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刀剑如梦 (中篇小说)

2023-10-15黑铁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9期

来了?

来了。

他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对面阴影中烟头儿的红火一张一收,照亮她抿紧的嘴角,以及两侧绷起的筋肉,星火随风流散,掠过隆起的颧骨。

褪去布套,露出黝黑的乌木,长一尺二寸,尾覆漆钢,刻有云纹,虽已细细擦过,但握上去依然有些黏腻,掌心一点儿冰凉,那是打磨光滑的铆钉。拇指抵着暗黄色的挡格,抽出精钢锻打的三尺八寸,细长、冰冷、尖锐,形如禾苗,带着暗纹,流溢着光彩。

他并步站立,左手抱刀,刀身横于胸前,小臂托着刀背,右掌斜倚,两臂外撑,目视阴影处,说了声请。

她走出暗影,叼着烟卷,双手拢过发丝,脑后扎紧,发根拉扯皮肤,细小的青色在额角下蜿蜒。她解了围裙,从前兜里掏出个塑料短棍,身前一甩,长如小臂大小,按下嵌入手柄的红宝石,咻的一声,棍中亮起粉色的光。她同样并步抱刀,双臂外撑。只是说“请”时,嘴角向上牵着,似笑非笑。

他收了势。

啥意思,不比了?她问。

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他说。

别瞧不起光剑,带着原力呢。她说。

半月后再比,帮你定把钢刀,钱我出。他说。

光剑抵住刀身,她说,这就够用了。

他盯着她说,这刀没开刃,但是纯钢的,二斤六两,万一有个磕碰损伤怎么办?

先操心你自己吧,她说着,侧身而立,剑尖斜指向下。

他随手挽了刀花,虽不及当年的表演剑轻灵,却刀身持重,携风有声,他很满意。

摆好弓步,双手持刀,左手后,右手前,汗水沁进木柄,轻轻绞劲,预备突进下斩,一扑之势,双足发力,带动腰间,驱使上身,牵引双臂,这一击她是格挡不住的,若侧身躲避,便左手推刀背,横搅,侧身,斜刺。抢攻之下,她的缠头裹脑再难施展,只能败于长刀之下。

这一切,静夜中他已推演过无数次,长刀置于膝头,许多年前落败的场景重现,再逐一分解,渐次应对,直到心中生出热切,抵消了颈侧时常泛起的一丝冰冷。那是她当年的制胜一刀,表演刀抹过脖颈,刀刃轻薄圆润,在绷紧的筋肉血管上划过,像是带着哗哗的轻响。

不过今日不同往昔,这亦刀亦枪的长刀占尽优势,况且是钢刀对塑料玩具。或许因为胜利唾手可得,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念兹在兹,旧事重提。但心被割了刀口,只待击败她的一刻,方可愈合。

况且形胜势起,一切已由不得他。

他盯着她持剑的手,弓身含胸,意沉双足,堪堪要发力时,不远处几声脆响,牵走了她的眼神。

她喊了声等等,便跑了过去。

吵嚷声在楼宇间炸开,此起彼伏,起的是她,伏的是老太太。先是质问和反问,之后是说理和辩理,最终理所当然地只剩叫骂和更高声的叫骂。他听得尴尬,摆好的架势也懈了。

伴随着骂声,她捧了几个易拉罐走回来,随手扔在地上,逐一踏扁。刚走一会儿就出来捡剩,骂多少回都不长脸。远处的骂声还在,铿锵有力,几句脏话往复循环,仿佛永不止息。

她把易拉罐踢到一边,复又持剑而立。

赶紧的吧,完事还能再划拉一圈。她立了剑指催促着。

他重又弓步持刀,意随刀走,可刀尖上上下下,怎么都稳不下来,颈侧凉意渐胜。

他见她右手一扭,心知机不可失,踏步劈去,她果然向右侧身,于是横搅,侧身,一切如他所料,之后便是致命一刺。

她半明半昧的眼睛忽而瞪开,撑起眼角的褶皱,眼中的光直射而来,他眼神一晃,一口气也随之涣散。身侧有缺,她盯在那里。他心意先觉,身形却已难追,只得冒险一刺,手中一震,刀身晃动,竟刺偏了。

她弓身闯入,粉红色的光从他腋下划过,剑尖回点在腰间。

若是真剑的话,他已脱刀在地,腰腹洞穿。

咻的一声,光剑熄灭,连同易拉罐一起被扔进小拉车的布袋。

走了啊,她打过招呼,拉着小车走了。

小车的梁架不时立在柏油路上,发出轻响,接着是翻动垃圾箱的声音。

声音渐远,直至消散,于是只剩他,托着长刀,立在小区昏暗的一隅,不知所措。

师父来电话时,已是第二天下午。

他被敲门声惊醒,昏头涨脑地打开后门,有个发型蓬乱的头探进来问,还有没有龙干?临期的。

封控早已解除,尽管小超市前门挂着锁,但依然阻止不了主顾敲开后门。越是要歇业盘点,越是客流不断,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其实也怨他,既然有了出兑的心思,利润什么的也就不那么上心,许多库存都以临期之名甩卖了。因为酒水居多,所以引来不少酒徒,老宋就是其中之一。

他随手往角落里一指,五十一箱。

老宋凑过来,猫腰挨个找着印在箱上的出厂日期。

电话铃声响起,他说着都是好日期,随手接了,听出是师父的声音,后悔该先看一眼。

师父问昨晚的胜负如何,他当着老宋不好直说,只说刀镡以上两寸薄了,发力时走了偏。师父没再追问,让他抽空带刀来一趟,一起参详参详。

等他撂了电话,老宋已选好酒,手里捏着一沓皱皱的钞票:临出门没带手机,兜里就四十,你说咱这都是老邻旧居的……

他有些不情愿,还是接了钱,只盼老宋快走,好清静清静。老宋不是第一次忘带手机了,还老邻旧居,从他接手小店到现在,也不过一月有余。

老宋抱着纸箱,却没走的意思,探头探脑地往阳台踅摸,那里戳着一摞纸箱,用玻璃丝绳捆得结结实实。

老宋说,这几个破纸箱子我帮你扔了吧。他说有用,推开了后门。老宋念念有词,不就是几个破纸箱子吗,老邻旧居的……他嘭地关了门。

声响在四壁回荡,嗡嗡的。他刚搬进来时,这里的货架上被塞得满满当当,木色地板满是残留的胶痕和划痕,肮脏不堪。出兑的小老板跟他说,边哥,这是存货的,收发快递都在外屋。小老板推开隔壁的木门,除了一张床一个布艺折叠衣橱,余下的空间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他透过窗子看见小区里不时有人走过,路对面是一排平房,铁门上刷着门牌号。小老板說,自行车库,每家一个,咱家的在那边。小老板指了指,铁皮门,上面有红漆刷的312。隔壁一间门框上挂着两副线手套,用得已经发灰了,洗过后被冻了个结实,随风轻摆,撞出轻响,像是风铃。这个小区原来是7503厂的宿舍,为照顾本厂职工,特意在外边修了库房。他虽然不是7503厂的子弟,但他从小也是在大厂长大的,和这里的子弟相差无几。

小老板说这些时,手头一直没停,一直在帮人找快递。他尽量想放松些,可却不自觉地在心中默默估算起人流量来,毕竟是干过销售的,对这些事敏感,观察与计算几乎成为本能。他问,生意这么好,怎么就不干了呢?小老板双眼在货架上逡巡着说,我家妮上初中了,她妈管她,管老人,还得管家里的地,一直就念叨着让我回去。再说这几年疫情闹得凶,每次想走,就赶上封控。这次我彻底想开了,过完春节就不回来了。

他给小老板递了支烟,又帮着点上。两支烟渐渐燃烧殆尽,小屋里淡蓝色的烟雾升起又消散,烟草味混合着纸箱散发的味道,闻着很亲切。他从南方回来,心思其实和小老板无异。累了,也不愿意总在外面漂着,虽说在那里工作了十多年,但骨子里还是舍弃不了本乡本土。一荤两素三十元一份的便当他始终吃不习惯,那里的街头也没有这里隨处可见的酱骨头和熏鸡架,只有板面和猪脚饭。在那里,工作时在工作,不工作时却算不上在生活。他去时两手空空,回来时形单影只。账面上多了十几万,可身边却不见了小梅。他没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小梅赌性这么大,而比赌性还大的是她的胆子。一切的根源或许是那次周末的澳门之行。当小梅说出一切,为时已晚。打拼十年的积蓄,买房定居的梦想,依旧不足抵扣公司账上的亏空。老板大度,答应只要还上,便不会诉诸公堂。尽管他并不知情,可毕竟小梅出了事,他再难留在公司了。老板给了笔离职金,十分丰厚,其中有一起创业的旧情,有不舍他离去的遗憾,也有帮衬他们一把的怜悯。亏空终于补齐了,他忽然感觉很累。他知道小梅需要他的理解和抚慰,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摇摇欲坠,再也支撑不起一点重量。他走得悄无声息,只带走了个拉杆箱,还有一纸欠条。薄薄一张A4纸,几行字,还有小梅的签名与手印,却压得他双手微微颤抖。梦想、爱情、事业,都随着这张纸化为灰烬,伴着咸腥的风飘散于海水中。无意间,他踩塌了某个孩子精心构建的沙堡,海水一点点将沙堡抹平,重归于平坦的沙滩。之后的一切都交给了惯性,买机票,回家,蒙头大睡,吃饭,换电话号,刷论坛,来看店。

开放式小区,没有公摊面积的福利房,7503厂的职工宿舍,一楼,临街一侧的卧室开了门,是取货区,临小区一侧客厅里摆上货架,是存货区,留了间空屋,储物兼卧室,外加每天朝九晚九的忙碌生活,这一切无所谓满意与否,他只是需要而已。

他原本没想在经营上多下心思,可心中的念头一直蠢蠢欲动。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找了工人简单装修一下,临街的外间摆上了货架和收银机,货物种类不多,啤酒饮料外加面包方便面,花花绿绿的小食品和小玩具最多,门口还专门布置了冰柜,装着速冻饺子和各色雪糕冰激凌。东西虽然不多,但都是经他逐一考量的:驿站每天人流量不小,下午三四点钟最大,姥姥姥爷和妈妈们接了孩子顺便来取快递,大人们看不上小超市的货,可孩子不管,每天不买点什么就哼哼唧唧地不走,积少成多,小东西一件两件看着不起眼,收入却不少。女人们会精打细算,男人们却喜欢简单直接,取快递的工夫顺手拎一提啤酒,或者来袋速冻水饺对付一顿晚餐,几乎是常态,老宋就是这样。唯独可惜的是申请烟草专卖许可证太麻烦,否则挣得更多。

因为临近过年,生意很好,他两面兼顾,屋里屋外地忙。原本想再雇个帮手,可年根底下找人不容易,他乐得一个人,也是信人信得怕了。于是他在外间加装了摄像头,显示器通到里间,小超市啥样,在里间看得一清二楚,有手欠的,来两回知道有摄像头,也就不敢伸手了。

小老板又来了一次,取个人物品,临走还夸他会做生意。他在门口目送出租车远去,得意地挥手。他仿佛重回旧时光,顶着营销总监的头衔,动辄飞到迪拜或者巴格达,带着最新研制的样品和当地经销商谈铺货和返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把他拉回到小店门前,他见她正在门口麻袋里翻着纸箱,旁边还停着辆小车,不由得呵斥着,怎么还捡到门口来了?也不问问有用没用,伸手就拿。

他是后来才认出她的。他们的厂区随着新城区的扩张而被规划为大学城,工厂要整体南迁,于是在厂区住了一辈子的人们如同失了大树的猢狲,四散而去。他随父母去了铁西,那里原来一望无际的工厂渐次搬离,在一片工业废墟上重建了住宅区,铸剑为犁,欣欣向荣;她在前清老城的大北边门外买了房,动用了大部分家里的积蓄,想着远离厂区,做个地地道道的市里人。她当然知道位于北海街、东北大马路与联合路交会处的新兴楼盘兴建动工前是省女子监狱,上溯若干年,还曾关押过盟军战俘,可谓历史悠久。可她不在乎。那时城中大兴土木,四处拆迁,钢筋水泥吞噬了低矮平房和垫着炉灰渣的土路,并以此为养料,疯狂生长着。所谓阴气太盛的种种传说抵不过迅速上涨的房价。可过了许多年后,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又遇见了她,在这破败的厂区。

门口那次偶遇,他和她都戴着口罩。他呵斥着,她并未说话,拉着小车走出栅栏围成的小院,留下一地已经拆开展平的纸箱。他心里有气,还想理论几句,被老宋拉住了。老宋说,为这点破烂儿犯不上,也没几个钱,都是老邻旧居的。他想说不是钱的事,这是素质问题,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拿,知不知道什么叫物权,什么叫私有财产。可话冲到嘴边,却收住了。他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穿着天蓝色棉制服的人们,感觉到了异样,那异样来自陌生。同样的老厂区,同样的厂里人,可他不再是那个在厂区长大的少年。当着厂里人唠这套嗑,未必能显出什么素质和高明,只能引来讥笑。他向地上指了指说,你要你拿走。老宋迟疑着,不好吧,都是你们店里的东西。他说,我说了算,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老宋把装着散白酒和花生米的塑料袋放在台阶上,摞起硬纸板,捡了截绳子捆扎着。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些许悔意,感觉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小老板留下了两个纸箱,说是让他帮着扔了。他大概看看,是一件棉外套、一条运动裤和两双运动鞋,还有一双雪地棉,灰绿色,高腰。全都蹭着污渍,散发着汗味。看来它们一直伴随着小老板进进出出,搬搬扛扛,也算是小超市的元老重臣,可惜如今江山易主,也只能弃之如敝履。

小区里有垃圾箱,铸铁的,四方形。每天清晨都有小车把垃圾箱吊上后斗运走,过一会儿又会运来空的,摆在相同的位置。垃圾箱旁有绿色的铁皮小屋,漆着衣物回收和慈善捐赠。

他拎着两个塑料袋,装着衣物和几双鞋。原本要扔进垃圾箱,可见到捐赠箱,他停在了中间。

一个老太太腰身弓成直角,努力抬头,盯着塑料袋。

老太太说,小伙,别扔,给我吧。他没理睬,老太太喊了声给我,他走过去掀开捐赠箱的盖子。老太太喊,你怎么这样呢?他把袋子扔了进去。

叫骂声和着拐棍敲击捐赠箱的声响很久才停息,想来老太太该是对上了锁的捐赠箱束手无策,叫骂声又持续了一会儿,随着夜色来临而渐远,终于消散在楼群中。

他松了口气,心想东西还是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他也捐赠过了,以慈善之名。

第二天,他买早点回来时见车库隔壁的门敞开着,门前扯起大红色的旧床单,系在晾衣绳上,地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都是旧的,以運动鞋居多,其中一双灰绿色的高腰雪地棉鞋格外扎眼。他还在晾衣绳上挂着的形形色色的衣物中找到了那件棉外套和运动裤。

她蹲在地上,分门别类,逐一打包。

有路过的人,都不免放慢脚步,如他一般,目光在铺陈开来的鞋子中搜寻着,触到一双熟识的,然后开始仔细打量,停在某块污渍或破口处。目光盯住她,是被羽绒服撑起的浅蓝色围裙,是洗得发白残留着不少亮片的粉色棒球帽,是罩在白色N95上的蓝色外科口罩,是发灰的白线手套。于是目光在不甘与自我安慰中投向远处,算了,都不容易,何必跟一个捡破烂儿的一般见识。

可他没有,他走了过去,这些东西哪来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忙碌起来,戴着线手套的手却未停下。

他说,这些东西哪来的?她察觉出他音调的上扬和颤抖,终于停了手,站起来,抬头望着他。

他指着不远处的捐赠箱说,衣服是捐给山区孩子的,你连这都偷?

其实捐赠箱上并未标明东西的去处,他从前在论坛里参加过几次网上组织的捐赠活动,大多是募集洗净补好的冬装与棉鞋,送给山区贫困儿童,自然也就认定了。毕竟除了生活在遥远大山里的贫困儿童,谁还需要这些呢?

她说,跟你有啥关系?

他说,这里边有我捐的。

她轻啧一声说,哪个是你的赶紧拿走,别找事。

他没动,我拿走了,剩下的呢?

你啥意思,这些玩意都是你捐的?你家人口挺多啊。话语刺了过来,她一双小臂绞在胸前,面对高出一头的他,并无惧色。

他不预备跟她在细节上多做纠缠,对稀稀落落围着的人们说,大伙捐给孩子的东西,她就这么给弄走了,这也太不像话了。你说你真要是只顾着自己,不愿意伸手帮帮别人,那是你的自由,做慈善全凭自觉,人的素质本来就有高有低。捡破烂儿自食其力不丢人,可别偷东西啊,尤其是大家捐的东西。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泛起,聚集,她盯着他,肩头微微颤抖着。老太太弓着腰仰脸说,她从箱子里倒腾东西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指着老太太喊,你儿子在市里做买卖的,养的厢货七八辆,家里少说也趁个千八百万的,你可好,成天盯守着那几个垃圾箱,跟我们抢饭碗,你也好意思。老太太并未退缩,举起拐棍指指点点,垃圾箱是我们小区的,你是我们小区的人吗?成天在小区里晃悠。年纪轻轻的也不找个正经营生,天天捡破烂儿偷东西,也不怕给你娘家丢人。

大战一触即发,她和老太太都被人拉住,他在中间倒是挨了几下,左右都有。有人劝老太太消消气,更多的人则指责着她的不是。她百口莫辩,索性抡开几只拽着袖子的手,掏出电话,拨过号吼着,铁哥,你来一趟,有人欺负我,我一个人整不过他们。人们受了指责,更是七嘴八舌跟她计较。他见她形单影只,反倒挡在了她身前。她退回到车库里,坐在一摞旧衣服上,低头不语。他堵在门口,跟大家说先冷静冷静,有事说事,咱们动手倒显得理亏了。有人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他往前冲了两步,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很是狼狈。她指着他喊,就你最蔫巴坏,挑完事了还在这装好人。她还要踢,被一个穿着珊瑚绒居家服的男人给拽住了。男人说,小艳,咋还跟人动手了呢,有话好好说。

男人听她说罢了原委,在手包里翻拣一阵,找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捐赠箱的大锁。人们见状,都不说话了。男人锁上大锁,散名片跟人们解释,我姓铁,达丰物资回收公司的。小区里的几个捐赠箱,原来不是我们的,当初那帮人收了衣服也是倒手卖了。我们接手以后,定期回收,卖完的钱,按比例提留,统一转给正规的慈善机构,点对点,捐助贫困学生,大部分都是女孩,主要是中小学,大学的也有,不多。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到公司网站上查,信息都是公开的,网址我名片上有。

人们渐渐散去,有一两个给男人递了烟,打听收购的品种和价格,男人说,这一片都包给小艳了,我们只跟她对接,要是有小量的,直接卖给上门收废品的更划算。

终于只剩他和她了,男人走过来,弯腰伸手,他向后一退,警惕地看着男人。男人笑了,有鞋印,我寻思帮你抹抹,正在屁股上,挺砢碜的。他自己左转右扭地拍了拍,男人叼着烟,像是在参观猴山上的表演。她伸手扯了口罩说,来根烟。男人递过去,帮着点了,又递给他一根,他推说抽不惯,男人也没坚持。她问,铁哥,昨晚在这边住的?又来老丈人家蹭饭了?男人说,你当这饭吃着容易啊,没事也不能找我来。昨晚我给换的热水器角阀,我老丈人图便宜,破玩意亚铅的,螺丝口都烂里边了,我这一顿抠……男人边说边比画,手碰到了他,一蓬火星溅起,男人忙帮他拂去烟灰。他推托着,二人你来我往,像是在推手较劲。男人终于放弃了,转而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他的裤子,小艳,回头给人把裤子洗了,看着还挺新的,你可倒好,踹出这么老大个鞋印子,你当踢你儿子呢?她说,真要我儿子,那就不是一脚的事了。男人说,行了行了,怎么还占上便宜了呢。男人又转头说,大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小艳人挺好,就是脾气暴,嘴还损,其实她挺不容易的,自己拉扯个孩子,还得照顾病人……她拦住话头,铁哥,你要没啥事就回去吧,我还得干活呢,晚上请你吃饭。男人说,你那点钱挣得辛苦,还是给你儿子留着吧。

男人转进楼群前还不忘嘱咐,想着给人家把裤子洗了。

等男人上了楼,他才说,赵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张嘴还是一点没变。

她看着他,叼在嘴边的烟积起灰烬。

他摘了口罩说,赵艳,咱们能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的确,他和她上一次见,还是高三那年在操场上,下午四点多,正是热的时候,换往常的话,该收拾收拾回去上自习了。可眼看快体育加试了,带队老师给他们定的训练项目加了不少。队友报的都是常规项目,足球、篮球、短跑、标枪、铅球都有,唯独他特殊。每天基础的体能训练结束后,别人分组跟着带队老师练,他则带着表演剑到操场的一角,按照赵叔吩咐的,先练正踢腿,不但要符合评分标准,还要练寸劲,如此才能在踢腿过腰后加速。然后是腾空飞脚:助跑,起跳,踢脚,落地,在空中脚掌相击时要踢得响亮。

两项基础练完了,就是拳术和器械。赵叔跟他说,原本他的身形和性子适合太极,不过太极的套路都太长,别人两分钟就完事了,他得三四分钟,越长越容易出错,还是选两样短的。他学的这套从根本上讲和太极类似,都是拳剑一体,以拳为主。

不学太极他挺高兴,因为在他看来,太极软绵绵的,看着没有半点威力可言,但赵叔教的拳术剑法他也欣赏不来,轻飘柔软,不住地画圈。按赵叔的说法,这套剑分正剑变剑,还有什么乾坤坎离,震艮巽兑,走转裹翻,穿撩提按。听着糊涂,练着迷糊,他和赵叔说,这扭来扭去不像练武。赵叔说,拳术各有千秋,太极打的是道理,形意打的是功夫,我传你这套,打的是艺术。知道啥叫艺术不?高难美新就是艺术。加试的时候,人家打分看的除了套路稳不稳,器械掉不掉,就是这玩意。你要学技击,跟人干仗,赶紧跟你爸说,我退钱,教不了。

话已至此,他只好闭嘴,赵叔是他爸好说歹说才请动的。赵叔平时都是在市里带班,一周两节,全在周末,带过的学生年年加试成绩都不错,学的无非就是太极、长拳、南棍、南刀之类。赵叔酒足饭饱之余,跟他爸说,小边,这也就是冲着是你爸带我进厂的,我叫了他十年师父,换别人,我可不接这活。他爸自然是千恩万谢,斟酒举杯说,赵哥,厂里的子弟中学不行,要考大学,只能靠旁门左道。你说我这小子,文化课中游,不是学声乐美术的材料,也就考个体育特长。带队老师也说了,他这身体素质,正经项目费劲,选传统武术或许能行,我才来求你。都是为了孩子,有啥办法。赵叔碰了杯,一饮而尽,抹了把胡子说,孩子放心交给我,既然我答应了,肯定正经教。底子差也没事,我给他开小灶。

跟赵叔学了大半年,集训队里有好奇的也跟着学过一阵,结果全都回队里了。赵叔的教法跟带队老师不一样,他们都不太适应。赵叔跟他说,你们老师那叫训练吗?那叫训牲口,不管啥项目,没事就上力量,把人都练废了。这话他跟他爸说过,他爸板着脸说,这话到此为止,不许在外边乱传。于是他形单影只,一边在操场这边练着点刺劈砍,格锉崩削,一边看着对面的人热火朝天地练着带球射门或者三步上篮。

但外人并不知道底细,只知道他每周一三五下午都练功夫,打拳、练剑,有模有樣。他也乐得没事在女生面前舞几个剑花,有混社会的男生客气地递上烟,他会推走,有讲究,习武之人不能近烟酒,散气。

那天他练了正踢腿和空中飞脚,拳也打过一套,赵叔还没来。他想起昨天赵叔说步法该用蹚泥的劲,他使出来却像是拉扯假腿。拳术之道无他,唯神气二者而已。神不对,气不走,步法一乱,套不成套,路不成路,高分就别想拿了。他提剑再练套路,心思全在蹚步上,来来回回,不知不觉,铃声响起,该是放学了。他还有几招没练完,故意放缓了速度,有点翩翩起舞的意思。他们班不少人都围了过来,说大边有点意思,都快练成剑侠了。他舞的是剑,心思却全在周围,听了称赞,他收势时特意舞了剑花,轻薄软弹的剑身哗啦啦一阵脆响,一时间剑气流溢,又招来一阵议论。

你师父呢?他还沉浸在得意中,顺着话音望去,见是个女生,嘴里嚼着口香糖,个子不高,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留一头短发,看着眼熟。他没搭茬,女生又问,我爸呢?他这才想起,之前见过一次,这是赵叔的姑娘赵艳。她夹着个报纸包着的长包,对他似笑非笑,站在一片蓝地红格的校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说赵叔今天没来,她嗯了一声说,这都教的啥啊,我爸还好意思收钱。别人听她这么说,都把目光投向他,他被扎得难受,说,你啥意思。她说,没啥意思,替你可惜。周围响起哄声,他说,你知道我练的是啥吗?她说,是啥能咋的,都是套路。他说,这叫功夫。她哼了一声,狗屁功夫,套路就是套路,只练套路不讲手,就图个好看,更别说之后的对练和功法了。他瞪着她,她笑了,长包一甩,脱去报纸,露出雪白刀刃,刀身随着发出轻响,左右摇摆,状若游鱼,那是一柄表演刀。她笑着说,别不服,我就问你一句,你学这玩意能打人不?哄声大作,他并步抱剑,右掌斜倚,两臂外撑,说了声“请”。

她“请”字一出口,各种声响便息止不闻。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随着心跳愈加明晰。其实她说得没错,他只练过套路,一招一式讲求的是连贯优美,至于为何是刺、为何是削,他没问过,师父也没说。后悔已来不及,第一次临战,该如何对敌,他心中并无打算,一片空白中,唯一记得的就是平剑前刺。他刺出的那一刻,望见她眼神如刀,携风而来,凌厉异常,他慌乱地避开,再之后视线中一片模糊,他只听见一声脆响,手中剑被格飞,之后表演刀抹过脖颈,刀刃轻薄圆润,在绷紧的筋肉血管上划着,像是带着哗哗的轻响。

他听见咯吱咯吱嚼口香糖的声音,一阵甜香的草莓味泛起。

有老师喊,你俩干什么呢?不许打架!那个女生,你哪个学校的?她忙拾起报纸,随手裹在刀上,飞快地跑走了。他盯着地上的长剑,感觉心一点点变空。

他忘了后来自己是怎么收拾东西回器材室,又收了书本回家的,只记得回家后便一病不起,量体温正常,可他却说浑身发冷,也没劲,躺了一星期才去上学,但已经错过了体育加试。他爸表面没说什么,却和他妈研究了半宿,而后郑重地跟他说,再复读一年吧。

第二年他备考的时候,赵叔却忽然不见了,他跟着练过足球、短跑、铅球,最后定下了标枪,不过成绩平平,加试没过线,不出意外地高考落榜了。

再之后他念了成人,毕业后去了三好街,一点点从销售干起,直至远走南方。

她到底还是拿走了他的裤子,说是铁哥特意嘱咐的,得当事办。

他拗不过,就随她了,之后一直没碰见她,不过他也没在意,他们吃饭的营生都在这小区里,还怕见不到吗?

头春节一直忙,直到快递停了,他才歇下。大年三十在铁西过的,想来是他妈事先给他爸打过预防针,关于小梅和南方,谁也没有提及。他在爆竹声声中吃着刚出锅的饺子。他妈埋怨他成天忙着赚钱,过年也不说给自己买套新衣服,他这才想起,身上这条裤子还是几年前回来过年时候买的,那条新裤子在她手里。他有些后悔,应该跟她要个电话,加上微信,大过年的,发点拜年的嗑,再包个红包,她不容易,得包个大的,她要是推脱,就说是给孩子的。思想信马由缰,他倒是先怕了,感觉自己不太地道,这种举家团圆的日子,该想起的不该是她。可一想到小梅,他心头就一紧。小梅连着根刺,扎在他心上,尤其是刺尖,锋利无比,带着逃逸的悔意,越刺越深。

他是初二回小店的,倒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只是看不了他妈他爸一把年纪了,跟他说话还赔着小心。尽管他说现在生意挺好,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也挺好,但好像没人信他。

下过了雪,小区里一片银白,没人踩过,所以光滑而洁净,星星点点反射着夜的光。对面楼的阳台上,不少人家挂起了灯笼,红红火火的,惹得他眼里发烫,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更衬得四下冷清。

手机在手里颠来倒去,屏幕和玻璃背板上,汗液沉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渐渐变得黏腻。他终于在裤子上蹭干了手,划开屏幕,拨了那个熟悉号码,听了好一阵恭喜发财的彩铃,对面终于通了,小梅喂了一声,他慌不迭地挂断了电话,按住电源键,直至屏幕彻底熄灭。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盯着被分成四格的显示器,每一格都空空如也。在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羡慕——它的心中不见一人,无牵无挂,不像他。

“破五”之后,小区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早早起床,在门口放了两挂大地红,為的是迎迎财神,图个吉利,也有点重整旗鼓的意味。还有两挂,留着第二天放,崩崩穷气。里外两间屋他都收拾过了,腾出不少地方,预备着收入积攒了将近一周的邮包。收拾出来的纸箱他都拆好展平,用绳子捆扎结实。裤子不能让人家白洗,几摞纸箱算是有来有往,如此开了头,以后再让她来收纸箱,也就顺理成章,不那么唐突。

他以为会等来大包小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小道消息,几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几乎异口同声,边哥,上边通知快递停了,听说是有病例,要管控。

他刚要给家里去电话,谁知道他妈先一步把电话打了进来,让他赶快去抢购,要封控了,给自己备够吃半个月的蔬菜。他妈信誓旦旦地说,实在不行就回家住,家里啥都有,我跟你爸忙活一下午,基本够咱们吃两个月的。他当然相信,他们那一代人,吃过糠,下过乡,历经风雨,备粮备荒早已写进DNA。他也相信,现在客厅和阳台,一定堆满了面粉、大米、挂面和各种各样的蔬菜,首选当然是耐储存的土豆、洋葱、卷心菜、大白菜、白萝卜和胡萝卜,然后是西葫芦、青椒、黄瓜、茄子和西红柿,最后才是芹菜、韭菜、菠菜和小白菜。他妈此时可能正在和他爸用保鲜膜或者报纸在逐一包裹娇嫩的蔬菜,然后把一新一旧两个冰箱统统塞满。

他赶紧打了几个电话要货,啤酒、饮料、香肠、面包、速冻水饺,甚至平时不卖的酱油、陈醋、食用盐、香皂、洗衣液、甘油、护手霜都要,方便面越多越好。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商机难得,小超市守着偌大的小区,真要封控半个月,得不少出货。虽然这点利润并不多,但他被某种信念所驱动,兴奋异常。这种信念在南方的那十几年时常在他脑中催生出一团热火,逼迫着他奔走,搜寻,交涉,沟通,计算,妥协。即便是在觥筹交错间醺醺然,他醉眼蒙眬之后所潜伏的依然是热切的光。光照之下,谁是朋友,谁是对手,谁可以结盟,谁可以被收买,一目了然,一切仿佛都自然而然地呈现着。他恍然发觉,自己其实从未甘心承认失败,因为他并没有败在哪个狡猾的同行手下,只是败给一场意外,或者夸张点说,是命运。人又如何与命运对抗呢?所以他甚至在潜意识中并不认为自己失败了,只是累了,歇歇,点刺劈砍的长剑套路不练了,改为助跑预跑,标枪离手,仅此而已。

等收完了最后一箱火腿肠,天色已晚,他去了趟小区东门的生鲜超市。灯火通明中,排着长龙,人们忙不迭地抢购着一切货架上还有的东西。等了将近一小时,他讪讪而归,两个紫甘蓝、一袋土豆、几个洋葱,还有若干坚硬无比的寒富苹果。

拎着菜回来时,他见蓝色的封挡逐一竖起,为了方便进出被打开若干孔洞的栅栏也用细密的铁丝网补好,东门已上了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北门也会如此,整个小区只保留南门统一进出。果然,他见南门门口的电线杆挂上了硕大的照明灯,白光耀眼,套了白色防护服的保安已经在门口执勤,虽然不查证件,可还是跟进出的人们嘱咐着,要买啥赶紧的啊,明天小区就封了。

他预料的忙碌并未来临。

随着封闭开始,社区帮着对接了保供企业,具体到这个小区,就是东门的生鲜超市和另外一家农贸市场。他跟网格员商量,小超市里货不少,能不能也加到保供名单里。网格员说,可以帮着争取试试,但有难度,一个是规模太小,进货渠道和资质什么的都得上报审核,再一个小区封闭管理,每天取菜都得凭通行证在南门取,给他开了口子,不好管理。

话说到这份上,他心知应该是没戏了,但还是和网格员说了谢谢。网格员说,封闭期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会帮着解决。他回复了个表情,关灯,睡觉。他嗅到了咸腥味,那来自纸箱中的腐乳和榨菜,还有面包的香甜气息,混着隐隐的酒香。一切都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暧昧不明。气味蒸腾起来,将他包裹其中。除了窗外呼啸而起的北风,这属于他也将禁锢他的小小世界,没有一丝声响。

之后的日子里,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床上,微信里各种各样的通知不断响着,他懒得看,更懒得回复。偶尔有电话打进来,他在半睡半醒间都挂断了。不唯说话,很多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他都已不再去做,例如早晨六点在闹钟的催促下起床,如厕,盥洗,买了豆腐脑油条回来吃,吃罢早餐,里外打扫一遍,然后开门迎来快递员的小车和装满邮件的麻袋。

许多念头从心底缓缓上升,逐渐清晰,然后在他的脑中盘旋,无尽无休。“缠头裹脑”四个字逼迫得他在心中不断默念着,不自觉地念出了声,久未发声,嗓子忽然一紧。窗台上的水杯空着,咖啡杯里残存着一圈细小的粉末,另一个高脚杯也空了,杯底结着暗红的痂。厨房里的电水壶也是空的。他索性在水槽里拎出用过的碗,随手涮涮,接了自来水,一口饮下。

那是透心的凉,激得大脑一片空白,氯的气味在口腔中蔓延,他又倒头睡去,任凭那凉一点点在体内扩散。

当他再醒来时,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是四点。窗外一片晦暗,他一时分不清此时是晨是昏,只是感到一阵头疼。

世界一片寂静,他并不在意手机是开着还是关着,只是沉浸在偏执的幻想中。他觉得已经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是啊,像他这样一个选择了逃逸和背叛的人,注定孑然一身,只有猜疑和怨恨陪伴着他,不离不弃。他一面沉沦,一面享受。失速下坠,有时也是种美妙体验。

但显然整个世界并没有抛弃他,头顶响起重重的跳跃声,一下又一下。现在该是下午四点,他终于确认了时间,因为楼上的孩子又在手机摄像头前上体育课了。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带队老师,一个满口外地口音的壮汉,据说当年还是他们县的高考状元——铅球专业拿了最高分。带队老师后来如愿以偿考入体育学院,毕业分配,到了他们厂区的子弟中学,除了正常教学,下午没事的时候常常带着几个刚分来的青年教师跟学生打个对抗赛,然后洗澡,换衣服,走到斜对面的幼儿园,单手托着戴粉色小帽子的女儿回家。

想来如今带队老师该是年近五旬了,疫情对他们教师的冲击有限,因了网络的发达,他们依然保持着朝九晚五的作息,只是从面对一个个学生变为被分割为若干份的显示屏。

他想,若是那个下午没遇上她,没有错过加试,以赵叔的传授和他的文化课成绩,很有可能考入了体育学院,他的人生也将被改写,毕业后去一所中学任教,在安稳的生活中按部就班,与大多数人一样亦步亦趋,在該恋爱的年龄恋爱,在该结婚的年龄结婚,在该要孩子的年龄要个孩子,男女无所谓,健康就行。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找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那个赵艳,如果不是那在颈侧划过的一刀,他也不必陷入这样的泥潭。

他明知这是荒诞不经的偏执,却难以摆脱它的诱惑,亦如一个难以摆脱毒品的成瘾者。他甚至开始一点点构思起细节,先练拳术,再走步法,最后弃掉华而不实的剑术,改为修行刀法,并无花巧,一击毙敌那种,然后与她再战一次。尽管木已成舟,一切不能再回头,可击败她,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敲门声响起,急切而沉重,与其说是敲,不如说是砸。

他起身去开门,是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往后退了一步说,口罩,赶紧把口罩戴上。

他听那个声音耳熟,转回去戴上口罩再出来,想起是铁哥。

铁哥说,连续好几天全民核酸你都没去,社区让我们来看看。

他说,这几天难受,头晕,不爱动弹。

高个的听了,举起体温枪冲着他的额头嘀了一声,看过数值后和铁哥窃窃私语起来。

铁哥听完,嘀咕了几句,转向他,你这情况,全民核酸就别去了,我给你登记,上门采样,目前看体温正常,再观察观察,没问题了再出去。

他点了点头,去超市取了两瓶饮料送来,他们却摆了摆手。

铁哥说,心意领了,真不能喝,这一身不便宜,穿脱都费劲,咱们得控制饮食。

铁哥说完,高个的给他取了样,转身上楼,又去敲响另一扇防盗门。

他拿着两瓶饮料,一个念头划过:他们是不能喝还是不敢喝?

不过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因为他的心中重又燃起了热切,这热切推动着他放下饮料,为手机充电,然后搜索起关于刀法的各种视频来。

测试结果表明,他是阴性,又居家观察了几天,上报了几次实时体温之后,经过专家研判,他恢复了有限的自由,和小区里的居民一样,每天可以凭证出门两次,一次全民核酸,一次到南门领取购买的生活物品。

再见铁哥时,铁哥正在维持秩序,引导大家排队,间隔一米,自觉排队,文明有序,不随地吐痰。

他跟铁哥打过了招呼,铁哥说,小边,排队去那边。

他说,铁哥,这排人少。

铁哥说,你不懂,那排做检测的是女的。

他说,男女还不都一样。

铁哥说,你可拉倒吧,大早起来是男医生统一给我们志愿者做的,拿棉签使劲往里捅,来回刮,签杆子直磕打牙,手都快伸嘴里去了。

他到底还是没去那一排。铁哥也不勉强,和熟人打着招呼,诉说着他在检测中的遭遇。闻者不免受到铁哥的感染,连忙掏出手机,在微信里跟人说,千万不要到这一排,大夫手法不行。

人流一点点向前挪动,人们打过招呼便开始闲聊起来。不安分的往往是孩子,总要摆脱了束缚蹦跳疯跑,铁哥他们就免不了提醒一句,谁家的孩子,看住了,别乱跑。

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人们也已习以为常。

他做过检测,没着急回去,和铁哥聊了一会儿,说上次见没来得及细唠,铁哥挺有觉悟,还当上志愿者了。

铁哥说,“破五”来老丈人家吃饺子,结果就被封小区里了。你嫂子单位通知她就地下沉到社区做志愿服务,我琢磨她得带孩子,再说我在家跟她妈她爸成天大眼瞪小眼也不习惯,就替她来了,挺好,每天忙忙叨叨地不闲着,比在家干待着强。

他说,你这天天接触这么多人,有风险吧?

铁哥说,还行,我们就是在这个小区,也不出去,倒是像小艳那样的,成天到处跑,风险不小。

他心里一紧,问,她也当志愿者?

铁哥说,那倒不是,给人送货,我帮着联系的,从保供超市往各个小区送货。一开始我也说,这活太辛苦,风险也大,不让她干,可她说,因为疫情,小区里都不让捡垃圾了,好歹得有个营生。再说虽然风险大,但收入高,也能多捞点。

他还想问问她的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沉默在他和铁哥之间蔓延开来。

还是铁哥先开了口,小边,你这脸色不好,灰白,一点血色没有,得时常走动走动,别老在家猫着。白天又是做核酸又是取菜的,人杂,晚上六点后没人,可以在小区里走两圈,把口罩戴上,跟其他人也接触不着,不算违规。

他真就照做了。一路向北,走到小区的边缘,原本低矮的铁艺栏杆上都捆扎着铁丝网。铁丝网外是个公园,兴建这片小区时产生的废土集中一处,堆砌成山丘,表面覆土,种了树,还有随风而来的野草种子,久而久之,变得郁郁葱葱,居然也有了些野趣。山顶自然是有凉亭的,而且是两层,封闭前他曾上去过一次,俯视着下面的花坛与桃林,以及聚在树荫下闲聊或者打牌的人们,还有一排人声鼎沸的乒乓球桌。

如今除了人,余下的一切还在,只是变得灰暗了一些,公园正中那个高高耸立的灯柱上,白色的灯光亮成一圈,照亮这无人的一隅。他的脸不自觉地贴在铁丝网上,感觉到彻骨的凉。

虽然是假山,但依旧算是座山,不过要爬这座假山,也成为一种奢侈。

他想再爬一次山,哪怕是假装的,假装他还在岭南,每周都拉着小梅去爬市郊的某座小山。

路上空无一人,整个小区都寂静无声。

他闭起眼睛,沿着铁丝网走着,踩着路边的土地。一路向上,风掠过枯草与树枝,带来凉意,一切和人相关的声音都已消失不见,只有草木在沙沙作响。他走在风里,也走进了草莓的甜香中。

他忽然涌动起渴望,关于香甜的气息,关于艳丽的红,关于略带一点点脆的口感,关于舌尖触到的酸与甜。

他顺着草莓味看到了她的脸,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把报纸裹在表演刀上。

他睁开眼睛,顺着横穿小区的水泥路望见南门口电线杆上架设了个摄像头,对着他,虎视眈眈的,摄像头之上是发着白光的照明灯,晃得他双眼生疼。

他避过照明灯,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从电动车上一袋一袋卸下蔬菜、水果、卫生纸,又摆在门口货架上。那身影穿着被羽绒服撑起的浅蓝色围裙,戴着蓝色外科口罩,手上是发灰的白线手套,粉色棒球帽上的亮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她说,别说你了,我跟我妈也没找着我爸。他是你复读那年年初走的。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留了张纸条,说是要精进武艺。后来听人说在武当山见过他,一身道袍,胡子老长,不练功夫,改练飞剑了,就是来回舞剑花,然后把长剑扔上去再接住那种。我去找过,没找着。

她说着,把塑料盒从栅栏外递了过来,特意给儿子买的,可他不吃,都便宜我了。

他看着塑料盒里的草莓,扁平硕大,白多红少,视觉代替味觉做出了判断,不觉眼角一紧。他又看到了拿着塑料盒的手,食指关节侧面磨出老茧,泛白处又有黑色的皴裂。

她说,怎么还客气上了呢?

他回过神来,在草莓里挑了个小一些的,咬了一口,酸得眉眼挤在一起。

她说,难怪儿子不爱吃,大的草莓,我贪便宜买的,贼酸。

他缓了缓说,可惜了,赵叔在的时候,我都没认真学。

咋的,还想跟我比画比画,报了当年的仇?她转过头看着他,眼中反射着路灯的光。

他说,学好了不就去体育学院了。

她顿了顿,岔开话题说,我爸练了一辈子套路,跟师叔是两条道。师叔来找过他好几次,都是想把真功夫传给他,他就是不学,好面儿,当大师兄的让小师弟传功夫,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也是因为他不信有啥真功夫。他老说,练练套路强身健体,教教徒弟弄点外捞挺好,这都啥年代了,别说没有真功夫,就是有,学完要干啥?出去打打杀杀啊?

他说,你跟你师叔还有联系吗?

她点了根烟,深深吸过,长长吐出,烟雾随风消散,她才徐徐道,应该是没了,他找我爸传功夫,就是因为得了大病,时日无多,不想把老辈的功夫带进棺材。他为了传武,打了一辈子短工,天南海北都走遍了,一是与人切磋精进,一是寻找合适的人传下去,开枝散叶。可找来找去,最后只能落叶归根,找上我爸。我倒是想學,但他没教,隔着我爸呢,他不好包办代替。我跟他软磨硬泡,他实在没办法,教了我两招“缠头裹脑”,还有几个变式。讲手之后他就后悔了,他说这是一位姓于的前辈编的,不同于寻常套路,是另一条道上的东西,不该教我。

他说,“缠头裹脑”在各种刀法里都常见,至于那么神吗?

她说,起初我也不信,觉得他夸大其词。可这两招三式在脑子里扎了根,之后我就总琢磨它,越琢磨越觉得我爸从小教我的那些有问题。到最后,我爸教的套路我全扔了,拳不打了,刀法也不练了。我爸拿我没招,找师叔比试。那时候师叔都快站不稳了,可还是一个照面制住了我爸。再后来,师叔走了,我爸也走了。我爸说是精进武艺,我觉得就是个托词,他是受不了这个刺激,说是练套路挺好,其实骨子里还是免不了争强好胜,尤其受不了小师弟压他一头。

他想,叙旧不过是闲话,那次炎热午后的败北,稍后还要再叙,他倒是想问问她的近况,再说两句宽慰的话。她对于自己,言之甚少,只说孩子上初中了,在北海街,在学校边租了房,方便上下学,离医院也近。她在这里租了间库房,又干起回收废品的活,无非是因为时间自由,也方便照顾病人。他知道,还有一层,她不愿说,因为这离学校远,所以不太可能遇上她儿子的同学或者同学的家长,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厂区,不会遇上熟人。

他想问一句病人是谁,可她却踩灭了烟,递过来个无纺布袋,裤子给你洗完了,挺新的,踢了那么深个脚印子,抱歉啊。

他接过布袋,从里面拉出一截黑色的裤腿,洗衣液残留的青柠味升腾起来,萦绕在悠长的呼吸间。

她起身要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喊她等一下。

过了会儿,他拿着两瓶甘油,顺着栅栏的空隙递了过去,上了不少,也卖不出去,你拿回去用吧,也没多钱。天天在外边跑,冻疮不能耽搁,多抹抹。

她低着头,没说话,左手在皴裂处轻轻搓着。

两瓶甘油悬在栅栏之间,两边的街路和小区寂静无声,只有风在动,从南向北,带着早春的湿气。

还是他先出声,超市里剩了不少纸箱,我留着也没用,你都拿走吧。

她說,先替我攒着吧,等啥时候解封了,我再来拿。

甘油被接了过去,他暗自松了口气。

她跨上电动车,补了一句,谢谢啊。

他透过栅栏望着电动车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远去,直至头顶的亮片消失不见。他摩挲着裤腿,柔软而妥帖,心想回去再拆几个纸箱,摞齐,扎紧。等要走时他才发现,还有半盒草莓,她没有拿走。

以前不怎么吃草莓的他忽然对草莓产生了渴望。他在微信群里参加了几次接龙,除了吃方便面必需的小白菜或者菠菜,买的最多的就是草莓。疫情已经逐渐蔓延到了市区,连同水果批发市场也被纳入管控范围,水果的价格都在飞涨,草莓更甚。每当看到接龙里出现草莓,总有人会感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吃草莓的。他不反驳,也不表态,下一次接龙的时候还会把草莓写上。他知道,周边的草莓,只有一家有货,正好是她负责配送。每次收到草莓,他总会留下一半,剩下的装在塑料盒里让她带走。她自然会推脱,他就说,给孩子的,你这么“撕吧”让人看了不好。于是她收了。之后每次给他送菜时,总会多出一两样,要么是韭菜,要么是鸡蛋,要么是豆腐豆干,总之,都是难买到的紧俏货。

他并没有多付钱给她,因为他不想打破业已形成的默契。

他的生活也渐渐步入正轨,晨起打拳,练刀,用手机录下来,上传到公众号,然后排队做检测,中午吃完饭后,公众号每日更新的课程连同师父的点评便被推送过来,他看过后,又一点点回放,暂停,跟着对练,直至烂熟于胸。吃罢了晚饭,他会出去走走,在南门取了菜,和她聊两句,然后走到北门附近的僻静处,将新学的招式打上几趟,悉心琢磨。

课程的价格不菲,但他认为值得,因为负责指导的师父是他精挑细选的。师父说,自己的功夫师承于中南某大学的教授,教授出身武术世家,一心想要复兴国术,走另一条技击实战之路。这条路当年教授的先辈走过,1928年“中央国术馆”在韩家巷开馆,教授的先辈是元老之一。又过了三年,教授的先辈看不惯“术德并重,文武兼修”的馆训,奔走呼吁,国术能强身强国强种强族,不该变成权贵的玩物,理应在行伍中推广:国术要在实战中学,也要在实战中用。国术在明朝中期得以勃兴,正是顺应了抗倭的需要,由戚继光俞大猷在军中发扬光大。可当时的国术馆内,两大门派都忙着为一己之私明争暗斗,无人响应。先辈一怒之下出走国术馆,将本门秘术刊行天下,带着门徒一路北上,以期再走抗倭兴武之路。无奈先辈年事已高,未到山海关,便染疾病重,终于在沉疴中含恨而终。先辈的门徒只窥得刀法的一二,随着之后连绵不绝的战乱,连这一二也失传殆尽,只剩下戚刀三路的名字。教授承袭先辈衣钵,在古籍《辛酉刀法》和《单刀法选》中钻研琢磨,再编戚刀三路,势法浑厚矫健,大劈大砍,又融入了本门的步法,疾速多变。戚刀三路暗合俞大猷所言的“奇诈诡秘,人莫能测”,编出刀法的教授看来是深谙古刀法的。

师父说,先练拳,再练步,最后是刀法,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虽说有多赚课时费的嫌疑,但他没在意,要学真功夫,这种小事不能计较。

所以到后来教刀法时,师父推荐他在自己的店里选刀,他也听从了。

只是没想到,师父传授的功夫,师父帮着挑的长刀,师父的悉心指导,封闭管控日日夜夜的修炼,换来的不过是又一场败绩。一样的“缠头裹脑”,不同的是上次她用的是表演刀,这次是光剑。

师父仔细听过,又拿过他的长刀,当面演练过。师父依他所言,突进,下斩,他侧身躲避,师父又左手推刀背,横搅,侧身,斜刺。他见刀锋抖动,也是刺歪了,便弓身闯入,扛着刀背从师父腋下划过,刀尖回点在腰间。

师父撤步站定,又斜刺了两下,刀锋发出破空之声,一次比一次尖利,却无一例外地刺偏了。

师父托刀轻叹,说是古法制刀,毕竟还是差了分寸,和你说的一样,刀镡以上两寸薄了,少了这点厚朴,发力时就没了根。你说的这位是高手,寻常兵器不行。你等我半个月,我亲自跑一趟浙东。

他从师父那出来,有些意兴阑珊。古人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一败再败,早已没了雄心壮志。这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他努力便可解决的,例如刀剑比试,例如来来去去的疫情,例如他那场并不光彩的逃亡。他满心想的,就是赶快将驿站出手,离开这里,找一处陌生的地方住下,从此不再与周围的人们发生任何联系。

他感觉累了,累得只想躺在床上,沉睡不醒。

敲门声响起,他没理,敲门的也没停,他大喊,没酒了,都卖了。敲门声停了,外面有人说,你还欠着我纸箱子呢。

他听出是她的声音,于是下床开了后门。

她问,好不容易解封了,你怎么还要兑店呢?

他说,累,不挣钱,也不知道啥时候疫情再来,就又封门了。

听铁哥说,你的申请社区不是批了吗,再有疫情你也是保供单位了。她倒是挺锲而不舍,让他有些难堪。

进货费劲,外地的货有不少都进不来,他随口搪塞着。

她说,我帮你联系联系,这段时间送货,我认识不少人,兴许能帮上忙。

她说着,还真的掏出了手机,划开屏幕,开始在微信联系人里翻找着。

他凭空升起恼怒,恨恨地说,用不着。

她放下手机,看着他,忽然笑了,上回比武的事还没忘呢?怎么还斗上气了?跟小孩似的。

他没言语,转身去收拾已经收拾了许多次的货架。

她问,真生气了?

他说,生什么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就这点破事,根本不值一提。封控时候闲着没事,找了套刀法练着玩,跟你比画比画,输赢我压根不当事。

她说,你要这么想,这辈子也别想赢我,二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他转过身,盯着她。

她说,啥事要干好,就一条,把它当事干。可干可不干,好也行歹也行,那你趁早别干。

呼吸声在他们之间响起,越发地响。

她又说,一场疫情,受影响的又不止你一个,怎么就你这么脆弱呢?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指着谁还惯着你?

他说,你知道啥啊,就在这叭叭地说。

你还别不服。我不知道你遇上啥事了,也不想知道,就是看你那个佯死不赖活的样难受。比你难的人多了。你还有一爿店,成天小屋里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不用累死累活挨个翻腾垃圾箱,就为捡点破瓶子废纸壳卖钱,也不用紧赶慢赶地先给儿子做饭,再做一顿病号饭,然后一口一口喂,求爷爷告奶奶地劝人家赶紧吃一口吧,几口肉没多少钱,要是不吃,到时候再打营养蛋白,一袋就七八百。你不用使劲劝人家去打靶向药,还连哄带骗,说这是最后一期了,打完就全好了,控制住,不扩散,注意饮食,经常运动,规律生活,保持乐观,就能好,也不用在打完药之后听他成宿隔夜地哼哼疼,喊难受,还得攥着他的手安慰他,挺一挺就过去了,往常不是挺勇敢的吗,咱十一期都挺过去了,这回也能挺过去,不为了别人,为你多看几眼大儿子,也得挺住。你这边安慰着,那边人家还不领情,一个劲儿喊,小艳,就知道你恨我,要不然也不能老唬我去化疗,让我活受罪……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既然人家不想治了,我还坚持个什么劲呢?真要是生活美满,夫妻恩爱也就算了,他穷得狗屁不是的时候是我做主,把我家北海街的房子卖了,给他买了辆大货跑长途。跑了几年,攒了点钱,开了个货站,日子看着像那么回事了,他就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去胡混,一天一天不着家。我为了儿子,不跟他计较,寻思男人都这样,玩够了也就踏实了。结果他倒好,变本加厉,还在外边养了个小的。等到人家合伙把他那点家底骗得差不多了,他才想明白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也是伤透心了,不想跟他过了,想着就跟儿子过,也挺好。谁知道手续都办完了,他那边查出来癌症了,还是晚期。毕竟是孩子的亲爹,当初也山盟海誓过,不能眼看着不管。原来我在公司做文案也不少挣,就为了照顾他,没办法,只能辞职干点零工。要不是铁哥跟他有交情,可怜他,帮我找了这么个活,哪家公司能雇一个三天两头就得请假往医院跑的文案?

她的手背在脸颊上抹着,他递过去纸巾,她瞪了他一眼,嫌他多事,可还是一把抢过去,擦干泪水,又大声地擤起鼻涕。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扯出纸巾递给她。

她吸了吸鼻子,嘶哑着嗓子说,今天说的,哪说哪了,别出去给我传,我还要脸呢。

他说,一定的,你放心。

她要走,他从货架上拿下个小纸箱递给她。

她推脱着,可他却在坚持,给孩子的,夹心饼干,草莓味的,我特意留的。

她说,东西我收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咱们再比一场,正经八百地比。

你说什么?

我说再比一场,真刀真枪。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一口气的事。要赢不了我,你能咽下这口气吗,你自己想想。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师父从浙东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打了电话。

他到时,师父坐着,膝头放着一把长刀,通体黝黑。

师父说,试试。

他接刀在手,突进,下斩,左手推刀背,横搅,侧身,斜刺,一气呵成,意所指,刀必至,再无半点偏差。

他收刀,惊讶地掂了掂说,师父,这刀比我那把还重,可使起来却更顺手。

师父接过刀,轻轻抚摸着锈渍斑驳,偶有钢底寒光露出的刀身,轻叹道,古法锻造再好,也抵不过真正的古刀。这刀比你用的那把重了四两,却因刀把上镶了几道铜箍,配重下沉,倒似更轻了一般。不愧是上过战场的,是武器,不是玩物。

师父双手托刀,郑重地递给他,这是我特意跟锻刀的张师傅求的,家传之物,算起来已经有四百多年了。这次有它在,必定能胜。

他接了刀,向师父深施一礼。

可胜负真的在兵器吗?他没问,因为他隐约记起,好像从未见师父与人交手过。

老地方,在夜色中,还是他们俩,持刀而立,他的重三斤,她的重二斤六两。

握刀在手,他的心里却乱作一团,以他这几日翻阅《单刀法选》的心得,结合师父教的步法,和他上一次对“缠头裹脑”的应对,好像将失败归于长刀,是理所当然的,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冥冥之中,似乎还有另外的答案。

这些天来,他也想了许多,如同复盘上次的较量,生活中的种种都细细在心里过了一遍,她人活一口气的棒喝,使他终于一点点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关于他和小梅的初识,关于他们的梦想,还有事发后小梅紧紧抓住他的手,手上的汗水,以及微微的颤抖。他想,自己毕竟不是她,把自己活成一把刀,直面阻碍,在劈砍中一往无前。可毕竟自己已经修习了刀法,为何不拼杀一番呢?

她喊,瞎琢磨什么呢!

她左手胸前成掌,右手持刀,刀背向下,挂边绕环。

刀刃劈出风声,他望着对面的她,已与长刀化为一体。

他原本打算待她近身强攻,便踏出右脚,屈膝下蹲,双手持刀内旋,向前推刺。可此时此刻,他却全盘放弃,不打算做任何预案。

因为他忽然懂了,除了一心求勝的意志,别的全无用处。

他所能依靠者,只有自己。

于是他握紧木柄,心意都汇聚在刀尖那一点,对面破空之声响起,他挺刀迎上。

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亦如手中长刀。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黑铁,男。本名刘洋,1981年生,沈阳人,期刊编辑,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见于《鸭绿江》《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芒种》《海燕》及豆瓣阅读,曾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