正式继位,改年号为弘兴,立长子李方我为太子,封次子李方汝为平南王,其余家中各人亦均有封赐。新唐天下就这样定下来了。

三天之后,朕即得知,朕继位之日,太平天国攻下了南京,将其改为天京,洪秀全在那里做了天王。父皇又择了黄道吉日,催促朕带着两个儿子,赶紧去南京投奔圣军,先借力灭清,待实力壮大、时机成熟,再反叛,进而平定天下,进入新唐盛世。

父皇的谋略让朕深受感动。朕便联络了一众江南弟子计426人,乘船前往南京,编入翼王石达开部,初任旅帅。在这里,父皇对朕的培养起了作用,兼有文武之才的朕,很快受到了赏识,半年后即升任师帅,管前营、后营、左营、右营、中营计2630人。朕率部执长剑,骑大马,驰骋疆场,杀人放火,的确远比之前的生活豪爽放达。太平天国圣军北伐时,朕已为军帅,统帅前营、后营、左营、右营、中营五师,领13155人。

1856年,也就是清咸丰六年、太平天国丙辰六年九月,“天京事变”爆发。因朕是翼王部属,天国派人侦知朕在无锡、苏州的亲属,后将其全部屠杀。朕得知此事后失望、痛苦至极,也已厌倦了成年累月的征战杀伐,加之本就心怀异志,便带领所余心腹百人,化装离营,遁入江湖。因此,对于太平天國,朕是叛逆,被他们追杀;对于大清,朕是逆贼,被一直通缉。最后,朕只得遣散心腹,各自逃命。

为了活命,朕再次改回“成”姓,成了渔民,驾一条渔船,只身漂泊在大海上。太平天国的不少将士,为了活命,乘船逃到了南洋,有人甚至到了南美大陆。在风声最紧的时候,朕曾驾船向东,流落琉球;往南,直抵另一片大陆——爪哇,在巴达维亚开了两年武馆。后因不愿置身异邦,思念故国,朕找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把船靠岸,取名“新唐” —— 这个只存在于我们家族的王国的名字,朕在岛上开了几亩荒地,搭了一间窝棚,过起了孤独的且耕且渔的生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当时,太平天国已经灭亡,成为旧梦。

过了一年,朕在新唐岛盖了三间茅房,想着去把幸存的家人接来,一起隐居度日。

朕乔装打扮,从海上潜回大陆。不想分居吴江、松江、太仓三处的亲人也被朝廷查获,全被砍头,甚至远在米仓山里的祖先尸骨也被刨出,挫骨扬灰。朕既恨又悲,痛哭一场后,挥泪遁去。

那时,朕成了李家唯一存留的血脉,朕意识到,自己要活着,急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仇;第二件事,就是传宗接代,延续李家香火。不然,朕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住被株连的家人亲族?朕是那么急迫,以至觉得一日也不能等了。听说当时的松江知府燕承舟便是负责诛杀朕亲族的仇人,朕便驾船到了松江,伺机报仇。

燕古雪

那天晚上月光很淡,朦朦胧胧的。我直到被惊醒,一直睡得很香。我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带着我到西林禅寺去上香,路上开满了各色野花,我还采了几朵分别插在母亲和我的鬓角上。

那人敲门的时候,手并不重,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我问:“谁?”那人说:“快,我来救你!房子起火了!”我透过木格窗,的确看到了闪烁的火光。那人急了:“快,你父亲的仇人杀上门来了!”因为之前一直有太平天国余党刺杀地方官员的事情发生,我吓坏了,赶紧穿了衣服,开了门。门刚打开,那人就把我扛到肩上,往外飞奔。

火已从佛堂和父母居住的庭院燃起,借着火光,我看到了地上的血和躺倒的人。

那人从后花园把我扛出来时,已有人赶过去救火,但大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火焰蹿到了半空。我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有去问那人你是谁,要把我扛到哪里去。

他提着我家的马灯,跑得飞快,一直把我扛到了一艘乌篷船上,才停下脚步。当我回头去看,火光映红了好大一片夜空。他让我待在船上不要动,他要回去看一眼,我家还有没有能救出来的人。我那时才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感谢……恩人……救我……”我要起来跪谢,但双腿发软,站不起来。因为恐惧,我的声音发抖。

他说:“小姐勿动。船身狭小,船篷低矮,不宜站立。你家有难,我刚好遇到,自会相救。”

我小声问:“恩……人,你……是……谁?”

“草民姓成,我是知府大人救过的人。”

我再次道谢,感到安全了一些,全身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啊?”

“敢杀知府大人的,定然不是一般蟊贼,所以,我们要先到海上去躲避些时日。”

“我从来没有到海上去过。”

“海上好逃命,但风高浪急,小姐要受苦了。”

“连累恩人了!”

晨光在宽阔的水面闪烁,让我以为已进入大海。他将船摇入芦苇荡,说要避人耳目,等天黑再走。

太陽从船舱的缝隙漏进来,我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坚毅、秀气,黑里透红。

“也不知我家跟谁……结了如此深仇大恨,要我燕家灭门。”

“这些年,天下遭劫,杀人放火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家破人亡,又岂止小姐家?长毛反叛,叛乱平息,官府自然会到处搜捕余党,斩杀监禁,哪有不结仇的?”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杀手用匕首扎在你家门厅上的。上面写的是:入此路者永不可还,入此道者永无光亮,凡害天国臣民者永不可恕。由此可见,这一定是太平天国余党所为。情势至此,小姐逃命才是。”他看着我,言辞恳切。

我一听,再次跪下,磕头谢恩。他赶紧跪到我面前,要扶我起来。我闻到了他身上海的气息、风尘的气息、刚燃起的大火的气息。他的手并未用力,我感觉到,他的手是柔软的,但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道。

“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该怪我没能救下更多的人。”

我用泪眼看他,却哽咽难言,没说出一句话来。

因乌篷船狭小,他用脚躅桨,用手桨控制航向,沿着一条更狭窄的水道,来到一条更大的船旁。船身装有玉肋,船尾置手操舵,船头呈立起的剪口形,两侧饰了“龙眼”。船身长约三丈,能载七八千斤重物,桅杆直立,风帆未张,是一条可在海上使用的“亮眼木龙”。

他扶我上船,我哪还有上船的力气?怎么也攀不到船上。乌篷船一晃,离开大船,我差点落入水中。他赶紧把我抱在怀里,我因为惊吓,也搂住了他的脖颈。我两腮顿时飞红,他也不好意思起来:“真是抱歉!但草民绝无轻薄小姐之意。”

“义士言重了,都怪我过于柔弱,以后万勿再称自己草民。”我脸上仍有羞红,低声说。

他只得再把乌篷船撑到大船边,系好,自己先一跃上了大船,然后趴在船舷上,伸出手,要把我拉上船。我是那么娇柔,就像一朵盛开的花,稍一用力,就会被揉碎。所以他格外小心。最后,他只得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去,有些羞愧地说:“小姐,我……草民只能……抱你……上来了!”

我听他这么说,伸开手臂,微闭双眸,对他说:“难为义士了。”

我虽然同意,他却不知该把自己的手放在哪里,放在我腋下似乎不宜,捉腰也觉得不妥,最后是握了我的双臂,把我提上船的。

他把乌篷船解开,系到大船船尾,请我到船舱里去。

船舱里有桌椅、木床,家具皆用榫卯固定,居家之物颇为齐备,但少有打理,一看就是单身男人的栖身之处。他把一床看上去已经旧了的被子从木箱里抱出来,满含歉意地说:“我常年漂泊海上,少有收拾,船舱凌乱,到处污脏。这床铺简陋,但可平躺,如不嫌弃,你可上去休息。”他说完,出了船舱,到船头坐下,靠着船帮,也准备歇息。

我看了一眼那张宽约三尺的床,半天没有动,都有一种身在梦幻的感觉。但靠在船头的他使我知道,我不是在梦里。

他看上去已到不惑之年,身高应有八尺,体态修长,身形如豹。从一侧看去,他乌黑的长辫缠绕在脖子上,刚剃数日的头前额饱满,额头光洁,眉毛浓淡相宜,眉间锁着愁绪,鼻梁挺拔,短髭和从下巴延至两腮的短须浓黑如墨,颇为丰满的双唇富有轮廓,喉结突起在修长有力的脖颈上。他看上去像个书生,有文雅气;却又有武人的精气神,有十足的英武气。我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很易令人亲近。

但想起昨夜还在一起、转眼已阴阳两隔的亲人;昨夜还是富贵之家,而今却一无所有;昨夜还是松江最尊贵的人家,而今已化为烟尘,不禁悲伤难抑。

我上了床,在里侧和衣躺着。

船在芦荡里轻轻摇荡。船已旧了,一股陌生男人的汗味混合着海水的气息迎面而来,我以为自己会屏住呼吸,没想却深深地吸了一口,直入肺腑。这种气息已渗入木头 —— 木头里全是他和大海的气息。

似乎一生的倦意都积攒在了那个时刻。疲惫、恐惧和绝望催人入眠。我竟很快睡着了。我梦到自己掉进了海里,沉不下去,也游不到岸边,我还梦见父母和弟妹在火里像焦干的木头,呼呼燃烧着,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我下了床,去开门。门一打开,阳光便猛地泼进来,把我推得后退了两步,我赶紧抬起手臂,挡在眼前。船舱被照得过于明亮,使我一时睁不开眼睛。

天黑透后,他将船摇出芦荡,到了海上,然后升起青帆,船借风势,向大海深处驶去。

李宗羲

朕在暗杀燕承舟之前,得知知府女儿貌美如花,便做了掳掠她为妻,杀掉其他人,然后放火灭迹的复仇计划。当喋血燕府,大火燃起,将她掳掠到船上时,朕心中还有一种报仇雪恨后的快感,但那种感觉很快就变淡了,没过多久,快意就变成了罪恶感。朕觉得,她的确是无辜的。而更要命的是,面对这个美人,朕意识到,复仇除了让内心稍得安慰,除了让仇恨加深,让爱意变味,没有任何意义。

海面并不平静,燕小姐突然喊了一声:“义士——”

朕停止了摇船,船行得慢了些。

“我想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朕略微迟疑了一下,不想瞒她,说:“小姐,在下祖上本姓李,后改姓成,成功的成,名宗羲,字绳武。”

“李、宗、羲?”她那样子,像在回想一个认识的人。

“是的,李宗羲。宗,宗族的宗;羲,伏羲的羲。”

“也就是说,成宗羲和李宗羲是一个人?”

朕一听,吃了一惊。“小姐之前难道认识在下?”

“前两年官府还在通缉你。我看过布告,所以记得。布告把你的根底说得很是清楚,好像说你是长毛,乃逆匪石达开麾下干将,还说你大逆不道。我记得告示上的画像,与你倒有两分相像。但你后来失踪了。”

朕不想撒谎,便说:“小姐,那个被通缉的人正是在下,李宗羲就是成宗羲。”

她一听,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那布告所说,都是真的了?”

“布告所说,的确属实。但在下实为大唐太子李贤之后,属大唐正宗,岂能与长毛为伍?”说到这里,朕又不得不撒谎,“所以,在下很快就脱离了长毛那帮乌合之众,也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和长毛都要捕杀在下,将在下家人悉数杀害。在下只能漂泊海上,虽孤家寡人,但继承的是堂堂新唐皇位。当初在下遵父皇之命加入长毛,原也不过是想借力行事,以定天下。”

一说起这件事,朕就变得富有激情。但燕小姐已吓得脸色煞白:“没想……有这么多人……想登基……”

“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做嘛。这人世,谁不想位尊九五,君临天下?”

燕小姐一听,突然跪下,一边行三叩九拜之礼,一边呼“万岁”,然后有些惶恐地说:“小女子就是做几辈子的大梦也不会想到,救我的竟然是个皇帝!”

“小姐,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朕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去扶她。她却怎么也要把那叩拜大礼完成。男女有别,朕也不便拉拽,只得受了,然后惭愧地说:“身为皇帝,贫困、落魄如在下者,从古至今,闻所未闻,让小姐见笑了。”

“落魄皇帝,肯定是有的,贫苦皇帝,的确未曾听闻。”她说完,像是怕伤朕自尊,赶紧补充道,“圣上贵在有此大志,贵在孤身一人仍大志不灭!不知您下一步作何打算?”

“在下的家人一部分被朝廷诛杀,一部分为长毛所灭,在下现在是新唐皇族唯一的幸存者,所以,目前首先该做的,就是传续香火,然后再展宏图。”

“小女子家与圣上可谓殊途同归。父亲出身贫寒,后好不容易中举,成了朝廷命官,又遭此厄运,小女子虽蒙圣上相救,但如今一无所有,孤苦无依,不知该何去何从。”

朕一听,更感自己罪恶深重,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燕小姐欲言又止,但忍了忍,还是小心地说:“圣上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但我知书达理,心灵手巧,长于女红,年方二八,圣上如不嫌弃……”

朕心里窃喜,但假装说:“小姐金枝玉叶,在下蓬门白衣,与你年龄也差距甚大,恐不合适……”

小姐一听,转身进了船舱,关了舱门。

船离岸已经很远,在风浪中摇晃得很厉害。黑色的大海在四周啸叫,浪不断把船抛到惊涛之上,又跌进浪谷之底,腥咸的海水不时飞溅到朕的脸上。

这时,朕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响。朕几步冲进船舱,只見燕小姐正摇摇晃晃地往船尾跑,轻盈地一跃,跳入海中。

一股悲意顿时从心间直冲脑门儿,朕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跳入海中救她。朕在大海里摸索着,海水黑暗如墨汁,什么也看不见。朕一次次浮起,换气后,再一次次下潜。

朕再次浮出水面时,力气已经耗尽,只能仰面朝天,漂浮在海面上,大口喘息着,想积攒一点气力后,再去救她。每当海浪拍打过来,朕的眼睛就得闭上,当朕睁开双眼,总能看见稀疏的星辰无比凄凉地悬在虚空。

这是一个与朕原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我们相处还不到一天光景,却令朕心如刀割。

朕再次扎入海水里,好在终于发现了她。那个时候,朕感觉自己格外虚弱,好久才拖着她游到船边,抓住了船舷。随着船的颠簸,身体不断没入水中,又不断被扯离水面。过了好久,朕才攒够了力气,趁船向朕这侧倾斜时,爬上了船。

朕和她浑身湿透。一离开大海,肉体就变得格外沉重,沉重得都要支撑不起自己了。我赶紧救她。她吐出了那么多的海水。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救我……作甚?”

朕坐起来,想安慰她,但朕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朕看了一眼铺满黑色波涛的海面,才说:“你在我的船上,就是我的人,我就要救你。”

她闭了双眼,不再说话。

海浪飞起来,拍打在朕的脸上,像大海在扇朕的耳光。朕抹去脸上的海水时,感到海风带来了她身上混合了悲伤的少女的香气。

燕古雪

李宗羲如木桩般坐在船头,一直看着海面上的虚空。船摇晃着,在海上随着海浪漫无目的地漂泊。

我换了他的衣服,然后躲在船舱里,觉得一日如同百年,一日之间,我便经历了世上所有的不幸,悲伤之深,几欲昏睡。

但我不想睡着,因为我只要一合眼,就会梦见火,梦见父母、弟弟和妹妹在火中奔跑。我好几次惊醒过来,都看见母亲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想让她也睡一会儿,但我困倦得只能产生这个意念,就又睡着了。我梦见母亲在大海上行走,如在陆地上行路一样。踏浪而行,不就是凌波仙子吗?我在梦里这么想着,却看见蓝色的海水变成了红色,整个大海变成了火海,翻滚的波涛变成了火焰,母亲和亲人在火中相见……当父亲问母亲:“古雪呢?”母亲向我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她在那条船上,她会嫁给一个贫苦皇帝。”父亲笑了:“世上哪有那样的皇帝!”母亲喜悦地说:“人家只不过一时间有些贫苦罢了。”父亲说:“不管贫苦也好,富贵也罢,人家总归是个皇帝,我也就放心了,就让她留在那里吧。”他们的神态和平时一样,但我看到他们在火里闲谈就很着急,一着急就醒了。

床边已没有母亲,船舱门开着,船舱外是朦胧的海天间的夜色。

当他把我从海里救上来,躺在船板上,海水从我身体里涌出来。我像一条从海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鱼,供它存活的水越来越少,只余一小碗、几滴、一滴,最后干涸……我不得不大张开嘴,开始呼吸。我担心自己真会像少水鱼那样死去。

他把我抱进船舱里,把我放到床上。

那个时刻,我感觉我多像他的女儿啊!

他到木桶里给我舀了一瓢水,端到我面前。但我没有喝。我像一枝遭遇了春寒的梨花,凋落在了木床上。

他想把我扶起来。但他的手一触到我,哪怕仅仅触到我的衣裳,我都会惊恐得发抖。

我心如冰碎,脸却会发烫,身体却会发烧,好像他是一团火,我一触到,就会把我融化。

马灯的光随着船的颠簸摇晃着,火光在他被晒成古铜色的手臂和脸庞上晃动。他扶起我,很小心,好像是从泥尘中拾起一枚花瓣。然后,他坐在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心。

那个时刻,我似乎能看到自己,像照着镜子一样:苍白的脸上有两道泪痕,没有血色的、略显丰满的嘴唇紧闭着,眉头里满是忧戚,眼睛虽然闭着,但仍能感觉到其中的悲伤——这使我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海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船漂浮在海上,不知道在朝哪个方向漂。

他说:“你想哭就哭出来,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哭出了声。我的哭声越来越响,像个小女孩那样无所顾忌。

那个时候,整个人世都是空落落的,我多想有个依靠。但我不想去依靠床头、船帮、桅杆或船上的任何一样器具,不想去依靠海风和海浪的声音,我想依靠一个真实的身体,有呼吸,有温度,有情感。那个时候,不管这个肉体是丑陋的,还是俊美的;也不管它是虚弱的,还是强健的。这么想着,我的头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像铁一样硬。我左边的脸颊能感受到它的硬度和力道。我像是得到了安慰,没再哭出声。

他没有动,僵直地坐在那里。

我想说些什么。他肯定也想。因为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他说:“没有哪里的水比海水更多,没有哪处水域能比大海辽阔。人不过是一滴雨,大地上的江河就是由这无数的雨滴汇成的。任何一条江河的水都有雨水的味儿,没有一滴雨是腥咸的、苦涩的,但一汇集到大海,就变成了这个味道。这就是雨的终点——腥咸而苦涩的大海。所以,你不要难过。”

听了他的话,我抬起了自己挂满泪水的脸。他侧过脸,看了我一眼。他的侧脸看上去更有力,像刀刃一样锋利,但晃动的灯光又使他变得柔和了不少。

“虽然你的眼睛含泪后,更美,更清澈,眼珠像两粒被清水洗过的黑色宝石,但你笑起来的时候,它肯定还要好看。”

听他这么说,我止住了哭泣,把头放进了他的臂弯里。

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动了动手臂,想让我的头舒服点。我想跟他说些什么——我突然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我只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人世就是这样,无论有时多么甜蜜,但一切终将归于苦涩。”

“让你这么年轻就明白这些东西,真是抱歉得很。”

“我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哪还能年轻得起来?”

“人世本就催人老啊。”他叹息了一声,接著对我说,“你肯定还有亲戚,你可以去投奔他们,我可以送你去。”

我一听,又哭了,双肩一耸一耸的,泪眼呆滞地看着松江的方向。

他又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早上,船就可以靠岸。”

我不说话,似乎只会流泪。

船在海上随波逐流,颠簸得很厉害,海涛惊雷般轰鸣着。

“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他不让我靠着他了,站起身便去摇船,把船掉了头。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去往船头所指的方向,就会到达人烟稠密的海岸。

船往岸边行驶,正是逆风,他得使劲摇橹。

除了海浪声,我侧耳倾听,听不见别的声音。我走出船舱,身体摇晃着,很难站稳。但我还是踉跄着想再次冲向大海。他一见,当即丢开橹,在我身体即将坠海的一瞬拉住了我。

他抱着我,我的身体娇柔得像一团浮云,若没有人世带给我的伤痛,那该是一朵多么洁白的云啊。

我的身体在缓慢苏醒。云变成了实在的肉体。我战抖起来。刚才的动作像已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在他的怀抱里连动弹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的口舌变得十分笨拙。

他说出来的话也是苍白无力的:“你不能这样,不能的,千万不能……”

我感到非常冷,如置身寒冬,上下牙齿发出细碎的叩击声。我在他怀里,变得十分乖顺。但我知道,我心中的伤痛随时会让自己像一件受损的瓷器一样,无声地碎裂开来。

他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把我抱得更紧了些。我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臂上,先是温热的,然后慢慢变凉。

好久,我像是攒足了力气,说:“你……让……我……去死吧!”

他说:“我送你回家去。”

我却只是哀求他,让我去死。

我每哀求他一次,便心碎一次。因为绝望,也因为爱,死亡成了我最奢望的事。

“我说了,我送你回去。”

他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想死。我只好说:“我老家在遥远的成都,那么远,我怎么回去?我父亲出身贫寒,他父母早亡,后来好不容易获得功名,有了官职,又遭此灾厄,我哪还有亲戚可以投靠?”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长舒一口气,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我晓得你嫌弃我,所以我最好去死,免得拖累你。”

他听我这么说,苦涩一笑:“我是嫌自己草莽污浊,让你在我身边,玷污了你……”

听他这么说,我安静了下来。

船在海浪里打漩、漂荡。他得去掉过船头。他一边摇橹,一边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他担心我再去跳海,所以很快又回到了船舱里。

我躺在那里,娇弱的身体被悲伤抽打着,显得孤苦伶仃。

“还是让船漂着吧。”他没话找话。然后忍不住走到我面前,默默地看着我。我希望他一直那样看着我。

四周是可怕的黑色海浪,茫茫无际,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浪涛声。

马灯的光照着我们,海上的飞虫不时飞扑到上面,有些当即掉在船板上,挣扎着;有些壮烈地一次次往火里扑,直到最终陨落。即使是光明的诱惑,也是多么致命!

大海狂暴而又平静,危险而又安全,它给予一切,也容纳一切。他无疑早已习惯了海上的生活。

他让我躺在床上。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躺着,我觉得不雅,便支撑起身子,半坐起来,把上半身靠在被子上。他没有看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我说:“我和你一样了。”

“你说……我们一样?”

“难道不一样吗?”我又晕船了,没等他回答,就赶紧说,“我要吐。”

他把自己的饭碗递到了我跟前。

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就吐这里面?”

“没事的。”

“扶我到船边。”

他把碗放下,赶紧搀着我来到船舷边。我把头搁在船舷上,示意他转过身。

呕吐声一停止,他就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难受吗?”

“没事,给我水……”

他答应着,从密封的水桶里,给我舀了半碗,又倒了些进去,最后还是舀了大半碗,递给我。

“先漱漱口。”

我一看还是他刚才递给我的那个碗,嘴角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意,就着他的手很听话地把口漱了。

他把碗拿回去,又给我舀了半碗水。我知道,在海上,淡水就是命。我看他渴了时都只喝一小口,而在我面前,他一点也不吝惜。他柔声细语地说:“来,把口再漱一漱。”

碗是粗瓷大碗,我锦衣玉食,以前从没用这种碗喝过水。我用双手托着碗,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把它递到嘴边。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自己浑身顿时被无尽的爱意笼罩住了。当我把大碗拿近到嘴边,我呼出的鼻息让碗里的水面有了一层微小的涟漪。

我学他那样喝了一小口,漱口后,吐到了海里。

“你再喝两口。”他劝我,“这水是我居住的新唐岛上的泉水,挺好喝的,只是在木桶里存放好几天了,有了木腥味,但你还是要再喝两口。”

我本要把大碗放下了,听他这么说,又把碗端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然后慢慢滑入喉咙:“是不清凉了,有一股木头的味道,但还是有甜味儿。”

我要把大碗里剩下的水倒回木桶。

他对我说:“我也渴了,你如果真的愿意跟着我,就把那碗水递给我;如果你不愿意,就把那碗水泼到海里。”

自他把我扛上船,我的心就和汹涌的大海一样很少平静过。但当我听到他说出上面那句话,便心如止水一般了。

那碗水被我捧在手里。随着船的颠簸,水也在碗里晃动。我生怕洒掉一滴。粗瓷碗黑褐色的碗口在渐渐暗去的马灯灯光里泛着深沉的颜色。

海水拍击着船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我抬起另一只手臂,拭了眼泪,看了一眼被黑暗填满了的虚空,想把碗递给他,但最终,我还是把碗放在了船板上。

李宗羲

世界非常安静。海风拂动她头发的声音都能听见。

朕看着碗里随船晃动的清水,有些绝望。清水每晃动一次的时间都显得格外漫长。好在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后,她把羊脂玉般的纤柔右手颤抖着伸向了粗瓷碗。她的手指愈来愈近地靠近那个碗,朕的心也越来越紧张。她的手指触到了碗沿,但碗像个毒物,吓得她把手又一下子缩了回去,然后把受了惊吓的右手放在了自己胸前。

她还没能决定是跟朕,还是不跟朕。那朕该怎么办?朕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再次看她。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刚完成的雕塑。灯光已经很暗,她身上披着层层夜色。夜色里的她,有惊人的朦胧的美,像朕梦见过的、在雾蒙蒙的南方森林里飘飞的仙女。

黑夜里的大海显得格外深沉。

就在这时,她重新端起了碗,然后动作优雅地把碗里的水倒进了木桶里,然后说:“我看你每次喝水,都只喝一小口,我就晓得,这水在海上肯定珍贵,不能抛洒。而你舀了半碗让我漱口,又舀了半碗让我喝。我怎么舍得把它倒进海里?你如果渴,就自己舀水喝。”

她这么说,是给朕留了希望。朕忙说:“你就在这里歇息,我还得去打望,我都不知道船漂到什么地方了。”

她和衣斜靠在被子上。旁边就是装了水的木桶,瓷碗就放在木桶上面。

朕扶着橹,并没有划动,只望着黑暗的天地和闪着暗色波光的海面发呆。世界肃穆,似乎只余下了朕和她两个人。朕肯定不能强迫她。朕需要爱情。朕怀着指望,坐在船上,任黑色的海风抽打着朕,任黑色的海水飞溅到朕身上,任黑色的船在黑色的天海间继续漂泊。

慢慢地,朕看见了远方一道弯弓似的曙色,那曙色倒映在遥远的海面上,被海浪一波一波推涌到朕的面前,又从朕面前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朕喜欢晨光普照的大海,深吸了一口满是大海味道的空气,回头看了一眼她安睡的船舱。知道她肯定还没有醒。这个夜晚,的确过于漫长了,如同一个老也做不完的梦,令人疲倦、绝望。

朕看了看方位,用力把船向朕栖身的新唐岛划去。朕一边划船,一边唱起了那首海盗和水手常唱的歌:

我一年四季浪迹海上,

海浪日夜拍打我的心房。

家在驚涛骇浪里漂荡,

一艘破船就是故乡。

祖先的灵魂跟随在我身旁,

我思念的女人在遥远的岸上。

…………

可能是歌声唤醒了她,她推开了船舱门。她对自己身处的地方满脸疑惑。她有些吃惊,像在追忆一个梦,纷乱的梦——有令人恐怖的刺杀,有大火,有朕把她救出时的场景,有她的飞身一跃,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有她的哭泣,有一个男人的面孔,有一碗水……

她让我到船舱门口坐着。我置好橹,答应了。

“是梦吗?”她打量了一眼这个在水上晃动的居所,小声自语,“这么简陋!我竟然躺在这不足三尺宽的、铺着竹席的床上……”

床头木桶里的水拍击着桶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她转身,打量起船舱来:与床相对的,有一张与船铆在一起的小书桌,书桌旁有满满一竹筐书。书桌旁的铁钉上挂着一柄剑,剑鞘斑驳,剑柄被血污和汗渍浸得发黑,笔墨和砚台都用木钉固定在书桌上——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固定在船上的——也只有这样,船在风浪中颠簸时,它们才不会移动。

船舱顶上挂着那盏马灯,她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不是我家的那盏吗?”

“是的,救你时,怕路黑,顺手拿来了。”朕说。

“这是一个洋人送给父亲的,还没用多久呢。家里的东西都没能带出来,你刚好为我留了一个念想。”

她用眼睛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大海那广阔的美使她惊讶不已,她忍不住把头往前伸了伸,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看个仔细,又像是要看清那一切是不是真实的。她的小嘴起初是紧闭的,慢慢就张开了点,露出了她白玉样的两颗门齿。

“你饿了吧?”

“还真有点。”

“我去做饭。”

朕撒了一网,捞了些鱼虾上来,然后开始做早饭。饭很简单,大米煮沸,把收拾干净的鲜虾放进去,熬煮成粥就成。而那几条鱼也都收拾好,煎了两条,其余的则挂起来晾着。

海风又起,不过,是舒爽的。风刚好是往新唐岛的方向吹。

风浪让船掉转了方向,朝晖从船舱一头猛地涌进来,给船舱里所有物品朝向光的那一侧都镀上了晨晖的色彩,让所有平凡之物都显得辉煌、神圣。她也像仙女一样,被镀了层金,猛烈的光芒使她一时睁不开眼睛,身上顿时有了一股融融暖意。她抬起手臂,挡住万缕阳光。

朕站在舱门口,挡住了一部分光线,她才把手臂放下来——她后来告诉朕,朕那个时候身负万道光芒,顶天立地,宛若天神。

一直到那个时候,她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羞涩地看着朕问:“你是……救我的恩人?”

“在下李宗羲。”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摇晃着,勉强给朕道了个万福。

“感谢恩人!”

“小姐此前已千恩万谢过了。”

她面露悲戚之色:“我晓得,昨晚发生了太多事。”

“小姐要想开些。”

她已确认了自己的处境——自己已不再是知府家的千金小姐,而是一个遭父亲仇人杀戮,侥幸被眼前这个男人救到海上的、正在逃命的小女子。

粥已快熬好,要放少许盐,朕把一小木勺盐放入粥里,说:“虾粥快熬好了,等会儿就可以吃饭了。”说完就退出了船舱。

在那个时刻,朕知道,朕的眼里、心里、灵魂里,已充满了对这个仇家女儿潮水般的爱。

燕古雪

从背影看上去,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而不像一个能把我救出火海的武夫,更不像个能孤身漂泊在大海上的人。但他往虾粥里撒盐的侧影又告诉我,他是个坚韧、不屈、骨子里蕴含着无穷力量的人。可能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逃脱灭杀之灾后,一次次躲过官府的捕杀,并在大海上活下来。

虾粥的香味和海上的某种鸟鸣一起飘来,粥香进入鼻孔,鸟鸣传入耳中,我的眼睛看着外面的大海。

对那个杀我亲人、烧我家园的人,我开始还充满仇恨。但置身大海后,这种仇恨却莫名其妙地变淡了。我在心里突然问自己:“大海有恨吗?”我又马上自答:“没有。”是啊,它收容整个天上的水和地上所有江河湖泊里的水,不管是清澈的、混浊的,还是干净的、肮脏的;承载所有的船,包括海盗船和战舰;供养万千生灵,包括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甚至人世所有的悲喜,所以,我虽然是在大难之后被他带到海上的,但我喜欢海。这可能也是我呕吐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呕吐的原因。

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这个几乎一直生活在深闺的娇柔女子,之后竟然没再晕船,这无疑是个奇迹。可能是我身处黑夜之中,又沉浸在惊恐和悲伤里的缘故吧。而现在,你看,这天地是多么仁慈,它用清晨的大美分走了我心里的悲伤,让我能一直沉浸其中,忘却那些大不幸。

我不由得整理好衣裙,站起来,迎着光走出船舱。硕大的红日正从海天相接处一点一点升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辉煌的朝阳,手指天际处,忍不住喊他:“你看——”

他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木勺,一滴黏稠的米粥正要滴落。他用特别的目光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欣喜,也有愧疚和担忧,还有……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故意让脸色沉了沉,微微敛了眼目,默默地望着东方的风景。

他还是按我的指引去看新一天的太阳——其实,即使今天清早的这一轮,他可能也已先我看过好几眼了。海风和润起来,可以感觉到,他想找些话来跟我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我们彼此毕竟还属陌生人。他也许更担心自己说出的某句话会让我难过,或引起我不高兴。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就这样,又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这样的美景,于是,我找到了一句话:“原来海上的清晨这么美。”

“是啊,还有更美的时候,”他接着用轻柔的口气问我,“你以前见过这样的美景吗?”

我想回答他,但又想自己是个千金小姐,还是应该矜持一点,所以我没有马上应答,可又担心他尴尬,只搖了摇头。他看了我一眼,他应该能够感觉到,我对他已亲近了一点;他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的人。

“我们现在已在大海深处。”他得了鼓励似的接着说。

我听见他说这句话,便朝四面望去。我想看见岸,看得见岸,似乎才有依靠。但我没有看到,四周都是茫茫大海,都是被朝霞洇染得无比瑰丽的连绵波涛。但奇怪的是,我也没有因为远离了海岸而担心和害怕。

太阳已挣脱了水面,我也突然有了第一次挣脱束缚后那种轻松、自由的感觉。

“船漂了一夜,离岸很远了。”他一边说,一边去搅粥,免得煳锅。“饭已经好了,你先洗脸。”他说完,就去拿了洗脸帕,往木盆里舀了半碗水,然后端到我面前,“在海上,一切都得将就了。”

“谢了。”我端过木盆,洗脸帕一放进去,就把盆里的水吸光了。我一拧,盆里的水又有了一点。

这是他的洗脸帕,用了好久了,已经脱线,但没有异味,只有水和他的气息。

我的脸很脏,洗了一次,把帕拧干,水已变浊。我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形,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又抹了一把脸,把洗脸帕赶紧搓洗了一次,就要去倒水。他好像一直在盯着,从我手上接过了脸盆。

“我也要洗一把脸。”

我更不好意思了,但已不可能再把脸盆从他手上拿过来。我说:“那水……要换……”

“不用的。”他说着,已经在洗脸了。

我想起了这是在海上。

“我平时出海,都不洗脸。”

“无论多久都不洗脸?”

“船小,装不了那么多水。”

我想起了他刚才唱的那首歌,我说:“那首歌很好听,你能再唱一遍吗?”

“只要你愿意听,我可以唱一千遍。”他说完就唱了起来。他唱的时候,我也跟着哼唱,待他唱完,我也会唱了——

我一年四季浪迹海上,

海浪日夜拍打我的心房。

…………

我竟然记住了歌词。我的两眼顿时潮湿,泪水盈眶。我怕他看见,赶紧背过了身。泪眼蒙眬中,我看到了那个固定在木桶盖上的瓷碗,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舀了小半碗水,端起来。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感到有一种东西一下填满了我的全身,那么刻骨铭心,我从来没有体验过。

他弯腰搅着虾粥,当他抬起头,看见我小心地捧着那个瓷碗,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站直了身体,手中的木勺像是握不住了,啪地掉在了船板上。木勺击打船板的钝响那么分明,猛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看见他傻站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我手捧着瓷碗,眼睛低垂着,满脸羞红,起伏的胸把我内心的激动和害怕透露了出来。

身后就是东边崭新的朝阳,周围则是铺满朝晖的天空和大海。朝阳正映照着我和他。褐色的瓷碗里一小半是水,多半是朝晖。朝阳的光辉正穿过我和他的身体,使我们身体内部有了一道道绚丽的光芒。

大海真静啊,像个在追忆逝去年华的老者,和蔼、安详。我听见辽阔的海天之间,隐隐有乐声传来,优雅的乐声中沾带着一丝爱的忧郁,沾带着一缕人世的苦涩。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两步像有两万里,但我最终跋涉到了他面前。我捧着的瓷碗就要挨近他的胸膛。我可以真切地看见他的胡楂儿,看见他黝黑脸膛上的那层茸毛和嘴巴四周的胡楂儿被霞光抹上了淡淡的浅红。

作为一个男人,他在那个时刻,眼泪却那么多,默默地,像两条无声的河——河流的深处潜藏着多少人生的感慨和生命中惊心动魄的经历啊!这些东西没法说清,却又那么强烈地震撼着我。

我捧着那个瓷碗,把它又往他胸前递了递。

我看着他,眼里有泪,右眼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我右边的嘴角里,一直流进了我心灵深处,触动了心灵深处道义、良心和情爱的弦——我知道,它们的意义是永恒的。

他慢慢地屈下了自己的双腿,我听见了他跪下时双膝撞击船板的声音。船摇了几下,我的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他跪下,怀着无限的感激。

我哽咽着说:“恩人,你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

他听了我的话,举起两只手,接过了瓷碗,捧着它,望着我说:“这是一碗同甘共苦水,我先饮了!”他饮了三口,举起来,递给我,我也跪下,觉得从昨天到现在,像是从上一个百年到了这里。我像经历了无比漫长的人生,在历尽沧桑后,命运终于赐给了我一抹温暖之光,让我感受到了命运的宽宏和仁慈。我脸上泪水横溢,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接过瓷碗,像一个饥渴得很的人,完全忘了自己昨天还是个大家闺秀,连着喝了几大口带着木腥味的水,直到把碗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三天后,他带着我登上了新唐岛。它方圆不过二十来里,形似野猪獠牙,去往最近的有人烟的岛屿即使顺风航行,也得漂流两天两夜。岛上森林茂密,有很多海鸟栖息。四周海水碧蓝,他盖的茅舍背靠一座绿色的小山,面临一片洁净的白色沙滩。我很喜欢到沙滩上去看日出,看大海,也喜欢在沙滩上仰躺著,看天上的流云和繁星密布的夜空。

我本该守孝三年,但在对亲人的追念和对爱情的追求上,我不得不屈服于后者。对于置身洪荒的孤男寡女来说,爱情是我们在面对这个孤寂世界和无边大荒时唯一的安慰。所以,我在为遇难的亲人举行了百日祭后,便于次日举行了婚礼。

岛上只有我们两口子,在岛上的吃穿用度,开始都是他用自己捕捞的海产去海上跟过往船只交换;后来,他开了两块地,用来种些瓜果蔬菜;然后,他又加盖了一间偏厦,用来放柴火和杂物。他出海捕鱼时,我也会跟着。我不会捕鱼,就坐在船上看。我慢慢学会了做饭,缝补衣裳,种植粮食、蔬菜。因为劳动的原因,我结实了不少。慢慢地,我的笑越来越多。他说我的笑在我那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上很好看,他总说我变得更好看了。我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去管人间祸福,天下兴替,也不去管季节的变化、岁月的苍老。

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但令我难过的是,我们安定下来后,他又做起了皇帝梦,把四间茅舍重新整饬,当作临时的皇宫,还要封我为皇后。

新唐的疆域不足百亩,人口就我们两个,我当时就笑了:“就我们两个过日子,成不成皇帝皇后有啥区别啊?”

他一本正经地说:“那肯定不一样,我乃李唐后裔,本是帝王之身,帝王之家就得有帝王之家的格局,如按普通人家那样过日子,早晚会沦落得真跟他们一样,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自甘平庸,失去雄心了。”

我嘻嘻笑着说:“那我就叫你陛下,你就叫我皇后吧。从现在开始,我就准备母仪全岛的鸟儿、虫儿、蛇蝎、螃蟹、草树、花果,还有游到岸边的鱼了。”

李宗羲

中国人都有个帝王梦,但像朕这样为将父皇遗志继承到底不屈不挠、不顾生死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朕之所以起事,也是因为新唐孤悬海上,面积过于狭小。而最主要的是,朕觉得自己给予古雪的太少,朕要让她成为真正的皇后,真正能有天下可仪。所以,朕便从1869年初春开始,在东洋、南洋到清朝的海上贸易线上做起了海盗。由于朕本是读书人,又带过兵打过仗,能文能武,任侠好施,归顺者不少,其中有在明末清初就开始抗清复明的海盗世家;有为逃避清朝迁界,回到海上招揽民众抗清的蜑民;还有纵横东亚海域的艇匪;连南洋、琉球的海贼都来投奔,实力大增,很快就聚集了千余人,朕被尊为“东海大王”。

朕带着这些兄弟在海上强收通行费、保护费,抢劫白银、鸦片、粮食、丝绸、瓷器、茶叶,甚至军火、船舰。朝廷深以为患,连洋人也忌惮三分。朝廷多次组织水师围剿,但海天辽阔,云水苍茫,官兵来后,我们或驶入外洋,或遁归港汊,使其捕之无从,击之不能。

后来,朕这个东海大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干脆占据大小四十七岛,于1877年一月初九,正式打出“新唐”旗号,提出“灭鞑虏,复大唐”的宏伟目标,自己正式复位,又一次登基,改年号为开泰元年,尊父皇为新唐太祖,给跟朕亡命海上的海盗兄弟姐妹们都封了官、晋了爵,个个脸上有光,人人心里欢喜。然后,朕在岛上大兴土木,修筑了宫殿、神庙、房舍、城墙、工事、炮台,岛岛毗连,相互呼应;除了劫掠来的武器,又向洋人购买了洋枪、洋炮,正式反了朝廷。朝廷兴兵攻剿时,我们不再逃遁,而是直接抗击,屡次获胜。这使朕的威名更是远播东洋、南洋,甚至传到了美洲,来投奔朕的人络绎不绝,真可谓四海来归。朕参考大唐军队编制,自任大将军,下设将军、副将、都尉、校尉、队正、伙长、什长等职衔,正式成军。

到1878年,朕已拥有四百八十艘战船、十万八千名子民。海域广阔,已俨然一海上王国。按当时流传的说法,“海水涌动的地方,都是新唐的疆域”。

朝廷得知,匆忙调集更多水师前来征剿。但新唐不少战船在动力、航速、性能上都胜其一筹,在朕的指挥下,多次大败清军,最多的一次,就击沉其船舰四十三艘。朕率领人马,乘势挥师向陆上进攻,势如破竹,一举夺下沿海多地,队伍迅速壮大,一度达到八万之众,朕号称三十万雄师。朝廷大为震惊,恐再酿长毛之乱,立即调集能征善战的湘军、淮军以及清军精锐,联合洋人的舰队,对朕的海上王国进行攻击,朕心爱的古雪夫人被炮弹击中,不幸殉国。其余残部护着太子李方吾突围之后,在海上逃遁了二十七天,才侥幸归队。

古雪香消玉殒,朕至少有七天时间意志消沉,再也无心回到海上,在为古雪报仇雪恨的决心鼓动之下,朕终奋勇向前,沿长江而上,准备效仿太平天国,攻夺南京,定为皇都,再谋北伐、南征、西进,最后一统天下。

当时的朝廷通过与太平天国和捻军的作战,对付朕之新唐已有了丰富经验。新唐军队主力是那些跟随朕在海浪里出没的老海盗,其实应该叫作海军,擅长海战,一登陆,则无长处,每与清军接触,大多失败;但一入水中,则如蛟龙,战无不胜。清军自然知道,为防止新唐大军再入大海,便利用水师和洋人的海军,封锁长江口,再步步驱赶;长江两岸也布置重兵,不让新唐大军登陆,欲将朕锁死于江中,其战略叫“长江困蛟”。所以,很多时候,朕所率新唐军队被困长江,一路逆行,虽先后攻打过镇江、南京、安庆、九江、汉口、岳阳,但成功者少,即使攻夺,皆旋即失守。加之逐日消耗,补充困难,大军劳顿,汉口一战后,人马已损失大半;一入湖南,即陷入重视制江权的湘军之手,余部被逼入洞庭湖。湘军早已在此布下天罗地网,新唐军惨败,朕只得率部突围,在西洞庭登岸时,已不足万人。因此,朕只能遁入武陵山中,准备自湘西入川东,夺重庆,占成都,将成都暂作皇都,效仿蜀汉,养精蓄锐,待兵强马壮后,再平定天下。不想湘军尾随而至,朝廷增调鄂、黔、川、陕的清军围追堵截,新唐余部被陷群山之中,最后只能依靠大山深谷与敌周旋。

为了新唐,朕也算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无数人为之血洒疆场,朕也做出了巨大牺牲。

但朕义无反顾,因为朕知道,要做皇帝,就得这样,这就如同开店做生意,开始可能亏损巨大,甚至血本无归,可一旦成功,所获就是整个天下。朕通晓古今,自然明白,所以即使付出任何代价,也认为值得。

第二部 木

李方吾

母后的往事,更多的是传说。之前,很多人都只晓得有个仙女一样美貌、温良、贤淑的古雪夫人,但父皇和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就不晓得了。父皇和母后的事我就不说了,要我讲,我就只想说我和景芳的事。

反正一说起景芳啊,我就心碎。

新唐军队遁入湘西后,因被官兵追剿,或死或伤、或逃或降,待侥幸溃逃进大山深处,幸存者仅余数百人。我们为摆脱追兵,遁入了更深的大山里。

在路上,很多时候我都走在景芳身后,我想跟緊她,但某种东西却让我和她之间隔了夕阳里的人影那么长的距离。

因为她就走在我前面,所以对我来说,那还算是一次并不痛苦的远征。她浑身洋溢着清晨青草的气息,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她的腰身虽然裹在厚厚的棉袍里,但还像被不疾不缓的风拂动的柳枝。

我当时心里还没有放下爱妃梁红玉。她是海盗梁札的女儿,身材修长,面容俊俏,性格爽直,只要不在战场上,行为举止也还端庄。她母亲早逝,自小随父亲在风浪里来去,皮肤黝黑,人称“黑牡丹”。

父皇做海盗时,梁札就是得力干将。正式起事后,任将军,一直担任先锋,不幸在攻打汉口时遭炮击而亡,被追封为淮南侯。红玉当时随父冲锋,归来后,父皇便将她许配于我,纳为太子妃。

我当时刚十六岁,而她,已二十岁了。她也确实是个好女人,虽然一直随我们迁徙于湖泽与崇山峻岭间,但七年间还是为我生了齐刷刷五个儿子,也就是“皇门五虎”。只可惜在1892年,也就是我们最小的儿子李绍谋还在襁褓之中时,父皇率新唐残部自巴东偷渡长江,准备向老君山隐遁,结果被清军发现。为掩护父皇,红玉力战受伤,不幸被清军千总方怀超抓获处死。无奈,我只得与父皇率领残部逃进老君山,隐入神农顶。

景芳姓林,原本是个在川东鄂西一带跟班唱川剧的旦角,方怀超因捕获新唐太子妃有功,升为守备,驻防兴山。一次请戏班到军营去唱川剧,见景芳长得动人,方怀超将其强纳为妾,带在营中。我一直想报杀妻之仇,1895年初夏,侦知他带着景芳在“花满楼”喝酒,遂将其刺杀。景芳当时吓得花容失色,求我“这位壮士饶命”,我念其无辜,又见她长得着实貌美,便把她带回了营地。

景芳原本随戏班四处漂泊,到了新唐军里,倒也适应这种游击生活。我其实一见她,就喜欢上了,没承想她却不愿接受我的爱,而对年老的父皇产生了情意,这无疑令我痛苦万分!

红玉殉国后,我很少想过与女人有关的事。是景芳,让我的情感重新复活。

父皇为保存下新唐这一星随时可能被官兵扑灭的火种,组织我们向更深的老林转移。

这也好,至少我每天都可以看见景芳。我看见她有时也会回过头来,用一种怜惜的、感動的、还混了别的东西的复杂目光看我。我觉得她的眼神深处有一种和我母亲一样的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宿营地的篝火把她的脸烤得红扑扑的。

我疲惫地靠在一棵松树上,看着呼呼燃烧的篝火的火焰。我发现,火不能细看,不然就会觉得神秘、诡异。看着那些围着火堆满脸愁苦的人,看着因为寒冷而显得格外蓝的夜空和格外大而圆的月亮,特别是看到置身其间的景芳,我内心又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天其实还没有亮,时辰才五更,队伍就出发了。

雪还在下,这个时候行军,雪可以迅速抹掉我们留下的踪迹。

父皇走在最前面,景芳紧跟着他。我与她中间隔着我的长子李绍文——他早已被父皇封为东王——其余三子李绍武、李绍智、李绍勇则分别为西王、南王、北王,可惜均已战死。幼子翼王李绍谋刚满十四岁,父皇已多次带他作战。他的意思很明确,我一旦驾崩,东王如有不测,翼王就要继东王位,为太子。

虽然景芳紧跟着父皇,我还是喜欢紧跟在她身后,我心中的愿望在经历了这些征途后,变得愈加分明。

景芳对父皇的每一句赞美,我都很敏感。她说父皇发怒的时候,江山战栗;父皇笑的时候,生活在他疆域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她一点也不含蓄。她这样说,父皇倒是喜欢得很。父皇说,他从景芳那里晓得了,亘古以来,就有一种东西一直存在着,它使人世变得美好,使衰老的人年轻,使年轻的人成熟,使成熟的人智慧。

我看着她斜背从清军手上缴获的温彻斯特十三连发后膛卡宾枪,腰挎郑志成“千字号”剑铺铸造的龙泉剑,可谓英姿飒爽。她的一颦一笑,都足够我用余生去爱。我虽然也读书,但常年打仗,严格地说,更像是一介武夫,但有一次我却很抒情地跟她说:“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因为你,我心里有一个只有我自己能看得见的春天。”

她说:“这些话多么动听啊!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我说:“这样的话,我之前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像个仙女了。”

“你就是仙女。”

她高兴而羞涩地笑了。

她说:“我其实是个胆小的人,经常做噩梦。老是梦见那个被杀掉的方守备。他老在我梦里对我笑,有时候只有一个被砍下来的方脑壳,有时是一个没有脑壳的肥肉堆成的身子 —— 但我还是能从他身上看出来,他在冲我笑。”

“所以,你要找个能在你梦里镇住他的人。”

“是啊,每次我只要在梦里想着圣上快来救我,他都会提刀赶来。他一入梦,那个方守备就会灰飞烟灭。有时,你也会主动出现,他一看见你,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会拿起刀与你在我梦里对砍。”

“我知道你喜欢父皇。”

“是的,我更喜欢他。一个小女子不去爱和自己般配的人,却爱上了一个高祖辈的老皇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要跟他在一起,即使让我为他陪葬,我也愿意。他的确是高寿了,但那又怎样?”

她说出来的每个字,其实都像一把尖刀,扎着我的心。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孟金榜

那是我很少遭遇的一场大雪,没有一片雪花是飘下来的,而是成团地从天上砸下来。它把新唐的帝王和我们这些子民分隔开了,彼此失去了联系。

篝火在一片新的雪地上燃烧起来,火光映照着神像静穆的面孔。枯瘦的老人须发枯槁,像一窝冬天里的衰草。他们的身体瑟瑟发抖,残留的生机像随时要被饥寒带走。

我从火焰里看到,人们相拥而坐,一些人嚼着野草、树叶,吃着积雪。稍远处,摆着几具亡者的尸体,饥饿使他们在不该亡故的时候离开了人世。亡者的脸发灰,没有火纸,只能采了树叶遮着他们的脸。从白色的雪光中看过去,篝火在那碧莹莹的叶子上跳动,像是亡魂在舞蹈。

老人总是睡不着,他们一直坐在火堆边。他们不知道阻击敌人的亲人们现在何处,不知道为何这么久了他们还没有一点消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落在追击的官兵手里;不知道敌人会不会明天就追来,把我们全部杀掉。每个醒着的人都在想着这些问题,每个人都把眼睛投向永远只有一副表情的神像。

按照圣上的说法,如果神像早一天在他的肩膀上变得沉重起来,我们就会早一天摆脱这苦难的长旅,找到新的栖居地,开创一片新的乐土。而现在,每个人都只祈求神能赐给我们食物,能保佑那些没有回到身边来的人早些回来。

死去了亲人的人即使在睡梦中也垂着悲伤的泪水,在梦里也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听着着实让人揪心。

森林里的雪光是惨白的,连那火光也像死人的脸。

孩子因饥饿啼哭起来,哭声传得很远,使本来很美的森林充满了苦涩、凄凉的味道,雪夜也因此而变得黯淡无光了。母亲哄着他们,把枯萎干瘪了的乳头一次次塞进孩子嘴里。她们每听到一声孩子徒劳的吮咂声,心就疼痛一次。孩子重又啼哭起来,这时,母亲们早已泪流满面,有些人甚至呜咽起来,整个世界变得更苦了。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圣上可能带着自己的武装,掩埋了战死者的尸体,带着牺牲者的一截骨头,怀着急迫的心情,正在追赶我们。他们一定会在某个清晨、正午或黄昏找到我们精心设置的指路标记。

我隐隐听到了某种召唤。凭着我颠沛流离的人生所经历的一切,也凭着本能,我很快就分辨出那召唤是什么,只是现在,我无暇去想,我只想他们能尽快地回到我们身边来。

已经到了别人该入睡的时候,这时,我像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头脑会变得异常清醒,本该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本不该被我肉眼所见的世界,都会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不会去管它们,只盘腿坐下,专注地仰望夜空。

夜空因没有星月而显得如此近,像是在火光的边缘就可以触摸到。黑夜统一了一切,只有这叛逆的火把它焚穿了一个小小的孔洞。

我并不知道这夜里还有醒着的人。我只专注于对黑夜的凝视。我在黑夜中看到了一双眼睛,似云珠的;还看到了死亡和血——二者显现于同一片夜空已经很久了。幸与不幸,痛苦和欢悦,总是同时存在的。它们显现着人世生活的本来面貌。生活本身无非是做一件事;无非是尽一生之力把一件事做完;无非是在苦难中守住那微弱的希望之光,支撑自己轻如烟尘的生命走到各自苦难的尽头。我其实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当我把目光从夜空里收回来,我隐隐可以看见云珠的脸。这使周边的一切显出恬静之美。我的心变得宁静。我摸出自己的烟杆,填了一锅烟叶,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把烟从肺里悠然地吐出来。烟里有呛人的味道。蓝色的烟随着我的气息飘在火光中,然后无声地融入了无边的黑夜里。

再过几天就是大寒了,清晨再次下起了大雪,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密不透风。

二十一天前,圣上把这不多的人马分成了两部分,有战斗力的男女随他去狙击追兵。他们声东击西,在森林里打游击,与追击之敌周旋,掩护着由我和陆云珠带领的老弱病残转移。

云珠的丈夫、东王李绍文在五个多月前的一次作战中被德国野炮炸死了,圣上只带回了他的半根肋骨。她听到消息,伤心欲绝。她已怀上了东王的骨肉。她后悔当时没有告诉他。她为东王生了李寥后再无动静,就在东王和她经历了三年对香火近于焦灼的渴求,最终以为不可能再有一男半女而陷入绝望之时,奇迹却突然降临。她觉得,腹中的孩子作为他留下来的血脉,无疑更为珍贵、更有意义。

云珠身怀六甲,而我从没带过队伍,这让我很操心,特别是下雪后,寻找食物变得尤其困难。森林被大雪覆盖,呈现出崭新的美,但那种美的下面,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第二天,我带着几个身体稍微强壮些的男人和年轻些的妇女到林莽里去狩猎,其他人则由李绍谋率领,在神像的指引下,继续相互搀扶,冒雪前行。

翼王李绍谋当时才十四岁,但看上去已经像个小伙子了。但他说他愿意跟着长嫂、东王妃陆云珠。而云珠认为在当时食物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决定跟我一起去狩猎。能跟她在一起,我当然高兴。

大雪缠裹着我们,到第二天下午,才猎获了一头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老野猪。

大家抬着野猪,提着拾到的一些橡果和挖的葛根、山药去寻找队伍。野猪虽然又老又瘦,但足有两百多斤重。人们大多时候靠野果野菜充饥,早已吃得痨心寡肠、面黄肌瘦,现在终于可以见到油星,闻到肉味了。

雪光使昼夜的界限变得模糊,我们不知道天是多久暗下来的。雪没有停。直到天黑,也没有看见宿营地的火光。

“他们在等着我们的食物呢。在这样的风雪中,饥饿将显得更加狰狞。”我心里非常着急。

但我们没有找到他们留下的路标,雪掩盖了他们走过的路和一切痕迹,使森林成了一个模样。迷宫般的森林更加幽深莫测。当天光显露,我们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了。

大家又冷又饿。我招呼大家到了一处岩石下,生了一堆火,烧些橡果、板栗,烤些山药,用来充饥。

云珠怀着孩子,显得更加疲惫,但她咬牙坚持着。她很少说话,只是不时看看大家。好久,她才问我:“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歇歇,吃点东西,然后再去找他们,总能找到的,我们昨天离他们最远不过二十里地。”

“但我担心我们方向错了,如果是背道而驰,我们彼此会离得越来越远。”云珠说。

“是啊,最怕走错了方向。待雪停了,我们就能看清楚了,就能找到方向了。”我安慰她。

大家听了我的话,认为也只有那样了。肚子里填了些吃的,身体暖和了一些。

但好几天过去了,我们仍没有找到队伍,每个人都不禁担心起来。

这其实都是我的无能造成的,我特别沮丧。

我们轮流抬着那头野猪,继续穿行在森林里。因为劳累和焦急,我好像一夜间老了许多。森林是个迷宫,似乎到处都是路,但哪条路都没能把我们带到要去的地方。

当又一天来临,我们这行人已显得慌乱、紧张,心里已晓得自己完全迷失在这茫茫林海中了,但我们抬着那头早已僵硬的野猪,仍在苦苦寻找。

我坚持要把猎物抬回到宿营地去,我可以想象那些人看到猎物时高兴的样子。

可现在,他们又在哪里呢?自己又在哪里呢?被风雪围困的那些老弱病残处境该是多么艰难啊!

陆云珠

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我们头上。我的身体已经浮肿起来,为了孩子,我用力咀嚼着苦涩的树叶,大口吞咽着冰冷的积雪。

我已衰弱不堪,但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只有我活着,我的孩子才会活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寒冷凝固了死亡的气息,但鸦群仍寻踪而至。它们像一片聒噪的黑云,笼罩在我们头上,给周围惨白的积雪镀上了一层死亡的颜色。它们的聒噪把那本已残缺的人世撕扯得更加破碎了。到处都可闻到死亡的腥臊之气。偶尔有乌鸦那被死亡涂抹得油亮发光的羽毛飘落下来,就像撒下阴曹地府的请柬。

此时,只有火能护卫活着的人。我们挣扎着去拾来柴火,挣扎着用枝丫去把已经死去的张屠夫掩盖起来。鸦群一次次俯冲下来,又一次次飞升到树上。它们越来越多,像能升降的黑色云团。

我用燃着的柴火头去对付它们,其他人也跟我学,都挥舞着柴火头去驱赶乌鸦。那些柴火头有的冒着烟,有的有余火。鸦群暂时退却了,但人鸦之间的对峙仍然紧张,而饥饿使人类明显处于劣势 —— 因為我们连挥舞柴火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我们要吃点带劲的才有气力掩埋张屠夫。孟金榜这才舍得把那头野猪的僵尸剖开,拾掇出来,烧烤了一些还能吃的内脏,填充肚子。其余的,把猪毛燎干净后,在火上熏了 —— 这样,要带着走也轻便了很多。大家都埋怨孟金榜为什么之前不让大家这么做。孟金榜说,野猪一卸开,恐怕早就吃得连骨头渣都没有了。

填饱了肚子后,人世又变得美好起来,一些人踏实地睡着了,一些没有睡着的人,也心满意足地在火堆边坐着。

夜幕降临,不管人世是处在幸福还是苦难之中,黑夜总是如期而至,没有比它更准时的了。而光明呢,光明不过是黑暗的一点恩惠罢了。

黑夜稍微安静了一些。鸦群与黑暗融为一体,不时发出一声干哑的、幸灾乐祸的、梦呓般的聒噪。

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在令人恐怖的林莽深处,幸好还有火守护我们。但柴火越来越少。我们知道,没有了火,我们就会陷入危险和绝望的境地。

陆老三起身去弄柴火。他离开火堆,手里拿着一截有火的柴头。这个新唐老兵已六十八岁,他的两个儿子都已战死,一个死于攻打南京,一个死于洞庭湖水战,他的三个孙子也已战死沙场。饥饿使他每迈动一步都异常艰难,积雪让他的脚步更为沉重。人们没有说话,默默地目送他,直到柴头上的火星和他的脚步声一起被黑夜吞没。

那星火光没有回来,脚步声也没再响起,陆老三倒毙在了离宿营地三百多步远的一株云松树下。

赵有明用一根木棍支撑起身体,拿了有火星的柴头,离开了人群,向黑暗中走去。他也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为新唐捐躯。他的老婆赵陆氏一见,也站起来,跟着他。那一点火星使黑夜有了一线舞动的火的光彩。

我们满含期待地目送他们,目光再也不敢离开他们所去的方向,生怕目光一旦离开,他们就会立马被黑夜吞没。

隐隐有一声云豹的叫声穿透寒冷的黑夜,从远处的山崖上传来。越来越微弱的火苗无力地舔着黑夜的肌肤。无边的死寂让整个人世似乎都面临着随时被毁灭的危险。

我看见微弱的火光蔓延开去,林间、天上、崖畔都燃烧着一堆堆熊熊的大火,人世不再寒冷,到处充满温暖。

火星在黑暗中晃动了一下,接着是双脚吃力地从积雪里拔出来的声音,然后是两个人的喘息声。

—— 赵有明和赵陆氏拖着柴火回来了!

看到他们,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坚强些。”

我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你个小冤孽,在肚子里终于待不住了……可是,你现在出来……可不是时候,我哪有力气生你啊……还有,我可不想让你一出来就看到这惨烈的场面……到处都是乌鸦的味道、乌鸦的叫声、乌鸦的羽毛,还有被它们啄食过的死人……”我觉得心离孩子最近,孩子肯定能听到我说的话。

我连感觉疼痛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为了让我积攒一点力气,孟金榜割了一块野猪肉,在火上烤了递给我,我囫囵着咽进了肚子里。

我吃力地侧躺到地上,然后又仰躺着。高耸的肚子正对着火堆,并越过火堆,对着无边的林莽。

除了孟金榜,其他人都睡着了。我不愿惊动他们。这是我人生第二次怀孕、生产。我是东王妃,我能够忍受这一切。即使痛死,我也要一个人享用。

时光缓慢而又沉重地流动着,像风所推移的荒山。大家已无力去管那个亡者的尸体了,因为鸦群已经轻易地击败了我们,与其眼睁睁地看着鸦群啄食尸体,不如让眼睛逃离开那惨烈的景象。男人把目光朝向鸦群起落的那一边,然后又转向另一边;几个年轻一点的妇女感觉到了我的异常,吃力地爬过来,围坐在我身旁。

虚汗打湿了我贴身的衣裳。孩子像是在较着劲儿,不肯出来。我已经被折腾得面如金纸,好几次不省人事。

我在心里祈祷着,我从来没有那么虔诚过。然后,我感到黑夜中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飞翔,我看清了,不是乌鸦,是浑身长着白色羽毛的灵鸟——神像的化身,它开始只是一点光,像一颗星星,明灭不定;然后那颗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耀眼,然后像一朵花,含苞待放,很快礼花一样绽放在深邃的夜空里,华彩熠熠,振羽、展翅,飞翔而来,浑身笼罩着祥瑞之光。

除了孟金榜,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它。孟金榜总说他看不见灵鸟,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们抬起头,跪了下去,双手合十,仰望着灵鸟变得越来越大,它的羽翼覆盖了好大一片夜空。孟金榜有些蒙,迟疑了一下,也跪了下去。鸦群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羽毛也没有留下;每一棵树从枝丫的末端到枝干、根须,都变得透明了,呈现五彩。寒意消散,天地间弥漫着檀香的气息,连那具被鸦群破坏的亡者的遗体也变得完好如初。我因分娩而变得痛苦的表情也变得安详了。我终于有力气来感受生孩子时把身体劈成两半一样的疼痛。

灵鸟是来守护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的。虽然神属于所有的人,但只有神真正现身来护佑某个人的时候,神才不是传说。

我顿时泪如泉涌,挣扎着想起身跪拜,但我哪里起得了身,就把双手合在胸前。我的心变得宁静,原本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开始减缓,然后消失。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花朵一样开放,变得轻盈,像五彩的落英一样在天空飘飞着。

我的身体变得和那些树一样透明了。

“哎——”我忍不住嘶哑地大叫了一声。但这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一种极度的幸福。

晨光遍洒,把光平分给世上的万物。

我知道昨夜所见皆为幻象,但我愿意沉溺其中。身下的血浸进了落叶里,渗到了泥土中,很快凝固。伴着死亡和鲜血的生产使这个时刻和昨夜的幻象一样神圣,像是在死亡的荒漠上开放的珍贵花朵,呈现出灿烂的光彩。它让人们在痛苦、绝望的尽头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伴随着晨晖,森林中已隐隐透出一线春光。

孟金榜

云珠生下了王子,我们都很高兴。我自然知道自己责任重大。我们找了一处岩洞,砍了些树枝,扎成墙壁,将王妃母子暂时安顿在里面。我知道,我们得到的食物已没有再保留下去的必要,因为,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些人了;现在,我們该做的,就是保证王妃母子和我们自己活命。

我们在岩洞里待了半个月,云珠就待不住了。因为她知道,我们每停留一天,就会离他们更远。

当我们重新穿行在茫茫林海里时,已如野人一般。

四十天过去了,我们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找到。我们虽然怀着迫切、焦急的心情想找到他们,但冥冥中似乎有一个邪恶的神把我们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只有我知道那个邪恶的东西是什么。

我已绝望,我知道我们已被森林吞没,永远也走不出这暗绿色的迷宫了。但我也一次次对自己说,那个邪恶的东西我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什么能动摇我们寻找圣上的决心。

我看了看天空,断定今晚有雪,不能歇在露天里,便在天黑透前找到了一处岩洞,点了一堆火,开始歇息。每个人都很累,大家烤了些肉,囫囵着吞咽下去,裹着兽皮,躺下便睡,没过多久呼噜声就响成了一片。

我想见到白鸟。只有我睁着眼睛,一直守望着黑夜,我已是个完全没有睡眠的人了。

开始还有月光,照得四处一片空蒙。我注视着静穆的月夜,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迷蒙而遥远的地方向我缓缓飞来。

“那一定是白鸟……”我的心因为激动不由得一阵狂跳,内心深处随即涌起一股神圣的情感,双眼不禁有些潮湿。“白……白……鸟……”我嗫嚅地呼唤了一声。

它的飞翔之姿那么柔缓,羽翼轻轻地拂着无声的夜气,显得神秘、庄严而又高贵。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但它不是鸟,而是一只巨蝶,一只五彩、鲜艳的蝴蝶,寻着火光而来。我甚至看见了它银色的触须和金色的身体,看见了它飞动时飘散在身后的蝶彩,四周弥漫着一股我熟悉的清香 —— 是好几种野花混合而成的香气。我感到自己被蝶的姿态所惑,被它的香气所迷,肉体顿时变得轻盈、慵懒。然后,我感到身体中似有万千精灵在复活,像经历漫漫长冬后在春天苏醒过来的大地万物。

有个声音在呼唤我,那声音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格外真切,却无法分辨。

有一种东西自我出生就在伤害我,它是不能回味的,但在某些时候——比如现在——就会涌上心头。那其实不是別的,而是我内心深处的爱。它当时正转化成带着苦涩味道的如泉热泪。我满脸是泪。我让泪水流淌着。

林风从已经变得很遥远的南方带来了初春的花香,是还没有开败的冬梅的、迎春的、杜鹃的、瑞香的、山茶的、玉兰的……花香。

彩蝶越飞越近,离我近了,反而模糊不清,然后,月色像被万物吸尽,最终消融无痕,化作带着寒意的绵绵细雨。

火光明灭不定。有零星的雪飘进石岩,寒意也随之袭来。我看见云珠把孩子裹在衣袍里,让孩子叼着她的奶头,在火堆边躺着,劳累使她睡着了,孩子含着她的奶头,也睡着了。

我往火堆里加了柴,为了让柴火燃烧得久一些,我在大家入睡后,在柴火上压了石块,火被压抑着,火苗被风吹得像草一样倒伏向一边,风一止息,它又会猛地蹿起。

我虽然心事重重,但一躺下去,也就睡着了。

这时,我梦见自己坐在一块白石头上,望着夜空,我想看见白鸟,却看见了云珠的脸铺满了整个天空,虽然如此辽阔,却无处不美。看着她的脸,特别是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眸,我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哭得像孩子般恣肆。

我看见有一只手伸过来,替我拭着脸上的泪,很轻柔,像怕惊跑了这细密的雪粒,像怕惊了这酣睡着的山野的梦。

是她,是云珠。

她在陪着我落泪。在梦里,她总是这样。

我听到了她比雪花落地还要轻微的抽泣声。这使我有些慌乱,不知所措,我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但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从没面临过这样的时刻。

最后,我抓住了那只拭泪的手。那只手湿漉漉的,像刚从雨水中收回来。我紧紧地握着。她又用另一只手去拭我的泪。我便将她揽入怀里。

我觉得蝶和怀里的云珠像云与雾一样,正成为一体。我闻到了从她脖颈里溢出的兰草花的香气。

在沙沙的落雪声里,在同行者的鼾声里,在篝火的光亮中,我们紧紧相拥,细听彼此生命如水流逝的声音。

人世在那个时候变得那么小,只余下了这半爿岩洞,小得只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我在云珠耳边轻声说:“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我走到了。而你晓得,这爱的世界是那么辽阔,无边无际,我原以为,我永远也不会走到呢。”

她也把嘴挨到我的耳边,梦呓似的说:“你喷在我耳朵里的气息让我的身体酥软,从耳朵传递到我心里,把我整个点燃了……啊,一滴水,又一滴水,像封闭的泉眼被冲开了……”

我们两人都不能呼吸,好像空气不够,但那个时刻,我觉得就是把整个世界的空气拿来供养我们,也还是不够。

云珠拭泪的那只手在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一遍遍地,像要让自己的手永远熟悉它,不再远离它,忘记它。

我听到我们两人的喘息一声粗,一声细,都很急促。那声音对我而言是陌生的,而她,我知道,肯定经历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生命中说不清的、抑制不了的东西——它是某种亘古的激情,既美好,又痛苦。现在,我不能不去呼应她。

我像旱地里的鱼那样张着嘴,感觉马上就要窒息,我需要水,水却在一滴一滴地变少。我觉得自己这口气如果上不来,就要死了。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少水鱼——我就是一尾少水鱼。

我看到那只蝴蝶闪耀着迷人的光芒,照亮了被雪缝制的夜晚,带着浑身的雨露,飞向我们,五彩斑斓的蝶羽时而猛烈、时而轻柔地拍打着她和我。那条通往生命深处的道路,在我眼中终于变得清晰起来。带雨的蝶停在我们身上,好像我们是两朵刚开放的花,花蕊里正源源不断地分泌着花蜜。

李娥儿

那段日子,森林里到处都是乌鸦,使那片森林看上去都成黑色的了,像被泡在了墨水里。远处还有乌鸦在急着往这里飞,来赶这场饕餮盛宴。它们遮没了天光,使森林一片阴森。它们黑色的身影甚至深入到了植物、泥土和岩石里。它们的聒噪淹没了世上所有声音——包括冰雪融化的声音,春风的声音,植物萌芽、拔节的声音,花朵含苞待放的声音,蛰伏一冬的昆虫重新来到地面的声音,溪水再次叮叮咚咚流淌的声音……它们迟滞了春天到来的脚步。

柴火被放进火堆里,火又呼呼燃烧起来。当火光把四周照得分明,我们才发现怀抱神像的成大旺已经去世,同时被发现死去的还有两个孩子 —— 一个六岁,一个出生才四个月。两个孩子死前都哭过,但每个人都已习惯了这种啼哭。老人却死得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坐在火堆的另一边,跟活着时的姿态一模一样。他背靠一棵柏树,盘腿而坐,不知是什么时候闭上双眼的,死后两手仍紧抱着神像,神态跟生前一样庄严。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人们认为他昨晚天黑时就已经断气了。

事后知道,孟金榜一行也遭遇了鸦群的侵扰,我不知道这些乌鸦是从孟金榜那里飞来的,还是我们这里的乌鸦飞到了他那里。我们这里的乌鸦肯定更多,我从未遇到过那么多乌鸦,它们从树林上空飞过,拉的屎把树木上的雪敲下来,然后再用自己的屎把枝枝叶叶都染白。

悲凉的风从森林深处经过一棵又一棵的树徐徐吹来,像是大地在默哀、森林在呜咽。

有几个人想把老人的遗体摆放好,但他僵硬的、盘腿而坐的姿势使他的身体难以躺平,最后只能让他依旧盘腿坐着,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打坐的修行人。死了就得安静地躺着,规规矩矩、平平展展地躺在棺木里,然后随着棺木躺到地下去。

神像传续到成大旺的堂侄成文昌手里。神像一般都由皇祖父亲自扛着,他只有在参加战斗的时候,才会指定可靠之人代替他,因为皇高祖、皇祖父都改姓过“成”,所以指定的人必须是李姓或成姓人氏。这是最为神圣的差事,所以,也已六十三岁,平时没个正形,总是嘻嘻哈哈的成文昌,一接过神像,就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神情肃穆,佝偻的腰身也一下子挺直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那两个死去的孩子仍被他们的母亲抱在怀里。母亲都没有流泪,因为她们的泪水早已流干了。她们的整个身体已成为沙漠。孩子在母亲心中永远都不可能死去。她们把孩子抱得那么紧,像还在无声地与死神争夺、搏斗。

不知过了多久,雪光变得明亮了不少,这时,奸诈的鸦群像是密谋好的,从树梢处铺天盖地而下,扑向了那些死者。

遗体被乌鸦啄烂了,活着的人感觉他们的灵魂也被它们的贪婪撕碎了。

我们想扑上去,把乌鸦赶走,但我们已没有一点力气,所以只能用低哑的声音徒劳地吆喝着,扬起无力的手臂,徒劳地驱赶着,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鸦群肆无忌惮地糟蹋着那些亡者的遗体。

人,显得多么脆弱、渺小。

火又要熄灭了,趁着天亮,男人们相搀着赶紧去弄柴火,女人们则去找吃的。

摆在那里的死者都只剩下了骨架,乌鸦连骨缝里的肉都剔得一干二净。它们肥噜噜的,心满意足地踞在高枝上,满足地缩起了脖子,晨光也镀在了它们身上。成大旺的尸体因和我们在一起,那两个死了的孩子因被母亲抱着,遗体才保全了。但那些乌鸦并没有离去,仍旧贪婪地从上面死盯着我们。

死亡是如此具体、形象,唯有生是未知的,面目不清。但生死之间仅隔着一层薄雾样的东西,彼此均可见,只是看不太清楚罢了。似乎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彼此相通。生死一张纸,实际上,生命比纸还要轻薄、脆弱,所以,它该是一星扬尘、一粒飞灰。

王叔李绍谋很担心云珠。她是他的长嫂,但他从不那样叫她,也不喜欢叫她王妃,只喜欢叫她的名字。

我不知云珠现在何处,我也很担心她,她就要生孩子了,李绍谋让她跟我们在一起,她说没事,他们下午就会回来。没想到,他们一出去就没了音信,这么长时间了,踪迹全无。我们都害怕他们遭遇了追剿的官兵,那样,他们就不会有活路了。我们没想到他们会迷路,因为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

皇祖父找到我们时,那里只有我、李绍谋、成文昌、张王氏、张王氏出生不久的儿子以及其他十四个人还残存着一丝生气。幸存者中女人居多,她们是靠消化自己的意志活下来的。这次由于敌众我寡,新唐军损失惨重,236人的队伍,回到这里的只有149人。

皇祖父一下子老了许多,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他一看这里也死了这么多人,加之孟金榜和云珠他们可能凶多吉少,半天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已两眼含泪。皇祖父让官兵把剩下的吃食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

张王氏的孩子才七个月大,母子俩都已经饿昏过去,闻到吃食的味儿,她睁开了眼,用视力模糊的眼睛,把四周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她試着站起来,但她摇晃了几下,又跌坐在了地上。我和景芳忙去扶她。她由我们搀扶着,把那些人又一个接一个地看了一遍。她的眼神顿时空荡荡的,整个人像残秋中的原野,刚有的一线生机很快又消失了。痛苦笼罩了她。她说:“你们……回来……就好了。”

皇祖父走到她面前:“你先吃点东西。”

张王氏像木偶似的把肉干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她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伤悲。

皇祖父把一截肋骨拿了出来,交给张王氏,说:“我晓得你想看到他,但是……他是个男人,是条汉子。”

张王氏点点头,她想哭,但忍着,因要忍受那巨大的悲痛,她的脸都变形了,身体都扭曲了。她跌倒在地。

张王氏被搀扶着坐了起来。那一截肋骨很干净,已有点发白。她把它捧在手里,像捧着一个活物。那上头附着他的魂,让她感觉有些沉重。她像拿不起它,又像怕上面的魂飘走,便把它紧紧地握住了。她哭不出来,好久,才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母狼般的号叫,然后,她晕倒在了地上,孩子也随之大声啼哭起来。

其实,很多没能走到这里的人家都已全部牺牲,幸存下来的每一户人家也都有人战死,见到这个场景,在场的人无不悲从中来。

这是个死亡之地,却并没有让我们因为难以承受而尽早离开,相反,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安埋亲人,悼念亡者。这至少需要七天。我们要让这被鸦粪染白的一切恢复本来的色彩;要在这里重新燃起熊熊篝火,让篝火的烟云驱赶走死亡的阴影。当然,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得等那群迷路的人,还有掉队的人赶来会合。

我们重新搭了窝棚,垒了灶台,看上去像一个部落的样子了。然后,皇祖父让一部分人去狩猎,一部分人挖掘墓坑,会木工的则赶制棺木,他负责超度亡灵。

火重新燃烧起来,炊烟重新升上了蓝色的天穹,烧烤野味的香气再次飘散在晚风里。赶制棺木的声音回响在树林间,被鸦群驱赶走的鸟儿重又归来,在树上飞翔,歌唱。

待棺材全部做好,森林里冰雪消融,枝头冒出了新绿,鸟儿的叫声又开始多了,春天的脚步已近。那些尸骨用兽皮裹着,放进了棺材里。

到处弥漫着木材和柴火的香气,使这块充满死亡气息的无名之地显得温暖了许多。

我躺在那棵能开白花的野樱桃树上。

这棵野樱桃树长得如此高大,的确令我吃惊。我想看得远些,想看到故园和那一大片桂花林 —— 一入秋,香气入骨入魂,百里之外都可闻到。而我最想看到的,是一条白色的路和白色的路上走着的那个人。

我想,他一定也在想我,会一直走到那个在三个月前被烧得只剩下土墙、屋基和残砖断瓦的老乐坝 —— 我们一路待得久点的地方都会叫这个名字 —— 去找我,然后一定会从那里出发,沿着我们留下的标记 —— 像无意掉落、其实是精心放置在地上的锦鸡羽毛 ——来找我。你一定要来啊,你的孩子已在我肚子里成长,像一个瓜,越长越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人家看出来。不过,现在还可遮掩着,但他如果还要长,我就遮不住了。那时候,我咋向人说呢?我恐怕只能一辈子待在树上不下来了。

我像一只母豹一样斜躺在野樱桃树的一根枝丫上思念他。我从上路第三天开始,就只睡树上了。记得那是进入群山之后的第三天傍晚,队伍停下来,准备宿营时,我对自己悄悄说,我要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看他来了没有,于是就爬到了一棵长在悬崖边的香樟树上。那棵树很高很直,那是我第一次爬那么高的树,但我很轻松地爬了上去。

其实看不见什么路,即使有,也只存在于我的心里;即使有,路上也定然人烟寥落。我没有望见他。我在树上伤心地哭了一场,然后就在上面睡着了。从此以后,我就有了这种新的本事,再高的树我都能爬上去,只要地上没什么事做,我就会找一棵大树,母豹一样爬上去,待在上面。如果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短,我就找一根粗壮些的枝丫,抱着枝丫睡上一夜;如果时间在三天以上,我就会像鸟儿一样,在树上架一个窝,这样,可遮风雨,待得也安心。我喜欢在树上吃,在树上睡,在树上与人相爱。

这段日子,我的心思都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而这个孩子在我心中,就是另一个他,只不过把他变成了一团血肉,被我重新孕育。

我每天都爬到宿营地最高的树上望他,但连他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我忍不住咒骂他了:“你这个砍脑壳的,遭雷劈的,遭水淹的,遭天杀的,挨千刀的,你死到哪里去了啊……”

我咒骂他,却又心疼他。

风从林子深处吹来,冷飕飕的,发出一阵阵悲伤的叹息。远处传来一声萧瑟的鸟鸣。

我往下看去,葬礼已经开始。

再也没有人失声哀哭,有泪的,男人往心里流,女人蓄在灵魂里。

陵园呈等腰三角形,坟墓根据辈分、年龄、德望排列,辈分最高、年龄最长、德高望重的葬在最前面,然后据此往后排,未满寿的依据性别、年龄排在最后两排——最后一排是夭亡的孩子。按说,未满寿的人是不能葬在这样一个正式的陵园里的,应该在距此较远、最好有一條河流阻隔的地方随便找一个位置掩埋;而夭亡的孩子更不能埋葬在陵园里,只能用布裹了,扔在岩壳里,或挂在树上。但皇祖父慈悲,设计了这样一个陵园,使他们死后能待在一起。

男人们挖着墓坑,新鲜的泥土冒着淡蓝色的水汽,像一个人心情平静时呼出的气息。柏木棺材整齐地码在那里。一副、两副、三副……似乎比活着的、掩埋他们的人还多。

因为要埋葬的人多,男人们从昨天就开始清理墓坑,到今天清早,才全部清理好了,一共四十七眼,第一排一眼,第二排两眼,第三排三眼……第八排八眼,第九排十一眼。

皇祖父亲自担任入殓师,他钉上棺盖,抬棺的人把棺材按顺序放进墓坑里,随后有人跟上去掩埋。土坷垃击打在棺木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

可能还没有人在高处俯瞰过死亡和葬礼,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总位于高处的白鸟,人间的一切都在我的眼目之下。我满怀悲悯地想,我展开的翅膀要是能把人世所有的悲伤和不幸都覆盖住就好了……我望了一眼漫天朝霞。“他们多像土豆,被切成块,白森森的,种在了泥土里,不久,他们就会发芽,到四五月份,就会长出一蔸蔸土豆来。”我这么想着,嘴角不禁有了笑意。再低下头,透过树梢,我已看不见好多人的棺木,它们已被泥土掩埋,垒起了坟堆。泥土新鲜湿润,有些发红,像被血浸染过。

皇祖父捧着神像,神情肃然,嘴里念念有词。他往我栖身的树上望了一眼,枝叶浓密,他看不见我。从上往下看,哀伤像一层因寒冷凝结而成的迷蒙薄雾,呈美丽的弧形,笼罩着距地面九尺以内的万物。

除了掩埋棺木的人,其余的都跪在墓坑前。大哀无声,连一声悲泣也没有,只有微风无声地掠过高处的树梢。

“现在,他们都在泥土里了。死亡已被掩埋,那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死没啥可怕的,就是看不见人世,看不见太阳、庄稼和树罢了。你如果再不来,我也只有死了。她在我的身体里会越长越大。我的心跳一下,她就长一点……”这么想的时候,我爬到了树的更高处,我想望得更远一些。我看到一条路曲折蜿蜒,时隐时现,如一根白线。我想看看那条路上是不是走着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也许,那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河。

过了一会儿,皇祖父颂念悼词的声音从地面传了上来——

亲人此刻赴仙乡,

阴阳两隔痛断肠。

白云去兮空杳杳,

黄鹤归来冀茫茫。

夜月鸦啼心哀伤,

晨光湍流泪湿裳。

欲随云路同趋步,

除非南柯梦一场。

…………

皇祖父声音沙哑、苍老,闻之神伤,听之心碎。我虽然身居九尺之上,悲伤还是超出了九尺的高度,弥漫开来,使我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接着是撒五谷。皇祖父披着一件野麻做的麻衣,手里拿着一些沙土和珍贵的五谷,神情庄严地一边撒着,一边在口里高声吟唱:

山明水秀如仙境,真龙穴地好安栖。

左青龙,右白虎,

马前喝道贵人来,儿孙代代做高官。

前朱雀,后玄武,

三台华盖冲云霄,重重福禄自然来。

…………

这时,只听皇祖父问道:“孝家要富要贵?”

众人齐答:“富贵都要!”

皇祖父便接着吟唱:

说富,必然金银满库,

说贵,必然科甲延绵,状元及第,

说福,福禄光辉,

说山,山要添人丁,

说水,水要出金银。

…………

皇祖父吟唱至此,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把背朝向他,弓起上身,牵起衣服后摆,准备接福。

他一边把长袍前襟中和了五谷的泥土朝空中撒去,一边继续吟唱:

土撒上,山山水水年年旺;

土撒下,亡人此去无惊怕;

土撒东,青龙踊跃喜重重;

土撒南,朱雀送福非等闲;

土撒西,百虎呈祥与天齐;

土撒北,代代都是皇门客;

土撒中央管五方,荣华富贵万年长。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皇祖父那副悲悯庄严的面孔,觉得有些陌生。

坟慢慢垒了起来,这新添的坟茔让这片森林显得颇不协调,但死亡气息因为泥土的掩盖已经淡去了。

孟金榜

我看着云珠的背影——我永远也看不够,即使在她身怀六甲、即使在她抱着孩子吃力行走的时候。有了这个孩子,她似乎快乐了一些,不时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只有少女才有的举止。

我一直没有勇气向她亲口表达我对她的迷恋和爱,但我用行动表达了,我希望她能感受到。

天气已在逐渐变暖,冰雪消融,春天在小跑着到来。

我没有想到,这片森林会如此广袤,我们如同大海里的鱼,在这无垠的海水里,要找到另一小群鱼,似乎已不太可能。

“我们寻找他们,本该离得越来越近的,但彼此间却越来越远。这一定是某一步给迈错了,可能是本该往前迈的,但迈向右前方或者左前方去了,就那小半步,整个方向就错了。”我想到这里就不想了,轻叹了一声。肩上的腊肉挺沉的,路又不好走,我想歇一口气,换一下肩。

我一停下来,云珠就回过头,满是担忧地轻声问:“没事吧?我也歇一口气。”

“不用的,我换一下肩就可以了。”

我说完站起身又往前走。

“爱使人变得多么警觉,比蛇还警觉呢,她走在前面,怎么知道我停下脚步了呢?像脑后长着双眼睛似的。难道她知道我们在梦里情深意浓的情态了?难道她也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吗?是不是人相爱了,两颗心就成一颗心了呢?”我在心里想着,朝她好看的背影笑了一下。她又感觉到了,回过头来,也对我一笑,她脸上浮现出几丝羞红,回过头来看我的神情有一种难言的再为人母的美。

我走在她身后,觉得自己也不再是那么文弱了——的确,这一路走下来,我已变成了一個壮实的读书人。走在她的身后,我觉得自己可以跟着她,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会累。

在那个时刻,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一旦回到圣上身边,云珠可能就不属于我了,那我为什么非要回去呢?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带着这些人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过日子呢?说不定,待过些年头,人丁增长,我也可以创建一个王国,如此,我孟家不就也可登基称帝了吗?

这个邪恶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如鬼迷心窍,难以更改。我看了一眼丛林上面破碎的天空,辨别了一下方位,决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幕再次降临,我们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枫树,枝繁叶茂,树下干爽,铺满落叶,没有积雪,便准备在树下过夜。

我们把各自扛的东西挂在树上,然后拾来干柴,燃起篝火。我忙着为大家烧水,把肉架在火上烤着。

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大家都累了,男人们四仰八叉地在落叶上躺下来。

有人突然问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

“你们说呢?我也不知道。”

大家埋着沉重的头颅,火光闪烁,照在他们疲惫不堪的脸上。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圣上。”

“不知圣上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要跟那么多敌人周旋,肯定艰难,他们是在用命掩护我们,我们却连路都走错了。”我一边拔着柴火,一边很沮丧地自责。

“他们肯定还活着,肯定的……”说这话的人声音有些哽咽。大家的心情一下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意里。每个人都变得沉默,不再言语了,只听得见柴火呼呼燃烧的声音。但那火舌舔舐的似乎不是夜,而是每个人的心。

黑夜沉重,像一块冰冷、巨大的锈铁坯,压迫得大家呼吸维艰。我觉得只有自己来打破这难以承受的沉默。我安慰大家说:“我掐指算过,他们都不一定活着了,圣上也是凶多吉少。”我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觉得,我们还得请一尊神像,让他引领我们走后面的路,下一步怎么走,我们都听他的旨意。不然,这么瞎走下去,就是走到死,也不一定能走到我们该去的地方。”

大家望着火,好久没说话。过了半天,有人才说了一句:“我们的神像只有一尊,那就是圣上扛在肩上的那一尊。”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么说,只是为了找到他们;只有找到他们,我们才有希望。”

“只有圣上有资格请一尊神像。”

“我们可以试一下,如果神像请到了,扛不动,就说明我们忤逆了;如果扛得动,就说明神是默许的。”

“可雕神像得寻到上好的柏木才行,这么大的林子,到哪里去找呢?”

“柏木肯定能找到。”

“那我们明天就一边走,一边留意,看能否找到一棵上好的柏木。”

人们没再反对。我得到这个结果,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前面的世界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次日,行至近午,我透过森林间的空隙往天上望去,看见刚从冬日云团里挣扎出来的太阳又大又圆,略有些鹅黄色,泛着圣洁的光辉。我收回目光,透过森林,往前看去,不觉一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见右前方的山崖边,有一棵孤立的枯树,被一束阳光照耀着,如妖怪般赫然耸立。那是一株老死的崖柏!

“真是天助我也!”我顿时变得兴奋起来,踉跄着朝那棵树跑去。大家也跟着我加快了脚步。

崖柏长在岩石间,并不高大,枝干如铁,如龙似虬般盘旋在悬崖上,它已经枯朽,只余主干兀立。我用长刀磕了磕,主干朽烂的树皮和表面的木质便掉落下去,陈年柏木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入鼻腔,进肺腑,沁人心脾,跟在我身后的人一见,也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看见,那棵崖柏残留的部分,太像一尊神了!他们忍不住深吸了几口弥漫着殊异芳香的空气,然后找个能跪下的地方,磕头膜拜起来。

那棵树余下的已朽烂却不掉的部分,呈现出一个完美的约有三尺高的人形来,其身形宛然,五官俱备,和圣上怀抱的神像竟然一模一样。

我走过去,小心地把它抱在怀里,用力往上一提,那个人形的树桩就到了我的怀中。它天然雕成,往石头上一放,就立定了。

我用衣袖把神像从头到脚擦拭了一遍。木质颜色暗红,泛着古铜色的光泽。这神像神采奕奕,既有男性的庄严,又略带女性的温婉。他头部圆满,面容秀丽英俊;身形丰润,敦厚温和,栩栩如生;目光锐利,下视尘世;嘴角微翘,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慈中含威,不怒自威。

大家一见,再次齐刷刷跪下顶礼膜拜。

我再次跪拜的时候,便觉得,有了神像,我就有了未来的指引和王国的根基。

“我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王国呢?我孟氏祖先不是曾建立过后蜀,在成都称过帝吗?我可宣称自己是孟昶之后,那不如就叫新蜀吧,到时也可定都成都。这个目标可能最易实现。不管我建立的是个什么王国,云珠肯定都是我的皇后,这可比她做个寡居的东王妃强。”我这么想着,不禁满意地咧嘴一笑。

李娥儿

皇祖父后来才知道孟金榜找到神像的事,也是后来才晓得,他和孟金榜是在同一天、同一时辰扛着神像带着人们出发的——那是农历正月二十八清晨,第一缕晨曦刚从东边露出。这说明孟金榜已经有了些道行,那么多夜晚的修行终于结了果,在皇祖父看来,孟金榜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叛逆新唐另有图谋了。

皇祖父带着人们向亡者告别,新鲜的泥土在清晨升起袅袅白汽,好像埋在泥土里的人还在呼吸。

鸟儿在森林里飞翔、鸣唱,乌鸦已去了别的地方。

皇祖父带着我们重又满怀希望地踏上了新的征途。

我走在最后,心事重重,像没有信心再往前走。旅途已使我感到厌倦,一说要出发,我就想呕吐。

朱征远感觉到了,回过身来对我说:“娥儿,走快点啊,你怎么啦?”

“我好着呢,你自己走吧。我跟你说过,叫我姐,要么就叫我公主殿下。”

“不叫。”他跑回来,“你得跟紧大家,你落得这么远,后面有野物呢。”他说着,走到了我后面。

朱征远虽然才十四岁,但这几场仗和这漫漫长路使他一下子长大了,也可能是枪和长刀使他显得高大了些。战斗和征途的确能催人成熟。

“还是你走前面吧。你是小娃娃,我是你姐,该护着你。”

“我再说一遍,我是男人了!”他把“男人”两个字咬得很响。

“是吗?我看你胎毛还没脱完呢。”我总想故意气他。

“你!我跟你说吧,我已杀了好几个官兵。”

“就你?别吹了,看见官兵还不吓得往皇祖父背后躲?”

他气得猛地跺了一下脚。“谁往你皇祖父,不,是圣上背后躲了?你问问他们去,我如果临阵后退过半步,我不是人!”

“好了,连逗你耍的话都听不出来。”

他舒了一口气,孩子似的笑了,像小狗一样把鼻子往空中嗅了嗅,又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身上有桂花的香气。”他喜欢闻我身上的香气。这也没什么,但令人尴尬的是,他一闻到就会自言自语地说出来。他刚这样做的时候,叫我公主,年龄又小,我也没有说什么,没承想后来就成了他的一个不良习惯 —— 一挨近我,就总想闻我身上的味儿。

他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了我体香的空气,像是要把我浪费在空气里的香气全都吸进肺腑里,然后咂吧了几下嘴,好像那香气是能品尝的,自语道:“不仅有桂花的香味,还有柏树林的味儿,还有几棵枫香树的。”

我脚步轻盈,像梅花鹿走过开满鲜花的草地,到了他前面。他向前跨了几大步,跟了上来。

“没想到杀人还挺过瘾的。”他还想说自己是多么无畏,又提起了有关战场的话题。

“没有哪个女人喜欢杀来杀去。”

“我没想这些,我只想让你晓得我也是个能打仗的男人了,是个连死也不怕的男人了。”

“什么也不怕?”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问他。

“你身上的香味停在了这里,显得浓了些。”他自言自语般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自豪地说,“是的,什么也不怕。”

我说:“打仗是为了不打仗。真正的战士,不僅要不怕死,还要有头脑。”

他点了点头,跟我跟得更紧了。“你身上的香气变浓了……有香樟味儿……像小鹿那样跳跃着……”他呼吸着,鼻翼一鼓一鼓的,鼻孔张得溜圆。

阳光从东边斜射进森林里,风吹林梢,光线摇曳,光斑随之在林间跃动。

“我想我娘了,但不晓得她现在在哪里,也不知她是不是还活着。”

“不要担心,他们好多人在一起,还带了枪,他们只是迷了路,暂时找不到我们。”

“我本以为一打完仗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想把他的思绪引开,便指着不远处一棵很老的树故作惊喜地大声说:“快看,那一树春梅开得多美!”

那棵春梅长在一处苍岩边,枝干虬曲,粉红色的花开满枝头,如一片落霞。他跑过去,折了一枝递给我。

我动作有些夸张地接过来,伸开胳膊,对着一束似乎一夜间已变得柔和、有了初春味道和颜色的阳光,端详了一阵——那枝花的确被那束阳光赋予了异彩,已非世间物,焕发出了熠熠光芒——然后才拿到鼻子跟前,细细地嗅了嗅,对他说:“有一股幽香,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一树梅呢,这也是我今年看见的第一树花。”

“这棵树可能有两三百年了,一年一年,独自开放。即使无一人看见,无一人欣赏,它也不管,只管开放,你看,它多特别!”

“花就是这样,人,其实也差不多。”

“是啊,我觉得你就像这树梅花。仙女都不如你漂亮,可就是没有神仙晓得。”

“我要神仙晓得做什么?世界上最悲惨的女人就是仙女了,我可不去做。”

“为什么?”

“你见过仙女?”

他摇摇头。

“就是嘛,见都没人见得到,做仙女干什么!”

他从梅树枝头上折下一小枝,递给我,我接过来,插在鬓角上,那三朵梅花像刚在我的鬓角开放。

他朝我身边的空气嗅了嗅,张大嘴呼吸了一口,自语般地说:“我闻到了你身上梅花的幽香。”

“你不是折了一枝送我吗?”

“是从你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你身体里一定有个大花园,有很多花,不时就會开一树。”

他总是这样神神道道的,我没有回他的话。

林景芳

世上没有比逃亡更长的路了。

那是我们重新踏上长路的第七天 , 也许是第八天,夜里,不知何处来的狼群如令人恐惧的幻影,紧紧地盯上了我们这支小小的远征队。在南方很少见到群狼,虽然林莽遮掩,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只,但可以肯定,那是一群丛林狼。

在这漫长的逃亡路上,我们本就显得弱小,狼群的嗥叫使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我们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一片林莽淹没,会被这些狼袭击、撕扯。

圣上握紧了身边的长刀,说:“世间的狼怕是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它们是吃了前次战斗后没人掩埋的死尸,熟悉了人肉的味道,然后寻着残留在我们身上的血腥味跟踪而来的。它们在丛林里突奔,嗥叫,相互撕咬,带着一股股腥臊之气。

“怎么办?”有人问圣上。

“点燃火把往前走!”圣上说完,因为怕枪声把狼群引来,他只是把手中的长刀用力地挥舞了几下。

刀的寒光划破了森林的寂静,使人与狼之间的紧张气氛松弛了一点。

圣上让我不要称他圣上,但我必须这么称呼。作为女人,我明白,他对我的情感非同一般。但他表现在众人面前的,却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但我能分辨出那关爱中隐藏的深情。

在新唐,他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只有他能与神相通,能获得神的旨意并转达给我们;战斗中缴获、搜罗来的珍宝财物要献给他,由他处置;甚至俘虏、抓获的,凡有点姿色的女人也要他过目,有他中意的,都要先陪他过夜。他感觉好的,会陪他很长时间;感觉不好的,过一夜或几夜就会赐予其他男人。我被俘获回来后,他盯着我——他的眼目里有慈爱之光,但更多的是能看透五脏六腑,甚至看透我灵魂、看透我前世今生的锐利光芒。我记得我当时哆嗦了一下。但他身上又有一股特别的魅力,那就是当你看他第三眼的时候,就会动心,就会爱上他。说得直白点,就是能轻易勾起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与他云雨,为他生育。后来我知道,很多女人都有这感觉。但他没有让我陪他过夜,好像我是一个老丑妇人。但所有人都说,论姿色和才情,我是唯一能跟古雪夫人相提并论的,但他却没有临幸我。这让所有人都很惊讶。

他嫌弃我也就罢了,但他也没有把我赏赐给太子——我是太子俘获回来的,按他定下的规矩,应该优先赏赐给将我俘获之人。自从太子妃逝去后,太子一直孤身未娶,把我赐给他在情理之中。更要命的是,太子本就对我一见钟情。这害得已近中年、本可轻易拥有我的堂堂太子殿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面假装不知道圣上对我有意,一面想方设法讨我欢心,按爱一个女人的方式来苦苦追求我。这让他很累,也很绝望。

在太子殿下追求我的时候,圣上又当众下了旨意,说他年纪大了,要我随时随地跟着他,照顾他。这让太子殿下一时不知道自己的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在我面前总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满腔爱意,却怎么也施展不开。

圣上虽然年事已高,但看上去除了容颜是个老人,其他方面仍跟小伙子一样。在云雨之欢上,更是了得。后来我晓得,凡被他临幸过的女人,对此无不留恋,念念不忘,成为自己一生最愿追忆的美妙经历。这可能也是我愿意紧随他的原因。太子对此痛苦万分。当然,我的所作所为,也让臣民侧目,但他们也只能侧目而已,谁也不敢说什么。

但我是爱太子殿下的,我也被他的爱深深打动,以至有了愧疚之意,这使我承受的煎熬一点也不比他少。

溃散的狼群重又跟了上来,和我们保持着四五丈远的距离。它们嗥叫着,让人感觉更加恐怖。

我觉得每一声狼嗥都在撕扯我,我身心颤抖,双腿发软,越来越不听使唤,只得像个胆小的小女孩,不管不顾地拉着圣上的衣襟。

太子带着最壮实的小伙子护卫在队伍后面,他们一只手挥舞着火把,另一只手紧握着长刀。

狼群不敢靠近,也不离开,一直紧随在后。它们跟得越久,就越饥饿;越饥饿,就越凶残;越凶残,情势就越险恶。

一到晚上,我们就得准备更多的柴火,烧成一圈,人在圈内才敢入睡。

太子持刀坐在火堆边,一边扎着白天用以驱狼的柏皮火把,一边睁着警惕的双眼,用一只眼睛盯着狼群的动向,用另一只眼睛温柔地看着我躺下的地方。狼群现在已习惯火,已敢在火堆边徘徊了。只要那火不烧到它们身上,它们就不会退缩;即使火燎到了身上的毛,它们依然会往上扑,所以火势不能弱,一弱,它们就会乘虚奔突而入,所以,太子还得不断往火堆里面添加柴火。

男人们都得在晚上轮流值夜,以防篝火熄灭,今晚下半夜刚好轮到太子。我晓得,即使不值夜,他也经常失眠。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时刻在我这里;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心时刻在我这里。他没有想到,他充满爱意地把我俘虏回来,却给自己带回了如此多的痛苦,以致最终让他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

我当然也因为他而睡意全无。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满是污渍的熟睡的脸。

白天紧张的行程使人劳累。他们挤在篝火边,睡得酣畅淋漓,女人和孩子仍然睡在中间,男人抱着枪和長刀围着他们躺着。他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应和着饿狼的嗥叫。张王氏的孩子已习惯了这种紧张的气氛,习惯了夜晚,习惯了火,习惯了狼嗥,他含着母亲的乳头,不哭不叫,乖乖地睡在母亲怀里,狼嗥已成了他的催眠曲。

我望了一眼圣上的行宫—— 一顶帆布帐篷,深情地看了太子一眼,很快就睡着了。

我梦见圣上坐在龙椅上,龙袍鲜艳,神情庄严。我和太子分居他下首两侧。四周都是火焰,火焰是刚开放的映山红的颜色,摇曳不定。圣上自居水中却不染火星。火炙烤着我和太子,烧掉了裹在我们身上的衣袍。我没有梦见自己和他俩是怎样进入火焰中的。一入梦境,我和太子就被火焰困住了。我们并没有因身处火中而害怕,因为我们知道,那火虽烧尽了尘世的衣袍,却是液态的,像温热的流水,不会伤害我们的身体,只会令人感到安全、舒适,如母亲子宫里的羊水。

我和太子赤裸着身体,像孕育中的双胞胎,蜷曲着,我的脚对着他的脸,他的脸对着我的脚,如一幅阴阳太极图。起初,我们很安静,然后,彼此都不安分起来。我和太子目光对视了一瞬,然后都害羞地回过头去避开了。我们的肉体光滑、鲜嫩,裹着一层黏液。我们不好意思去看彼此的身体,却又难抑去看的欲望。

我看着他的身体,我看见他婴儿般粉嫩的皮肤渐渐变得苍老,化成了圣上的——他的确是苍老的,但有一种东西——应该是爱——却依然年轻。他的身体虽然苍老,但一点也不丑陋,我看到,在火光的映照下,从他脖颈上的血管里,还隐隐可见他拥有的爱与欲望——那正是生命的活力啊!

——那个时候,那一切,的确太像一个梦了。

梦境中没有战争,没有逃亡,没有荆棘满途,也没有狼嗥——人世间的险恶没有浸入一丁点。

温暖的火光笼罩着我们,世界和平、安宁。

醒来后,想起梦境,我满含深情地望了太子一眼,情不自禁地想站起来,靠近他,紧挨着他坐下。

这时,下起了雪。雪如白色樱花一样从空中飘落,先是零零星星地落在我们身上,随即融化。我伸出舌尖,接住一朵,舌尖有一点轻微的寒意,缓缓渗开,直抵心尖,让我的身体微微一颤。那粒雪带有一股淡淡的,盛开在天堂里的梅花、迎春和桂花混合而成的香气,让我越来越深地沉迷到那种奇妙的感觉里。

我一次次伸出舌头,想接住更多的雪。

我的眼睛只能看见自己的舌尖,火光照得它透明、鲜红,像一瓣玫瑰。

雪花愈来愈密,我舌尖接到的雪花也愈来愈多。雪花对舌尖的轻触让我的心尖一阵阵战栗。

太子看着我宽厚地笑了。我却一下子害羞起来,赶紧缩回舌头,闭上嘴,背过身去,但马上又被无形的力所控制,转过身,深情地面向他。

舌尖在嘴里又凉又麻。我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里——梦里的火愈来愈热,炙烤着我。

太子的目光让我感动,使我忍不住站起身来。

我像女妖一样飘到了他身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越过其他熟睡的人到他身后去的。我丝毫没有惊动他们,甚至觉得连圣上也没有被惊动。

狼嗥声把这林莽之夜衬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让人感到阴森。在睡梦中我感到安全,安全到可以有那么复杂、美好的梦境。不想醒来后,除了他,就我一人醒着,我不禁有些害怕。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样,只不过他作为男人,要硬撑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现在,我站在他身后了,只要挨近他,我就能面对人世的一切恐惧。在那个时刻,我分明感觉到,我是多么爱这个出生入死一脸沧桑的男人啊!

我看着他被火光映照得微红的脸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燃烧的篝火,默默地挨着他坐下来。

他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看坐在身边的我,愣了一下,然后问:“小姑娘,怎么不睡觉呢?”

我挨他坐得近了些。“我刚才做了个梦,惊醒了,睡不着了,就想过来跟你说说。”

“应该是个美梦吧。”

“不是太美,我梦到火在烧我们。”

他看着那火,又看了看在火堆外奔突的狼群,说:“火本来就在烧我们,至少每天都在烧着我。”

我听后认真地说:“其实每天也在烧着我。”说完这句话,我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我为自己能走出这一步深感自豪——一个大胆而又无所顾忌的女人,在篝火的照耀下,在长旅者疲惫的鼾声和饿狼凄厉的嗥叫声中,搂住了一个男人的脖子,吻了吻他胡子里的嘴唇。然后,我把他引到柴堆后面,在他面前,展露了自己虽不贞洁但风情四溢、青春靓丽的身体。

那是带着寒意的初春的夜晚,即使世间所有的狼都在嗥叫,都在磨着嗜血的牙,也改变不了丝毫——

季节坚不可摧,没有什么灾难和凶险的环境可以改变伟大的季节,就像海枯石烂也不能改变人间的爱情。

我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像是在自己的闺房里。

我感到他有些畏惧。我想,他不是畏惧于爱情,而是畏惧于自己的伤痕,畏惧于另一种无形的力量。他说出了一句很无力的话:“景芳,不要这样。”但正当我心生绝望的时候,他却把手里还没有捆扎好的柏皮火把放了下来,把自己的袍子脱掉,扔在了地上。而我,则像附生植物,乘势把根须紧紧地吸附在了他强健有力的身体上。

在那个时刻,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但随即挺直了。我听见他身体里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那巨响是从遥远之地发出来的,引起了海啸、山崩和地裂。随之,他泪水纵横——那是实实在在的生命的热泪。

整个世界都小心翼翼地把我们捧在手心里。

天地间的万物都在静听我们的喘息,那粗重的喘息声顿时淹没了世上其他一切声响,包括掠过森林的风声,群狼的嗥叫,人们的鼾声,火焰升腾的声音……

当狼嗥声重新回荡在森林里,当所有的声音重新响起,他已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我则像一个英姿飒爽的骑手,大张着嘴,大张着修长的双腿,一副英勇无敌的样子。

你看,那个时刻,有恐怖,也有欢愉;有死亡,也有孕育。人世,显得多么圆满啊!

朱征远

我们在路上走着,而神像还是那么轻,按皇上的说法,只有神像变得沉重起来,我们才能停下,才算找到了新的家园,才能在那里开荒垦地,繁衍生息,创建新唐的新基业。如果神像一直那样轻,我们就会一直走下去,直至死,直至新生。

路越来越长,而娥儿却觉得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短。如果注意看,就能看出她的腰身变胖了。我听到有妇人说,她怀上谁的孩子了,都快显怀了。作为公主,看重脸面,一旦真的显怀,不能再遮人眼目的时候,她就有可能逃跑。

随着春天悄然来临,春色浸染大地,厚重的衣袍已不能再穿,单薄的衣衫要遮住什么就越来越难。我知道,她如果逃离我们,一个人在世间活着,那不等于是死了吗?但她又必须躲到某个地方去,把孩子生下来。但真那样做了,孩子跟着她也是活受罪啊。她成天被这个事折磨,恍兮惚兮的,神思都散了。

我已经想好了,她如果离开队伍,我不会跟其他人说,但我会跟随她。

我和她并无血缘关系,但似乎是在共用一颗心,谁心里有了什么事,彼此都晓得。

两个月前,我就感觉到了她的忧心忡忡,我就问她:“娥儿,你有啥心事啊?看你整天不高兴的样子。”她说:“你一个小伙子,管我这个大姑娘的心事做什么?”她这么一说,我就不好再问什么了。过了几天,我们歇下来扎营过夜,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挑一棵大树,爬上去歇息。我发现,她往树上爬时,不再像猴子那般敏捷,而是显得有些笨拙了。爬上树后,她也不像之前那样赶紧搭个窝,而是骑在一根枝丫间,很快睡着了,直到夜色将她吞没,她都没有动一下。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也没有从树上溜下来,害得我老往那棵树上望,最后,我挑了一块烤肉,打了一竹筒热水,决定给她送上去。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最先听到的,却是她的抽泣声。

我骑跨在另一根枝丫上,直到她不哭了才小声问道:“娥儿,你怎么啦?”

娥儿一听我的声音忙抬起手臂拭泪,然后装作啥事没有地说:“没啥,就是想我爹了。”

“不要想了,就是想,也没有办法让一个战死的人复活,要见,只有在梦里。你晓得的,每家每户都有人死去,好多家都死绝了,还有好几家只余下一两口人了。皇上说过,活着,就要好好活,千萬不能为亡者伤了身体,那样,亡者的魂也会不安的;亡者希望的,莫过于活着的人都能好好活着。”我一边安慰她,一边爬到她身边的一根枝丫上,把烤肉和水递给她。

她接过了,却没有吃,也没有喝。

在这样的时刻,因为没人关注她,她正觉着冷清、孤独,希望有人能跟她说点什么,所以听了我的话,她得到了安慰,泪也更多地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脱口而出:“我其实不是想我爹,我是想到阴间去见他……那个遭天杀遭雷劈遭水淹的,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伤心地抽泣着。我坐到她那根枝丫上,拉住了她的手。树下的火光照射上来,她脸上的泪水在闪光。我真心地对她说:“娥儿,我不晓得你说的那个人是哪个,有啥事,你信我,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你帮不了的,这事……谁也……帮不了……”她哭得更伤心了。

“你说出来,我听听再说,哭有啥用?”

“你……你真没看……出来?我……我……怀了人家的孩……孩子,可那个……遭天杀的却……却没有来……我再……再也没……没有见过他……我……我怀了……孩子却不能跟人说……我……我哪还……有脸活……在人世上啊……”

虽然之前有所听闻,也猜测过,可一旦证实,我还是暗自一惊,心随之一阵刺痛,像有人用刀把我的心尖尖削去了,痛得我差点从树上摔下去,但我还是尽力安慰她:“我看你跟原来还是一个样子的,也没有其他人看出来,不然,他们会说东说西的。”我尽量用平常的口气说完,然后小心地问道:“你说,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呢?难道他不是这路上的人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甩落几行泪雨,有两滴飞到了我的脸上,开始还是温热的,很快就变凉了。那两滴泪化作两把利刃,双双扎在了我的心上,使我忍不住痛苦地低声呻吟了一声,我赶紧干咳两声,想掩饰过去,但她还是听出来了。她抹了一把泪,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呻唤什么?”

“没事,手上扎了一根刺,刚才碰到了。”

“等会儿我帮你挑出来。”

“不用的,我自己能挑。”我把腹腔深处的一口气吐出来,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小心问道,“那……你说,那个人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新唐军有好几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支队伍里的,我当时没有注意。”

“你?”我觉得不可思议,“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

“你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天天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望,你望什么呢?”

“只要还没确定他已离开人世,我就要望他,我就可能望见他。”

“这么说来,你非常爱他?”

“那是自然,正是因为爱他,我们才……在一起了,我相信,他也如我爱他那般爱我。”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也许。他见过我,然后堵在了那个路口。但我之前从没见过他,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可你说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这可能就是一见钟情吧,就一眼,却好像之前生生世世都在相爱,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奇妙的感觉……”她好像又回到了那种感觉里,好久不语。

有一种痛猛然深入我的骨髓。

她低声说:“那种爱太令人悲伤了,我这一生,要么因它而获新生,要么就因它被毁掉。”

“那么,你属于前者?”我小心问道。

“我既因它而获新生,也因它而被毁灭。”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绝望。我心如刀割,疼得我喘不上气来。我用拳头顶着胸口,过了好半天才指着她的肚子小心地问:“我能不能……就说……她……是我的?”

她抬起泪脸,看着我。

我看到天上的月光和地上的火光透过枝叶淡淡地抹在她的脸上。月光沉静,火光闪烁,使她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生动、好看。

她把头撞进我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得更响,几近于号啕,她的泪水很快就把我的衣襟濡湿透了。

我用手抚拍着她的脊背,温柔地说:“别哭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我主要是觉得……让你跟我一起丢脸了。”

“你做母亲,我做父亲有什么丢脸的?”

“可我……还是个姑娘,没有成亲,怀了孩子,多丢脸!你还这么小,怎能……让你……凭空背了这个名声?”

“这没什么,我乐意的。”

“你如果长大了,我真想跟你。”她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急了:“我已经长大了啊!”

她听了,没有说话,却破涕为笑,她所有的忧虑和感伤似乎都被那笑给带走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的欢喜,成了……”

李娥儿

我们在丛林里艰难行进。虽然有神灵在冥冥之中指引,我们依然漫无目的。

长路使人变老。我有些心疼起他来。朱征远在男人中看上去最是年少,但大多数时候,他扛的猎物最多,却只要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又满血复活,有了用不完的气力。也许那的确是爱情给予他的力量。在这几个人中,只有他对前路满怀信心。在他心中,爱就是他心中的故乡。生命的意义往往只能在爱中彰显。

我已有三天没有记起那个人了。那天猛然间又想起他,心中依然和之前一样难过,觉得有万支利箭正穿透我的心。没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的人,不会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我当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剧烈摇晃起来,然后天旋地转。我想扶住一棵树,但已来不及,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我先是听到了自己的一声悲吟,然后听到了自己倒地的声音。我想晕死过去,但我却依然清醒。

朱征远几乎是扑过来的,他本想在我即将倒地的那个瞬间扶住我,但他慢了半步。他把我抱在怀里,先是温柔地叫我的名字,然后大声呼喊着:“娥儿!娥儿!”人们也围拢了过来。

我有一会儿才看清了大家的臉,但那些脸很快就旋转起来,我想答应,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在流泪。我并不想哭,但我没有办法止住泪水。世界旋转着,变成了无声的,显得异常安静。

“她可能太累了。”景芳说。

另一个人已在地上铺了树叶和兽皮,让朱征远把我放在上面,皇祖父说:“让她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

但朱征远依然把我抱在怀里。

因为我,队伍只能停下来,有些人一靠上大树,很快就睡着了。新鲜的阳光照在森林上面,透进森林里的光束五彩缤纷,不停地有鸟儿从光束里飞过,留下一串鸟鸣。

朱征远抱着我,轻轻抚拍着我的背,如抚拍婴儿。他的爱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并非孤独无依,我放心地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他,他提着长刀,浑身流着血,面带微笑地向我走来。他的背后是广阔的原野。他脚下的路开满了各种野花。他踏着野花而来。更远处,站着朱征远。

朱征远站在一座翠绿的山冈上,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头上是霞光闪耀的蔚蓝色天空。天空下站着另一个我。我因为身在远处而显得很小,小得只是一个黑点。但我确定那就是我。我有些奇怪怎么还有另一个自己。我在等待他向我走来,另一个自己却在承受着朱征远对我的眺望。我能感受到,朱征远是那么深情,我也是含情脉脉的,难掩内心潮水一样涌动的情欲。朱征远走过来了,紧紧地拥抱着我。我惊异地看着他俩,不知道是该跟朱征远走还是跟他走。我觉得他们都是我深爱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源自生命深处的渴望;但又觉得按祖辈所遵循的自古就有的伦理,我那么做肯定是不被先人所容许的。我感到有些慌乱,然后有些绝望,以至我突然想死,想以死来了结这一切,但我又不知道该死在谁的怀里……

他已慢慢走近,身上桂花的香气已能闻到。我惊恐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的脸上蒙着一张火纸,浑身伤痕累累,血一边凝结,一边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

“你!你啊!”我挣脱了朱征远的怀抱,向他跑去。可我接近不了他,我跟他之间总有那么一点距离,我大声地哭喊起来,在心里祈求:神啊,你让我离他近点吧!朱征远惊愕地看着我们。但他只看了我几眼,就不管不顾地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他走过的地方,野花盛开,其中野菊花尤其多,开得尤其恣肆、好看。

我奔跑着,想追上他。我想知道他怎么成了那个样子。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像是我自己身上的,他淌下的每一滴血都像是从我心里流出的。可我依然离他一步之遥。我踩踏坏了脚下的野花,一次又一次地扑倒在地时,又压坏了好多。

我哭喊着,声音都嘶哑了。

最后,我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吐完血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从我身体的一侧可以看见另一侧的花朵在摇摆。

我抬起干涩的双眼,环顾四野,我没有看见他,桂花的香气也消失了;也没有看见朱征远。他们都已走远,不见了踪影。

原本美丽的大地一片荒凉,野花凋谢,飞鸟无踪,只见砾石衰草一直连着暮云残阳。

遥远的地方传来悲伤的哭泣声。最后,那哭泣声也消失了。难道世界……死了吗?我想。

朱征远一定是感觉到了我在梦境里的境遇,他抚拍着我的脊背,把我抱得更紧。

我惊醒了过来。醒后觉知是梦,终于放心,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我的脸上满是虚汗,嘴里在咕哝着什么。朱征远眼里满是怜爱,为我轻拭着汗水。

“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累,有点困。”我故作轻松。

“是不是觉得冷?”

“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冷呢?”

“可你在发抖。”

“那是做的梦让人发抖,现在醒过来就没事了。”

他一听,又把我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把我抱得这么紧,我都没法呼吸了。”

他放松了手臂,说:“肯定是噩梦。”

“也不完全是。”

他的怀抱使我的身体很快暖和起来。但我想脱离开他的怀抱。我非常脆弱,像刚刚萌发的胚芽,还不能承受任何风雨和霜寒。那个闯入我脑子里的梦使我的心灵和肉体都受到了伤害。我隐隐地对遥远而渺茫的未来有了不祥的预感。我蠕动了一下身体,像要对无可逃避的未来进行抗议。我深情地看了一眼朱征远,坚定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和那个人的事,我已把一切都给了那个人,怎么能让你平白地来承担呢?”

“我要等他找来,他会找来的。因为我们毕竟留下了脚印,那些脚印会被尘土掩盖,会被雨水冲刷,以至敌人看不见,但在爱人的眼里,那些脚印会发光,他如果爱我,就一定认得,就一定会沿着那些踪迹来找到我。”

李方吾

我竟扛了一头熊回来,那熊至少也有两百多斤重,而我竟然把它扛回来了。猎熊归来后,我的心情似乎舒展了许多,脸上有一种男人逞强后忍不住的得意的微笑。

我脊背和手臂上的伤都还没有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一只手杀了那头熊的。我像是喝醉了,記不住当时的任何细节。

景芳过来看了我的伤情,心疼地说:“昨晚换好的药都没有了,伤口又崩裂了!还有这些被熊抓的新伤……”

“没事。”

“怎么会没事啊?我得再去捣些草药,给你敷上。”她说完快步走开,采药去了。

我要趁熊还没有僵硬,把熊皮剥掉。另外两个人也来帮忙,刀刃游走在皮肉之间,皮肉分离时的滋滋声即使在清晨的鸟鸣声中也能听见。剥好了皮,我走到景芳和父皇面前,指着那张摊开的熊皮说:“父皇,这熊皮就归您了,有了它,您在夜里睡觉时就不会冷了。”

父皇很高兴,说:“剩下的活儿让他们去做吧,你去歇一会儿。”

我的身材比父皇还要高大敦实,躺下去后,我疲惫地伸展了几下身子,觉得身子似乎变得更长了。

清晨的森林很美,朝阳的光芒斜着从林子的缝隙里漏进来,使四处都变得暖融融的。数不清的鸟儿在林子里飞来飞去,争着鸣叫,像在争着讲述自己昨夜的美梦。空气中有浓郁的柏树的香气,呼吸着,使人如饮美酒般沉醉。这样的清晨使每个人都容光焕发。这样的清晨,我怎么也睡不着。

景芳捣好药,披着一身晨光走过来,给我的伤口重新敷上药。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敷完药,她又坐回父皇身边去了。

熊肉已烤在火上,肉香弥漫开来。没过多久,有人就把烤熟的肉块先传递给了老人和小孩。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吃起熊肉来。

我看着景芳很文雅地吃着熊肉,觉得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肚子填饱过。她只吃了一小块就站起来,去挑了一大块熊肉,在火上烤着。我知道,她是为我烤的,她以为我睡着了,要把肉烤熟等我醒来吃。

文斋公吃完,去溪水边洗了手,漱了口,接着把神像立好,供奉了一块熊肉,然后跪拜,祈求神灵保佑我们接下来的征程平安、顺利。

填饱肚子后,女人们开始收拾日常物件,男人则背起重物,准备出发。文斋公把火用水浇灭,然后把灰烬和柴头掩埋 —— 这件事每次都是他做,只有这样,他才放心。做完这件事,他就带着大家出发了。

好像所有人都把我忘掉了,只有她记得这棵树下还躺着一个人。她拿着那块烤熟的熊肉走过来叫醒我,她蹲到我跟前时,我裹着狼皮,假装睡得正香,使她好几次伸出手想推醒我都不忍心。我身上还有熊的臭气。她看了我一会儿,露出真的欠了我很贵重的东西却已不能归还的愧疚表情。

我的心情突然变得烦乱起来。

我脸上有昨夜被荆棘剐蹭和与熊搏斗留下的伤痕,她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但手却在离那伤痕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隔着狼皮推了推我,我仍假装没一点反应,并假装打着呼噜。她又用力推,我翻了一下身,仍装作没睡醒。她只好用双手来摇我,我这才假装醒过来了。她说:“他们已经走了。快起来,走……”我听见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猛地抱紧了她,她身上有熊肉的味儿,还有另一种只有她才有的甜美的味道。我把她抱得那么紧,以至她说不出话来,我当时想说很多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像河水一样马上就要冲开堤坝——好像只有眼泪才是我当时唯一的话语。但我很快就把堤坝重新筑牢了,没有让一滴眼泪流出来。

我听见自己说:“我……我……”再没有说出半个字。她的泪滴落在我脸上,由温热很快变得冰凉。

我松开了她,她胡乱地抹了下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抱着自己的东西,慌乱地抓起长刀,说了声:“赶紧走!”

我翻身爬起,把自己的东西往肩上一搭,迈开脚步,越过她,大步朝前走去。她小跑着,显然想跟上我。

刚才的情景宛如一个短暂的梦。

她跟不上我,她叫着我的名字,叫我慢点,但我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大了。她已落后了我好几丈远。

春日被一团厚重的云遮住了,森林变得黑黝黝的,我不禁有些害怕,觉得整个森林都变得恐怖起来,变成了一只绿色的怪兽,牢牢地控制了我。我出生入死,杀敌无数,从不畏惧,没想竟对这片森林产生了惧怕之心,这是从未有过的。她肯定也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她又在喊我等等她——声音里带着乞求的味道。我只好停住了脚步,但她一走近,我又往前走去。

好在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了他们,我获救似的跑上去,跑到了他们中间,那种恐惧感才慢慢减弱。她也跟了上来,紧跟在至高无上的父皇的身后。

我越过所有人,走到了最前面,带着要发泄的怨恨,挥舞着长刀,砍开荆棘,替他们开路。

我一边砍杀那些杂树、荆棘、茅草、藤蔓,一边像个泼妇似的在心里嘀咕着:“这些破树,这些烂草,这个破森林,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砍光。就是狼把我咬伤了,也不能阻止我砍光你们。一切阻挡我前行的东西,我都得砍掉!”

发泄了一会儿,昨夜的情景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我记得,我在那株树下再也坐不住了。那里的一切都使我伤心。我承受不住那些火光,我的心无法平静,甚至后来眼泪想流都流不出来了。我在那棵树下就那样坐着,我听到了树根吸取的水分往树干、枝叶上流动的声音,像河流一样。我身体里好像有一种东西要爆炸,要把自己炸得粉碎。我必须离开,不为人知地走到远离他们的森林里去。

夜空其实是碧蓝的,但在有火光的地方,这种蓝变淡了。月亮像被放在了蓝色的海水里。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在森林中穿行。我在森林里奔跑着,不知道究竟是被绝望的爱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驱赶着。

在我漫无目的地狂奔时,那头熊正在安静地走夜路。我的突然出现使它变得恼怒,它吼叫了一声,随即站立起来,看上去至少有九尺高。紧接着扑向我的是一股很浓烈的腥风。我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它扑空了,只听见一阵树木被它扑倒折断的声音。我逃向一边,刚才一用力,背上的伤口挣裂了,剧烈的疼痛使我咧开了嘴。它回过头,追了上来。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追我的不是熊,而是……父皇。我猛然立住,靠在一根枯树干上,将手中的长刀向它猛地刺去。我刺中了它的头,它狂怒起来,吼叫着,熊掌凶狠地向我挥打过来,树木在黑夜中被它打断。我手臂上的伤口也挣开了,但我心中却有了一股难言的快意,嘴里不知怎地喊叫道:“杀死你个老不死的,杀死你个老不死的!”我灵敏地躲闪着熊的进攻,并在躲闪中伺机攻击它。我因为发泄的快活而发出了声声尖啸。它慢慢倒了下去,它的喘息声已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我走上去,轻轻地叫了一声“父皇”。它一动不动,已没有任何声息。我又叫了一声“父皇”,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我上去摸了摸它,确定我杀的是头熊。

那时森林很静,像在为它的死亡默哀。

追忆至此,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父皇扛着神像,仍矫健地向前走着。她紧跟在父皇身后,貌美如花。父皇安然无恙,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罪恶感总算减轻了一些。

第三部 水

李娥儿

终于有人闻到了穿过森林隐约飘来的乡土气息。那种气息是我们十分敏感的,就像敏感自己家族的血脉一样。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闻到了。人们因为这种气息而骚动起来。

皇祖父自然也感知到了。他说他肩上的神像正变得越来越沉。他转过身,把变沉的神像从肩膀上取下来,立起,如擎一杆大旗一般,掩饰着脸上的喜悦,高兴地对大家说:“可能,我们快要停下来了!”

大家听了,望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就那么静默了好一阵子——异常安静,连树叶飘落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到,连泥土里的水顺着树干流向每一片叶子、每一个果实的声音都能听到。然后,大家都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大哭起来。

我蜷缩在一棵野核桃树的树杈上,核桃满树,呈青白色。我裹着那块已有五个破洞的印花被单。最近我的腰身变得更粗了,我想用床单遮掩住。羞耻笼罩着我,使我不知所措。

我不好意思与他们为伍,我想离开。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自己找个地方,搭一间窝棚,开二亩荒地,生下自己的孩子,把他养大,然后让他出去找自己的祖先和亲人。我自己守在那里,孤独终老。

有好几次,我逃离的脚步都迈开了,但每次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我拉回來。每当那个时刻,我就知道生命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阻碍我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的整个生命都曾属于他、属于爱,最后却被爱放逐,让生命连一个停泊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现在连他是否还记得我都不知道了,连他是否还记得桂花林里的一切都不敢确认了。但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会留下孩子,不知道自己将为人父,也肯定不知道我在困苦、窘迫、羞耻中对他的深深思念……

我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那一切也的确与梦相似。但它不是梦,不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后,我都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梦。这让我更加伤心,难过。

从他那把镔铁宝剑我可以确认,他是一名新唐战士。我知道,有不少新唐将士因为受伤或来不及撤退被遗弃在了路上。他也许就是其中一个。如果他得以幸存,就一定会沿着我们走过的路寻觅而来。因为要防止官兵追杀,我们在焦家岭伏击了官兵之后,皇祖父就在死人沟摆了迷魂阵,多方布设逃跑路线,让官兵难以判断我们究竟是沿着哪个方向逃跑的,其中向南、向东、向西和向西南方向的路线痕迹更为明显,以诱使官兵向那些方向追击。而我们真正的逃跑路线是向西,然后向西北。这条路荒芜至极,从未有人行走过,出乎官兵意料,所以最安全。这正是官兵没能再追上我们的原因。在他们的捷报中,肯定是“全军覆没、无一逃脱”。你久走四方,应该能猜出我们逃亡的方向。如果走错半步,就是南辕北辙了。

我更相信爱能给你启示,从而找到正确的方向。但愿你早日过迷魂阵,以免我们留在森林里的足迹被疯长的荆棘和野草毁掉,被频繁的雨水抹去,而使你难以追寻。你能识别只有我们新唐将士才能认识的路引,比如挂在某株树上的苔藓、一截看似随意倒下的枯木、三个放在一起的松果以及不同的鸟儿羽毛。不同的羽毛表示不同的意思:斑鸠毛表示由此直行;老鹰毛表示前面要过河;野鸡毛朝上挂在松树上表示翻过这座山后要向东走,朝下挂在柏树上表示要沿着前面的河流逆行……总之,一路上都会留下路引。只不过你要快点,久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哎,但愿神灵能保佑你,我不知名字的男人啊!

泪落在了自己手上。

走到中午,皇祖父累得歇了下来,大家也都歇下了。唯有张王氏仍紧抱着孩子,匆匆地往前走。她走得慢,只要没有什么危险,她每次都会往前赶一段路才会歇息。

我挂了一根锦鸡羽毛在一棵松树上,我是在告诉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家了。我想他看到这根朝前挂着的羽毛,一定会长舒一口气,高兴地大喊一声,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那么专注地沉浸在对未来某个日子的遐想中,以至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刘秀芬嬉笑着捋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姐,你在想什么呢,好像我们是空气,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猛地醒了过来,掩饰地一笑,说:“没想什么……哦……其实也想了,我是在想啊,我们马上就会停下来的那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刘秀芬十六岁了,个子不高,长得乖巧,身条儿结实,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脸上总带着由衷的浅笑,少言寡语的,很是安静,但小嘴很甜,是人见人爱的那类女孩儿。她半年前与朱征远在战地结了婚,现在骄傲地挺着肚子。想起朱征远对我的好,我面对她时总是心情复杂。

即将结束远征,她现在也高兴了,主动来跟我说话。

“神示的地方,肯定是又安全又漂亮的。”

“不知道会不会是我皇曾祖起事的地方。如果是,我们就已经到了集州地界。”

刘秀芬说:“公主殿下,你还是赶紧挑个中意的小伙子吧。马上要定居下来了,该成家的就要成家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看你一天天春情勃勃的,像要把所有男人都生吞活剥了似的。”

刘秀芬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要是没成亲,会天天留意着,把最好的男人都挑走。”

我不想理她。我的身体虽已变得笨重,但我还是爬到了树上。我不敢往高处爬了,我靠着那棵树的枝丫坐下来。我觉得自己的腰身粗得连坐下来都有些吃力了。

我目光朝下,忍不住去看张王氏的孩子,没想到他也在看我。我朝他做鬼脸,想让他笑,但孩子的小脸还是成人一样严肃。当孩子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有些心虚。我觉得孩子的目光能洞察人世间的一切,包括被涂改了的过去,满含隐忧的现在,以及难以预知的未来……我不禁浑身发凉,慌乱地转过身来,躲在了树的另一侧。但我还是觉得孩子的目光穿透了树,穿透了我的肌肤,看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看到了我慌乱不安的心,看到了我的灵魂想逃离这臭皮囊时所做的斗争。

我不得不伸出手,扯过一根枝丫,把自己遮起来。

我把脸贴在温暖的树干上。树的气息使我的心得到了安慰。

朱征远不知何时已待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柏树下。他显然是因为不放心我才跟过来的。他显然看到了 —— 那一团炫目的、洁白的光让他害羞,也让他沉醉。他想逃开,却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定在了那里。他不知自己怎么就发出了那声呻吟。那是一种在沉醉中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我听到了,眼前顿时幻化出绚烂的光彩。我像着魔了似的被它吸引。我没有躲开,没有逃避,而是想让他看得更清楚。

那个时刻,我的眼里含着泪,觉得自己如一团浮云。

他爬上了树,把我抱得那么紧,使我担心我的孩子喘不过气来。但我也拥住了他。我们拥抱着,我觉得我拥抱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完美绝伦的人世。

他显然被感动了,深情地对我说:“娥儿,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切都是美好的。”

“是的,我已感觉到了。”

他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第一次发现,他嘴巴四周的绒毛变硬了。

他溜下树,向他们所在的地方走了七步,就被树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他,只听见他踩踏落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仍待在那棵树上。风摇晃着它的枝叶。风摇晃着所有树的枝叶。我突然意识到与朱征远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生命的虚无,只是命运没有着落和内心无所皈依时的一种举动,只是一种单纯的发泄,一种沦落时对生命的挥霍,一种对瞬间安慰的渴求,一种对爱的短暂遗忘和对肉体的轻易放逐。

这使我心绪复杂,既想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又悔愧交加,深感羞耻。

朱征远可能是担心我,他又返回来了,站在约两丈开外的地方向上望着。他的下半身被一丛马桑树遮挡住了,让我觉得他在躲避什么。他朝树上喊道:“娥儿,我们准备上路了。”

我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暈,人又困又乏,靠在树上,一点也不想动弹。我没有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从树上下来,往那边走去。

每个人都已做好准备,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踏上征途。

李宗羲

朕有些扛不动您啦,神啊,您可不要让朕这把老骨头出丑,您不能把朕压得喘气都吃力。您知道朕只要不去打仗,就不能把您交给别人来扛,这是因为您的威严和朕的尊严。所以您现在就是沉得像一座山,把朕这把老骨头压碎了,朕也要扛起您,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一条大河。过了那条河就是新的安栖之地,就是新的王国了。河的那边,是一片青翠的原野。它隔着河水的喧嚣静静地躺卧在那里,古老,却又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从那边吹来的风,掠过河流,带来了乡土所特有的腥味和杂草的香甜。朕大口呼吸着,想把它们全部吸进肺腑里。朕觉得自己像喝了很多酒似的,醉了。

太阳已经偏西,队伍只能在河边宿营。

好久以来,我们一直听着林涛声和野兽的吼叫声入睡,现在我们将卧在大河岸边听着流水声入眠了。

朕让臣民先好好歇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等,都恨不得马上过河去。

男人在伐木,一些女人在割扎木筏的葛藤,搓棕绳,另一些开始煮饭、梳洗、缝补,已迫不及待地做出了一副准备过日子的架势。

景芳也活跃在造筏子的男人中,朕一看到这个女子就开心,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大小伙子。她看上去那么健康,似乎永远乐观、充满朝气。她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她本应是太子妃,有朝一日,肯定也会成为皇后,要给所有人做出表率,担负起母仪天下的责任。但她……老是愿意待在朕的身边,这当然有些不成体统,但朕又希望这样。说白了,朕喜欢这个女子,朕是不愿把她当作儿媳看的;而谁都可以看出来,这个女子也喜欢朕,这是朕没有想到的。这无疑让朕痛苦,也让太子痛苦,而她的心里,自然也是痛苦的。这种男女间的情感之事,本就说不清楚,只能顺其自然。这个,朕所继承的前朝大唐就很开化,值得学习。太宗驾崩,他的才人武媚又成了其子高宗的皇后;玄宗则娶了其子寿王李瑁的王妃杨玉环。这些个传统自然该继承。到时如有必要,朕大不了下一道圣旨,也封景芳一个女官,住南宫,赐个道号,让人进言景芳“姿质天挺,宜充掖廷”,便可召入后宫。这么想着,朕又忍不住满含深情地看了景芳几眼。

娥儿正在生火烧水。她已身怀六甲,不久即将分娩。我雖没有过问,但还是晓得——好些人其实都晓得了,只是因为朕暗下圣旨,不让人点破而已。

炊烟先是直直地升到涂抹了晚霞的绚烂天空中,然后才散开,像洁白的云一样在空中飘着。天真蓝啊,像我们曾经很熟悉的、现已远离的大海;山和对岸的原野一片青绿,河流很深,但水是那么晶莹,天地间的空气都是透明的,似乎可以一眼望见凌霄宝殿,一切都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当火燃烧起来,做筏子时传来的劈木头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女人的说话声、男人的吆喝声、孩子的嬉闹啼哭声、鸟儿归林时的嘈杂声、河水的流动声,如合奏曲般美妙无比,形成了人世祥和、安宁而又富有生机的天籁。它让绝望的人重新产生了希望,让死寂之地重新复活,生机盎然。

——而这一切,是作为龙兴之地,作为新故乡所必备的。

现在,四周的森林庇护着我们。它们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阻隔着外界的喧嚣和随时都会发生的动荡与战乱、伤害与杀戮。

朕也有些厌倦刺杀、射击、讨伐、逃亡了,但朕建立新唐的雄心仍在,即使朕死了,子子孙孙也会奋斗不止!所以,朕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先稳住阵脚,休养生息之后再展宏图。

在西斜的阳光里,坐在这条不知名的大河河岸,朕如见故人。河里的鱼随水游动。它们在碧水中像一个个梦,无端地生出,又无端地消失。

斜阳的光辉更为瑰丽,遍洒人间,给群山涂上了辉煌的光芒;那光辉也洒在河面上,随波涌动,如不断绽放的花,浩浩荡荡,奔腾向前,似会永不消失。

听着河流声,朕最希望的是,沿着这条河流,进入它汇入大河的地方,沿着大河而下,入长江,一直东行,就到了河湖密布之地,拐入某个河汊,就能回到曾经的出生地,从那里沿江入海,就可到朕当年创建的海上王国的遗址。但愿安顿下来后,朕能早日一统天下,沿着这条线路做一番巡游。

赵小媚和几个人在河汊里捕鱼。这个女人永远是嘻嘻哈哈的,怎么说也没用,怎么教也改不过来。这可能就是人的本性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看她虽不检点,但如能改些性子,多些教养,景芳一旦成为朕的皇后,赵小媚倒真可以充任太子妃。

河里的鱼很多,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被人捕捉过,所以很容易抓住。他们捕获的鱼都是一两尺长的;鱼抓到后,便用水麻柳皮从鱼鳃穿进,从鱼口拉出,一条条串起来,两袋烟工夫,已抓了五六十条。张王氏已采了鱼香草,架好锅,准备煮鲜鱼汤了。

景芳过来了,她在我身边那株倒伏的枯树上坐下,对我说:“圣上,扎木筏的木料、棕绳和葛藤就快备齐了,明天一早扎好,最迟中午就可以过河。”

朕点点头。

“圣上,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

“这一路圣上太累,太操心,现在可以休息一下了。”

“一无所有,事情还多着呢。”

“也是啊,但圣上也要保重龙体。”景芳说完,拿出随身携带的木碗,去给我舀了一碗开水来,恭敬地递给我,“圣上喝碗热水,尝尝这水的味道怎么样。我们从此以后就要生生世世喝这里的水了。”

“妇人之见,再好的水也阻挡不了朕一统天下的宏伟大业!”说完,我又温柔地对她说,“你在朕面前可随意些,不必那么拘礼。”

“谢圣上隆恩!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可少的。”

朕听着心里自然舒坦,端着木碗,对着开水吹了几口,又小心地喝了一小口,像品尝刚炒制出来的春茶一样,在嘴里品味着,让它慢慢滋润朕的舌尖、舌根和口腔,然后缓缓咽进去,浸润我的喉咙,直到滑入胃里,朕还能感觉到它的甘冽。

“好水!”

“水好,山好,风景好,土地好,那就是好地方。”

“这里可能就是我新唐的龙兴之地了,有些人世世代代都要生活在这里。你看,对面那块地,方圆至少有五十来里,足够养活我们了。”

她顺着朕手指的方向望去,脸带微笑,满眼憧憬:“臣民都得感谢圣上才是!以后人丁多了,沿河两岸还有很多可以开垦的土地,大家可以沿河而居。”

之后,朕和她望着河,不再说话。黄昏时分的河流平静了许多,浪涛声也轻柔了不少。不时有鱼跃出水面,有翠鸟精灵般一闪,像匕首一样扎入水里。

“圣上,我觉得娥儿似有心事,一路上……还有太子,他们都跟变了个人似的。我有时真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景芳提起这事时,有些小心翼翼的。

“娥儿有了身孕,朕早就看出来了。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应该跟这路上的人没有关系。这一路上,朕非常担心她,她本是个开朗的女娃子,因为怀了个孩子,变得内向、羞涩、心事重重的了。朕怕她放不下自己的脸面,会往其他方面想,所以朕一直在暗地里关注她。至于李方吾,那是因为他爱你,你虽然有心于他,但心里却藏了另一个人。”

景芳愣住了:“圣上真是明察秋毫,原来您都知道!”

“那另一个人是谁,你能告诉朕吗?”朕微笑着问她。

她羞涩地笑了:“圣上明知故问。”

朕也笑了:“太子还算坚强,希望到了新家园后,这个桃花源能治愈他所受的创伤。”

“您不责备我?”

“历经了那么多生死,朕认识到,其实人才是最重要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朕的内心变得更广阔了,可以容纳许多之前不能容纳的东西了,包括那些过去的规矩、伦理、道德。既然到了新的地方,要过新的生活,那就按新的方式过吧。”朕说完,抬头望了一眼神像,“当然,这是神的旨意,朕可没有这么开化的想法。”

“感谢神明!”景芳赶紧在额前合掌致敬。

今天的晚饭大家吃得很高兴。每个人都放松了,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像喝了酒一样。他们在离朕五尺远的地方架起干柴,以便让朕不用挪一下身就能烤火。一年四季,只要我们停下来,就会架起篝火——它是我们的依靠,冬季取暖,夏日驱虫,还可以保护我们免受野兽伤害。

篝火燃烧起来,火光映在河面上,仿佛随着河水流动起来。火光也映照着天空,映照着我们走过的森林——森林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黑沉沉的。之前走在里面,恐惧的感觉并不明显,现在回头去看,才觉得它跟地狱一般阴森恐怖。

火星随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猛地升起,大家在讨论着过河以后的生活。有人在说房子要怎么修,他家要修多少间房;有人在说他家要开多少地,水田多少亩,旱地多少亩;还有人说要再生几个娃。嘻嘻哈哈的,说的都是让人高兴的事。

每个人都故意不提他们——那些已经死去的和还在森林里没有走出来的人,都怕一提他们就破坏了这美好的氛围。

是啊,当初在海上与官军作战时,朕可有十万之众啊!而现在,来到这里的,只有139人,加上在森林里没有走出来的17人,一共才156人。想起那些战死的将士,的确让朕悲伤。

河流不知是何时平静的,它也像是在渐渐入睡。它其实还是那么喧嚣,只不过在安静之夜的抚慰下,显得平静了一些。这使朕能听见河对面原野里鹿、麂子、野猪、老鼠、夜食鹰、知了、青蛙的叫声,它们像是在向朕转达原野的问候。

朕聆听着,内心感到格外的安宁。

朕不禁再次想起了那些牺牲的人,朕希望他们的灵魂能跟随我们来到这里。

河水的流动声安慰着朕——这舒缓的流水声能抚慰所有受伤的心灵。温暖的火光照在身上,像被母亲抚摸着,令人困倦,朕就那样坐着,打起了呼噜。

朕不知古雪是何时站在朕身边的。她神色忧郁,沉默地望着朕。朕感到对不起她,因为有好些子孙要么战死了,要么下落不明。而朕又这么能活,简直有些不知羞耻地活着,使她在另一个世界孤苦伶仃,没人陪伴;更让人惭愧的是,朕不知她是何时站在身边的,朕没有闻到她的气息,而那气息原是深入了朕和她共度的时光的,是深入了我的骨髓、我的灵魂的。朕对那气息应当十分敏感。朕不禁有些悲伤。对她,朕从没想过会淡忘,但其实还是淡忘了。

“古雪,你在那边,还好吧?”

她依然是满头乌发,面容也是朕第一次见她时那么年轻。她不置可否地一笑,那笑有些苦涩。然后,她怕朕担心,就说:“好着呢。”

“待朕把他们送到了新地方,安置好了,就来陪你。”

“说啥傻话啊,人各有命,人各有寿。我看你活蹦乱跳的,要来陪我,还早着呢。谢谢你一直带着我的骨头,这么远的路,可把你拖累得够呛。”

“二百零四块,一块不少。开始有十六七斤,可能是你怕累着我,后来变得越来越轻,现在怕是只有十一二斤了。”

“你到了河对岸,不要再留它,赶紧找个地方埋了,免得让景芳看了心里不好受。”

“她没什么的,路上还帮朕背你呢。等到了河对岸,把他们安置好,朕就找个地方,和你躺在一起。”

“有景芳照顾你,我省心了不少。但你年纪毕竟这么大了,不要把自己当成小伙子一样。”

“你放心吧!”

“我得过去了。”

“你要到哪里去?”

“去我该去的地方。”

“哦,知道了,很急吗?”

“当然不急,一旦成为亡魂,就没什么可急的了。一觉可睡一千年,对一个人的一次念想也可几百年。也怪你啊,我本来在那里躺得好好的,你又派人回到岛上,把我刨出来,背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事,一刻也没安定过。所以啊,我想找个地方躺好,尽快安顿下来。”

“朕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朕说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说过的话,就得算数。”

“你还是先把我埋了吧,入土为安嘛,我也想安心地睡一觉了,我一边睡着,一边等你。”

“那也行,等过了河,我就去找个你喜欢的地方。”

她听了这句话,转过了身。她的背影看上去和景芳一样年轻。她一直走入他们之中,回头看了我一眼,身影就模糊了,像墨汁化入水中,又像有一团慢慢变浓的雾笼罩着她。然后他们都朦胧起来,化成了一团有轮廓的雾。

朕努力想看清她,但她越来越模糊,最后连个影子都没有了,朕一着急,醒了过来。梦见了她,和她在梦里说了那么多话,既令朕高兴,又令朕感伤。

河流哗哗地拍击了几下石头河岸,像在拍打朕的肋骨。

东边的天空已泛出了亮光,一条巨大的银带在渐渐显现,新的一天的光辉正徐徐降临。

河流又变得喧嚣起来,像一个睡醒的人在急切地讲述他昨夜的梦。朝霞洒在河面上,使她看上去又像一个因做了春梦而羞红了脸的小女人。

不用朕指挥,男人们已经开始造筏子了。刀斧劈削木头的声音响起来,非常好听。朕喜欢听这样的声音。

李方吾

昨夜,我没有睡觉,我在江岸上徘徊。我不知道江与河的区别在哪里,但我更希望这是一条江——叫什么江呢?这得父皇来决定。但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我认定她是一条江而不是一条河。江涛声不断拍击着我的心,使我这颗本已破碎的心更加疼痛。我想,江中应该有一道门,让我进去,把我永久地關在里面,直到江水把那道门锈蚀掉,再让我重获新生。那时,我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以前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即使还有痛苦,也是新的,使我能够承受。

江水中有一种东西在诱惑我,它并不狰狞,而是如景芳一样迷人。我凝望着江流,感到有一张妖媚的女人的脸浮在水面上,像是景芳的脸,只是格外妖娆了些。我听见河水的声音变成了咯咯咯的娇笑声。那笑声让人心颤,让人沉醉,让人迷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扑过去。

爱情容易让人原形毕露,容易让人变得狭隘、自私,失去自尊,容易让人变得疯狂。在爱情面前,江山算个屁。这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江水打湿了我的脚,像她的手在轻轻抚摸着我的脚踝。我被这种柔情惊醒,我怀疑自己已身处黑色的江水中。当我再去看那河面,除了黑色的粼粼波光,什么也没有;当我仔细去听,甜美的娇笑声没有了,只有汹涌的江水拍击江岸的声音。

泪水再也没能忍住,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有一滴泪落在水里,没一点声息。是啊,它虽然饱含着生命的忧苦,却无足轻重,如生命本身一样轻微。

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置身黑色的江水里,不知是该继续朝前,往水深处走去,进入那道江水中的门里;还是该退回到岸上,退回到人世的悲苦中去。黑色的鱼用嘴吻着我的脚——有很多黑色的生命在亲吻我。这给我的内心带来了一线光亮、一丝温暖。我一动不动,享受着那份慰藉。

还是她让我回到岸上的。但我觉得江岸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让生命能暂时留驻的地方。这想法含着忧伤,却能让人感到轻松。

我看了她一眼。她在火的另一边。透过火堆看过去,她像是在火中燃烧着。她是那样安静地置身火中,一动不动,浑身泛着火的颜色,却又被蓝色的火焰笼罩着,那幅图景被蓝色的火焰衬托得格外分明,整个世界除了黑色,便只有那幅景象,神圣,肃穆,又带着绝世的悲凉。

“圣洁慈悲的神灵啊,整个世界的黑暗和悲苦都等着你去慰藉啊!”我合掌于额前,向神像祈祷。

我坐下来,江岸湿润,露水很快渗透了我的肌肤。黑色的浪从身边涌过,一阵阵黑色的潮湿的风,带着大江黑色的甜味,拂着我的脸。我看着在火中燃烧的她,她已被大火烧焦,逐渐变成黑色,即将化成灰烬。看着她血肉消亡,灵魂升天,我不禁心如刀割。我抬头朝夜空望去,看到她仙女一样飘升天穹,然后停靠在一朵祥云上等我,而我要……做什么呢?反正我把……一件事……做完后,就马上上路。你等不了多久的。上路,我已很多次想过要上路了……

我不禁想起了亲人们,他们的坟茔如珍珠般串在征途上。在那些人烟稀少的荒野,在那些败落的村子边,他们简单的坟茔上早已荒草萋萋,没人添土,没人上香,没人烧纸。

他们才是我们逃亡之路的路引,才是我们顽强、坚韧的内心的标示。是的,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在逃亡,现在我知道其实不是,恰恰与之相反,我们是在迎接 —— 迎接新生活、新生命。

通过水,我肯定可以看见新的人世。

我不想天亮,我希望看见她在火中燃烧。我要她在火中上路,带着火的热度,然后走向水。但黎明在逼近,像洪水即将来临。它将使一切恢复本来面目,恢复俗常和纷杂的样貌,从而失去只有在想象中才会产生的诗意。

我觉得江水似在上涨,像是正在往江岸上漫溢,像要一直漫过火堆,将它熄灭。

她在躺着的熊皮上翻了一个身,像是终于不能继续承受火的焚烧而倒在了火里。她面对火,身体蜷缩着,使她看上去像在火的子宫里孕育的婴儿,即将诞生,已不安静。

父皇坐在离火堆稍远的江边。他如同这条江一样清醒。他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他一停下来就在思考,一直都是这样。我只能看见他的一个轮廓。他有些像一尊雕像。他是个不可征服的男人。他在战场上过完101岁生日后,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的背不驼了,腰重新挺直起来,脸上的皱纹逐渐褪去,活力在他体内重新生长。时间对他似乎没了办法,开始倒流。许多女人爱上了他——只因为她们都先后战死了,才让景芳暂时成了胜利者。其实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就知道,女人是肯定要爱上他的,所以我要到水里去。到水里去通过水而获得新生。

是的,我要到水里去……我是一条鱼,只能到水里去,不然,在岸上,我就是少水鱼,会因缺水而死去。

我相信水能拯救我。

我站起身来,我的内心强烈渴望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到水中,化成那透明的、纯洁的一滴水。

她就是那条江吧。是的,她就是一条江!

当我的脚没入浅处温热的流水中时,我的心因激动而颤抖着。一种兴奋, 一种无可言喻的兴奋使我热泪长流。我像是找到了归宿,回到了渴望已久的家。我回来了。我早该回到这里来。只是我从前不知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回……来了,我要……永远……留在……这里,再也不……不离开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疲惫、无助。我老了。老得我只要入了水,浸水的部分就会融化,如一块长冬里的坚冰在春光里融化一样。我的脚已化成了水,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然后是腹部,是胸膛……“都化掉,都化掉吧!”我兴奋地在心里大声说。但我不能把心化掉,这心是用来爱她的;还有眼睛,这眼睛是用来看她的;还有双臂,这双臂是用来拥抱她的。你看,我还想留下一部分自己,留下整个自己,这说明我还没有完全绝望。

黑色的河水变得透明,它在暗中使劲,要把我推倒。

这时,我看见她困倦地站了起来。她醒了。她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朝父皇所在的方向看了好久。火光已淡,已不能把她罩住,使她看上去不像是被火焚烧过,而是被火孕育过。火,原来是她的母亲。现在,她新生了。

看她醒来了,我忍不住回到了岸上。我不知为啥要回到岸上来。难道是因为她的新生吗?只有这种可能。如果她晚些诞生,我一定不会离开那水的。我会让水完全淹没我,让自己完全消失,只把对她的爱留在水里,让爱像鱼一样在水中为她而活,为她而死。

她在黎明的天光里看見了我。可恶的黎明终于来了。她走过来,吃惊地盯着我,然后飞快地跑开,像一阵风似的拿来一张兽皮,飞快地披在我的身上。

“你掉到河里去了?怎么不小心一点呢?你怎么不睡觉啊?你晚上跑到河边去干什么?”她连珠炮似的问,竟然用的是长辈的口气。

我没有回答她,只在心里说:我不是掉到了江里,我本来就在江里。

她为我披兽皮时,我闻到了她身上江水的气息,我还听到了她身体里有江水拍打江岸的声音。

“你是一条江。”我不知怎么说出了口。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这么重要的话,她却没有听清楚,“我刚才问你晚上跑到河边来干什么?”

我大声说:“这不是河,是江。你是一条江。”

“说胡话呢。我就是我,我哪能成一条江?你不会是掉到河水里受了寒,脑子发烧了吧?”

她这样说话使我有些气恼。我再次纠正道:“这是一条江,不是一条河!”

“江与河不都一样嘛。”

“那肯定不一样。不然,黄河为什么不叫黄江,长江为什么不叫长河?如果把淮河叫作淮江,把嘉陵江叫成嘉陵河,你觉得对劲吗?”

“那的确不一样。”她说后笑了,洁白的牙齿一闪,“这就是你在河边彻夜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我只想到你是一条江。”

她这次像是明白了我这句话的意思,把头低下来了。她那没有束住的头发也随之从头上披散下来,像一匹黑色的锦缎。我从她的头发里闻到了江水的气息。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便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哦,原来天已经亮了!”

她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我们正好过河……哦,是过江……不,是渡江。”

我说:“说不定要下雨呢。”

她说:“那也有可能,是晴天还是下雨,还不得看天老爷的心情?”

人们已陆续醒来,一些人到树林里去出恭,还有些人到江边去洗脸。她让我到火堆边去把衣裳烤干,我摇了摇头,说:“等会儿它自己就干了。”

她没再说什么,先过去了。我看着她好看的背影。她的背影有江水在流瀉,她的腰间有江水在流动。

我周围依然全是江水的气息。

李寥

晨光抹在江面上,好几种鸟儿在江面上飞来飞去。鱼不时跃出水面,几只红蜻蜓在离我不远处的芦苇上飞着。鸟鸣声格外悦耳。人们大声说着话,有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男人们在造木筏,几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不忘用手把头发抹湿,然后用梳子认真梳理;虽然秋水已经变凉,但其他女人还是躲在人们看不到的河湾处洗澡。马上就要到家了,她们要把身上的尘垢洗干净,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我看着日头,看见红色的水从日头里流出来,初始是缓慢的,然后越来越急,上涨着,汹涌着,天地间全是红色的水。我在水中显得欢乐,如鱼一般。我成了一尾鱼,一尾长着红鳞的鱼。而木筏则在水中沉浮,他们全在水中沉浮,口中发出惊恐的喊叫。我听出了他们呼叫声中的绝望,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除了我与她,没人能变成鱼。她正从远处向我游来。细鳃白鳞,水波生辉。

男人们喊着号子,把扎好的木筏往河里推。

祖父李方吾太子殿下劝阻他们先不要着急。他说:“水自己会把筏子送到水里。”这句话听上去不容易明白,所以没人在意。大家正在兴头上,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又说了三遍,仍没一个人听。他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筏子被他们推入河水里。

筏子浮在岸边,像一枚巨大的树叶。有人兴奋地在筏子上蹦跳着。

我问祖父:“爷爷,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现在过河?”

“我看见江水正变得混浊,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他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像端公一样。我望了一眼眼前的河:“它跟昨天没啥不同啊!”

“这个常识你难道都不晓得?这江流每个时刻都是不同的,这条江每一个时刻都不是同一条江。”他望了一眼河面,侧过脸来,很严肃地对我说,“这是江,不是河!”

“江与河有什么区别吗?”

“我看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他气哼哼地说。

“和谁?”

“你和她,和他们!”

看他那个样子,我不敢再问了。

他接着像在对自己说:“我今天一定要阻止你们过江!”

但大家因为急迫地想过河去,在昨晚就把三架木筏扎好了,然后急吼吼地推进河里,看它们在河岸边一颠一簸地漂浮着,才肯去吃早饭。

太阳已经出来了,祖父一直守在河岸边,没有到火堆前来吃饭,我端了一碗鱼肉给他,他没吃。他说:“我不能吃自己。”

他的话让我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说:“爷爷,我端给你的是鱼。”

“我就是鱼,鱼就是我。”

我在心里埋怨了一句:神神道道的。

“怎么早上还吃鱼?”

“这一路不都是有啥吃啥嘛,原来的早饭不是还吃过你弄回来的熊肉吗?”

“不吃!”他用力挥了一下手,生气地说。

看他那个样子,我不敢再说什么,把鱼又端了回去。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到对岸去。

吃完早饭,大家决定让妇女和孩子先上筏子。

祖父望了一眼河对岸,拉了拉我的袖子说:“人们对彼岸是那么向往,而对此岸却是如此厌倦,恨不得立马抛弃掉。但他们不知道,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

“按你这么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

“也可以这样说吧,我是所有人,所有人也是我。所以,你要和我一起,阻拦他们渡江。”他说完便拉着我一起站到了河边。

“爷爷,现在天气这么好,为什么要阻拦他们过河?”

“我跟你说过了,这是江,不是河!是渡江,不是过河!江跟河不一样!”他纠正我的时候,因为生气,声音很大,“反正,我们现在不能渡江,绝对不能!”

他是太子殿下,是我的祖父,我连忙说:“我记住了,是江,不是河;是渡江,不是渡河。”我觉得他自从猎熊回来,好像神志就出了问题,可当晚辈的,还是顺着他吧。

但没人听他的,连皇曾祖也不听。

男人们开始把妇女和孩子往木筏上送。三架筏子原本是用棕绳分系在岸边一棵紫花泡桐、一棵喜树和一棵阴香树上的,祖父解开了一架筏子的缆绳,拿在手里,大声威胁说:“你们敢过来,我就松手,让筏子漂走。”

大家不敢上前了。

皇曾祖走上前来,很是生气地问道:“你身为太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捣乱,不让我们过河?”

“父皇,这是江,不是河!”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过江?”

“再过一袋烟的工夫,您就知道了。”

有人便抱怨说:“我看太子殿下是疯掉了!”

“就是,你看这青天白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猎了熊后,就没人敢惹他了。”

皇曾祖听他们说完,看着他们,用威严的语调说:“你们要记住,他是太子殿下!”

所有人顿时低垂了头,不敢说话了。

双方僵持着。在众人面前,皇曾祖第一次感到了尴尬。我们知道,他肯定已跟这条河流沟通过,他带着自己的子民过河是没有问题的。按说,他应该龙颜震怒,但他忍住了,他说:“既然这样,大家不要急,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就是再等他一袋烟工夫,我们也能在对面吃午饭!”

祖父听皇曾祖这么说,神情放松了一些。他对我说:“李寥,你赶紧再去找三根更粗的缆绳来!不然,这筏子等会儿就可能真被冲走了!”

我望了望天空,从穹庐顶一直望向天幕和四围群山相接的地方,除了西北方有点阴沉,其余的天空很蓝,有少许白云点缀。但他是太子,是我祖父,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便去扯了三根缆绳来。

祖父把三架筏子分别重新系在了三棵粗壮的麻柳树上。然后在我的协助下,又给每架筏子加了一根缆绳,分别系在另外三棵喜树上。

我看了看皇曾祖的旱烟袋,还剩下小半锅。他有意吸得很慢。其他几个人已经吸完了,然后不顾阻拦,冲到了筏子上。

这时,祖父大叫道:“洪水就要来了,大家快从筏子上下来!”那些人望了望晴朗的天,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好像他真是个疯子。

祖父接着喊叫道:“你们再不上岸,我就跳到江里去!”

可那几个人只是轻蔑地微笑着,以为他在装怪,没有理他。谁知他真的跳进了江里,随着一团溅起的江水,转眼沉入了阴暗的江水深处。

皇曾祖一下急了,大喊道:“赶紧救人!”

新唐还有好几个幸存的老兵,之前都做过海盗,熟悉水性,他们见太子落水,都纷纷扎进河里。

那几个上了筏子的人一听,赶紧从木筏上跳到了岸上。

祖父被水送出水面,又随即沉了下去。他从小在海里长大,水性很好,但他有意不浮起来。我一看,也赶紧跳下去救他。我耳朵里全是江水的声音。我看到他并没有沉入江底,赶紧抓住他,把他拖到了岸上。

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洪水的声音。接着我听到皇曾祖在高声叫喊:“山洪来了,快跟我跑!”嘴里喊完,他肩膀已扛起了神像,其他人也飞快地拿起各自的东西,跟在他的身后。

真的是洪水的咆哮声。开始听起来似乎有点远,却很恐怖。然后可以看到荆棘草木开始发抖,像是给吓的。鸟儿不安地从树丛中飞起,几只麂子和野猪原本隐藏在河边林子里,现在也都惊慌地跑了出来。不过,天空还是那个样子,像在为这场不知从哪里来的洪水打掩护。

河水几乎是突然变色的,然后随着轰隆隆的滚地惊雷声,洪峰把木筏猛地抛起,然后再也没有落下来。河水暴涨,水位抬高了至少六尺,河一下子变宽了三四倍,河水撵着我和祖父的脚后跟,最后没过了我们的大腿。

当我们跑进林子里——这里有一道低冈,看到我们昨晚露宿的营地已无踪影,连那里的大多数树都被淹没了,只剩下最高的五棵树的半个树冠。对岸——我们梦想中的家园——已是一片泽国。洪水漫到这么高的位置,简直不可思议,眼前所见,不再是一条江,而是一个湖泊,一片泽国。

祖父站在离皇曾祖一丈开外的地方,树桩一样没有動。

皇曾祖转过头,大声对他说:“你,跟大家说说,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祖父呆呆地站着,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才说:“暴雨正在往这里赶,最多一个时辰就到了。”

还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皇曾祖说:“听太子的,赶快搭棚子吧!”

人们不再说什么,各自去砍树、割茅草、剔树枝。大概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十几间样子各异的窝棚就搭好了,看上去,像一个原始人部落。

没人注意到天上的白云是什么时候跑开的,天空又是什么时候被乌云侵占的,反正云朵变成浅灰色的云层后,太阳就迫不及待地躲进去了。直到一道闪电猛地把天地劈开,直到一声惊雷猛地把大地炸裂,人们才抬起头来,透过森林的空隙往天上望去——他们才意识到日光已经隐遁,天地已经昏暗。知道真的要下暴雨了,一些人又往窝棚上加盖了一些树枝和茅草,一些人等待着暴雨的来临,还有些人已钻进了窝棚里。

闪电不断把长空和大地撕裂,阵阵惊雷从北往南碾压着天上的凌霄宝殿,蹂躏着大神小神的仙境,大雨在闪电惊雷的助威下狂泻而下。筏子在洪水的拍击下早已四散,没了踪影。人们很少见到这么狂暴的豪雨,躲在窝棚里瑟瑟发抖。

“你要是让我沉入江中该多好啊!你不该救我起来。这洪水就是来带我走的,它要把我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直带到海上。我还是喜欢大海,这陆地太坚硬了。你不知道,我多么向往海上的家。”祖父看着窝棚外的雨幕,听着不远处洪水的声音,掩饰着内心止不住的激动,像个女人似的向我抱怨。

透过雨声,我听到皇曾祖在高声祈祷。他的声音似乎必须高过雨声和洪水的混响,神才能听见,他的祈祷才有效果。

“你不相信,这暴雨其实真的只与我有关,而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祖父继续对我说。而我不想再听。雨使人困倦,洪水的声音和雨的声音就像催眠曲。我躺在兽皮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待我醒来,大雨还在倾泻,依然电闪雷鸣。我发现同窝棚的其他几个人都睡着了。我没有看见祖父。我往外望去,看到他立在一小块空地上。暴雨从天上浇下来,万物都感到呼吸维艰,他却像个诗人似的在那里说——不,是在吟唱,像皇曾祖诵念神咒一样:“我呼唤闪电,闪电,请你像撕裂天空一样撕裂我!我呼唤雷霆,雷霆,请你像劈开大地一样劈裂我!大风,你蹂躏我吧;暴雨,你让我窒息!是的,我渴望粉身碎骨,渴望毁灭,渴望自己的灵魂飘散四方……”

雨水用力击打在他脸上。

“我觉得很多条江河正从我这里发源。我要到水里去!景芳啊,让我到水里去吧……”

远处的山崩塌了,地表被撕扯开来,一道血红的伤口出现在那里。

“大树被埋葬,但杂草会在雨后萌生,小树三年后就会长到一人高。大地生生不息啊,我却只想到水里去,水,水啊,是我永恒的归宿……”

暴雨整整下了三天;六天后,洪水开始消退,两岸一片狼藉;九天后,天地重新明净;又过了九天,大河重新变得清澈。

雨一停,大家就开始扎新的筏子,现在,他们用了更大的木头,用了更粗的棕绳把它们捆扎得更加结实,筏子也扎得更为宽大。

到了水边,皇曾祖把神像立在面前,双手擎住,又念念有词地祷告了一番,便第一个踏上木筏,坐在了筏子的前头。景芳紧跟着他,但在木筏离岸的瞬间,又像羚羊一样跳回到了岸上。她对他们说:“我下一轮再过去。”

木筏离了岸。阳光照着人们满脸的笑容。

景芳站在祖父身边,看着吃力向对岸划去的木筏,舒了一口气。

“我闻到了水的气息,甚至闻到了水中鱼的腥味。鱼从水中一群群游过,像鸟儿一群一群地从天空飞过,但是鸟儿的味道好闻,有一股天空的香味。鱼,我也不嫌弃它们,它们要稳住江水,帮着用力。”

他的话虽然神神道道的,但我听着却有些沉醉。

景芳突然转过头来,对祖父说:“殿下,下一轮我们一起过河。”她说完,伸出手,把他头发上的草屑捏了下来。

他说:“是过江,不是过河。”

“下一轮我们一起过江。”

“你先过去,我最后过。”

“那,我也最后过。”然后,她就站在那里,和祖父一起望着江水。

望了一会儿,祖父先叹息了一声,接着说:“你的眼睛里有很多水,跟这江水一样多。”

祖父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却像没有听见一样。

“我到林子里去一下,你等会儿来叫我。”景芳对祖父小声说。

祖父点了点头。

祖父看着筏子快要靠向对岸,景芳还没从林子里走出来,便有些担心,转身朝那片吞噬掉她的林子走去。我听见他在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

第一个在对岸落脚的是皇曾祖,我看到他右脚先踏上对岸的土地,接着,那些人从筏子上跳了下去,然后,大家与皇曾祖一起站在河岸上,看着木筏从那边撑回来。我回头往树林里看了一眼,便往森林里走去,想找到他们。我走近了,听到她像在对所有草木说:“你过来。”那声音是从一株至少要六个人才能合围的香樟树后传出来的。

空气中弥漫着香樟树的香味。

我以为她在叫我,便朝那声音走去。我看见了祖父的背影,他呆立在那里,看着前方,就像一根树桩。我想,他那么专注,在看什么呢?我又向前走了七步,然后,我也变成了一根树桩。只见景芳赤裸着身子,正面对着他——当然,也面对着我。她身体的东侧被阳光照着,显得要明亮一些。她美得像森林中的林妖。在那个瞬间,我大脑里的东西突然被抽空了,连空气都没有了;我看见黑夜降临,明月高悬,雾气渐渐弥漫开来;我看见霞光初现,朝阳渐露;我听见了来自丛林深处的流水声,听见了无数大河在脑海里流淌的声音。

非礼勿视,我想逃离开,但我这根树桩根系发达、鲜活,根须还在往泥土的更深处扎,纹丝不动。

祖父已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但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他声音里梦幻的颜色在逐渐淡去。“景芳,快穿上衣裳,筏子快……要返回了,你要过江,我也要过江。”

他弯下腰,把她的衣服捡起来,递给她。她站在离自己衣服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

我希望我所有的根都能立马朽烂,只有那样,我才能离开这里。我用尽了所有的心力挣扎着,终于把那些扎在泥土里、岩石缝隙间的根系硬生生地拔出来。我转过身,带着伤,带着泥,拖着这庞大的根系,异常吃力地往河边挪去。

林景芳

不知是谁的喘息声从下面传递到了我心里。那种让人战栗的温热,像是从大地最深处传来的,像是从天宇和神仙所在的地方传来的,集中于我的心尖尖,让我享尽了生命的欢悦。

这世上一切都可拒斥,唯有真爱不能。爱情是人世间唯一的光,它来自我们的灵魂,是神灵对人类的怜悯与恩赐。

“方吾……”我紧咬着牙,一次次喊他的名字,“方吾,你说我是江,其实你才是,载水的江,载负情感的大江……源源不断……”

这香味来自哪里呢?来自大地深处的暗河?是的,一定是,只有那里有激情和生命的香味。

我不顾一切地要抓住上天恩赐的一切,让它完全融入我的身体。

“不能……不能,景芳……我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他在我怀抱里说。他那么强壮,但在我的怀里却像一个我刚生下来的婴儿。

我猛然间回到了人世里。我感到羞耻。我用衣裳遮住身体。我坐在潮湿的落叶上,勾着头,两只手使劲绞在一起。我的手因为沮丧而显出苍白的光,像在黑暗中开放的梨花。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江边,觉得身后就是一个偌大的背景,一旦跨进去一步,就会远离现实,就会被梦境所伤。这使我感到害怕,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他还没有从梦境中回来,但我没有回头去看他。我看见李寥望着江水一脸羞涩,他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我。

我在梦中的心情比在现实中的更加痛苦。因为我已知道,我在现实中不能拥有的东西,在梦境里同样不能拥有。

筏子正向江对岸划去,越来越小,我害怕它成为一个点,消失在江水中。

圣上擎着神像,肃立在江对岸,阳光把神像照得很亮。

未过江的人随着木筏离对岸越来越近,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激动,有些人为了看清木筏是怎么过江的,爬到了树上。每个人都为即将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到达新的家园而高兴。只有我和他依然被痛苦所折磨。

唉,我真不該那样!这既对不起已扛着神像过江的圣上,也使殿下陷入更深的伤痛之中。

木筏正从对岸撑回来,我发现圣上手擎神像,站在木筏上,如河神一般威严。他已过了江,却又回来了。我赶紧到江边去接他。

我一边伸出手去扶他,一边问:“圣上,江流汹涌,渡江危险,您好不容易过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江上好像有风了,朕擎着神像,就能保佑这大江风平浪静,保佑最后一拨人平安到达对岸。”

“神会保佑我们的。”

“但有罪的人就不一定了。”

“神的胸怀比天空还要辽阔。”

“但有时也像针尖一样狭小。”

“我知道了。”我小心地回答。

圣上不再说话。

我用目光寻找李方吾,但我没有看见他的踪影。

我对圣上说:“太子可能到林子里去了,还没出来,我去叫他。”

圣上说:“让他快点!”

我转身朝林子里跑去。

我到了刚才和他相处的地方,但没有看见他。我大声叫他的名字,却只有鸟儿的鸣叫声和山谷的回音。

我大声喊,我一定要把他喊回来,声音穿过一棵又一棵树,传得很远。他一定还没有走远,一定能听见。我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当我喊到第十声的时候,声音已带了哭音。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刚才就是想让他跟我们一起过江才那样做的,但我没有做到……我知道他不会过江了,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近乎疯狂地哭喊起来:“方吾——,李方吾——”

我颓然地坐在刚才那棵樟树下,那种迷人的芳香一直弥漫在那里,我从枝丫间漏下的阳光里看得见那种芳香尘埃一样飘浮在空气中。我的嗓子因为嘶喊而疼痛,满脸都是自己的泪。

他们也朝这里跑来。有人在呼喊他,也有人在呼喊我,但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即使答应,也发不出声音了。我只在心中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找不见他,我不会到对岸去的,决计不会!

大家都在林子里寻找,连圣上也擎着神像急匆匆地走来了,脚步很沉,踩在落叶上都可以看到脚印。他看上去异常疲惫,露出了老态。我的心不禁疼痛起来。他站在我的对面。他的胡须突然变白了,胡须上还沾着过江时溅上的江水。我第一次发现,由于常年扛着神像,他的右肩有些歪斜。我伸出手去,把他胡须上的水轻轻抹掉。他抓住我的手,看着我,说:“你啊……”

“圣上,我知道他正在毀灭自己,也许是爱……在毁灭他……我想哄他过江,我心痛死了。我想救他,但不知该怎样救……我没法爱两个人,我不可能嫁给两个人……”

“唉——”他的叹息声很长,“真是造孽!”

我沿着圣上的足迹跟着他,一直走到了一处悬崖顶端。我看见李方吾站在悬崖边上,像一个没了肉体也没了灵魂的影子,口里像疯子一样咕哝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待我细看他时,他的黑发已变白,形容已然苍老。我跑过去,跪在李方吾面前。他无动于衷,苍老的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

我哽咽着说:“太子殿下,跟我们走吧,跟我们回到大江那边去。”

他没有应答,一动不动,像是雕像。我去拉他,他像纸做的人儿一样飘飞了起来;我想去搀扶他,他却像个影子,没有一点重量。

找他的人都会聚到悬崖下面了,他们从悬崖下往上望着。圣上对他们说:“都到江边去吧!”他们便听话地散开了,转回身往江边走。

圣上扛着神像,也转过身去,无声地走了。我发现他的步履变得蹒跚起来,背也突然驼了。

我转身跟着圣上,李方吾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这时,李方吾经过我的身边,沉默地直往前走,畅行无阻,似乎树木和荆棘都自动给他让开了路。圣上感觉到了,他大声喊叫道:“快,拉住他,拉住他!不要让他到江边去,千万不要让他沾上江水!”

人们纷纷跑过去,但没能把他拉住。他的脚刚踏进水里,江水就不安地骚动起来。他径直朝江水中走去,江水很快没过了他的头顶。

我看见圣上一边呼唤着太子的名字,一边朝江水扑去,但他被人拉回到了岸上。其他水性好的人纷纷跳入水中,试图抢救太子,但没人发现他的踪影。

我说了声“你真绝情啊!”,也一头扎入水中。

越往下潜,江水越冷,暗流不断撞击着我,要把我带走。我睁开眼睛想看见他,我在心里不断呼喊他。但只有黑色的江水和江底的石头。我的泪水从眼睛里滑了出来,成为江水中的一滴、两滴、三滴……

我也突然不想再回到岸上去了。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江水托举着我,我感到轻松、自在。江水灌入我的口腔、喉咙、肠胃,我自己变成了江流的一部分。我变成了一滴泪、一滴水。但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襟,我感觉自己在漂向温暖的水面,然后看见了射入水里的光。

我躺在了一张羊皮上,一双手在轻抚我的额头。两行泪水从我眼里滑落,然后,我的身体被悲伤填满,我长吁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是他的手,苍老,有力,充满爱意。我侧过脸去看他,发现神像被他放置在一边,他抱着我颓然地坐在岸边的江水里,任凭江水冲击,任凭老泪纵横,眼睛仍死死地盯着江面。

圣上站立起来,走向神像,把他擎在手里。他有些踉跄,蹒跚,把身体靠在神像上——只有那样,他才站得稳。他对着江水站了很久,然后颤声吟唱道——

江之婴兮,

流水之灵,

流水之婴兮,

水中永生;

静如处子兮,

佑我万民,

流水之婴兮,

水中永生!

他声音苍凉,在他阅尽的沧桑里又陡增了几十倍的沧桑。

江水呜咽着,泛着白亮的光。

圣上祈祷完毕后,大声对着江水说:“你既不是江,也不是河,你就是一条水,你就叫几水吧!”说完,所有人重新登上了木筏。没有一个人说话。他擎着神像,站在船头。我坐在他的脚边,不时有冰凉的江水溅到我的脸上。

身后的一切已是梦境,被哀伤所笼罩。我不想回头,但有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逼我把头向后转去。我回过头去,竟看见了他的背影!他刚好从江水中出来,走到岸边!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站立起来。

我看见他背对大江,向森林的方向大步走去。我捂住自己的胸口,怕自己的心因为激动而蹦跳出来。我忍不住想喊大家快回头看,但我没有喊出声,我的声音像被灌进体内的水稀释了,稀释得一点都不剩了。我用手碰了碰他,终于说:“圣上……快……看,太子殿下在那里……他从水里……出来了!”但我说出的这些话被江水的声音淹没了。当我再次喊出声来,有人听见了,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但他们除了看到已显得模糊的江岸,什么也没有看到。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卢一萍,作家、文学编辑,四川南江县人。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白山》《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银绳般的雪》《大震》,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随笔集《流浪生死书》等20余部。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