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花儿开 (中篇小说)
2023-10-15乔迁
一
从讷谟尔河北岸的县城出发,往北行走二十公里,便是清河乡所在地。再从清河乡北上二十公里,便可行至嫩江江边。顺江北上,江边渐渐树木丛生,逐渐茂盛,树高林深,最后被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林所覆盖,清澈的嫩江便悄然地隐没于山林深处。沿着山林边缘再北行十几里,便能看到一个小村庄,村子名为沿江村,两个月前还叫沿江大队,是清河公社更改为清河乡后,随之更改为村的。村子虽然叫沿江,却不临江而临山,山不高,有树木便成了山林。江在山林的后面,隔着两三里地,每年开春跑冰排的轰鸣声隐约可以听到。沿江村背靠山林,南面却是肥沃的向阳坡地,坡度也不高,却把整个村子像藏宝一样藏在了低洼里。村子自然谈不上什么宝地,就是东北的北方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山村,孤零零地窝在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的山林脚下。
“这里是全公社,不,是全县所有的公社离得最远的一个大队。”非要亲自送我去沿江村的乡教办吴主任说道。吴主任还跟乡里村里的人一样,没有把公社和大队转换到乡和村的概念上来,张口闭口依旧是公社和大队。
“顺着这条土路径直走,就能看到村子了。不过,也只能靠两条腿走进去了。”吴主任无奈地说道。
我并不觉得什么,走十几里土路对刚刚毕业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可对于年过半百又患有严重膝关节病变的吴主任来说,却是有些难于上青天了。
“你把介绍信揣好,到了村子就找队长徐江林。我实在是走不进去了,就不能亲自送你到队上了。我应该把你送到队上跟徐江林交代一下,可车只能跑到这儿,我这腿……”吴主任倚靠着解放牌汽车,敲敲腿,目光顺着土路伸向远方。土路狭窄而泥泞,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
我从车厢里拽出行李,背在身上,对吴主任说:“这种路我从小就走,不算事。”
吴主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该把你留在公社教书的,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全公社也没多少,不在公社学校也该让你回你们大队的,离公社近,不像这里这么偏远,跑趟公社来回得一天的工夫……”吴主任絮絮叨叨地说道。
我忙说:“我真没啥想法……”我对把我安排到如此偏远落后的村子,只是心里有一点点不愉快,怨恨的想法还真是没有。
“有想法也可以理解。你要不去,课没法上,可能都开不了学的。”吴主任苦着脸说。
在乡里,吴主任亲自跟我谈话,跟非得要亲自送我一样的重视。他说:“沿江大队只有小学,一至五年级分为三个班级,两个复式班,四十多个孩子。原来有四位老师,一个公办教师,三个民办教师,其中一个民办教师还是队长徐江林兼任,教不了主课,只能教教副课。半年前,公办教师王立伟调回了乡小学。”吴主任说的这个王立伟我知道,跟我都是依县师范学校毕业,他比我早两届,是依县师范恢复教学招生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因为同是一个县一个公社的,在学校时走得比较近,但毕业后却再没见过。“年轻的民办教师放暑假前告知村里不干了,徐江林说是离开村子去了外地,其实是心不安,教也教不好。还有一个岁数挺大,就能教一二年级。徐江林一个暑假跑五趟公社来找我,我让他在村里先自己安排,高学历的没有,中学毕业的不有吗?他不干,非得再要一个正规学校毕业的老师,说不安排就不开学了。这个人,倔着呢,能干得出来,我也是考虑了好长时间,只能委屈你先到沿江教着。师范毕业的老师以后会多起来,公社再往那儿安排。”吴主任略微气愤地说,“那个人,比谁都认教育的。”吴主任最后感慨地说了一句。
“队里没电话,徐江林还不知你来,他要知道你今天来,得乐疯了来迎你。”吴主任跳上车,最后说了一句。我冲他挥挥手,背起行李往沿江村方向走去。
这是一九八三年的夏末秋初,乡教办吴主任求来了乡里唯一的那辆解放牌汽车,要亲自把师范学校毕业的我送到沿江村,但因土路狭窄而泥泞,车无法驶入,加上膝关节病变又走不了远路,只好愧疚地把我放在了半路上,让我一个人步行进入沿江村。
通往沿江村泥泞狭窄的土路并不笔直,路的左侧,也是临江的一侧,是渐行渐密的山林,随着路向前延伸,江渐渐消失,茂密的山林越走越宽,最后望不到边。路的右侧,则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刚刚收割后的黄色麦茬,飘散着与泥土同见天日混杂的气息。半人多高的谷子,一人多高的苞米秆底部的叶子都在墨绿中绽出秋天临近的枯黄。微风不时地从土路上跑过,带着一丝燥热,搅动着树叶和庄稼叶秆发出轻微的笑声,像是恋爱中的少女听到了悦耳的情话。
泥土路上长满了低矮厚密的荒草,踩上去很柔软。两侧的树木和庄稼既汲取了本该泥土路上荒草汲取的水分和养分,又阻挡了阳光对它们的抚爱,而让它们无法蓬勃生长,但却阻挡不住它们柔弱的坚强,依旧铺满了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两条经久碾压的马车车辙和车辙中间密集的马蹄印清晰可见,清清楚楚地预示着这条路的两端并不是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在这条路的前方,沿江村的袅袅炊烟也在每日冉冉飘起而又随风散去,奔向广阔而遥远的天空。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眼前突然一亮,空旷的地带一下子出现在了面前,土路两边的树木和庄稼斜延着稀疏下去,直至退缩出一个漏斗状的空地来。举目望去,山林脚下散落着几排房屋,有微弱的狗吠声从村子里缓慢地传上来,还有因距离遥远,在我的视线里,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几户人家上空腾起的一缕缕火柴般粗细的白色炊烟。我与沿江村只有二三里路的距离了,即使慢慢行走,半個小时也能走到村子了。
一声狗叫突然从林子里传出来,接着哗啦一声,一只黄色大狗从林子里蹿了出来,奔向我。我立刻站住,一动不动,乡村的狗我知道,只要不跑,它们是很少扑上来撕咬的。
“虎子!”一声喝叫,从林子里传了出来,即将奔到我跟前被喊作虎子的大黄狗立刻刹住脚步,但目光虎视着我。哗的一响,从树丛中钻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一个棱角分明四方脸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虎头虎脑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快步地奔跑过来。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把猎枪,是那种乡村常见的单筒洋炮。我小时候跟着表哥去打野鸡野兔,表哥拿的就是这种猎枪。只是我居住的村子没有山林,只有几片荒草甸子。
两人快速地跑到我跟前,小男孩一把搂住了虎子的脖子,仰着头和年轻男子诧异地看着我这个陌生来客。不用想,他们一定是下面沿江村的人。
“你们是沿江村的吧?”我笑着迎上前一步。
我一动,虎子立刻低吼了一声,小男孩连忙搂紧了它,瞪着一双大眼睛冲我一笑:“虎子不咬人,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的。”目光随即疑惑地落在我背着的行李上。
“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姓乔。”我赶紧说道。
“你是新来的老师啊?”小男孩立刻惊喜地喊了一句,转脸对年轻男子欢喜地说道,“哥,我们来新老师了,太好了!”
“你瞎高兴个啥?”年轻男子脸色不悦地呵斥了一声,目光冷冷地看着我。
小男孩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我说道:“我叫江宝,这是我哥江树。”小男孩看了一眼年轻男子。
“你读几年级?”我问江宝。
“开学我就念四年级了。乔老师你要不来,开学都没人教我们了!”江宝欢喜的脸上滑过一丝担忧。吴主任说过徐江林只能教副课的。“老师我帮你拿行李。”江宝松开虎子说。
“你先回去告诉队长一声。”江树对江宝说了一句,一步跨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行李扯了下来。他的力气很大,似乎带着怨气,一甩手扔在了肩上,抬脚就走。江宝一笑,喊了声虎子,连蹦带跳地顺着土路往村子跑去。
我紧走几步,撵上江树,他的脸阴沉沉的,不知因何这样,好像对我满怀敌意,我只好没话找话:“林子里的動物多吗?”
他猛地收住了脚步,脸对着我,目光阴冷,问了一句:“你啥时候走?”
“走?往哪儿走?”我一怔,疑惑地看着江树。
“你来我们这儿教书,啥时候走?就是不在这儿教了。”江树像是赌气地说道。
“我刚来,还没教呢,往哪儿走?”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疑疑惑惑地说。
江树转头就走,走了两步,猛地又停住了,目光紧盯我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坑害人了!”说完,大踏步向前走去,不管不顾地把我甩在了身后。
“坑害人?啥坑害人?啥意思啊?”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完全把我弄蒙了。我问他,他不说话不理会,呼哧呼哧很快便走远了。
二
村头聚了一堆人。
村民们正在打麦子。村头的一大块空地被碾轧成了硬硬的场院,场院周边堆满了麦垛。看见我过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慢慢地靠拢过来,离我很近时,我听到了他们低声细语地说道:“他就是江宝刚才喊的新老师吧!”
我赶紧找扛着我行李的江树,江树却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走得太快了。我只好问近前的一个人:“徐队长在哪儿?”
“江宝找去了,快来了。”几个人几乎同时回答,目光一直盯着我。我觉得自己像是农闲时节走村串户的耍猴的,但我又不是耍猴的那个人,而是那只会表演的猴子。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不自在。
“腊梅,看看这个老师咋样,领回去吧,就不用一个人守空房过日子了……”一声高亢的女人嬉笑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近乎沉默的气氛,场院里跟着响起了一片放肆的哄笑声。一个女人突然推了一把身边的年轻女子,一下子把她推到了人群之外,叫腊梅的女子可能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推出来,一下与我面对面,脸腾地红了,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几个女人立刻挡住她,嬉笑着推她说:“有啥害羞的,你不抢就让别人抢去了。你回头瞧瞧,多嫩啊,指定没媳妇呢。”
叫腊梅的女子一看挤不回去了,索性不挤了,一甩胳膊泼辣地说:“瞧瞧就瞧瞧,真好我就领回去,眼馋死你们。”说着扭转过身,走近我大大方方上下打量了一下,回头冲几个女人喊道:“还凑合着能看。”喊完,自己哧地先笑开了,俊俏的脸伴着绯红,显得格外红润。
“能凑合就下手吧,还等啥?你有男人了,还省着我们天天惦记你。”一个男子在人群里高声叫道,哈哈哈的笑声又强烈起来。
“你们就死了心吧!我就要他了!”腊梅竟一步跨到我身旁,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地往后闪躲了一下。
“你看看,人家没看上你,不行还是我跟你过吧。”男子又高声喊道。
“美的你。我还就认准这个了!”腊梅被哄闹得来劲儿了,嗖地把胳膊挎在了我的臂弯处,冲着人群摆出自得的样子。
嬉笑的气氛就更加浓烈了。
“干啥呢?不干活儿都围在这儿咋呼啥?”一声怒喝突然在人群外炸响,嬉笑的人群顿时没了声。一个四五十岁黑脸膛的男人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他的那声怒喝让我和挎着我胳膊的腊梅都猛然僵住了。“腊梅你松开,啥样子?”男人看到腊梅挎着我的胳膊,立刻又喝了一声。腊梅醒过神来,嗖地抽出自己的胳膊,跑回了人群。
男子两步跨到我面前,满脸怒气瞬间转换成满脸笑容,伸手抓住我的手说:“乔老师是吧?江宝告诉我你来了,我叫徐江林,是这里的队长。”他抓着我的手用力握着,手掌僵硬,我的手立刻感觉到了疼痛。
我忙抽出手,把介绍信拿出来,递给徐江林说:“吴主任送我来的,车进不来,他腿不好走不了,让我跟你说一下。”
徐江林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介绍信,有些愧疚地说道:“对不住啊乔老师,这路下点雨就车马难行的。我上次去找吴主任,他也没说你要来的,要知道哪天来,我咋的也得去迎你啊。”徐江林脸上又敷了一层歉意。
“这段路也不远,不累。”我忙说道。
“好,走,乔老师咱们去学校。”徐江林哈哈两声,冲还没散去的人群喊了一声,“该干啥都干啥去!”人们开始缓缓地向外移动起来。
“你回来了!”一个女子尖锐的喊叫声骤然响起,正要散去的人群一下子静止不动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徐江林也同样定在了场地上。在所有人都怔住的瞬间,一个人影唰地蹿了出来,犹如一道闪电扑向我,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徐江林最先清醒过来,他慌急地伸手去抓女子,还是慢了一步。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扑到了我的身上,两手环扣,拦腰死死地抱住了我。她脏乱的头发和半隐半现的灰白面孔使劲儿地贴在我的胸前,顿时让我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身若石化。死死抱着我的女子不住地喃喃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呢喃中透着对心爱之人的殷殷柔情。
呆立之中,我听到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天哪!”
徐江林面色铁青,扑过来拽女子,却没拽开,女子搂得太死了,像我们已经长在了一起。他又愤怒一拽,几乎把我和女子一同拽倒,踉跄了好几步,我才用力站稳。徐江林抓住女子的胳膊吼叫了一声:“春秀,你撒手!”他脸上的肌肉跳动着。
叫春秀的女子似乎没听到徐江林的怒吼,依旧死死地抱着我,嘴里喃喃道:“你回来了……”
徐江林缓和了一下口气,压制着怒火轻声劝道:“春秀,这是新来的乔老师,你把手撒开。”
春秀慢慢抬起头,看着我,似乎在辨认我是谁。她的脸看不到血色,脸上满是不规则的灰道子,但却掩饰不住她的年轻和秀气。她突然对我痴笑了一下,似乎认定了我,惊喜地叫道:“是你回来了!是你回来了!”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似乎都没有了呼吸,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
“都死了啊?快点把春秀拽回去!”徐江林目光唰地转向近前的几个女人,吼叫道。
女人们没动,目光中竟有一丝怨恨。
“我就不信了……”徐江林愤然叫了一声,两手抓住春秀纤细的胳膊,用力地撕扯着,想把春秀搂抱着我的胳膊分开。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用力、较劲,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甚至害怕徐江林再用力会掰断她的胳膊,虽然我也想尽快地摆脱她的搂抱。
徐江林愤怒得有些失去理智,钳着春秀胳膊的手弄疼了她,她的胳膊颤抖起来,并且这种颤抖很快蔓延到了她的全身,她嘤嘤地哭泣着:“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泪水不断地从她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脸上流淌下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是刚才挎着我胳膊和人们嬉闹的腊梅。她面容凄楚,完全没有了嬉闹时泼辣的模样,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她一把抓住徐江林的手臂,哀声叫道:“叔,春秀胳膊要断了!”她的眼中闪着泪光。
徐江林一怔,撒开了手,对腊梅低吼了一声:“你把她弄回去。”
腊梅轻轻拽着春秀的胳膊柔声说道:“春秀,把手撒开吧,他是乔老师,不是你的……王老师。”
“腊梅!”徐江林立刻低吼了一声,显然不想让腊梅说什么。
“是你回来了!是你回来了!”春秀冲腊梅一笑,仰着脸痴痴地看着我说道。
腊梅饱满柔软的下嘴唇被细密洁白的牙齿咬住,很快便失去了血色,变成了白色。她眨动了一下梅花鹿般的眼睛,两滴晶莹的泪珠便滚落出来,她低声哄劝着春秀:“春秀,跟我回去啊!”她哽咽了一下又说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跟我回去啊!”
春秀不理会她,仰着脸依旧痴痴地看着我,呢喃着。
徐江林的脸色渐渐阴沉得可怕,两手握紧了拳头,能听到指关节因用力发出的脆响。他的样子,让人担心他的拳头会随时砸在春秀的身上。
腊梅害怕了,她神色紧张地看看我,侧了下身,背对着徐江林小声向我哀求道:“乔老师,求求你,送春秀回去吧,她病了!”泪水从腊梅的眼中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不说,我也感觉到了春秀的状况,一股说不清的酸楚与疼痛从我的心底快速地爬上来,我也害怕愤怒的徐江林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来,赶紧对徐江林说道:“我送春秀回去吧。”
“不行!”徐江林断喝一声,伸手把腊梅拨开,又举手去抓春秀的胳膊。
我抱着春秀一转身,徐江林的手便抓住了我的胳膊,如铁钳一样,疼得我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怒火,我冷冷地对他说:“我想送她回去。”
徐江林怔住了,怔了一会儿,如泄气的皮球不情愿地说道:“那……好吧!”
腊梅赶紧过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我们送春秀回家吧!”
我低头对春秀柔声说道:“咱们回家吧!”
春秀看看我,痴痴一笑,缓缓松开紧扣着的双手,又迅速地搂住了我的一只胳膊。腊梅轻轻地拉着春秀说道:“走吧,我带路。”徐江林跺了一下脚,阴沉着脸跟在我们的身后。
春秀紧紧搂着我的胳膊,我俩像连体人一样趔趄着,跟随腊梅走进了一个院子,院中立着一幢矮矮的泥草房。刚进院,跟在我们身后的徐江林紧走两步,越过我们先到了房门前。房门没有关上,开着一个很大的缝隙,徐江林没有拉开房门进屋,而是抬脚用力踹了两下,冲着门里大声喊道:“韩宝山,你给我出来!”
片刻,房门才咯吱吱缓慢地从里面推开,一个面容苍老的男人从门里探出身来。他扶着门框,单腿站立,一条裤管空着。腊梅小声对我说道:“春秀爹妈三年前赶车去公社,马毛了,车翻到了沟里,妈没了。”
韩宝山一露面,徐江林积攒了一路的怨气瞬时爆发了,冲着他劈头盖脸地呵斥道:“你咋看的春秀?咋又让她跑出去?跑丢了呢?”
韩宝山愁苦地说道:“她老姨夫,我一眼没看到,她就跑了出去,我哪攆得上啊。”徐江林和韩宝山竟是连襟。
“我看你就是想让她死在外面的。你看看,乔老师刚到……丢脸不?”徐江林气哼哼地侧身一指后面的我们。
“春秀这个样子赖谁呢?”韩宝山也气哼哼地说了一句,扶住门框,用力一跳,一条腿跳出了门外,一手扶着门,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根绳子递给徐江林:“快把她拽过来!”
“韩叔,不能总绑着春秀啊!”腊梅跨前一步,挡在春秀的前面,声音颤颤地说道。
“不绑咋整?我又撵不上。”韩宝山苦着脸无奈地说道。
徐江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绳子,转身走来。
腊梅挡住徐江林,哀声说道:“徐叔,别绑春秀了!”腊梅的颤声中带着哭音。
徐江林一指春秀紧紧搂着我的胳膊,气恼地说了一句:“你说咋办?”一伸手欲把腊梅扒拉开。
春秀一看到徐江林手中的绳子,身体立刻颤抖起来,搂着我胳膊的手不由得用上了力,她的惊恐也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感觉头忽地一热,一把抱住颤抖的春秀,冲着徐江林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她是人,不是牲口!”我愤怒的喊叫声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作响。
徐江林、腊梅、韩宝山顿时都怔住了,怔怔地望着愤怒的我。
腊梅先醒过神来,伸手扯下徐江林手中的绳子,甩手扔了出去,一下抱住颤抖的春秀,连我都一同抱住了,不住地小声安慰着春秀:“不怕,不怕,有乔老师在,不绑啊,不绑啊!”腊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感激地看着我。
“不绑,咋弄啊?”韩宝山一声哀号,倚靠在门板上。
徐江林没料到我会发怒,尴尬地苦笑了一下,嗫嚅地说道:“乔老师,这也是没办法。”想了一下,转头对韩宝山说道:“我给你的安眠药呢?拿两片吧。”
韩宝山扶着门转身进了屋里,很快拿着两片安眠药和一杯水出来,看看徐江林,徐江林没吭声,看着我。怒气从我的胸中一点一点往外散去,我看了眼腊梅,无奈地说道:“拿来吧!”这也许是目前解困的最好办法,我不能和春秀一直黏在一起。我哄劝了半天,也许是出于对我一直呵护她的信任,春秀终于把安眠药吞了进去。很快,她便靠在我的身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腊梅过来,搂抱着她进了屋。春秀的身体很轻,我感觉到了她的瘦弱不堪。
“要不,进屋坐会儿……”韩宝山谦让道。
徐江林微哼了一声:“看住了,别再跑了!走吧,乔老师,去学校。”徐江林看了我一眼,抬脚往院外走去。
刚出院子,一阵细碎的脚步急促地撵到了我的身后,我刚要转头,衣服后摆便被轻轻扯了一下,站住回头,是腊梅。她眨动着黑亮亮的眼珠,笑笑,小声说了一句:“过几天我炖鸡给你吃,野鸡炖山蘑。”说完,转身快步走开了。
我紧走几步,撵上徐江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春秀的病和王立伟有关系?”
徐江林一下站住了脚步,看看我,生硬地说了一句:“没有。”抬脚就走。
我追问了一句:“腊梅说的王老师就是王立伟吧?”
“春秀的病跟谁都没关系!”徐江林又生硬地说了一句,快步走去。徐江林不想说,我只好沉默地跟着他大步流星地向学校走去。
三
学校在村子的最东面,一排五间泥土房,比住户人家的房屋高一些。房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地面轧得十分平整,应该是学校的操场了。在操场上,徐江林指着东边的三间屋子说是教室,一二年级一个班,三四年级一个班,五年级一个班。上课采取复式轮流教学,给一个年级讲课,另一个年级就写作业。教室没锁,徐江林带我进去,三间教室每间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张双人课桌和长条凳,桌凳干净整洁,地面也很干净,好像是刚刚打扫过,还洒了一层薄薄的水,流动着一股湿润的气息。一进教室,徐江林的脸上立刻没了刚才的不悦,换上一副舒心惬意的面孔,与刚才判若两人。他有些自得地扫了眼教室说:“乔老师看看,还行吧?”
的确还行。我笑笑说:“不错,不错,比我念小学的教室好多了。”
看我说的像是真话,徐江林高兴地嘿笑了一声:“我让江宝找几个孩子打扫过了。”他又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商量的口吻说道:“你要是不累,咱明天就上课?”
公社开学的统一时间是后天,徐江林竟然想早开学。他是这里的队长,也是学校校长,我自然不好说不行,点头说:“行,明天就上课。”
徐江林就高兴地连叫了两声好,拽着我往出走说:“走,吃饭,饭应该做好了。你吃住就在紧挨着教室的那屋。西边把头的那屋放杂物。”
“饭做好了?”住在教室隔壁我不惊讶,饭都做好了倒是挺让人诧异的。
“吃饭的问题你自己不用操心,你只操心教书就行。”徐江林语气不容置疑。
我摇头说:“那不行,我自己能做……”
徐江林一挥手打断我的话:“你不用操心这个,这个事你听我的。”推着我出了教室。
我即将吃住的屋子房门虚掩着,一开门,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进屋便是厨房,薄霧般的水蒸气笼罩着窄小的空间,闪着火光的灶口前蹲着两个人,背对着门在小声地说着什么。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掩盖了我们进屋时的响动,小声说话的两个人没有发现我们进来。徐江林愣了一下,立刻咳嗽了一声,灶口前蹲着的两个人便唰地站了起来,转身惊讶地看着我们。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是扛着我行李进村就不见了的江树,女的长得端庄秀丽,搭眼一看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看见我们,江树连忙小声招呼了一声徐江林:“叔!”
徐江林脸色一沉:“你咋在这儿?”
江树忙说:“我给乔老师送行李来了。”
徐江林这才恍然想起没看到我的行李,又问道:“你在路上碰见的乔老师?不在场院干活儿,是不是又去林子了?”
江树尴尬一笑,快速地跑了出去。
江树一走,徐江林立刻招呼年轻女子道:“秀玲,这是新来的乔老师。”叫秀玲的女子就略微羞涩地冲我点了下头。“这是我闺女,以后你吃饭就她负责了。”徐江林笑呵呵地说道。
我说怎么一搭眼感觉在哪儿见过呢,赶紧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做。”
徐江林不理我的话,看看灶台上冒着热气的锅说:“好了吧?乔老师应该都饿了,走了那么长的路。”
秀玲忙说道:“好了,爸,你和乔老师进里屋吧,我这就盛上来。”
里屋和村里人家的里屋没什么不同,一铺土炕连着外屋的锅灶和南墙,阳光透过窗户潇潇洒洒地铺满了炕面,刚刚擦过的竹炕席闪着暗黄的光泽。炕上放着一张四方小饭桌,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一张课桌贴着西墙,两把木质椅子并排靠着。北墙立着一个宽大的粗制木柜,一个木质的脸盆架放在门框的旁边,盆里的水清澈见底,一看就是早准备好的。徐江林看了眼炕桌,又瞅了瞅课桌说:“要不在课桌上吃?”
我明白徐江林的意思,忙说:“不用,我在家吃饭也是炕桌,能盘腿。”
徐江林就点头说:“好,那洗把脸吃饭吧。”
洗完脸,秀玲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一个比盆小不了多少的大碗在炕桌上热气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瞄了一眼,是鸡肉,脑子里忽地就跳出了腊梅眨着黑亮亮的眼珠小声对我说过几天炖鸡给我吃的模样。
秀玲看我一眼说:“我爸让我妈杀的鸡。”
徐江林满意地看了眼桌子上的鸡肉,招呼我说:“乔老师,上炕吃饭,算是给你接风了,也没啥好吃的。秀玲,酒呢?”徐江林冲向厨房走去的秀玲喊道。
“我不喝酒,真的。”我忙十分诚恳地说道。
徐江林看看我,瞧我不像谦虚说假,就喊了一声:“不喝酒就吃饭,吃肉。”
秀玲端着一盘新蒸的馒头和茄子进来,还有一小碗鸡蛋酱,一看就是和鸡肉一锅出来的。放到桌子上后,她转身进厨房又端出来一盘洗好的黄瓜辣椒,放到桌子上对徐江林说:“爸,你和乔老师吃,我先回家了。”
我忙说:“就在这儿一起吃吧。”
徐江林说:“她回家和她妈一起吃。”
不待我再说话,秀玲已经出去了。
吃饭时,徐江林和我并没有说过多的话。可能是刚刚发生过与春秀相关的略微不愉快的插曲,心里多少有些磨不开。徐江林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因为地处偏远,这里至今还没通上电,不过公社已经答应尽快立杆拉线,解决掉沿江夜晚点灯熬油的历史。因为路况不好,又远,去乡里骑车或赶马车,一去一回就得一天时间。话少,饭吃得就快,放下碗筷时,徐江林说:“你还是跟队里的人喊我队长吧,校长就别喊了,我这点文化都是赶鸭子上架后面硬撵的,你要是不走,这校长给你当。”徐江林刻意地看了我一眼,表情十分真诚。
这话说得我不知该如何接,在进村的路上与江树相遇时,他突兀的带着怨恨的那句“你啥时候走”又猛然跳出来,我刚来,往哪儿走?我要说不走好像来要校长位子的,只好笑笑说了句:“我就是教课的。”
徐江林就不再说什么,起身抢着收拾碗筷。走的时候说:“晚间让秀玲再给你弄点吃的。”
我看了眼窗外,笑说:“太阳都偏西了,要饿,这有现成的,我弄一口吃,不饿就不吃了。”
徐江林也看了眼窗外,不坚持,点头说了句:“好好歇歇,我去让人通知一下,明天咱们开学上课。”
四
一觉竟然睡到太阳攀上了房檐。昨日步行进村及春秀之事的确让我有些疲乏。太阳晨起的红晕已经被天光沐浴成了煮熟的蛋黄,透过窗户斜射到土炕上,让屋里充满了温馨的暖色调。外屋有微弱的响动,有人在轻手轻脚地忙着什么。外屋门我忘插了。赶紧起来,开门出来,是秀玲在做饭。看我出来,秀玲冲我微笑着轻声说了一句:“乔老师起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道:“睡得太死了。”
秀玲又是一笑:“外门没插,我就进来了。我春秀姐昨天多亏你了。”
我一怔,昨天春秀黏上我的事她没在场,我觉得徐江林好像也不能跟她说的。
秀玲看我发怔,说道:“昨晚我去腊梅姐家了,腊梅姐跟我说的。我去看了春秀姐。”
我“哦”了一声,担忧地问道:“春秀咋样了?”
秀玲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忧愁,轻叹了一声:“还能咋样……”
“春秀咋得的病?”我问。
秀玲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低头搅动着锅里的小米粥。
我问:“是不是跟王立伟有关系?”
秀玲搅动的勺子就停住了,沉默了几秒钟,在锅沿上轻轻磕了下勺子说:“粥好了,乔老师吃饭吧。”伸手从一个盆里抓出两个小巧的灰蓝色的蛋来,冲我晃了下说:“腊梅姐昨晚给拿的野鸡蛋,让给你吃,我煮好了。”
“野鸡蛋?”我惊讶道。这个时节野鸡崽子都成半大野鸡了,哪还生蛋的。
“腊梅姐养的野鸡,都养成家鸡了,隔三岔五下个蛋。”秀玲自豪地说道。看得出她和腊梅关系很好,好像野鸡养成家鸡是她的功劳。
腊梅说过几天给我炖野鸡吃的样子便忽地又跳了出来。我赶紧出外方便,已经有孩子从校外跑进校园的吵闹声了。
秀玲和我一起吃的早饭。我让她吃个野鸡蛋,她不吃,笑说:“我可不敢吃,腊梅姐给你的。”说完哧哧地笑,倒是开朗的个性,不像徐江林。
刚吃完,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瓜,是江宝。江宝冲我龇牙一笑,扒着门框说:“晨读开始了。”
“晨读?”我不解地看看他。他还是龇牙笑,不解释。
秀玲就说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么多年就没断过,我上小学时就晨读。徐队长的规矩。”秀玲揶揄地说了后一句。
我忙起身跟着江宝去教室。
刚走到教室门口,三个班级便同时响起了诵读声,诵读声整齐划一,声音嘹亮而抑扬顿挫:
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
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先学耐烦,快休使气,性躁心粗,一生不济。
能有几句,见人胡讲,洪钟无声,满瓶不响。
…………
我往教室里瞄了一眼,学生们竟然是在背诵,内容我没听过,不知是什么,小声问江宝:“这背的是什么?”
“《小儿语》。”江宝小声说道,嘴唇翕动着默背起来。
每个孩子都正襟危坐,腰板挺得溜直,神情严肃认真,目视前方,声情并茂。徐江林坐在三四年级教室的讲台上,也是正襟危坐腰杆挺直,只是眼睛眯着,似乎有些陶醉。他的嘴唇也在微微翕动,一定是和孩子们一同默默地背诵着《小儿语》。他的样子,竟然与昨日的徐江林完全不同,昨日面对春秀的徐江林是粗暴的,甚至有些狰狞,不与我说话时也是面容冷峻的,可此时此刻坐在讲台上眯着眼睛的徐江林,却如一个饱读诗书的学者,面对着他孜孜不倦的弟子们,一同遨游在学与思的精神世界里。
《小儿语》背诵完了,一片沉寂。
我站在门外暗自抚慰了一下有些震撼的心灵,又小声问江宝:“谁教你们的?”
江宝望着讲台上还陶醉着的徐江林小声说:“徐队长教我们的。还教我们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呢!每天上课前我们都背一篇的。”孩子们也沒有称呼徐江林为校长的习惯。
讲台上的徐江林睁开了眼睛,瞄了眼教室门口,看到我们,立刻起身走到门口说:“乔老师先跟各年级的孩子们见见,我不能总在这儿,你得辛苦看着两个班。”我想到了,队里他还有一摊子事呢。
午间放学,秀玲已把饭做好,又回家跟她妈去吃了。徐江林与我一起吃。秀玲烙的饼,徐江林吃了一张后,肚子里有了底,看着我打开了话匣子:“我爷爷是清朝的一个小文官,清末民初时带着家人避难到这儿的。我爷爷、我父亲后来都成了村里的私塾先生,我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徐江林在跟我解释晨读。晨读时他陶醉的神情及心情我能理解了。
徐江林又拿起一张饼,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着说道:“新中国成立后,也没有老师来,只好由我父亲改旧学为新学,接着教村里的孩子,直到病死。我跑到公社要老师,公社也没老师,就把在城里念过高中来咱们公社劳动的知识青年林长义给派咱这儿教书。林长义来了后,教书倒是认真,教得也好,就是每天苦着脸,心事重重的。在我一再追问下,他才淌着泪告诉我,在知青点时他与一个女知青偷偷好了,他来这里教书与女知青分别时,才知道女知青怀孕了,女知青快显怀了,他不知道将来会咋样。我说我去公社找一下看看。我就去找了公社的头头,把事儿悄悄说了,说把女知青也派到我们大队教书吧,反正林知青自己也教不过来,我学校大队两头忙也太累,把女知青派来我就可以多忙些大队的事了,还成全他们两个人,多好的事。那时公社头头人都好着呢,不像后来把好头头整下去上来的那帮人。我让李山林,就是腊梅她爹,带着几个打猎的进山抓了两只狍子拉去的……”徐江林嘴角抽动着乐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直接就把女知青给带了回来。林长义感动得痛哭流涕。后来比较乱的那个时候,公社还跑来一帮人找林长义的后账,说他们两口子当年生活作风不良,要带回公社进行批斗,队里人都跑出来拦着,不让带走,我自然也不同意把他们带走。李山林更厉害,他和林长义住邻居,处得好,带着七八个会打猎的拿着猎枪站在最前面,一声令下,七八条猎枪就叮咣地朝天开上了,把那帮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再没来过。”徐江林自豪地说道。脸上愉悦的表情能看到当年村民们的壮举。“林长义既感动又害怕,我就告诉他,只要你们在沿江一天,沿江就保你们一天。沿江只要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林长义当时就说,这辈子就在沿江扎根了,不走了。他还真是有情有义,几次能回城都没回。他那个知青老婆可不像他,把他和儿子扔在这儿,回城了,一次都没回来过,也没有音信了。两年前,林长义跟李山林进山采药,遇到了狼,被狼咬死了。好几年林子里没看到狼了,不知哪儿来的。”徐江林脸上划过一丝痛苦,叹了口气说,“林长义一死,他那个瘫儿子就没人照顾了。哦,他十五岁那年上树掏鸟窝,摔下来了,把腰摔坏了,走不了路,有时能爬几步,天天在炕上躺着,屎尿自己都弄不净的。李山林硬是让腊梅嫁给了瘫子……可怜了腊梅。可腊梅要不嫁给他,伺候他,他活不了几天的,哪能又活了小两年呢。他一个瘫子,死了倒也省心,只是又可怜了腊梅,不受累了却又成了寡妇。”
腊梅俊俏的脸就又在我眼前跳了出来,是场院时的嬉笑样子,但我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我说:“腊梅也愿意?”
“不愿意咋整?邻居都多少年了,远亲不如近邻呢。腊梅还挺孝顺,妈没好几年了,就剩下个爹,也没兄弟姐妹的,她能不听?”徐江林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我心里突然萌生出一股想去看看腊梅的冲动。
“说远了,说远了。林长义一死,学校就没了半边天,队里有几个去公社念过书的咋教也教不好,教书这活儿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我就一次次去找公社,公社磨叽不过我,就把王老师给派来了,他也跟我说要在这儿扎根的……咳!”徐江林失望沮丧的脸上含有一丝懊悔。
“他还是走了。他跟春秀究竟怎么回事?”我趁机追问道。
“不说了,不说了。你来了,就好了。”徐江林立刻回避我的问话,望着我,脸上闪现出对我的到来发自内心的兴奋。
我只好不再追问。眼前闪过他在教室里晨读的样子,说道:“您对孩子念书这么有感情,跟您爷爷、父亲教育有关吧?”很多人小时候所接受的教育,是会刻到骨子里的。
徐江林还是嘴角抽动着笑了一下:“我家祖训是诗书继世、耕读传家的。可我家的两个孩子,只剩下耕,沿江也快只剩下耕了。愧对祖宗啊!”徐江林脸上露出失望和失落的神情。
我想起我们家也是有祖训的,就说:“我们家也有祖训,但不是诗书继世、耕读传家,是九个字:为人善,为事理,为友义。”
徐江林一怔,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我说的九个字,目光一亮说:“好,好,人、事、情三者皆全,你祖上是个德智之人啊!你为人善我看到了,送春秀回家,不让绑春秀,是善,在心里扎了根的。”徐江林竟朝我竖了一下大拇指。
他的话和竖起的大拇指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老师,我想问一句,你……能在这儿教多长时间呢?”徐江林犹疑了一下,看着我问道。
我一下愣住了。徐江林问的,和江树在路上突兀问我的那句,虽然话不同,语气不同,但意思是一样的:我在沿江能教多长时间学?啥时候走?我哪知道能在沿江待多长时间啊,吴主任跟我谈话安排我到沿江教学,也没说啥时候调我离开呀。我只好实话实说:“不知道,吴主任没说。”
徐江林立刻盯住我说:“如果不调你走,你是不是就能一直在这儿教书了?”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我刚毕业,安排到这儿,才上了半天课,哪会想以后会不会调走呢。如果真如徐江林所说,乡教办不调我离开,我可能是要在这儿教一辈子书了。我只好犹犹豫豫地说道:“如果不调我走……可能是吧!”
徐江林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喊了一声好,察觉自己失态,连忙收拢了脸上的兴奋说:“就在这里教,你放心,沿江大队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讪笑着。
五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走出教室回宿舍,刚到门口,秀玲便从屋里跳出來,拦住我说:“走,吃饭去。”
我一怔:“去哪儿吃饭?”屋里一丝烟火气也没有,秀玲没做饭。
“腊梅姐家呀,她不是跟你说过要炖野鸡给你吃吗?”秀玲眨着眼睛说道。
腊梅说炖野鸡给我吃的样子唰地又在眼前跳了出来,我心里竟然萌生出一丝欣喜,想见她的冲动又涌了上来,还有些迫不及待。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还真去吃啊?”
秀玲立刻认真地说道:“我刚从她家过来,野鸡都炖到锅里了。腊梅姐说过的话还能不算?那野鸡她养得宝贝似的,要不是那天你对我春秀姐那么好,她才不会杀给你吃呢。快走吧!”秀玲抬脚就走。
我紧跟两步:“春秀咋样了?也不敢去看她。”
“你可别去,你去了还得刺激她。能咋样?就那样呗!”秀玲语气沉重地说道。
跟着秀玲走到后趟街紧挨着的两座房子前,秀玲一指说:“到了,这就是腊梅姐家。腊梅姐和她爹住东边的房子,西边的那个是林老师留下的。”秀玲有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忙对秀玲说:“你爸跟我说过的。”
秀玲就酸楚地抽动了一下鼻翼,打开院门喊了一声:“腊梅姐,乔老师来了。”
腊梅的声音立刻从屋里传出来:“快进来吧!”声音未落,人已经从门里走了出来。腊梅一出现,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看着她步态轻盈地向我们迎过来。
“我就不进去了,你又不是给我炖的野鸡。”秀玲把着院门笑着说。
腊梅走到院门前,嗔怪秀玲:“还学会挑礼了?痛快进来!”
秀玲冲腊梅眨了下眼睛:“不进了,我有事。”
腊梅脱口而出:“是不是去找江树?”
秀玲一跺脚:“姐,别瞎说。”转身跑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腊梅,她俊俏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给予的不公和痛楚。徐江林跟我说过的有关她的事情,在我心里不住地扑腾着,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切感。腊梅看我失神地望着她,脸飞快地红了一下,扯了下我胳膊,轻声说了一句:“发什么呆,快进来!”她的声音亲切而柔软。
跟着她进了院子,走到房门前,腊梅说了一句:“爹,這是乔老师。”
我这才看到离门不远的窗户下,一个面容苍老的男人坐在一个矮木墩上,灰土色的衣服与墙皮颜色接近,而他从我进院一直走到跟前,动也没动。腊梅招呼他,他才慢慢欠起身,同我打了声招呼:“来了!”他应该就是徐江林说的那个会打猎的李山林了。
我忙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大叔好!”李山林脸上就颤了颤,应该是笑,只不过不明显。
“爹,饭快好了,先别去了。”腊梅又说了一句。
李山林就“嗯”了一声,声音微弱,不看腊梅,目光闪躲着。
出于礼貌,我想跟李山林说几句话再进屋,腊梅看出我的想法,伸手又扯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只好冲李山林笑了笑,跟着她进了屋子。进屋,腊梅低语了一句:“我爹不爱说话。”
我感觉到了。我问:“大叔要干啥去?”
腊梅轻叹一声:“没事就去后面的林子转悠,早年总进山打猎,习惯了。现在林子里的动物也不多了。”她走到灶台前说:“你帮我烧火吧。会烧火吗?”她伸脚往灶膛里踢踢露在外面的柴火。她的语气温柔,自然随和,既不像第一次在场院刚见面时的那样,也不像我们现在只是第二次见面,就像两个特别熟悉的朋友,还带着一丝亲人般的温暖。她的口气和样子像极了我家中的姐姐,我姐姐在家做饭时,只要看到我,就会这么喊我:你帮我烧火吧。不过语气要比腊梅的语气硬,有命令的意思。
我有些欣喜地说道:“会,在家总帮我姐烧火的。这活儿从小就干。”我忙蹲下往灶膛里填柴火。
腊梅就扑哧一笑:“你也农村的?家哪儿的?”
“咱们一个公社,我家在公社南边,这儿是公社最北边。”我说。
腊梅有些惊喜,说:“是吗?这里不是公社的最北边,是遥远的偏僻的最北边。”腊梅幽默地补了一句。
我没有想到腊梅会说出这么富有感性色彩的话语来,不由得抬头去看她,她俊俏的脸庞在水蒸气的缭绕和灶口透出的火光中十分红润,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闪着诱人的光泽。
她没看我,又随意地问道:“家里几口人啊?”
“我爸我妈,我哥我姐。我哥结婚了,就在我们队。我姐也有对象了,说过了年结婚。”我报账似的一股脑儿倒出来。
“真好!哥哥姐姐的!”腊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就不说话了。
我的心里一酸,想是腊梅现在的心里也是酸楚的,她没有兄弟姐妹,还没了妈,被爹硬嫁给一个瘫子,也死了。我还报账似的热乎乎把一家人跟她念叨了一遍,虽然是她问的,我还是觉得自己很不厚道,心里除了酸楚,还有一丝愧对腊梅的疼痛。
我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打破沉默说道:“大叔好像……怕你?”
“不是怕,可能觉得对不住我,硬让我嫁给一个瘫子。我不恨他,也恨不起来,那个时候,林老师突然没了,还是跟我爹进山没的,我不嫁给瘫子,他只有等死了。我爹打猎种地都行,就是伺候不了人。那么多年邻居住着,相处得也还好,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瘫在炕上等死?”腊梅目光呆滞地看着灶台,语气软软地说道。在场院看见她时那泼辣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我不敢确定眼前的腊梅是不是那个搂着我的胳膊与村民们嬉闹的腊梅。
我突然就带着一丝怨气说道:“你伺候他不一定非得嫁给他呀!”怨气突如其来,我自己都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来的。
腊梅手中搅动的勺子一顿,停住了,她感觉到了我的怨气。她低头看我,正好与我抬头看她气愤的目光相撞,她的脸唰地红了,忙抬手擦拭额头掩饰说:“不嫁,咋伺候呀?他虽然瘫了,也是个男的。”她低头又看了我一眼,脸变得更红了,目光空洞地看着灶台,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轻声说道:“除了伺候他吃喝拉撒,别的……他碰不了我,我也没碰他。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我不想跟他生孩子,我得下地干活儿,还得伺候他,我爹岁数渐渐大了,我再生个孩子,咋忙得过来?还不得累死!”她突然哧地笑了一下,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得累死”有些夸张了。
我也跟着笑了,心里那突如其来的怨气在渐渐散去。
“我跟你说的,你别跟旁人说,这话,除了我对秀玲说过,就是跟你说了。”腊梅叮嘱我。
我忙鸡啄米般点头保证:“你把我当朋友,信我,打死我都不说。”
腊梅就说:“啥朋友,秀玲是我妹,你就是我弟,最亲的。”
我不情愿地说:“我不当你弟,我有姐。”
腊梅一怔,勺子一敲锅沿,嗔怒道:“别添柴了,都要煳了。”
我起身往出走:“我去喊大叔吃饭。”
野鸡炖山蘑散发着山野味道特有的醇香,香气在桌面上薄雾般缭绕,我们却没有吃出令人愉悦的气氛来。吃饭时,李山林脸颊颤动着对我说了两次“乔老师你吃”,再无他话,只闷头吃饭,也很少伸筷搛菜。我想找话跟他说,又想到腊梅说他不喜欢说话,便只好少言寡语。面对沉默的李山林,我和腊梅也不好过多地说话,便都闷头吃饭。腊梅不说话,手中的筷子倒是十分勤快,不住地给我和李山林夹野鸡肉。趁李山林低头吃饭时,她冲我偷偷一笑,那笑有一丝苦,还带着一丝歉意。
在近乎默默無语中很快吃完了饭,李山林放下碗筷,起身对我说:“乔老师你坐会儿。”就往外走。腊梅收拾碗筷说了一句:“爹,你早点回来。”
腊梅干活儿利落,不让我插手,很快便将碗筷收拾好了。她招呼我往外走说:“跟我去把野鸡圈到屋里去。”一出屋,晚霞还铺满着西方的天边,我却觉眼前一黑,竟是一棵两三米高的树在门口的正前方不远处,在落日余晖中早早地暗了下来。我进院和进屋前竟然都没有看到它,不是没有看到,是没有留意它的存在。那树虽然枝繁,却没有叶,光秃秃地立着。我惊讶地看着树问腊梅:“这是什么树?咋没有树叶?死了吗?”
“没死。”腊梅缓缓地走到树身前,用手抚摸着树身,像是怕吵醒了酣睡的亲人一样轻声说道:“这是我妈栽的,腊梅树。”
我顿时呆立。我没见过腊梅树。现在抚摸着腊梅树的腊梅,心里一定在想念着她逝去的母亲。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树身,树皮虽然粗糙但依旧柔软,没有枯干。我低声对腊梅说:“对不起,我不认识的。”
“没事,好几年了,我妈没了它就这样了,不开花不长叶的。”腊梅两手一拍,脸上的表情瞬间由阴郁转换成平静,让人措手不及。“走,圈鸡去。”她抬脚奔向西面的房子。
西院的院子中围了一排一人多高的木板栅栏,栅栏密实,单肚葫芦样,葫芦嘴处连着西屋的门,门开着。腊梅打开栅栏门,拽着我快速进去,又迅速关上。七八只野鸡竟然像家鸡一样奔过来,有两只公野鸡羽毛艳丽,在晚霞的辉映下闪着锦缎般的光泽。它们跑到我们跟前,歪头看了我一眼,转身又跑开了。腊梅哈哈地笑道:“不认识你。你别动了,我把它们撵到屋里去。”
我惊奇地看着跑来跑去的野鸡问:“这都哪儿来的?它们不飞走?”
腊梅有些自豪地说:“我爹套的。翅膀我用绳子扎着呢,飞不起来。”
“你挺厉害,能养活得真跟家鸡似的。”我赞叹道。我没出外读书时,看到我们屯子也有人抓了野鸡养的,但好像都没活多久。
腊梅就骄傲地说:“我养就活,还一直下蛋呢,就是没有家鸡下得勤,不总下。”说着,开始往屋里撵野鸡,边撵边高声跟我说,“晚间不能放在外面的,狐狸黄皮子该祸害了。”说着话,很快便把野鸡都撵进了屋里,她也跟着进去了。她出来,把门挂好,走到我面前,手一伸:“给,明早煮了吃。”她的手掌里躺着两枚野鸡蛋。
“留着你和大叔吃吧。”我没伸手接。
“这是给你的。还有呢,外道啥?拿着。你们老师上课都费脑子,这个补脑子。”她白了我一眼,神情俏皮地一笑。
我被她俏皮的一笑逗乐了,伸手接过了野鸡蛋。
“回去吧,天快黑了。”她看了一眼天边说。不用看,我也能感觉到落日的余晖所剩无几了。
走到院门口,我想了想,还是回头问她:“我来的那天,在场院春秀搂住我不撒手,你说到了王老师,他们……咋回事?”
腊梅脸色顿时一沉,目光在昏暗中闪出一缕恨意,恨恨地说了一句:“你去问徐队长!”转身就往回走,一直走到门口,也没回头,进屋前犹豫着停了下脚步,但很快抬脚进了屋,关了门。暮色四合,天完全黑了下来。
六
秋末冬初的第一场雪在刚刚收完秋粮后便到来了。晶莹的雪花软绵绵地像喝醉了似的从空中摇晃着飘落下来,在飘落的过程中竟没有半点融化,争先恐后纷纷扬扬地给大地盖上了一层白色的羽绒。空气中弥散着丝丝寒意,沁人心脾,让夏与秋的燥热瞬间逃去。雪落后,寒冷的风便从山林里山坡上悠悠荡荡地闯入了沿江村,或急或缓,或强或软,刮摸着房屋、树木、地上的万千生物。地面上的白色羽绒很快便成了一层硬硬的白色盔甲,包裹着大地。村子里除了人走的路和门前院内,一切便都笼罩在白色的世界中了。
这天课前的晨读没有如晨钟般定时响起。
徐江林每日课前领着背诵的《小儿语》《千字文》等,也是我们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存下来的传统文化瑰宝,虽不符合现今的教学,却也不能说违反规定。虽然是带有徐江林的个人情结,但我觉得这种晨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从1949年到现在三十几年的时间,我们的国家和个人都经历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其中就有很多优良的传统人文精神。徐江林遵循的“诗书继世,耕读传家”也是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他的坚持,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壮举。
每日的晨读,我不进入教室,不打搅,只是在宿舍或教室门外静静聆听,孩子们洪亮的背诵声穿窗而过破门而出,像击鼓一样敲击着我的心灵。可今天晨读时间已过,我在宿舍里竟然没有听到晨读声,我纳闷地问跟我一起吃完早饭的秀玲:“你爸今天咋没领着晨读呢?”我数次跟秀玲说过不用来给我做饭,但她不听,尽心尽力遵守着徐江林的旨意。
秀玲收拾着碗筷说:“他起大早去了公社。哦,让我告诉你一声的。”
我赶紧起身往教室跑去。
下午放学后,出了教室,刚走到宿舍门口,就听到了门里的争吵声。争吵声虽然不大,但也清晰地穿过房门,扑入我的耳朵,我连忙刹住脚步,竟是徐江林和秀玲在争吵。
徐江林的声音含着怒气却又苦口婆心地劝着秀玲:“乔老师不好吗?那是正儿八经的公家人,不是民办老师,是吃皇粮的,你一个乡下女子,你还不同意?多少女子都看上了,巴不得嫁给他呢。”
秀玲愤愤地说:“谁乐意嫁谁嫁,我不嫁。他是老师,我就是一个只念过小学的乡下女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再说,他能在这教多长时间书,谁知道?”
徐江林说:“我这不去公社特意问过了吗,公社吴主任说了,把他安排到咱们这儿来,根本没考虑过以后会不会调走他。不调他走他往哪儿走?公家饭碗不要了?我早先也问过乔老师,他也没说以后要走的。他不走,娶我队长家的闺女,也算是门当户对。他娶了你,有了家,生了孩子,他的根就算扎下了,就一直能在这儿教书了。我都跟吴主任说妥了,过了年,校长就让给他来当。”
秀玲冷笑一声:“你这不是要嫁闺女,是要把他拴在这儿教书。”
徐江林沉默了一下,接著气恼恼地说:“是,我是这么想的。可我也是为你想啊,这么长时间,你也看到了,乔老师这人心地善良,处事稳当,书教得好,你嫁给他,他对你也不能孬。”
“咋个不能孬?”秀玲暴怒,喊了一声,接着说道,“你当初就是这么劝我春秀姐的吧,你看看我春秀姐现在啥样子?”
徐江林便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句:“乔老师和王老师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人心隔肚皮,人脸一张皮,你能保证他的嘴脸日后就不会跟那个王八蛋老师一样?那个王八蛋同意了,把我姐也占了,还不是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没打。爸呀,我是你闺女,你不要为了虚荣再坑害了我呀!”秀玲哭腔说道。
徐江林发怒了,声音颤抖着叫道:“我虚荣?你说我虚荣?我读书不成是世事所致,你们读书不成是什么?是愚,是教之不当。你们就这样一代一代活下去吗?愧对祖宗啊,我以后怎么去地下见你爷爷你太爷啊!”徐江林悲哀地长号了一声。
“那你也不能拿我来赌啊!即使我嫁他娶,他要想走拦得住吗?”秀玲语气软了下来,哭着说道。
“爸相信这次没看错人,只要你们成了,他不会走。”徐江林自信地说道。
“爸,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行吗?”秀玲嘤嘤地小声说道。
“好,好了,别哭了,快把眼泪擦了,应该下课了,乔老师快回来了,我去看一眼。”徐江林说道。
我转身悄无声息地跑回了教室。不一会儿,徐江林进来,看看在假装批改作业的我说:“起早去了公社一趟,昨天忘了告诉你,也忘问你要带点什么回来。”徐江林脸上平静如水,看不出刚刚跟秀玲争吵过。我笑笑,说了句不缺啥。我不问,他也没说去公社干什么去了,转了一圈,招呼我往出走说:“吃饭吧!”
进了宿舍,秀玲不在,饭已经做好,热在锅里。徐江林笑笑说:“秀玲回家吃了。我也回去吃,你自己慢慢吃吧。”转身离开了。
连续两天,秀玲都是做好早晚饭便离开了。入冬后,夜长昼短,学校就和村里的吃饭习惯一样,变成了两顿饭。这两天秀玲几乎没怎么跟我说话,目光也躲躲闪闪的,不像先前那样的随意自然。我装作不知道他们父女的争吵,知道秀玲对徐江林说的想想,是不想忤逆父亲,思想动摇可能妥协的初始时刻。我现在心中所虑的是,如果徐江林跟我提出把秀玲嫁给我,我该如何委婉地拒绝他,又不使他过于失望和不安。即使我言之切切说不与秀玲成家,只要不调我离开沿江我便不会走,他怕是也难以相信的。况且,我自己也不知道几年后或者什么时候,会不会生出离开这里的想法,如果我这里没有牵绊……我,在这里会有牵绊吗?
傍晚的时候,有人敲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冬日的太阳也害怕寒冷,四五点钟便早早地钻入大地的被褥之中。平常这个时间很少有人来,徐江林有时候来看看,但他不敲门,他进门之前使劲地跺两下脚,然后便推门而进。是敲门,不是跺脚声,便不会是徐江林,我起身疑惑地打开了房门。门外竟然是腊梅,站在黑暗中,屋内微弱的灯光吝啬地涂在她面对着我的俊俏的脸上。自从那次在她家吃过野鸡炖山蘑后,我再没去过她的家里。可能她也不想让那次吃饭的沉闷气氛重现,也没再叫我过去。但她经常来学校,两三天便给我送两个野鸡蛋,入冬后,还给我送了几回炖好的兔肉,用她腌制的卜留克一同炖的,散发着诱人的咸香味,吃着十分下饭。兔子是李山林套的,腊梅说过不管有没有野兔野鸡套,他每天也要去后面山林的。有两次送的是在她家吃过的野鸡炖山蘑,我不忍心,说咋能杀野鸡呢,她便一笑,瞋了我一眼说:“美的你。我爹新套的,直接给套死了。”她来时,秀玲大多时候都在,看她给我拿吃的,就逗闹她,她便正色道:“这是我弟,上次去我家吃饭认下的。”秀玲便半真半假地看她,她也不笑,认认真真的样子。她这么说,我心里竟莫名地浮上了一丝失落,不想看她,却又忍不住偷看。她有时会不经意地看我一眼,正好与我偷看她的目光相遇,脸便绯红了一下,躲开了。她脸一红,那丝失落立刻就被一丝欢愉挤掉了。每次她一来,我的心情都是欢悦的,看着她觉得特别亲切,也特别的心暖。
也许是天冷,腊梅的脸上有些冷冰冰的,我忙招呼她进屋,她没动,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才发觉她冷冰冰的脸不是冻的,而是出自心里的冷若冰霜。我不知她因何如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冷冷地没有感情色彩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乔老师,我找你说两句话。”
她的语气和样子让我吃惊,不知她如此态度要跟我说什么,我疑惑地说:“那……进来说吧!”
她抬脚进了门,进了里屋便靠在里外屋隔墙与炕沿连接的角弯里,身体僵硬,像面孔一样冷冰冰得让人望而却步,不敢靠近。我只好走到炕梢处,望着昏黄灯光中的她,等她开口。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盯住我突然问道:“你啥时候走?”
又是这句话。不过,这次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质问我的,我心里突然就腾起一股怨气,目光迎着她有些气恼地说:“走?往哪儿走?”
她目光咄咄逼人:“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你……你们什么意思?”
她一怔:“有人问过你?”
“有。江树。你们啥意思?”我心里不想这么质问她,但我控制不住。她让我离开这里,让我心中顿生怨气,没来由的,虽然她还没说为啥让我离开。
她垂下了眼帘,声音虽不如刚才那么冰冷,但依旧冷漠地说道:“你……还是离开这儿吧。”
我望着她气愤地说了一句:“我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唰地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我:“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是吧?”
我怔住了,望着她。她说的也许是对的。
她目光死死地抓在我的脸上,怒声说道:“徐江林就认准你了,逼着秀玲嫁给你。”
迷雾瞬间拨开,她和江树的质问都是为了秀玲,一个是亲如姐妹的闺密,一个是相互爱恋的情人。这就是他们想让我离去的缘由。
“我知道。”我冷静下来,看着她说道。
“你知道?”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听到了秀玲和徐江林的争吵。不是有意偷听的。”我说。
“那……你啥时候走?”她再次垂下了眼帘,声音柔软了许多。
我突然怨气再生,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走?我又没想娶秀玲。我走不走跟秀玲没关系。”
腊梅抬起眼帘,看着我,似乎冷笑了一下说:“有关系!你不娶秀玲,徐江林就认为你一定会走。你说不走,他一定会逼迫秀玲嫁给你,不管你想不想娶秀玲。”
我也冷笑一声:“他能强迫我娶谁?”
腊梅冷冷地说:“不能,可你不走,秀玲就不能嫁人。徐江林做得出来。”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徐江林一定能做得出来!我悲哀地叫道:“我现在真的没有要走的打算啊!以后我会不会想离开我也不知道啊!”我望着腊梅,突然心生恋恋不舍之意,却还不能说。
“我不想让秀玲变成第二个春秀!”她颤声说了一句,欠起身,犹疑了一下,走到我跟前,望着我说:“如果你不能决心这辈子都不走,就别祸害秀玲。”她闭上了眼睛,语气结结巴巴地又说道:“如果……你想女人,熬不住……你碰我。”两滴泪珠唰地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
我惊得倒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那张课桌上,课桌发出与地摩擦的钝响。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脸上的神情毅然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浪,只是面色惨白。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抽搐着,我的身躯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我觉得我的呼吸要停止了,我要窒息过去了。
我不说话,屋里沉寂得可怕。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发抖的我,凄凄笑了一下说:“我就是个寡妇……”
“你不是!”我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叫。我的声音太大了,震得房子好像都颤动起来。
她一下子惊呆了,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我,她的话应该还没有说完,接着便慌乱起来,迅速转头看了一眼门口,再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目光羞涩而复杂,随即惊慌地跑了出去。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七
如果不是狗叫声,不是江宝一声声在头顶喊我,我觉得这辈子可能都醒不过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江宝探著小脑袋在我头上看着我。我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叫了一声:“上课了?”
江宝一乐说:“老师,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放学跟你说的,我哥今天要带咱俩进山打猎去。”
我清醒过来,昨天放学后,江宝是跟我说过的,我也答应了。我还告诉秀玲今天不用给我来做饭了。昨晚腊梅来过之后,我全都忘记了,连门也忘了插。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忙起身说:“这就走。”
江宝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两个比巴掌还大的包子,竟然还有热乎气,他递给我说:“我怕你没起,我妈新蒸的酸菜包子。”
我摸摸江宝的头,赶紧跳下炕。
出门看见江树,我跟他打招呼,他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不冷不热。他有时会偷偷来找秀玲,不进屋,在门外候着,碰巧我出来,躲闪不及,便会如此地点下头,神情漠然,带着一丝冷意。我没想到他会带我进山去打猎。山林在村子的后面,林木与村子中间的空地并不大,但杂草丛生,又覆盖了一层雪,走起来有些绊脚。江宝连蹦带跳的,跟着撒欢儿的虎子往前跑去。我看了眼跑远的江宝和虎子,偏头对江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娶秀玲的。我知道,你喜欢秀玲,秀玲也喜欢你。”
江树一下站住了脚步,目光欣喜地盯着我:“你……要走了?”
我摇摇头:“我不走,也不会娶秀玲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江树眼中的欣喜立刻就消失了,带着怨气说:“你不走,秀玲咋能嫁给我?”
腊梅昨晚说的话立刻蹦了出来:“可你不走,秀玲就不能嫁人。”看来,江树也认为徐江林能做得出来的。
“那我就告诉徐江林,我誓死不娶秀玲。”我赌气地说道,感觉自己像钻进了死套。
江树一声冷笑:“你没啥!”大步向前走去。
江树说的倒是实情。我说誓死不娶秀玲,徐江林如果真的像腊梅和江树担忧的那样做,秀玲和江树啥时候能嫁啥时候能娶就是个未知,有“啥”的是他们。他们的这个“啥”,根子还是在我这儿。可我现在能提出离开沿江吗?我被安排到这里教书,一学期还没教完呢,如何向吴主任提出调离?总不能说是徐江林为了让我扎根于此逼着闺女嫁给我吧?可我又能以什么理由提出离开呢?我懊恼又沮丧地向山林走去。
一进树林,江树就喊住江宝说:“你在这儿看住虎子,别让它乱跑乱叫,惊了猎物。我和乔老师进去,枪响后你们再进。”说着,摘下肩上的猎枪对我说:“走吧!”
我跟在江树身后小心翼翼地前行着,生怕弄出响动惊跑了猎物。我是第一次进山林打猎,小时候在家跟表哥去打野鸡野兔,都是在荒草甸子上。我们那个村不靠山不靠林的。走了两三百米后,江树停住了脚步,指指前方低语了一句:“那儿有一只野鸡。”
我忙举目望去,前方茂密的树丛中并没有野鸡,我小声问江树:“在哪儿呢?没看到。”
江树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在雪窝里趴着呢。你往右面走二十步,然后猛往前跑,把它惊起来,好打。”
我立刻向右走去,走了二十步,想看看江树是否准备好了,我好突然起跑惊起野鸡。一回头,看见江树侧着身,手里的猎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我……我呆若木鸡,巨大的恐惧顷刻间笼罩了我,为爱不顾一切的人从古至今就沒缺少过,我现在说什么也怕是难以消除江树对我的怨恨,即使我告诉他我立刻就离开沿江村,他恐怕也没有时间相信了。我转回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枪响。
我没有倒下。
我也没有疼痛。
我只是在枪声中摇晃了一下。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身上,没有血迹,我没有中枪。我迅速转过身来,看见江树跪在地上,两手拄着猎枪,枪口冲天,还隐约可见一丝蓝烟从枪口飘出。江树最终朝天开了一枪。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缓缓走到江树跟前,是李山林。腊梅说过,李山林总到林子里转悠。
我慌忙跑过去。
跪在地上的江树低垂着头,泪水扑簌簌地落在雪地上,很快便融化出蜂窝眼般的雪洞来。
李山林伸手摸了摸江树的头顶,低沉地说道:“猎人永远不能迷失心智。不要再拿猎枪了。”转身走了。
身后响起了狗叫声,江宝听到枪响后带着虎子向这儿奔来。我忙拽起江树,江树呜咽着说道:“我没想打死你,我只想故意走火打断你的腿,让你离开这里的……”
我拍拍他的胳膊:“江树,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么想的。”
江树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我:“乔老师……你会跟秀玲说吗?”
“我不会跟秀玲说,我想李大叔也不会说的。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娶秀玲的。快把眼泪擦了,江宝快到了。”我真诚地说道。
江树抬起衣袖擦了擦泪水,犹豫了一下,抓起猎枪狠狠地砸向近前的一棵大树,猎枪顿时碎裂在地。
江宝和虎子跑到了跟前。江宝呼哧带喘地看着我们问:“听见枪响了,打着啥了?”
我沮丧地说道:“啥也没打着。”
江宝看到地上碎裂的猎枪,惊讶地问道:“咋的了?”
江树不看江宝,闷声说了一句:“枪炸膛了,废了。回去吧。”又看了我一眼,起身往回走去。
我和江树江宝在村子里分了手,他们的家在村西面。未进学校,便看到宿舍上面的烟筒冒着炊烟,秀玲来给我做晚饭了。进屋,果然是秀玲在灶台前烧火做饭。听到门响,她回头看了一眼,转头对着灶口淡漠地说了一句:“你出去了?”
“我跟江树江宝打猎去了。”我说。
秀玲唰地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我:“你跟他们打猎去了?”
我笑笑:“白跑一趟,啥也没打着。”
秀玲目光躲闪了一下说:“江树……没说你啥吧?”
我看着她微笑说:“我告诉江树了,我不会娶你的。”
秀玲惊愣地看着我。
“那天你和你爸争吵我在门外听到了。别听你爸的,他说了不算,我说了算。”我玩笑般说道。
秀玲扑哧乐了,两天来的忧愁和郁闷从脸上一扫而光,她眼里闪着泪光说:“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哥,行不?”
我用力点头:“行,妹子。”
秀玲呵呵乐:“哥,只要你不走,我就一直给你做饭。”
我也乐:“你一直给我做饭,江树咋整?”
“他乐意去哪儿吃就去哪儿吃,我得先给我哥做饭。我跟他说和我爸争吵的事了,他正生气呢。”秀玲不快地说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腊梅昨晚来了。”
秀玲立刻疑惑地看着我:“腊梅姐晚间来干啥?”
秀玲的表情说明腊梅没跟她说来找过我的,我说:“问我走不走,不要害你。”
秀玲就美美地说:“腊梅姐对我最好了,从小我就黏着她。她还说啥了?”
我忙说:“再没说啥。”我想,秀玲去问腊梅,腊梅也不会对她说后面说过的那些话。腊梅昨晚凄凄的面孔和声音又呼啦一下从我心里撞出来,我的脸有些发热。
秀玲没注意到我的神情,把灶口边的柴火往里一踢说:“饭在锅里马上就好了,你自己弄吧,我去找腊梅姐。”说罢拉开门,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半夜,我在睡梦中猛然醒来,感觉身体火烧火燎,像是每一寸肌肤都要燃烧起来。头昏昏沉沉的,翻了一下身,竟然疲乏无力,几乎翻转不动。整个后半夜,我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黎明到来时,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敲门声惊醒了我,天已大亮,外面的光线透过窗帘洒落在炕上。我赶紧起身,一阵眩晕,又摔倒在炕了。敲门声越来越激烈,我咬牙撑起身躯,摸索着下炕,摇晃着打开了门。门一开,徐江林和秀玲几乎同时挤了进来,徐江林一把抓住摇晃欲倒的我,焦急地叫了一声:“怎么了?”
“头好像有点热,爸,快把他抱屋里去。”秀玲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
徐江林把我扶到炕上,盖好被子,望着迷迷糊糊的我纳闷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秀玲“呀”了一声:“是不是受了风寒?昨天他和江树江宝进山打猎去了。”
“胡闹!”徐江林低吼了一声,立即吩咐秀玲,“快去找周大夫。”周大夫是大队医生。秀玲抬脚往出跑,徐江林又喊住她:“我看江宝来了,你让江宝去找腊梅爹,要点儿他采的那个祛风寒的草药,我用过,好使。”
很快,秀玲就带着周大夫回来了。江宝也很快回来了,腊梅竟然跟着一同来了,手里拎着草药,一脸焦急地看着躺在炕上的我。周大夫给我量完体温,看看温度计说:“烧得不太厉害。熬点姜水,腊梅拿的草药放在一起熬就行。”周大夫抬头看见了站在跟前的腊梅。“我再回去找点儿药,一会儿拿过来。”周大夫起身往外走。
徐江林对我说:“你就好好休息,我去管学生。”随即出去了。
他俩一走,腊梅立刻凑到我跟前,伸手摸我的额头,眼圈一红,两滴泪珠啪地掉了下来。
秀玲正巧看到,“咦”了一声说:“腊梅姐,你哭啥?”
腊梅慌忙擦了下眼睛,说:“谁哭了?”
秀玲就凑近腊梅的脸哧哧笑:“心疼了?”
腊梅拍打了她一下,认真地说:“你是我妹,他是我弟,都心疼的,不偏心。”
秀玲就哀嘆了一声:“我也心疼。”
腊梅脸上就恍惚了一下。
秀玲哈哈笑:“这是我哥,昨个儿认的,我能不心疼?”
腊梅就敲了一下秀玲的头笑说:“你看着你哥,我去熬药。”
八
日子刚刚搭上十二月的边,便冷得让人心生畏惧,出门都缩手缩脚的。大雪小雪下了八九场,把沿江村的一切都严严实实地蒙在了银装之中。如果不是每日的鸡鸣狗叫,每日袅袅升起的炊烟,这个窝在山脚下的小村庄似乎都不存在了。
吃完早饭,秀玲告诉我晚饭去腊梅家吃,让我放学后直接去。我受风寒好了后,腊梅又来过几次,送李山林打的野兔肉,依旧是用她腌制的卜留克一同炖的。只是同我说话不多,与我目光相对时,脸颊会一红,马上转身走了。见她这样,那天晚间她来找我的情景立刻从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想是她的脑海里也同样闪现了那晚的情景,才慌忙离开的。
我犹疑地看秀玲,秀玲一笑:“咋,你没去过腊梅姐家啊?”
我讪笑:“李大叔不喜欢说话,饭吃得尴尬。”
“这次是李大叔让你去吃的,昨晚我去找腊梅姐,她让我告诉你的。我和江树今儿个晚饭也在那儿吃,李大叔昨天带着江树在林子里打了一只小狍子。好几年都看不到狍子了。”秀玲有些兴奋地说。
我惊诧地说:“李大叔带江树打猎?”
“啊,江树的猎枪不是没了吗?李大叔就让他跟着自己去打猎。”秀玲说。
我心里骤然一片通畅,欢快地说道:“好,放学后我批完作业就去。”
放学后,作业还未批改完,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股凛冽的寒风灌了进来,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我抬头,立刻惊得跳了起来,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春秀。她依旧披散着头发,虽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就是春秀。她竟然只穿着单衣,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直直地望着我,声音颤抖着冲我喊了一声:“你回来了!”就缓缓地倒在了门口。
我清醒过来,冲过去,一把推上门,寒风被挡在了门外。我抱起春秀,她的身躯像纸一样的轻薄,像冰一样的寒冷。我把她抱到炉子前,未熄灭的炉火散发出的有限的热度扑到她的身上,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身上依旧只是冰冷。我手脚忙乱地扯下自己身上的棉袄,包裹住春秀瘦小枯干的身躯。她躺在我的怀里,目光呆滞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呢喃声:“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的呢喃声慢慢消失了,只有灰白的嘴唇在微微抖动着……最后静止了。
泪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怀里的春秀,看不到教室里的桌椅,看不到窗外的霞光……世间的万物从我的眼前通通消逝了。
不知过了多久,教室的门被推开,暮色中,腊梅和秀玲出现在了门口。她们怔住了,随后扑向僵硬的我和春秀。恍惚之中,我听到了秀玲的哭喊声:“哥,你撒手啊!哥,你撒手啊!春秀姐没了,她死了……你都冻硬了啊!”我的手被秀玲硬生生地掰开,我怀里的春秀离开了我,转到了秀玲的怀抱。
腊梅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扯开自己的棉袄,把我裹进了她的怀里。我听到腊梅在我耳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你个傻子啊!”
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一夜,早上醒来,秀玲趴在我的头前望着我,见我醒来,她宽心地勉强一笑:“哥,你吓死我和腊梅姐了,炉火早没了,你都冻僵了,腊梅姐把你拽到这屋炕上都瘫了,抱着你焐了半宿。”腊梅昨日傍晚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立刻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感觉脸慢慢热了起来。没看到腊梅,我问秀玲:“你腊梅姐呢?”
“春秀姐明天下葬,她去春秀姐家了。”秀玲低沉地说道。
“你也快去吧,我没事了。”我催促秀玲。
“你吃完饭我就去,饭马上好了,昨晚儿你都没吃东西。吃完饭,你再躺会儿,我爸给学生们放了假。”秀玲起身往厨房走去。
吃完饭,秀玲一走,我起身直奔江树家。江树正要去春秀家帮忙,看我进了院子,怔了一下说:“哥,你咋来了?”
我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他说:“你去套辆马车,拉我去趟公社。”
江树疑惑地望着我:“去公社干啥?”
我有些恼火地说了一声:“你别管。”
江树不问了,跑了出去。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赶到了乡小学校门口。王立伟被门卫喊了出来,出门看见我,惊讶地说道:“师弟,你咋来了?听说你毕业被安排到沿江村去了。”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在马车上的江树。
我阴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咬牙说道:“春秀死了!”
王立伟微颤了一下,低垂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她跟我没关系了。”
一股怒火瞬间如岩浆般从我的心中喷出,我忽地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扑上去,一把薅住他的棉袄领子,血红着眼睛冲他吼了一声:“你再说一遍!”
王立伟抹了一把被我打出来的鼻血,颤声说道:“你要干什么?”
“春秀明天下葬,你跟我回去,送她。”我凶狠地说道。
王立伟一怔,哭腔说道:“师弟,你现在打死我我也不能去啊,我跟你回去,村里人不得吃了我。”
我一下愣住了。王立伟说的也是实话。吃了他不可能,打,怕是难躲的。
校门里蹿出几个小年轻的,气势汹汹地奔着我们过来。门卫在校门里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几个小年轻的一定是他喊来的。江树看见了,嗖地跳下马车,顺手从车上拽下备用的铁锹,往我们这儿跑来。
我朝江树摆了下手,江树站住了,握着铁锹远远瞅着。王立伟挺起上身,冲着几个小年轻的喊了一声:“回去!”他们就缩回了校门。王立伟压着声音哀声道:“师弟,沿江太偏太远了,我真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你回乡里,你把春秀也带着呀,干吗甩了她?”我低吼道。
“师弟啊,我现在的对象是乡长家的傻闺女,要不我能回到乡里吗?”王立伟悲怆地说道,突然伸手在自己的头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硬生生地薅下来一大绺头发,递给我说:“师弟,把我的头发给春秀带上,我和她是结发之情,我心里认她。如果有来生,再在一起吧!”他把头发往我兜里一塞,用力推开我,翻身起来,踉跄着跑进了学校。
江树走了过来。我心中一阵悲鸣,对江树说道:“回家,送春秀!”
封棺前,我犹豫再三,还是把王立伟的那绺头发拿了出来,交给秀玲说:“结在春秀的头发上吧!”
晚饭是腊梅送来的。秀玲这两天过于悲伤,腊梅让她回家好好歇一歇。我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腊梅坐在一旁看着我,谁都没有说话,春秀的离去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十分压抑。饭吃完,我端起碗筷往厨房走去。腊梅起身来接我手中的碗筷,我躲闪了一下说:“不用,我自己来。”腊梅已在锅里温了水,我弯腰洗刷碗筷,腊梅站住我的身后,慢慢地把脸贴在了我的背上,缓缓地环手搂住了我,嘤嘤地说了一句:“春秀要是遇见你就好了。”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浸到我的皮肤上,一股温热从我的心底萌发出来,慢慢地遍布了全身。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直流而下,我终于颤抖着发出了呜呜的哭声。腊梅用力搂紧了我,充满柔情地说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你不哭,我瞧着怪心疼的!”
九
寒假即将到来,但孩子们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悦。尤其是江宝,小脸紧绷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天放学后,他磨蹭到最后,犹犹豫豫地走到我跟前,问了我一句:“老师,放假后你还回来吗?”
江宝一下子把我问得愣住了。我诧异地看着他说:“怎么不回来呢?我还得给你们上课呢!”
江宝眼睛一亮:“真的?”
我点头:“真的啊!为啥问我回不回来呢?”
“王老师就是放假回去再没回来。”江宝低头小声说道。
“我回来,我一定回来的。我说话算数。”我摸摸他的头。
他立刻高兴起来,满是灿烂的笑容,说:“我在林子里下了套子,我要套几只飞龙给你带回去。我哥说飞龙是过去给皇上的贡品呢。”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说法我知道的,是清朝乾隆皇帝留下的一句评语。据说飞龙很难捕捉的。
我拍拍他的頭:“老师不要。”
“那不行,我一定要捉住一只给你。”江宝转身跑了出去。
没想到,江宝进山查看套子时,竟然碰到了一只狼。狼咬伤了江宝的一条腿,要不是跟在他身边的虎子舍命相救,他可能已经被狼吃掉了。虎子与狼拼命搏斗的吼叫声和江宝惨烈的呼叫声被总在林子里转悠的李山林听到了,他迅速赶到,开了一枪,虽然没有打中狼,但救下了江宝的性命。虎子却因伤势过重丧了命。
李山林把江宝抱回了村子。
我跑到江宝家,惊魂未定的江宝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只飞龙,看到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手中的飞龙举到我眼前说:“老师,我套住飞龙了。”我抱住江宝,心中酸痛不已。
出了屋,徐江林、李山林、江树都站在院子里,脸色阴郁沉重,不待我开口,徐江林就叮嘱我说:“乔老师,没事时你也不要乱走啊。学生就开始放假吧,也不差这两天了,上学路上也不安全。”
我点点头说:“行,我把寒假作业这两天给学生挨家送去。”
“江树你跟乔老师一块送。”徐江林吩咐道。
江树点了下头,看看李山林说:“啥时候去打那只狼,我跟你去。”
李山林面色更加沉重地说道:“不用,我自己想办法,它是来找我报仇的。”
徐江林、江树和我一惊,看着李山林。
“救江宝时我看清了,是那条秃尾巴狼。它的尾巴是两年多前被我打断的。”李山林说道。
“就是你和林长义碰见的那只狼?”徐江林问道。
“是,我们那次碰见的是两只狼,我先打死了一只,换子弹的时候,另一只向我扑过来,是林长义挡住了它,结果……他不挡死的就是我。”李山林内疚地闭了下眼睛。
“他不挡死的就是你们俩。”徐江林说道。他说的也是实情。
“我朝它开了一枪,打掉了它的尾巴,它跑了。我以为它不会再回来了,可它又回来了,是回来找我报仇的。”李山林望了一眼村后的山林说。
“把会打猎的都找上,明天进山灭了它。”徐江林恨恨地说道。
李山林微摇了下头说:“没用,人多,它就躲开了。这是我们的恩怨,就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你自己怎么解决?”徐江林担忧地望着李山林道。
“我有办法。”李山林苦笑了一下,起身走出了院子。
徐江林看着李山林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说:“江树,把会打猎的都叫着,组成一支巡逻队,在村子里巡逻,也随时支援李山林。”徐江林吩咐江树。
江树“嗯”了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乔老师,发完寒假作业你就要回家了吧?到时我赶车送你。”徐江林看着我说。
“等李大叔打完狼我再走吧,要不我心里惦记着。”我说的是实话。
徐江林点头说了一句:“仁义!就是不知哪天才能灭了那只狼。”
回到学校,李山林竟站在宿舍门口,显然是等着我的。我紧走几步,叫了声大叔,打开门,把李山林让进了屋里。进了屋,李山林坐到炕沿上,望着我。我没坐,站在他的面前,等他说话。李山林幽幽地问了我一句:“你能在这教一辈子书?”
我隐约感到李山林要说的是什么,诚恳地说道:“我不想离开了。”
李山林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我能把腊梅托付给你吗?你知道,腊梅喜欢着你呢。”
泪水一点一点地盈满了我的眼眶,我哽咽着说道:“我这辈子都不走了!”
三天后,徐江林带人在山林里找到了李山林。李山林和那只秃尾巴狼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他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方式杀死了秃尾巴狼。狼的利齿在咬住李山林脖子的同时,李山林手中的尖刀也插进了狼的心脏。
十
李山林下葬后,秀玲一直陪伴着悲痛的腊梅。我走进腊梅家,看见她凄楚瘦削的面容,心中一阵阵地疼,却又无法用言语来抚慰她。我默默地看着她,她看我一眼,眼圈一红,垂下头,眼泪又唰唰地滚落下来。我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眼中含着的泪水。秀玲撵了出来,在院门口扯住我,回头望了一眼屋里,小声说:“哥,你啥时候走?”
我望了一眼屋里,看不到腊梅,我说:“我明天离开学校。”
秀玲眼里泪花一闪:“哥,放完假你就赶紧回来啊!我一定把腊梅姐给你养好了。”她哭着笑了一声。
我点点头,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徐江林和秀玲便来了。徐江林赶着马车,准备送我。
一进屋,徐江林看到炕上我打好的行李,怔了一下,看着我迟疑地说:“你……也不想再回来了?”
秀玲吃惊地看着我,焦急地喊道:“哥,你不回来了腊梅姐咋办?”
我笑笑,扛起行李说:“不用送,没多远。”我往外走去。
“咋能不送,不回来也要送的,那么远呢。”徐江林伤感地说道,伸手来拽我的行李。
秀玲怔了一下,一把拽住了徐江林,惊喜地说道:“爸,我哥不走了,他这辈子都不会走了,他要在这儿给你教一辈子书……”秀玲欢愉的喊叫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打开腊梅家的院门,进了院子,又把院门关好。走到屋门口,门便从里面打开了,腊梅缓缓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红润,像迎接外出归家的亲人一样,温柔地看着我。
我的心窝里顿时滚烫如火,狠劲儿地说了一声:“我这辈子都不走了!”
腊梅的眼里霎时涌出一层泪花。她抬手擦了擦眼睛,一指前面的那棵臘梅树说道:“你看。”
回头望去,那株光秃秃的腊梅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满了密密的花蕾,在一根高高的枝杈上,有两个花蕾已迫不及待地盛开了,娇艳的花朵像极了腊梅俊俏的笑脸……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乔迁,本名乔立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齐齐哈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讷河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已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北方文学》《芒种》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两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