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摄像机,寻找孤独与纯粹
2023-10-15谭镜汝
在《流动法庭》这篇小说里,伴随着西藏高原上中起伏腾飞的山石与辽阔的天空一齐出现的,是肃穆的法庭和它的主持者,女法官措果,以及一位拥有藏汉血统,掌握两族语言的纪录片导演——“我”。“我”不仅是跟随措果和流动法庭巡回至此的客人,也更是这则故事的主要讲述者。当摄像机被架起,充满悲伤而又牢固的法庭、一丝不苟的女法官,以及神情苍茫的村民们都被一一囊括入“我”的镜头中。这些在镜头中等待着法律与趣事降临其生活里的人,无不孤独而纯粹;他们昭示着故事的开始,却也是作者给予我们的一个有关叙事的谜团。
作者将故事的讲述者设定为一位纪录片导演,但叙事的过程却大都不出自其口中,而是以导演的摄像机镜头为叙事装置,掺杂蒙太奇式的闪回回忆,并加诸对镜头中各位原告、被告、法官、旁观者和群像的揣摩,由此完成了这个被框定于镜头内的故事的叙述。
在今天,数码技术和摄影镜头总被人们高举过头顶,摆放在一幕幕场景前,用以记录人类的眼睛所能捕捉却难以传达的故事。而在照相术尚未被发明的年代,“故事”总需要叙述者倚靠文字来讲述;当雕刻的短语与句式在读者眼前组成可供想象的山川、高原和各式人物,并衔接成一则传递欢乐、紧张或痛苦的画面时,“小说”便诞生了。换言之,文字讲述与镜头语言都拥有着描述从二维画面到三维立体空间故事的能力,但其描述方式与所传递出的美学容量则大相径庭。
可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作者在《流动法庭》这篇小说写作的过程中,或刻意,或无意地完全保留了对摄像机镜头中场景的转述,而非选择对其进行再创作,以更符合传统的对线性故事的讲述模式。这种颇新,也颇考验创作者空间想象力的叙事形式,使得整篇小说如同是在转译一部已完成的纪录片(或电影);而“转译”过程中频频出现的对镜头语言的描述,则更扩大了读者与故事之间的陌生感,增加了这一叙事形式的魅力。这位小说家就是这样摆弄着摄像机,为我们发现和找寻到了西藏地区那些孤独而纯粹的人,以及他们的故事。
小说的二至四节,是摄像机没有拍摄到的故事。它架构起了故事的时间逻辑与人物逻辑,在繁杂的人物链条和是非难以分明的故事线索中,我们终于渐渐明白,为何处在藏区县城中这些朴素而简单的人们,需要引来流动法庭的“审判”,以至于不得不运用“原告”與“被告”来称呼这些满脸茫然的人。五月的某个上午,次旺与贡布因为买卖电瓶车的事情发生了龃龉。次旺刚刚交售而出的爱车,却在买家贡布回家的路途中出现了问题。两人在此时没有诉诸更高的法律程序,而是打算以最简单的方式私下解决这件事情。贡布借走了村长家的电瓶,以快些赎回置放在次旺手中的买车钱。可不承想,村长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突然死亡,而贡布所借电瓶之事,便落入到了百口难辩的地步,甚至在日后的流动法庭上被误解为“偷窃”。随着电瓶而引发的龃龉逐渐加深,又因为贡布的碎语将矛头指向了次旺一家“不能生育”的难言之隐,故而两家之间的冲突上升为了肢体动作,将杂货铺变为角斗场,爆发了流血的骚乱。
当镜头闪回,对前情的叙述结束,作者便开始了对摄像机中法庭的纷乱场景的精彩“转译”。从第五节开始,整篇小说如同峡谷般与前文割裂开来。若说二至四节的插入式回忆是传统和广泛意义上,依靠想象与逻辑勾连而成的小说,那么在第五节后,则是作者用镜头“拍出来”的小说。
“我选了一个最佳角度架好摄像机。”这是镜头切入的开始,女法官措果,以及我们盛装出席(仿佛这是一场篝火晚会)的原告、被告四人依次进入到一个长镜头般的写实刻画中。唯一可供作者揣摩其性格、态度和心计的,乃是法庭上所有人的神态与所穿着的衣物,别无其他。作者如此限制着自己的想象力与她的叙事冲动,不急于给整个故事设立起几位形象丰满立体的人物,一则更表现出摄像机镜头在叙述过程中的有限性,带来反差式的叙述效果,二则也为本就纷乱的法庭增添了一层迷雾。
当偷窃与互殴之事暂告一段落,在休庭之前,作者的镜头先是对准了法官措果的女儿,显示出这位跟随流动法庭不断行走的女孩最本真的成长状态。随后,镜头又缓缓找到了一队念着经文走过的褐色喇嘛。这一镜头语言,是电影艺术中最直白和简单地为过于冗杂的叙事释放压力的方法;而在西藏这样的地界,一队喇嘛从流动法庭的旁边经过,则更增添了对神性与人性之价值的思考。只是这一队喇嘛的伏笔,在审判结束后的镜头对准那些闲聊的看客们时才得以彰显:领队的喇嘛是女法官措果的前夫。而当原告次旺一家又一次牵扯出被告贡布与“妻子”的家庭问题时,措果的判决也被更多一层地贴上了“怀疑”的标签。
如此交叉回旋的故事线索,在摄像机镜头下却是十分简单的。法庭的纷乱与“家务事难断”的结局,只是镜头拍摄给读者的表层故事。而通过作者对摄像机的转译,以及颇具电影感的镜头设计,则为解读整个故事的深层逻辑牵引了明暗两条线索。
最后,在解构了上述两层的叙事密码后,读者便不期然地走入了创作者的核心命题当中:难以平复矛盾的审判,为村民们带来了决斗的好戏;而最后,这狂欢的决斗场却又变为了两头牦牛间的惺惺相惜。那一刻,措果就站在自己的喇嘛前夫的身后,命运的嘲弄让他们一个选择了用法律来介入伦理,一个则头也不回地倒向了宗教的神秘讲述。但两人的选择似乎都难以解释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它因为地处隔绝的高原和边疆以及多民族的融混变迁,深植了绝对的孤独与纯粹,也早已脱离了人类为拯救灵魂所发明的那些词汇:神、法律、伦理,与死亡。作者的镜头与文字所能记录下的,只是一个个目瞪口呆的背影和一件件匪夷所思的案子,抑或“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而难以言说的,乃是一种孤独与纯粹的感觉,永远暗潜于这篇小说的背后。
作者简介:谭镜汝,2000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与批评2023级研究生。有小说见于《钟山》《青年作家》等刊。曾获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