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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台戏 (中篇小说)

2023-10-15曾皓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武工队北村老杜

1

一九四二年春天。确切时间是农历二月初二凌晨,鸡刚叫过头遍。

一支十多人的队伍从河北平山一个小村庄出发,星夜赶往山西定襄、崞县。那里是敌人控制最严、斗争最残酷的地区,被称为敌后的敌后。

从头年秋天开始,华北敌后抗战进入最艰苦的岁月。日军不断向晋察冀根据地推行“吞食”政策,在根据地四周,建起无数碉堡、封锁沟和封锁墙,把根据地紧紧包围,又步步为营向中心区逼近,企图割断党和军队同人民的联系,困死共产党和八路军。

同时,日军在华北的宣传口径也从“努力扩大反蒋气氛,彻底打倒国民党专制”变成了“防共反共”“于剿共灭党旗帜下,参加反共战线”。为了宣传所谓的“强化治安”运动,日军随军宣抚班依托各地汉奸组织新民会拉起戏班子,频频出现在其殖民统治下的乡镇,召开群众大会,用精心设计的节目,有针对性地对共产党和八路军进行抹黑宣传,同时诱骗老百姓参加他们标榜的所谓“王道乐土”。

根据党中央“敌进我进”的指示,晋察冀党政军民齐动员,组织起一批又一批武装工作队冲出“囚笼”,向敌后展开全面攻势。抗敌剧社积极响应晋察冀军区“开展政治攻势,向沟线外出击”的号召,组成四支文艺宣传队,深入敌占区展开“政治攻势”,与敌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带队前往定襄的是抗敌剧社副社长老杜,再加八男两女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同志毛豆,一共十二人。一行人昼伏夜行,经过重重关卡于三天之后到达地方。

落脚的地方叫李庄。安置妥当之后,负责接应和保护他们的当地武工队胡队长望着眼前这支队伍,心都凉了。包括老杜在内,个个面黄肌瘦,身上背着背包、米袋,手里拿着写标语画壁画的桶子和一些能演出的简便道具。要不是每人腰里挂着两颗手榴弹,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逃荒的。

胡队长将老杜拉到一边不相信地说:“你们真是来打鬼子的?”

老杜说:“不打鬼子我们来干啥?”

胡队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上面通知说来的是武装工作组,你们这……也不像啊!”

老杜说:“我们是工作组,至于武装嘛,主要靠你们武工队,咱们合起来,不就是武装工作组嘛!”

胡队长恍然大悟,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沮丧,摘下油乎乎的黑棉帽,露出一顆冒着热气的大秃顶:“敌后的老百姓太苦了,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军区首长派大部队来和我们一起打鬼子,嘿,倒好,你们人手两颗手榴弹,怎么打?关键时候还得留一颗给自己呢!”

老杜解释:“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政治攻势,发动宣传,到各村各户给老百姓演戏……”

“演戏?演啥戏?”

“演戏就是演戏,当然还有唱歌跳舞……”

老杜话没说完,胡队长就不客气地说:“杜社长,虽然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别怪我说句不该说的,鬼子正到处‘扫荡’,你们这时候来不是添乱吗?”

“我的同志,”老杜亲切地拍了拍胡队长的肩膀。“你这个话说得有些武断,军区首长让我们来,怎么是添乱呢?”

一旁盯着胡队长秃顶的豁子眼里发光,忍不住插嘴道:“社长,你看胡队长这脑门儿,这发型,一看就不是好人,像什么呢……像汉奸,这跟我们以前见过的汉奸还不一样,看起来要更坏!”

“砰”,胡队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说谁是汉奸?你……你们首长机关来的,怎么这样侮辱我们地方同志……”

胡队长气得脸红脖子粗浑身发抖,连手都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要不是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估计当场就要拔出枪来。

“你瞎说什么呢?闭上你的臭嘴!”老杜喝退豁子,又连忙向胡队长解释:“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不会说话,对不住,你别介意。”

“我耳朵又不聋,他说什么我还不明白吗?”胡队长说完气冲冲地走了。他准备向上级反映,马上送这支队伍离开。

剧社的同志在根据地人见人爱,各部队各地方县大队区小队都争相邀请他们,轮都轮不上,没想到在这里不受欢迎。老杜并没在意。斗争形势严峻,他理解地方同志的难处,但自己的任务也要很好完成。狠狠批评一通豁子之后,从房东嘴里得知敌人的戏班子头天下午刚在村里演出完,连戏台子都没拆,老杜当即决定,利用现成的戏台子,马上组织演出。

胡队长的心情很糟糕,他在上级那里刚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就听老杜说要立即开始演出,他极力反对,理由很充分:敌人刚在这里活动完,就连他们武工队都不敢公开露面,何况军区来的人?

老杜并不听他的,让武工队去动员老百姓观看演出。胡队长没办法,上级命他全力配合并保证他们的安全,只好硬着头皮去挨家挨户请。老百姓们反应平淡,有的甚至连门也不开。等到戏要开张的时候,台下仍然没人。剧社的队员们情绪不高。老杜戴着墨镜,披着一件美式军大衣,拿着他的大烟斗,站在台上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威风八面。他对着戏台前空荡荡的黄土丘,大手一挥坚决地说:“没人来也要演,先把场子热起来。”

老杜身上三件宝,大衣墨镜烟斗翘。除了那个像小鸟一样翘着尾巴的烟斗是在上海时就随身携带的以外,其余两样是一位美国人送他的。那是一九三八年,因为他会说英语,上级派他护送一位美国将军千里挺进黄泛区进行考察,分手时美国人为表感谢,把腰里的手枪取下来送给他。没想到老杜对手枪不感兴趣,跟美国人也没客气,指着他身上的大衣和墨镜说,你要真想送,就把这两样东西给我。美国人也干脆,当场就把衣服脱了下来,并把墨镜戴在老杜眼睛上。从此,这两样东西就像长在老杜身上一样,尤其是那件大衣,哪怕到了天热的时候,不是身上捂起了痱子,他绝不脱下来。

老杜这样一说,毛豆立即上台。别看他岁数不大个子也不高,并不合身的花棉袄外面扎了一根牛皮腰带,腰带上挂了一只他捡来的驳壳枪盒子,倒显得有几分威武,张口唱了起来:

走出来呀小兄弟

拿起我们的枪保卫晋察冀

举起我们的手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毛豆一亮嗓门儿,如干豆子炸锅,干脆清亮。一侧的老杜禁不住叫了一声好,双手打着拍子,跟着唱了起来。

老杜以前在上海时是奔忙于各大片场的电影导演,真实身份是一个地下小组负责人,身份暴露后撤回延安,代理过团政委,就因为他身上的艺术气息太浓重,上级首长害怕他把部队带偏了,才让他到了剧社。虽是资深艺术家,唱歌却跑调。他这一唱,就把毛豆带偏了。女演员王吉她和男演员豁子装着不知,跟着老杜唱了起来。毛豆挠着头,转身对老杜等人皱了皱眉。老杜意识到自己跑调,立即住口。豁子和王吉她等人哈哈大笑。老杜板着脸说:“笑什么?艺术是我们的枪,舞台就是我们的战场,战场上能嘻嘻哈哈的吗?”

毛豆接着唱,王吉她等人打着拍子,轻声和了起来。豁子故意跟毛豆较劲一样,突然提高嗓门儿:

我爱大平原,辽阔平坦

像绿色的大海一望无边

我们的马活泼勇敢

我们的枪坚决如山

我们在大平原坚持游击战……

本来是毛豆独唱,豁子的声音却盖过了他。毛豆回头瞪了一眼豁子,也放开嗓门,声音越唱越大。

台前的土丘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玩泥巴的小孩,先是离得很远张望,接着一步一步向前,最后一张张沾满泥巴的大花脸就贴在了戏台边。唱歌就在这时戛然而止。

一个大点的孩子问:“你们是什么人?”

毛豆向前一站,拍了拍腰间的枪盒子,举起手做了个开枪动作,神气地说:“我们是专门打鬼子的八路军。”

“你那盒子里有枪吗?”

“当然!”

“给我们看看呗!”

那个大点的孩子带头就往戏台上爬。毛豆说:“哪来的野孩子,懂规矩吗?这戏台子你们也爬得?”

豁子上前挡在毛豆身前:“不给看,除非……”

“除非啥?”那个大孩子问。

“除非你们去叫点人来,听我们唱歌、演戏,我还会变戏法呢。”

豁子说完伸出双手,接着在空中一抓,一只手里瞬间多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一个孩子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麻雀扑腾着翅膀。豁子接着双手一合,吹了口气,摊开手后,麻雀不见了。

孩子們惊奇地瞪大眼睛,见豁子转身要走,围着他要求他再变出麻雀来,豁子说:“你们要想再看,就回去叫人,越多越好,谁叫的人越多,就教谁。”

孩子们麻雀一样忽地散了,没过多久,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跑过来,身后则是撵孩子的大人。老杜兴奋地挥了挥手,对台前台后的队员说:“同志们,来人了,打起精神,准备上菜,上硬菜!”

队员们个个铆足了劲,挤在上场口,也不按节目单顺序来,上一个节目刚完,抢在前面的一个就率先蹦了出去。王吉她先前没抢过其他队员,这时该她上场,见老百姓离得远,就放开嗓门儿唱起来:

中国今天有两条路,

问你愿意走哪条路?

抗战才是生存路,

妥协只有死路一条。

你愿生还是死,

生存只有抗战,

妥协就是灭亡。

中国今天有两条路,

你愿走哪一条?

…………

一趟演下来,老杜感觉有些不对劲。就是吃席的话,这会儿也到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台上这么卖劲,台下咋一点没反应呢?

台下观众分两拨,往台前凑的是一群孩子,个个仰着脖子看得如痴如醉。大人则三五成群,有的站在树下,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随手带着准备干农活儿的锹把上,眼睛朝这边瞅着,就是不往前。

老杜没等王吉她下场,走上台张开他的大嗓门儿,手一挥,气场十足地对台下喊道:“乡亲们,中国今天的路有两条,咱们要走哪一条?”

台下冷场了,没人回应。

老杜马上明白,王吉她这歌唱得不是时候,她出来与观众互动早了。都怪先前队员们急着表现,没按节目顺序来。以往演出时都是歌舞开场,活跃气氛,俗称热场子,再循序渐进将演出推向高潮。老杜望向上场口的豁子,豁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只见他一转身,回过头后,双手朝头上一拢,原来的蘑菇头就变成标准的汉奸式中分长发,嘴巴上边也神奇地多出了两撇八字须,手扶腰间的王八盒子,上来就朝老杜脸上来了几巴掌,嘴里骂道:“你们的,通通地死啦死啦的!”

跟随豁子上场的还有四个日军打扮的人。台前的小孩有人高呼一声:“鬼子来了!”

孩子们个个面露惊惧之色,抱头朝远处的大人跑去。

这出名为《侵略》的短剧,以一座村庄为背景,开场时,汉奸领着日军来到村里,在一个农民家里撵鸡宰羊大摆宴席,还坐在中国人身上,把他们当作椅子,酒足饭饱之后,开始调戏他们的妻女。

跑开的孩子围到大人们身边时,原先四散坐着的老百姓也是满脸惊惧,起身欲走,抬眼望向村庄大路方向,并没发现鬼子。同样紧盯着村庄大路的武工队胡队长摆手说:“你们放心看吧,这是演戏,鬼子没来。”

老百姓又重新坐下来。这时台上的戏也进入高潮,受了欺凌的农民怒不可遏,发动邻居,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儿童,都抄起农具和菜刀,高喊着“跟日本鬼子拼了”,将日军赶出了家门。

扮演受侮妻子的正是王吉她,她没有卸妆,眼里含着泪水唱了起来:

中国今天有两条路,

问你愿意走哪条路?

抗战才是生存路,

妥协只有死路一条。

…………

“对,抗战到底,决不妥协!”

一曲还没唱完,老杜走上前台,直接从戏台上跳下去,一边向老百姓走去,一边用他极富磁性和感染力的嗓门儿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台下的老百姓被突然跳下来的老杜吓得直往后躲,听了他喊出的口号,个个脸露惊恐之色,唯恐避之不及地赶紧散去。

老杜拦住走在最后的一个老大爷。“大爷,你别着急走啊,我看你是个明理的人,难道我说的不在理吗?”

老大爷拉着老杜的手小声问:“你是八路军的首长吗?”

老杜说:“我不是,八路军的首长正指挥咱们的千军万马打鬼子呢!”

“那你说说,咱多久能打走鬼子?”

老杜说:“只要有乡亲们的支持,咱很快就能赶跑小鬼子!”

“很快是多快?”

就在这时,一个武工队队员气喘吁吁地从村头大路跑来向胡队长报告:“二鬼子悄悄进庄了!”

2

二鬼子来得一点预兆都没有。连村头的黄狗都悠闲地趴在地上,一声没吭。后来老杜才得知,二鬼子经常下乡免不了遭狗咬,他们打狗,遭老百姓恨,日军为了笼络人心,专门出台禁止打狗令,让下乡的鬼子和二鬼子见了狗就喂东西。后来这些狗见了他们就熟了。据说日本人当时把中国研究透了,对一些汉奸是这样,对狗也是这样。

老杜表现得很镇定,他对胡队长说:“老百姓都盼着咱们早点赶跑鬼子,二鬼子更可恨,他们有多少人,要不趁机干他们一下?”

胡队长立即摇头:“不行,他们有十几杆枪,附近炮楼里的鬼子和伪军听到枪响,随时都会前来增援。”

“那好,不要慌,要保证乡亲们的安全!”

武工队护送老杜等人立即撤退,暂时脱险之后,在约定集中的地方清点人数,结果少一人,一查,是女队员王吉她没有跟上来。

原来撤退的时候,王吉她在后台看到地上摆着一些道具,都是大家演戏时必须用的。平时她除了演戏,还负责管理和制作一些道具,没有这些道具,以后的戏还怎么演呢?于是赶紧去收拾,能带几件就带几件,这一耽误,没能第一时间跟着武工队出村。她跟着老百姓跑,很多老百姓还没跑进家门,就被拿枪的二鬼子赶了回来。一个喽啰喊道:“仙大爷说了,都去村里祠堂待着。”

喽啰嘴里的仙大爷原名李华山,外号“李滑仙”,个子高,人又清瘦,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实为鸡鸣狗盗之徒。李华山混行伍从伙头兵做起,最后当上保安团司务长。鬼子来了后,保安团大部奉命南撤,李华山就领着剩下的几十号本地人投了降,当上了保安队队长,兼本地汉奸组织新民会会长。这次日军组织的戏班子到乡里演出,李华山主动要求回乡维持治安,其实是他在乡下的母亲马上就过六十大寿,请帖也撒了,趁这个机会拉着他的队伍回村,不但光宗耀祖,还能捞上一笔。结果听说有八路军在村里演戏,那还了得,带着他的人就杀了过来。

王吉她与看戏的老百姓被关在祠堂里,由保安队看守。李华山跷着二郎腿坐在门口,悠哉地抽着烟。

为啥要把老百姓赶到祠堂来呢?这是李华山发明的生财之道。前几日,为迎接日军到村里演出,他搞了个摊派,每家每户按人头收费,看不看都要交钱,美其名曰“接受皇军的教育费”。现在,这些老百姓私自观看八路的演出,必须重罚。关在里边的老百姓回家可以,每人罚一块大洋。身上有钱的,出来把钱放在桌上就可以走了;身上没带钱的,让家里人拿钱来赎;实在没钱,就拿东西抵,鸡鸭和米面都行,反正这两天他家办席用得上。超过规定时间不交钱,一律按通共论处,男的拉到日军碉楼附近去修工事,女的拉进碉楼交日军处置。不管男女,只要跟鬼子沾了边,就别想活着回来。大家都知道“李滑仙”能把坏事干尽做绝,赶紧交钱,没钱的,也要砸锅卖铁赶紧凑齐。

晌午时分,祠堂门口的桌子上堆着一些银圆和铜板,地上也堆着一些米面和几只鸡鸭。李华山靠在太师椅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听说祠堂里还有一个人没出来,赶紧让人进去看看。手下很快出来报告:“是个女的,没人来交钱,咋办?”

李华山说:“带出来看看。”

女人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斜着眼睛歪着嘴,下巴上还淌着口水,望着几人傻笑。众人一见,无不捂着鼻子,躲避三分。

“谁家的?”李华山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接着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秽气,让她滚蛋!”

几个保安队的喽啰就去推王吉她。王吉她仍然傻笑着,站着不动。一个喽啰大骂:“再不走,我让他们几个,扒了你衣服……”

几人一阵大笑。恼人的是,这个疯女人仍傻傻地望着他们笑,脚下虽然在动,却是面朝他们,一步一步向后挪动。

李華山不耐烦地说:“一个傻女人有啥好调戏的,收拾东西,走。”

疯女人慢慢转身走去。李华山拎起那包银圆,不经意间回头望了疯女人一眼,接着喊了一声站住。那个疯女人停下,也就停了那么几秒钟,接着撒开丫子跑了起来。

李华山喊了一声追。几个保安队队员就像疯狗一样撵了上去,很快就将疯女人逮住。

李华山上前围着疯女人转了一圈,用树枝挑起她蓬乱的头发,仔细观察着她的额头,额头上有一条时隐时现的勒痕。李华山摘下自己的大盖帽,指着自己额头上的勒痕问道:“这是啥?”

一个喽啰回答:“帽檐压的褶呀,我们都有。”

李华山指了指疯女人额头上的褶,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喽啰有些不相信地问:“你是说她跟我们一样,也是戴大盖帽的,是自己人?”

“什么跟我们一样,她是八路,只有八路的帽子才会压出那样的褶。”李华山得意地哈哈大笑,“这小娘儿们太会演戏了,差点被她骗了,带走!”

装疯的女人正是王吉她。她躲进祠堂,刚将身上的道具和个人物品藏好,没想到后面的老百姓被赶了进来。她躺在一个角落里,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大概是老鼠的粪便,顾不上那么多,抓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头上撒,往脸上抹。也不知道老百姓是嫌弃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别的原因,整个过程没人接近她,也没人检举她。直到最后她被叫出去。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扮一个疯傻女人,就像她在剧社驻地见过的那个死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一样,疯、傻,反应迟钝,又脏又臭,即使最富有同情心的人见了,也不愿靠近。她被带到二鬼子面前,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但她感觉自己拿捏得还比较到位。问题就出在最后,李华山在她背后高喊站住的时候,她从侥幸刚逃脱的狂喜中听到这一声,全身禁不住一个激灵,没等脑子做出判断,身体本能地迈开了腿。如果不是这一跑,她仍像真正的疯傻女人一样,没有任何回应,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胡队长一个劲儿地自责,认为是武工队没把王吉她保护好。他最害怕出事,没想到事情出得这么快。老杜并没责怪胡队长和武工队,现在最需要的是赶快想出救人的办法。胡队长递给老杜一个记事本,上面记着李华山这两年做的各种坏事,武工队一直想对他下手,但这家伙太狡猾,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

老杜立即让胡队长将另一名女演员周旭和小演员毛豆安排在可靠的老乡家里,自己带着豁子等几名会使枪的骨干与武工队一起,赶到李华山家附近。可靠消息称,李华山正在家里开席,王吉她被关在后院,开完席之后,就带去县城向鬼子邀功。

老胡带人围着李家转了好几圈,高门大户,暗处还有护院,想偷偷溜进去不可能,怎么办?

自己的同志在敌人那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胡队长决定强攻。他之前跟上级汇报,不仅没能如愿把他认为来添乱的客人送走,上级还告诉他,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哪怕是牺牲,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这个时候到了。他说出自己的计划,老杜也没跟他客气:“队长同志,虽然我没带过兵打过仗,但你这个方案无疑是送死,即使打进去了,我们也很难把人救出来,救出来了,我们又怎么离开?”

老胡的话里多少有点牢骚味儿:“一开始我就不同意你们这时候演,你们非要演,现在你说咋办?”

“把李华山骗出来。只要把他抓在手里,就可以拿他交换。”

“怎么骗呢?”

老杜拿起烟斗,里面装着旱烟,却不点燃,望向空中。这是他创作时的习惯,每当到了天马行空需要展开想象的时候,这烟斗就像必不可少的道具一样,拿在手里可以帮他激发灵感。最后老杜拿烟斗的手在空中一点,说道:“李华山回乡除了给他母亲办寿,还负责给鬼子下乡演出的戏班子维持治安,那就假传鬼子命令,让他立即赶到日军准备演戏的地方报到,日军戏班子准备下一场演戏的地方有多远?”

老胡一听紧皱的眉头展开了,拍着大腿说:“日军的戏班子就在邻乡,离这儿三十华里,这个计叫什么来着?我在以前的老戏文里听过。”

老杜点燃烟,吧嗒两口说:“这叫调虎离山!”

“对,调虎离山!我这一着急,脑子就不好使了。”

豁子嘲讽道:“好像你这脑子以前好使过一样。”

老胡并没计较,顺着老杜的思路往下捋:登门假传命令……万一露馅儿就会打草惊蛇,不过李华山家里有部电话,那就用电话……

这事难不倒武工队,他们经常爬电线杆子,剪掉敌人的电话线。当然,给李华山家里打个电话也不是问题。

豁子说:“上午在村里,我们要打,你们说二鬼子有十几杆枪,离县城近不能打,现在,还不是要打吗?”

“非常时期,咱不是怕出事吗?现在事情来了,那还怕啥?”老胡说完带着手下离去,准备在李华山必经之地选个地方打伏击。半晌,一名武工队队员回来告诉老杜,准备好了。

老杜带着豁子等人守在李家门前不远处。没隔多久,李家的大门果然开了,保安队一行人急匆匆跑出来,前面的李华山挥了挥手说:“兄弟们,皇军说了,咱们兵分两路,二狗,你带几个兄弟去上庄,断他们后路,其余人跟我来,跑步!”

这时一个老妈子追出来对李华山说:“大娘让你请的戏班子什么时候来?大娘可是点名要请九岁红的。”

“知道了,我试试。”李华山抹着嘴上的油,挥手对手下说,“皇军找咱呢,跑步前进!”

一群人打着饱嗝,分头急匆匆各自向前跑去。

老杜带着豁子等人,远远跟在李华山后面。准备与前面设伏的武工队来个前后夹击。

快到伏击地点的一个拐弯处,就听前面传来紧急刹车的声音。一辆日军卡车差点与李华山等人迎面撞上。李华山还没来得及张口骂,就见车上跳下一个穿中式服装嘴里夹杂着日语的人骂道:“八嘎,死啦死啦的!”

李华山立即迎上去讨好地叫了声:“三郎太君好!”

来人是日军宣抚班的中士金森三郎,他的中国话已经非常板正:“据可靠情报,有小股八路深入我治安区活动,奉北村太君之命,你的,马上跟我走!”

李华山讨好地点着头说:“巧了,我接到电话,正要去见太君,有劳你大驾亲自跑一趟,請!”

“电话?你家电话打不通,我,费劲跑了一趟。”

“我刚接到电话,说北村太君找我,我这正着急赶去呢!”

金森三郎不明所以地骂了几句上了车。李华山和他的喽啰也跟着爬上大卡车,汽车向前疾驰而去。

紧跟在后面的老杜看呆了,扭头问身边的武工队队员:“这个鬼子也是咱们安排好的?”

武工队员肯定地说:“不可能,看来这回是遇到真李逵了。”

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这个意外情况让老杜始料不及,下一步怎么办?所有人都望着老杜。

老杜拿着他的大烟斗,又陷入沉思。过了良久,他缓缓地说:“李华山出来的时候,他们家的老妈子不是说要请个戏班子嘛,咱们是干啥的?演戏咱们是最专业的!”

豁子马上表示异议:“社长同志,上级首长三令五申说过,我们不是戏班子,我们是革命的匕首标枪……”

“对呀,现在咱们就把匕首标枪插到敌人的胸膛去,趁势把王吉她救出来。”

老杜似乎被自己的想法感染了,对武工队的同志说:“快去把你们胡队长叫来,我要跟他商量商量。”

3

光天化日之下,老杜带着几人,大摇大摆地朝李家大门走去。

老杜似乎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加上他那身派头和坚定的眼神,就连跟在他身后的豁子,也不得不服。

本来在李家门口站岗的护院伙计气焰嚣张地拿着枪走过来,到了跟前,口气却软了下来。

“干什么的?”

老杜拿着烟斗,转身说:“看门的不太行,主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演了,回去告诉北村……太君,咱们来过了,他家不让进。走!”

老杜说完转身就走,后面的一人追上来,拱手作揖:“我是李队长家里的王管家,请问你们是哪个戏班子的?九岁红?是北村太君让你们来的?”

“什么九岁红八岁红的,大爷我生下来就红,这一辈子都红。北村……北村太君带戏班子不是下乡来演戏了吗,让我们来……反正我们来过了,兄弟们,开路吧!”

“得勒,开路!”豁子一鞠躬,做了一个引路相请的手势。几個人就要往回走。

王管家立即绕弯跑到老杜前面挡住去路,对院门口高声喊道:“告诉大娘,北村太君派人来给咱演戏了,快开门!”接着一弯腰,对老杜说,“爷,您辛苦,请!”

老杜等人进去后直接上了戏台。豁子借口要解手,王管家带着他进了后院。解手出来的豁子四下瞅瞅,并没看出王吉她关在哪里,就大嗓门儿喊起来:“吉她,王吉她,你在哪里?”

王管家急忙拦住豁子:“你瞎嚷嚷什么?”

豁子说:“我找人。”

“这哪有你们的人?”

“当然有。我找我们的角儿,女主角!”

一间屋子发出东西倒地的声音。豁子立即高喊:“吉她,是你吗?你吱声!”

“这里哪有你们的角儿,走走走!”王管家急忙将豁子推了出去。

李家老太太早已坐在观戏的台子上,一边往天井里吐瓜子皮,一边瞪着大眼泡,望着戏台上的几人,望了一会儿,就发火了。

“你们几个杵台上,行头也不换,这是演戏吗?还有,你们的角儿呢?”

老杜说:“你说的那个我们不演,我们演文明戏。”

“文明戏?哎哟,今天老太太我算开了洋荤,好,那就开始吧!”

“我们在等我们的角儿,没她这戏演不了。”老杜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

“角儿在哪儿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早来了。”老杜四下望了望,接着说,“我们的角儿上午跟李……跟你儿子一起来的,你们把她请出来吧!”

李家老太太一脸的蒙。豁子正好走出来,高声说:“老板,我们的角儿被他们关起来了,就在后院的屋子里,这事要马上报告北村太君,太不像话了!”

“怎么回事?”老杜故作吃惊。

豁子情绪激动,继续嚷嚷着。看台那边,王管家也小声地向李家老太太耳语。显然这事超出了老太太的理解能力,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老杜说:“老寿星,今儿可是你纳福增寿的好日子,这事千万不能让北村太君知道,我们的角儿,是太君最看重的角儿,上午太君让她先过来给您拜寿,怎么就被关起来了呢?这事要让太君知道,是要掉脑袋的,快把她请出来吧,这里边可能有误会,说开了就好。”

李家老太太望向管家:“你还愣着干啥,快去请呀。”

管家赶紧吩咐人去请。不过他多了一个心眼儿,又对另一个手下说:“老爷不在,打个电话,问问保安队,太君是不是派了戏班子过来。”

王吉她出来的时候,那个去打电话的手下也过来向王管家报告,电话不通。他们哪里知道,武工队的同志借电话假传命令之后,顺手就把电话线剪了。这时李家老太太也反应过来:“让他们演,关上大门,等你们队长回来不就知道了。”

好在王吉她并没受伤,只有手上留下两道勒痕。听了老太太的话,老杜张罗大家开戏。也不见蹬腿亮嗓,几个人就像平时说话一样,说演就演,节目名字叫《人间地狱》,剧情和之前在村里演过的《侵略》差不多,却是根据冀中平原发生的一件真事改编,讲的是一位丈夫在碉楼给日本人当差,平时在老百姓面前威风八面,而在日本人那里连一条狗都不如。汉奸的老婆本来以为能跟着丈夫沾光,从此当上官太太,村里的人能高看一眼,哪知从丈夫当上汉奸的那一天起,大门经常被人泼粪,出门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最后丈夫为了巴结鬼子,请鬼子到家里喝酒,结果鬼子酒后贪恋女主人姿色,糟蹋了女主人。懦弱的丈夫竟然不敢出手,最后妻子拿出一把剪刀,准备自尽……

剧情紧凑,跌宕起伏,看得李家上下的人大气不敢喘,眼皮也不敢眨一下。扮演妻子的正是王吉她,她悲伤凄惨的样子叫人看了肝肠寸断。这时,李家老太太再也坐不住,对一旁的王管家说:“快拦住她,这小媳妇真糊涂,她死了这冤仇如何能报?”

王管家冲上戏台,却被演汉奸的豁子拦住,王管家一巴掌就朝豁子打去,豁子没躲过,被打得晕头转向,恼火地问:“你打我做啥?”

王管家说:“你媳妇被糟蹋了,你就在这里光站着?”

豁子捂着脸说:“看在你还有点良心的分上,这一巴掌我不跟你计较。只是好戏被你搅了,没法演了。”

王管家这时也回过神来,对看台上的李家老太太说:“大娘,他们以为咱们是乡下把式,看不懂,这味儿不对,他们不可能是太君派来的,他们应该是共党八路……”

王管家掏出枪,被豁子等人按住。老杜立即从后台迈出,往戏台当中一站,大大方方地说:“对,我们就是山那边的八路,这一趟出来就是打鬼子的,我们刚才演的虽然是戏,却是冀中发生的真事,相信你们都听说过,汉奸薛如海认贼作父,一心帮日本人做事,最后鬼子对他如何?几个日本兵在他家喝酒,活活把他媳妇糟蹋了,薛如海不敢过问,媳妇受不了屈辱,在日本兵走时拿着刀冲出去拼命,结果被日本人刺刀捅死。薛如海受不了这个刺激,当着日本人的面骂了一声,结果也被打死了。这就是给鬼子卖命的下场,你家李华山帮日本人做事,你心里好受吗?老百姓私底下不骂你们吗?万一有一天,鬼子对他就像对冀中的那个薛如海,你们怎么办?这些你们都没想过吗?”

这一连串发问,将李家老太太问住了。

台上,王管家恶狠狠地说:“大娘,别听他们的,抓住共产党八路军,交给皇军,这是天大的功劳!”

众家丁也齐声喊:“大娘,把他们抓起来!”

声势夺人,小院里一时黑云压城。豁子紧紧按住王管家,老杜与另外几个演员护着王吉她,双方形成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李家老太太,只等她一声令下。李家老太太盯着老杜,似乎被他大义凛然怒目扬威的神态镇住,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还没等她表态,紧闭的大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众人心头无不一震,将目光投向门边。

门边守门人问:“谁?”

外面的人将门拍得更响,趾高气扬地骂道:“八嘎,八嘎……良心大大地坏了,开门,再不开,全都死啦死啦的!”

是日本人!

李家上下面露喜色。沒等李家老太太吩咐,守门人就开了门。

门口出现一个假日本鬼子和四个背枪的日本兵,身后是几辆自行车。假日本鬼子就是翻译,翻译趾高气扬走进来,比身后的日本兵还嚣张,四个日本兵则板着脸,一言不发。

翻译不耐烦地质问:“八嘎,这么久不开门,什么情况?”

为啥说翻译是假日本鬼子呢,他跟自己同胞说话,言语之间非要夹杂几句鬼子的鸟语,并且还是鬼子用来骂人的话。见没人理他,翻译又吆喝着问:“李队长抓来的八路在哪里?通通地交出来,皇军要亲自审问!”

王管家说:“在这儿呢,快把他们都抓了。”

一个日本兵上前,对着王管家就是一巴掌,打得他直翻白眼。王管家吐着嘴里的血委屈地说:“太君,不是我,是他们,他们才是八路的干活。”

翻译指了指台上的老杜等人,说:“他们几个?快,抓起来!”另外三个日本兵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动作麻利地取下肩上背着的枪,成战斗队形围了过去。

豁子大喊一声:“狗日的小日本,我跟你拼了!”

豁子还没冲到鬼子跟前,鬼子拉开枪栓,枪口顶上豁子的脑袋。老杜喊了一声豁子,然后举起手,任由日本兵将双手反绑在后面。

一个日本兵瞪着豁子,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接着又大声朝翻译呜呜啦啦地说了一通。翻译立正回答“嗨”,接着朝李家老太太喊道:“太君说了,李队长邀请八路到家里唱戏,涉嫌通共窝共,要抓这几个八路回去当场对质,马上带走,出发!”

没等李家老太太有所反应,几个鬼子兵押着老杜等人就往外走。王管家悄悄跟上来,给翻译递了一包洋烟,小声道:“爷,你是城里警备队的吗?我们家李队长先前接到电话,跟着皇军抓八路去了,这会儿怎么就通共了呢?”

翻译并没接他的烟,拿枪指着王管家:“你少他妈废话,是不是想一块过去尝尝皇军大牢的滋味?”

王管家连忙向后退:“别别别,我只是问问,这里边肯定有误会。”

翻译说:“皇军说了,超过规定时间不将八路带到,李队长就死啦死啦的!你再啰唆,就替他收尸吧。”

王管家吓得一缩头:“那你们快走,辛苦太君!”

翻译和几个日本兵押着老杜等人出门,扬长而去。

一行人出了大道,刚拐过一个岔道,几个日本兵立即解开老杜等人反绑的双手。

翻译摘下假发套,扯下嘴角上的胡须,露出秃顶的脑袋。原来是武工队胡队长,几个日本兵也是武工队同志扮演的。

豁子说:“老胡,你演起汉奸来比我还像,还有,刚才打我的这位兄弟,下手够狠的。”

胡队长立即拱手:“对不住了,下手不狠他们不信,多亏你借我的发套和这两撇小胡子,绝了,一扮上,汉奸该说啥话,全有了,想都不用想。”

豁子拍着胡队长的肩膀说:“老胡同志,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说啥了吗?我说一看你就不像好人,像汉奸,这下你明白了吗?”

胡队长脑子还没转过弯,脸一沉就要发作。老杜立即说:“他的意思是说你是天生的演员,你演的汉奸比真汉奸还像。这是夸你呢,要不以后你跟我们一起演戏吧,我们剧社就缺你这种有扎实生活基础的同志。”

“对对对,以后演汉奸就让胡队长包了,他演得比我好,以后我演别的角色,可以吧,杜社长?”

老杜还没表态,胡队长急忙摆手:“还是打鬼子过瘾,你们也不赖,你们干脆跟我们一起打鬼子吧。”

“咱们现在做的不正是一起打鬼子吗?文攻武斗,只要我们密切配合,一定能让鬼子好好喝上一壶。”

老杜导的这出戏,让一直跟鬼子和二鬼子打交道的胡队长自叹弗如。众人撤到老乡家,刚与分散的毛豆和女演员周旭会面,鬼子带着伪军就到了。

4

听说地界上来了八路军,并且公开进行抗日宣传活动,这让带着戏班子正在邻乡负责宣抚工作的北村一郎非常震惊。

北村一郎是地道的中国通,原为日本早稻田大学坪内博士纪念演剧博物馆馆员,专司中国地方戏剧的收集和研究,征召入伍后负责日军宣抚工作,用放电影、表演文艺节目特别是戏剧的形式,宣传“中日亲善”,达到“开化民智,统一思想”的作用。宣抚班的成员大都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台上表演节目时经常因语言问题卡壳,中国的老百姓并不买账,自然达不到想要的宣传效果。深谙戏剧接受美学的北村一郎明白,让日本人演表现中国人的节目,中国观众情感上难以接受。另外,中国各地都有不同的方言和说话的腔调,台上的任何表演,离开那些方言和说话的腔调,再有趣的节目都索然无味,于是才想出了请本地戏班子和名角儿参与他们演出的主意。

谁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八路呢?八路不仅把戏演到了保安队队长家里,还将本来关押起来的同伙救走了。这不仅是对日军的公然藐视,更是奇耻大辱。北村一郎命令李华山,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将进入该地区的八路全部抓获或消灭。

李华山不敢怠慢。这事本来就与他有关,再不努力,就该彻底凉了。得了命令之后,李华山立即拉着他的队伍,包括他家看门护院的人,如疯狗一样在几个村子窜来窜去,一家一户地搜,按登记在册的人数一个一个地查。

剧社的人被安排在可靠的老乡家里。胡队长一脸愁容地使劲揪着头上不多的几根头发,最后拍了拍发红的脑门说:“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尽量拖到晚上,到时我们在外面骚扰袭击,吸引敌人注意力,你们从原路返回,天亮之前穿过封锁区,然后进山,那样就安全了。”

老杜一听直摇头。“你还是想着要把我们送走啊,你的任务倒是完成了,我们的任务还没展开呢,不行!”

老杜态度坚决。

胡队长着急了。

“杜社长,你们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上级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们,不能出任何问题,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送你们离开。”

胡队长又开始揪起他的头发,就像庄稼把式薅田间地头的野草一样,充满仇恨。老杜呵呵一笑:“你头发跟你又没仇,你薅它干啥?”

“这两年遇到挠头的事太多……养成习惯了。”

胡队长一脸苦笑,稍顿之后接着说:“这一次你们放心,即使豁上我们全部身家性命,也会把你们安全送出去。”

老杜再次摆了摆手:“我体谅你们的难处,咱们先不说走的事,我问你,目前这个地区哪里最安全?”

“没有,这里遍地鬼子和汉奸,如果有安全的地方,我也不会让你们走。”

“那我再问你,目前全中国,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把胡队长问住了,半天没吭声。一旁的豁子接嘴说:“国民党已经退到重庆大后方,还不是照样天天挨炸?”

胡队长的脸有些挂不住:“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不是胆小怕死……”

老杜拍拍胡队长的肩。“我们可没那意思,现在哪儿都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党中央号召我们‘敌进我进’,现在我们要研究进到哪里,怎么进的问题。”

胡队长又习惯性地去揪头发,见老杜正盯着他,便放下手,有些气馁地说:“汉奸的家咱们也进过了,再进就上他们坑头了……”

胡队长刚说完,老杜突然一笑,说:“你这个同志我发现有个特点,动不动就爱对着你的头发使劲,还喜欢发点小牢骚,你们身处一线压力大我理解,你这句话点醒我了,你脑子还是很灵光的。”

胡队长以为老杜是在取笑他的秃顶,赶紧戴上帽子,然后说:“这个时候你就别开玩笑了,你快决定怎么办,你放心,哪怕豁出……豁出这百十来斤,我们也会全力配合!”

胡队长话音刚落,一个武工队队员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报告:“李华山家里两个看门护院的进来了,他们要查人,让所有人都出去!”

“咱们的警戒哨呢?”胡队长的嗓门儿有些发紧。

“他们身上没穿保安队的狗皮,巷子里警戒的兄弟以为是老百姓,再说,也不敢在这时候开枪……”

胡队长提着枪立即出去,没过多久,就和一名武工队的同志拖着两具尸体进来。敌人是被活活掐死的,双眼圆瞪,死状惨烈,吓得看稀奇的毛豆和两名女同志直往后退。拉二胡的老崔赶紧找了一片破席子,蓋在两人头上。

胡队长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喘了一口粗气,对老杜说:“李华山发现他的人失踪,很快就会集结人员赶到这里,咱们这么多人,得赶紧分散转移。”

“这两具尸体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老杜盯着两具尸体,若有所思。“我突然有个新想法,你们按你们的方案行动,我们留下来,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再进李家,就上他们炕头住几天。”

胡队长蒙了,瞪着老杜,一时没说出话来。

老杜点上烟吸了一口,稍作沉思缓缓地说:“鬼子和李华山不是正到处抓我们吗?连李家看门护院的都跟着来了,现在最安全的反而是李家,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进,进去了以后怎么办。”

老杜的想法超出了胡队长的预料,他板着脸郑重地说:“杜社长,这是打仗。打仗不是演戏,更不是儿戏,你说得轻松,这是把鬼子和二鬼子当傻子了。我跟他们打了这么久交道,要是他们好糊弄,还要你们来干啥……”

话说到这里,胡队长突然意识到有些过头,赶紧收口不好意思地望着老杜。

老杜倒没介意,摆起面前的几个杯子,对胡队长说:“打仗当然不是演戏,如果真按你的办法往山里撤,要连续穿过三个村庄。我来的时候观察过,每个村庄都有一座碉楼,至少配有一挺机枪,还要通过十里无人区,我们当中有女同志,还有小同志,很难在敌人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成功突围,这些你考虑过吗?”

胡队长说:“每个村庄,都有我们的武工队队员接应,还有一些可靠的基本群众配合,这个方案已得到上级批准,只要能护送你们安全离开,我们付出多大代价都行,这点请放心。”

老杜沉吟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感谢你和所有同志,我同意这个方案……”

胡队长大喜,正要说话却被老杜打断。“你按你们的计划实施,我们还是要留下来,按我们的想法走……”

胡队长听糊涂了。老杜说:“我的意思是,由你们武工队同志扮成我们剧社人员,包括两名女同志和一名小同志,都由你们乔装打扮,然后按你们的方案向山区撤退,你们做得越逼真,我们留下来就越安全。”

胡队长不知道老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们有任务要留下来我理解,为什么非要进李家呢,李华山回去了怎么办?怎么保证你们的安全?”

“安全的问题我们刚才讨论过了,另外我们不能留在老乡家,这样会连累乡亲们。”老杜顿了顿,接着郑重地说道,“重要的是你们要把戏演像,演足,要让鬼子和二鬼子相信我们已撤回山区,到时你再派人到李家跟我们联系。”

老杜刚说完,一个武工队队员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报告:“二鬼子正在村头点名,他们已发现两名人员失踪。”

老杜望着外面快要黑下来的天色,毫不迟疑地对胡队长说:“快去准备,按计划立即行动。记住,有机会一定要狠狠地打一下这些二鬼子,把他们打疼,打怕。”

胡队长立即出去。没过多久,外面响起激烈的枪声。豁子注意到,老杜拿烟斗的手一抖,烟斗差点掉在地上。

豁子不敢大声,用了试探性的口吻:“你是不是对胡队长没有信心?”

“瞎说!”老杜狠狠抽了一口烟,仿佛要把那股烟深深地吸到肚子里。

豁子似乎看出了老杜心里的担忧,接着说:“咱们军区报纸上的武工队队长个个智勇双全,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家伙顶个发面馍馍一样的大脑袋,做个伙夫还差不多,我真有点不放心他……”

“你错了,斗争形势这么严峻,每个在一线斗争的同志,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看人跟演戏一样,不能看表面,不能脸谱化,越是你觉得没戏的人,一旦狠起来,往往出乎你的意料。”

“我的大导演,现在不是说戏的时候,咱们的人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行动?怎么行动?”

老杜本来有些犹豫,剧社的同志毕竟不是武工队,何况还有女人和孩子,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要不要带着他们一起冒险?他想起出发时,首长告诉他,为啥要派你们挺进敌后的敌后,就是希望你们像匕首和标枪一样,插进敌人的胸膛,给敌人以巨大震撼,给当地的老百姓带去抗战必胜的信心。他相信这个决定是最好的选择,这时也不能让豁子看出他的担忧。他知道,作为带队指挥员,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给大家带来信心,就像他们这时要给敌后的老百姓带来必胜的信心一样。

“一会儿行动的时候,一定要听招呼,遇到情况不要慌,你把咱们的人看好,尤其是毛豆和两个女同志,绝不能落下任何一人。万一我……我说的万一……就由你带队,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安全带回去。这是命令!”

豁子不由自主立正回答:“明白!”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不会有万一的。”

外面的枪声很激烈,又渐渐远去。胡队长领着假扮剧社人员的武工队边打边撤,李华山领着保安队和他家的护院像狗一样紧紧跟在后面追。直到夜色像水一样浓稠,老杜命令开始行动。在李家露过脸的,化装成伤员,与那两具尸体一起,分别躺在几辆小推车上,没露过脸的则扮成老百姓,一行人急匆匆向李家大院奔去。

还没走近大门,墙头上的暗哨突然高声喝道:“什么人?站住!”

拉二胡的老崔和另一個男演员分别推着两具尸体,走在前面,身后是毛豆和女演员周旭等人,推着躺在小推车上的老杜、豁子和王吉她。老崔高声说:“快开门,李队长和几位兄弟受伤了,皇军让我们送回来!”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前边乡里的,前边的枪打得凶,我们村维持会长周会超认识你们李队长,看他受了伤,让我们赶紧送来!”

“你少他妈骗人,李队长和皇军在一起打八路,他……他怎么可能……你们肯定是八路,站住,别动!”

墙头和门内响起几声拉枪栓的声音。

也许因为寒冷,也可能因为紧张,老崔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听见后面小推车上的老杜低声告诉他稳住。他稳了稳身子,没好气地说:“我好心来送人,你们把我当八路!我是八路会带着老婆孩子来吗?信不信你们自个儿来看,我们得赶回去了!”

老崔拉了拉毛豆。毛豆探下身子,起身用稚嫩的声音大声说:“爹,李队长好像不行了,他背上的窟窿在……在哗哗淌血呢!”

老崔打了毛豆一个嘴巴:“李队长又不是你爹,你管他死活呢!”

毛豆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你……你不是说,他要是死了,就没人给我们赏钱了吗?”

一旁的女演员周旭扮演的是老崔的妻子,这时急道:“他们不理你,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回头对毛豆说:“该打,让你别来你非要撵路,一会儿他们一枪打死你活该!”

周旭年龄不大,演农村中年妇女包括农村老大娘是她的拿手绝活儿,这时她的泼辣中带着一丝蛮横,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

门内响起王管家的声音:“六子,去看看,要是骗人,把他们全部毙掉!”

门开了。叫六子的护院伙计一手拿枪,一手举着火把小心走出来。

老崔将小推车向前一放,一把掀开尸体上的草席:“你看吧,是不是你们的人?”

六子将火把朝尸体前一晃,俯身一看,尸体张着大嘴,眼睛像金鱼眼一样向外突出,月光下分外恐怖。六子连退两步,哆嗦着朝身后大声喊道:“是……是肖……肖元宝……”

“这个也没气了。”老崔指了指另一个。

六子又将火把朝另一具尸体上晃了晃,颤抖的嗓门儿有些发紧:“老马,老马……”

老崔又指了指身后:“这是你们李队长,你看看是不是?我们推来的时候还有气,刚才你们瞎耽误,死了可别怪我们!”

老杜趴在小推车上,脸埋在一堆麦秆里。六子的火把朝这边斜了斜,就看见后背正流淌着血,慌乱地喊了一声:“队长,你挺住!”接着朝身后喊道,“队长身上流了好多血,快开门!”

大门打开,王管家着急忙慌出来,帮着老崔等人将几辆小推车推了进去。

门口又恢复了平静。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狗叫,莫名地给深不可测的夜色增添了一丝恐慌。

没过多久,门口又响起吆喝声:“开门!”

“你是谁?”

“你他妈的瞎了还是聋了,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是李华山的声音。

真的李华山回来了。

5

村里先前的枪声吓得李家老太太根本不敢入睡,正在佛堂念经。听说儿子受了重伤,老太太哭着由人搀扶进房间。经历短暂的惊扰之后,瞬间又跌入巨大的恐惧:床上躺着的并不是她儿子,而是几天前在她眼鼻子下演戏又成功逃掉的八路。

儿子李华山不是正带人抓他们吗?难道这些人真会变戏法,不然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她家里呢?

李家老太太想不通,就连王管家也没猜到。他刚把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仙大爷”扶到床上,就被身后几个村民控制,然后和李家老太太一样,瞪着惊骇的大眼泡子,不可思议地望着老杜等人。

老杜笑着说:“老太太,别怕,外面不是在抓我们吗,只好到你家避一避。”

“我们家……华山……还有皇……还有日本人,他们正抓你们,一会儿……华山要是回来,你们怎么办?”

“你儿子能不能回来还另说呢!”豁子拿着从王管家身上摸出的手枪神气地说。

“华山……华山他怎么了?”

“这得看他的命了。”老杜顿了顿,语气非常严肃,“如果他铁了心要做汉奸,甘愿给日本人跑腿卖命,我们武工队的同志饶不了他。”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掉在了地上。老杜弯腰帮她捡了起来。“你儿子做了那么多坏事,你吃斋念佛能管用?”

老太太接过佛珠嘴里不停地念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菩萨保佑……”

“老太太,求神拜佛是救不了他的,关键是要当中国人,平时不作恶,更不能帮日本人做坏事。前两天我们演的戏你也看了,鬼子会拿他当人吗?帮日本人做事都没有好下场。我看你是个明事理的人,道理你应该明白。”

李家老太太脸色苍白,浑身不停地颤抖,嘴里仍念个不停。

王管家不停地咳嗽,嗓子像被鸡毛卡住了一样。老崔推着两个被绑的伙计进来,对王管家说:“你是不是在给他们递信号?你接着咳,看还有谁?”

王管家安静地把头低了下去。

老崔接着说:“都搜过了,院里带枪的就这几个人,其他人都被李华山带走了,果然老巢空虚,我们又杀回来了。”

李家老太太的身子又是一抖:“我听说……你们八路不杀……不杀老百姓……”

“是,”老杜点点头,“我们八路就是老百姓的队伍,靠的是老百姓为的也是老百姓。你儿子不一样,他帮日本人做事,专门坑害自己同胞,这账我们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你们……你们会把他怎么样?”李家老太太怯生生地问。

“这得看他表现了,如果他执迷不悟,铁心跟着日本人,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那我们肯定不会给他活路……”

老杜话没说完,跪在地上的王管家说:“大娘,别听他的,等大爷回来,他们才真正没活路。”

说话间,门外传来李华山的声音,王管家精神一振:“我就说吧,你们就会骗人,仙大爷现在不好好地回来了吗?看你们往哪里跑?”

李家老太太突然停止念经,对老杜说:“谢菩萨保佑,我们家华山回来了。你们……走吧,我不想跟你们结仇,我让人送你们从密道出去!”

王管家喊道:“不能啊老太太,不能让他们这样走了。”

豁子照着王管家的脑门就是一巴掌:“你是一点后路不想留啊,你也没少干坏事,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先跟你算账。”

王管家立即闭嘴。

李家老太太说:“这位长官说得对,人啊,关键时候还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这是个理儿,你们走吧,今天晚上,咱们谁也没见过谁。”

老杜拱了拱手。“老太太,你比你儿子明白事理,我们来主要是给老百姓演戏的,我们的戏你看过,你儿子还没看过呢,他回来正好请他一起看看戏。”

此话一出,李家老太太和王管家深感意外。

老杜望向豁子:“去开门,让李华山进来。”

李华山的样子堪称狼狈,追击过程中摔瘸了一条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回到家里,自己家却早被八路一锅端了。门一开,他和随身跟着的一个人就遭到重重一击,当场被拍晕过去。

李华山被押进堂屋。老杜问保安队其他人呢,李华山回答,八路拼起命来个个不怕死,把他们都打散了。

胡队长的戏果然演得不错。

李华山茫然地瞪着老杜:“我亲眼看见你们都进山了,你们不在一起?”

老杜笑了笑说:“我们是一起进山了,不过还有些账没跟你算,我们专门回来跟你算这笔账。”

“啥账?咱们之前可没有来往!”

“你欠老百姓的账!这几年你干的坏事,我们都记着,你看有没有漏的?”

老杜说完递过去一个记事本。

“你们八路平时又不敢来这儿,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事……”

李华山刚看了两页,就闭嘴了。

“还有你!”老杜指着王管家,“你平时仗着李华山的势力,在村里没少干坏事,现在,我代表八路军,代表人民,判处你们死刑,立即枪毙!”

豁子和老崔拖着两人就往外走。李華山和王管家想说什么,可嘴被捂住了。李家老太太拦过来,朝老杜面前一跪,声泪俱下地说:“八路军老爷,求你饶了他,要枪毙就枪毙我吧,我替他死!”

老杜说:“老太太,你虽然是汉奸亲属,但你没做过坏事,我们不能枪毙你。”

老杜去扶老太太,老太太磕着头不起来。李华山拼命挣扎,终于露出嘴,急忙说:“长官,我可以帮你们做事,我……我戴罪立功!”

“带走!”老杜语气坚定。

李华山拼命挣扎:“长官饶命,我愿意帮你们一起打鬼子!我真的可以帮上你们!”

“我凭啥相信一个汉奸?”老杜直直地盯着李华山。

“我……我……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什么情况?”

李华山朝屋子里四下望了望,接着说:“刚才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他是日本鬼子。”

老杜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还是晚了一步。

老杜刚出堂屋,就见日本人挟持着被捆成粽子堵住嘴巴的王吉她,正一步一步走到院中,身旁是那个叫六子的李家护院伙计,高举着一柴火棍子。

日本人正是日军宣抚班的中士金森三郎,整个夜晚他跟着李华山一起行动。保安队打散了,回来的时候依了李华山的建议,换上老百姓衣服以防武工队的冷枪。没想到刚进李家就被打晕,当成李华山的跟班,和缴了械的六子一起关在柴房,由王吉她在门外看着。这家伙到底是军人出身,很快醒来,并从护院伙计嘴里明白了李家正发生的事情,利用藏在身上的小刀解开绳子,略施小计就让王吉她上了当。

老杜投鼠忌器,硬着头皮说:“这是个误会,我们和李队长是好朋友,有话好好说……”

金森三郎拿刀的左手挟持着王吉她,右手举着一颗手榴弹。那是从王吉她身上搜来的其中一颗。手榴弹引线已被拉开,连接在一根布条上,另一头连接在王吉她身上那颗同样被拉开引线的手榴弹上。这是铁了心要拼个鱼死网破。不管遭到正面袭击还是背后暗算,只要他一松手或是与王吉她分开,手榴弹都会爆炸。

金森三郎阴狠地望着老杜没说话。身后的六子说:“太君,别听他的,他们是八路,前两天跑到这里,被李队长抓了的人,就是这个臭娘儿们,是他们把她救走的。”

“不,这是误会,我们和李队长是好朋友,前两天李家老太太过六十大寿,李队长请我们来唱戏的,对吧,李队长?”

老杜的枪顶着李华山的腰。李华山嘴里哼哈着,既没承认,也不敢否认。老杜低声对李华山说:“如果让鬼子跑了,你也活不成,让你的伙计后退……”

李华山叫了一声六子。六子说:“队长,仙大爷,我知道你……你不方便,我现在只听皇军的,等我们出去,一会儿回来救你!”

金森三郎看了看身旁的六子,终于开口:“很好,皇军一定会好好奖赏你。”

老杜这才知道面前的鬼子不但能听懂中国话,口音中还带着浓重的东北腔,看来是已经成了精的日军老兵。

金森三郎一步一步向大门退去,接着命令六子开门。门口的老崔没动,金森三郎拿刀的手稍微用了用力,上挑的刀尖就在王吉她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王吉她朝老杜等人使劲扬起下巴,被堵的嘴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毛豆说:“吉她姐让我们后退……”

王吉她点点头,接着拼命挣扎,显然想与敌人同归于尽。金森三郎铁箍一样的胳膊将她掐得死死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老杜向王吉她举起手:“你别动。老崔,开门!”

老崔开了门。金森三郎挟持着王吉她,与六子退到门口,老杜等人同时跟进,双方跟得很紧。对峙状态下,鬼子即使出了门,如果没人接应,也很难立即脱身。

金森三郎一只脚迈出门口,他看了看门上的铜环,狡诈地笑了笑,命令六子关门。老崔的手扒住门沿,不让关门。金森三郎的刀子又顶上王吉她的脖子。

老杜赶紧说:“老崔,松手。”

老崔松开手。门慢慢关上了。金森三郎立即将手里的手榴弹穿过两个铜环,轻轻放在地上。

王吉她看到这一切,嘴里发出呼喊,无奈嘴巴被堵住,没等她有所反应,金森三郎朝她后脑勺猛地一击,她晕了过去。金森三郎顺势将她放在门边,朝六子挥挥手,两人朝前边的大路狂奔而去。

这一招够绝。里面的人只要拉开门,或是王吉她稍有动弹,无论拉响哪一颗手榴弹,都注定是一场灾难。

就在里面的人正要拉开大门的时候,墙头突然跳下豁子,一把拉住大门。原来就在日本人关上门的那一刹那,豁子蹿上了墙头,要不是因为王吉她仍在鬼子手中,他早就扑下去了。

过后不久,胡队长的出现让大家感到惊喜,几名武工队队员抬着被拍晕的金森三郎和六子出现在门前。合该小鬼子命绝,就在他们逃离李家大门冲向前面的大路之后,金森三郎突然停了下来。他想欣赏自己的杰作,看看李家大门那两颗手榴弹是怎么爆炸的。他与六子躲在马路的暗处,谁知那里早就有人埋伏。武工队胡队长带人风尘仆仆赶回来,正准备接应老杜。一块石头下去,金森三郎就被拍晕了。

日本鬼子留不得。这话是李华山说的。

将金森三郎和六子装进麻袋绑好重新关进柴房之后,李华山就力劝老杜,赶紧将他们处理了。

老杜不慌不忙地抽起烟。“你说说理由。”

“杀鬼子还用理由吗?”李华山显得有些着急。“天亮之后,日本人发现少了人,肯定会来询问,留着他少不了麻烦。”

“你担心跟鬼子交不了差吧?”老杜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李华山倒也坦然:“我承认。不过,现在我真心想跟你们合作,一不做二不休,不杀这个鬼子,心里总是没底。”

胡队长和豁子也主张杀。这一天天的,把脑袋别裤腰上,干的不就是打鬼子杀鬼子吗?

老杜沉吟良久,望着李华山和众人期待的眼神,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那就杀。”

行刑是李华山亲自操刀的。不用枪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柴房内,李华山用一把杀猪刀,朝一个装着人的麻袋捅了无数刀。杀红眼的李华山又要拿刀捅向另一个麻袋,老杜及时劝止:“不能杀,这个是你的護院伙计六子。”

李华山说:“这家伙想在鬼子面前邀功请赏,不杀不牢靠。”

老杜说:“那也不能杀,我们八路军赏罚分明,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他虽然做了不少坏事,还算不上恶贯满盈。”

老杜取下李华山手里的刀,望向胡队长:“这个人交给你们,如果他以后不知悔改,你就用李队长这把刀,告诉他该怎么投胎做人。”

胡队长急忙带人扛着麻袋走了。剩下的事情,就像老杜笑着搂住李华山肩膀时说的一样,一切就得看他怎么表现了。

6

金森三郎的失踪,让北村一郎暴跳如雷。

李华山“如实”向他报告:他与金森三郎追击八路返回家里,被埋伏的八路武工队袭击,金森三郎与他的手下六子趁乱挟持人质离开。八路武工队追了出去,最后两人到底为何失踪,他并不知道。

北村一郎怀疑李华山没说实话,不过他并没表现出来。他准备下一盘大棋。三天之后,北村一郎贴出告示:宣抚班将在上河村召开群众大会并进行演出。

本来准备暂时撤退的老杜决定,一定要抢在北村一郎之前,在上河村为老百姓演出,彻底粉碎鬼子的反动愚民宣传。

上河村是鬼子的“治安示范区”,要想进入上河村,必须穿过鬼子的一条封锁线。这谈何容易。各条大路之间碉楼林立,每个碉楼下面就是一道哨卡,碉楼与碉楼之间,点对点,线连线,分别修有封锁沟和封锁墙。别说是一大群活人,就连一只鸟也很难活着飞过去。老杜认为,鬼子的碉楼虽多,但据点附近的主要兵力都下乡“扫荡”去了,内线反而空虚,只要肯想办法,肯定能突进去。

胡队长劝老杜,去上河村就算了,弄不好全都得交待了,还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鬼子在上河村演,我们就在别的地方演,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了,效果都一样。

老杜告诉胡队长,我们现在打的不光是军事仗,军区发动“政治攻势”,就是让我们跟鬼子打政治仗,打宣传仗,必须针锋相对,当仁不让。“示范区”的老百姓很久没听到党的声音,他们会以为抗战真的没有希望了,我们必须冲进去,让老百姓看到我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哪怕都牺牲也值得。

老杜的固执,包括很多次不按常理出牌的突发奇想,让胡队长深感头疼。但现在,老杜的决绝反倒让他有些感动。剧社的同志都这般不怕死,他一个武工队队长还有啥可说的。他提醒老杜,李华山虽答应合作其实不可靠。但近期斗争的经历让老杜觉得,只要考虑周详,胆大心细,鬼子和汉奸并不难对付。

老杜决定从伪军身上下手。

碉楼里的伪军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谁在哪个碉楼在哪个小队,家住哪里家属叫啥名字,长长的名单列出之后,经过筛选,老杜决定,把那些家庭出身贫苦主要是在鬼子那里谋生糊口的人作为工作对象。

给伪军家属送戏上门似乎又是老杜的一次突发奇想。谁知道他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不同于常人的想法呢?豁子与女演员周旭及毛豆留守。老杜和胡队长带人前往离上河村最近的官庄村。鬼子在通往上河村的大道旁修了碉楼,离碉楼不远就是伪军陈德崽的家,陈德崽就在碉楼里为鬼子当差。

老杜拿着李华山给的证件,冒充保安队人员顺利前往官庄村陈德崽家。陈德崽的女人顶多二十几岁,一看就是老实庄稼人,清丽的面容带着一丝老相,对老杜等人的到来表现得很紧张,坐在小院里,自顾自地用柴刀砍着从地里背回来的枣树枝,称她只知道侍候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活儿,男人的事一概不懂,也不敢过问。老杜本想帮她一起干活儿,顺便拉拉家常打消女人的防范,结果被枣树枝上的刺扎破了手指。老杜只好作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捂着扎破的手指,伸进嘴里吸了吸。

这个举动让女人放松了不少,对老杜说:“一看你们就是当老爷的,哪干过这些活儿呢?还是我来!”

老杜看到女人抓起那些带刺的枣树枝,用力一掰就断了,而她的手也没见被扎破,不由得有些惭愧,就对女人说:“你忙你的,我们来没别的事,只是想给你演出戏,你看着就行。”

女人说:“我大字不识,哪看得懂戏呢。”

老杜没说啥,让王吉她先唱首歌。王吉她张口唱起《劝降伪军歌》。

慢打枪来别开火

听我唱那反呀日歌

弟兄们仔细听着

当兵就该打日本

为什么来打自呀己的人

该不该问问良心

哎哟哎哎哟

该不该问问良心

…………

女人没说话,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王吉她唱罢,接着与老崔等人演起剧来。演的还是《人间地狱》。演着演着,女人手里的活儿就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投入剧情。当演到日本人到家里喝酒,酒后贪色的鬼子要对女主人动手时,女人不由自主拿起柴刀。老杜观察到这个细节,生怕有什么意外,向女人走近两步,女人刚好抬头撞上老杜的眼神,猛地惊醒,手里的柴刀掉在地上,接着起身向房内跑去,并拉上了门闩。

这个情况让众人呆立在原地。老杜让王吉她上前问问,王吉她敲了半天门,又听了听,对老杜摇摇头。“她啥也不说,也不开门!”

老杜搓着手,显然他对付女人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门口望风的武工队员进来报告:“胡队长说岗楼里有人出来,让我们赶紧撤!”

老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手一挥,撤。老杜断后,向大门走去。这时房内的门咯吱一响,女人跑出来慌张地对老杜说:“你们不能从前面走!”

老杜回头。女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老杜抱拳作揖:“打扰了,老乡!”没有多说,接着立即向门外走去。

女人朝门前一拦,伸手去关门,着急地对老杜说:“你们不能从前面走……岗楼里出来的可能是我们家那口子,你们……你们出去正好碰上!”

老杜迈出去的脚又退回来,急忙对前面的同志喊停。众人退回院子。女人说:“你们演的戏我能看懂,鬼子最恨的就是你们,你们从后门走!”

老杜说:“如果是你男人,那我们就不走了。”

女人急得直跺脚:“不行,这儿离碉楼近,他喊一声鬼子就听见了,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老杜执意不走。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女人哆哆嗦嗦去开门,门开之后,陈德崽背着枪,手里拎着一条狗腿肉,骂骂咧咧走进来,问女人:“我刚才看见门口有人,啥人?”

女人有些慌张,低声否认。

陈德崽神经质般地四下张望:“我明明看见,你说没有,你是不是在家偷人?”

“你瞎说!”女人低头往屋里走。陈德崽紧跟两步,在门边拉住她。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今天就打死你!”

陈德崽扬起巴掌就朝女人打去。屋里蹿出老杜,一手挡住陈德崽扬起的手臂,另一只手里的枪顶在他脑门上。

“别动,我们是八路!”

陈德崽吃惊地举起手。后面的老崔顺势下了他的枪。

“你们……”

陈德崽的话被顶在脑门儿的枪堵了回去。

“不要说话,听我们说。让你说你再说。”

陈德崽点点头。一旁的女人突然跪下:“八路军长官,他……他虽然在鬼子碉楼,但也没做过坏事,求你们别杀他!”

老杜說:“谁干了什么,我们都有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坏事做多了的人,我们绝不轻饶。”

女人又说:“他就是糊涂,不该为鬼子做事。求你们把刚才演的戏,让他看一遍,看完他就明白了。”

就在炕头前,《人间地狱》接着开演。女人和陈德崽战战兢兢地坐在炕上,老杜和几个演员就在坑前的小小空地上闪转腾挪。一场戏演完,女人泣不成声。陈德崽哧溜一声下坑,跪在老杜面前,一边扇自己的嘴巴子一边说:“我瞎了眼昧了良心跟日本人做事,我是浑蛋畜生,碉楼里原来有一个小队轮流值守,现在就一个鬼子,其他人都派到前线‘扫荡’去了,我现在就去把这个鬼子宰了。”

老杜拦着有些冲动的陈德崽连忙说:“不要急,你只要认自己是中国人,不要铁心跟鬼子做坏事就行,等需要的时候,你和我们里应外合,一起端掉鬼子的碉楼。”

陈德崽看了一眼仍在流泪的女人,摇头对老杜说:“不行,今晚必须干掉碉楼里的鬼子,不然,我们一家就没活路了。”

女人接着哭。老杜这才了解到,他们演的《人间地狱》,正在这个家庭上演:碉楼的哨长高桥经常到陈德崽家里喝酒,那贼溜溜的眼神一直往女人身上钻。就在前几天,高桥再次前来,故意支开陈德崽,然后对女人动手动脚。要不是陈德崽多了个心眼儿,及时进来阻止,女人就被糟蹋了。鬼子恼羞成怒,拿腰带发疯一样抽打陈德崽,还好碉楼里一个岗哨及时跑来报告,说前边村子有八路活动,上级让高桥回去严防八路偷袭,不然陈德崽就被打死了。刚消停两天,鬼子又动了坏心眼儿,在碉楼下打了一只野狗,让陈德崽拿了一只狗腿回来煮了,然后请他过来喝酒。

还没等老杜做出决定,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众人一惊,立即隐蔽。陈德崽按老杜吩咐走到院中,若无其事地问:“谁?”

“太君让我来问你,狗肉做好了没有?”

是同村的狗子,同在一个碉楼里当差。

陈德崽的嗓门儿有些发紧:“还没呢!”

“你开门。吃不了狗肉,让我喝口汤也行。”

“还没下锅呢!”

“你磨磨叽叽的,太君一会儿又要发脾气了,咱们都跟着遭罪。太君说了,狗肉做好了,让你赶紧回去请他。”

“知道了。”

“太君还说了……”狗子的声音小了许多,“狗日的可能没安好心,这是他给嫂子买的日本水粉和胭脂,放你门口了啊。”

陈德崽的脸涨得通红。外面的脚步渐渐远去后,他转身进屋,朝老杜跪下:“求长官做主,不然今天这一关,咱没法过了。”

老杜扶起陈德崽,沉吟半天还是摇摇头。他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不远处的女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咚”的一声,女人一头朝坑沿上撞去。

好在炕沿没有锋利的棱角,女人的头上撞出一块瘀青,就在她接着再撞的时候,一旁的王吉她赶紧拉住了她。

“你性子咋这么刚烈呢?我没说不管你们,这事咱八路遇上了,不可能不管你们。”

老杜显然被女人吓到了,立即站在炕沿前,伸开双手拦着,生怕她再做鲁莽之举。

女人极力压住自己的嗓门儿哭着说:“我男人没本事,你们要不救,那我宁愿死也不受鬼子欺负!”

“你要这样说,咱们就一块儿死!”陈德崽向门外冲去,被老杜拦住。陈德崽犯起浑,拼命挣扎。老杜照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两巴掌,低声骂道:“都像你们这样,动不动就要寻死寻活,还怎么打小鬼子?”

两人终于安静下来。

老杜也似乎想好了主意。“狗肉继续炖,一会儿你给鬼子送到碉楼里。你这儿有酒吗?”

陈德崽说:“有,上次鬼子拿来的,还有两瓶没喝。”

老杜点点头,指了指女人:“一会儿你老公去碉楼,你到娘家去躲几天,过几天再回来。”

女人摇头:“娘家离这儿太近,咋躲都躲不过鬼子,我跟你们走,跟你们打鬼子去。”

老杜没说话。王吉她扶着女人说:“大嫂,我们是八路军战士,你是老百姓,跟着我们不太方便!”

女人望着王吉她:“论力气,我肯定比你强,你都行,我有啥不方便的。”

陈德崽也说:“长官,你们就带着她吧,只要她有去处,我杀鬼子就再也没有牵肠挂肚的事了。”

老杜点了点头,让毛豆去把胡队长叫来。

胡队长进来听说要带这个女人转移,一脸不高兴地将老杜拉到一边,挠着头说:“老杜同志,咱们是武工队,你们是工作组,咱们这个武装工作组不是收容队,也不是交通队,前两天那个……”

老杜警觉地嘘了一声。胡队长低声说:“那家伙咱们费了老大劲才转移到山里,现在又收个女人,我没办法把她转移进去。”

老杜笑了笑,声音同样放得很低。“如果他家女人不跟你走,说实话我真有点不放心。看得出他们是真心想打小日本,我们本来就是老百姓的队伍,现在老百姓要加入我们的队伍,求之不得呀,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安置起来,等我们撤退的时候一起进山。”

胡队长说不过老杜,只好赶紧安排带女人走。陈德崽按老杜吩咐,带着煮好的狗肉和两瓶酒回了碉楼。不过那酒里下了药,保证鬼子能睡到第二天晚上。

子时刚过,碉楼方向亮起三道光。这是陈德崽与老杜事先约好的信号,证明他已摆平鬼子。老杜的计划是一旦陈德崽控制住鬼子,就趁势控制碉楼。把这座碉楼掌握在手里,前往上河村就有了进退的依凭。

老杜等人顺利进入河对岸的碉楼。碉楼哨长高桥已被绑得结结实实,在酒劲和药劲的共同作用下,如死猪一般呼呼大睡。其他几个当差的中国人,也被药得人事不省。

众人准备妥当,静待天明。碉楼下面突然传来接头信号,没过多久,胡队长慌慌张张地出现在老杜面前,并向他报告:“大队人马的鬼子正向碉楼赶来。”

7

这个突然而至的坏消息,让一向老成持重的老杜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看到大家有些慌,立即说:“别急,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队长说:“咱们先前分手后,我带着陈德崽家的正准备转移,县城里的交通员发来十万火急的鸡毛信,说鬼子出动宪兵队,正向这里火速赶来,让我们立即转移。”

难道鬼子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老杜不由自主地望向一旁的陈德崽。胡队长心领神会般,出其不意将他控制。陈德崽委屈地指天发誓:“你们要认为我有问题,现在就毙了我,日后如果查出我是冤死的,求你们别难为我媳妇儿,她跟我一天好日子没过上……”

老杜说:“我们会查清楚的,不过查清之前,先委屈你一下。”

老杜说完,胡队长就将陈德崽绑了。众人正准备撤离,突然听到地下传来猛烈撞击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被推出碉楼门口的陈德崽回头对老杜说:“我忘了……地下室应该还有一个人!”

老杜面色一凛:“什么人?你怎么不早说?”

陈德崽说:“什么人不知道。前天夜里我们睡觉以后,迷迷糊糊中我看见高桥带了一个人进了地下室,昨天他打了饭到地下室,应该是给那人送饭。”

门打开,当老杜看清那人之后,不禁大吃一惊。

地下室藏着的居然是金森三郎。一张虚白惊惶的脸,噤若寒蝉。

金森三郎不是被李华山杀了吗?这时怎么出现在这里呢?这事只有老杜和胡队长知道内情。那天晚上李华山坚决要杀金森三郎,不外乎想杀人滅口。老杜留了一手,麻袋里装的是李华山的手下六子,而被胡队长带走的却是金森三郎。

短暂的惊愕之后,金森三郎嘴里发出困兽般的号叫,一头朝门外冲去。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按倒。胡队长对这个蛮横阴狠的家伙记忆犹新,对老杜说:“我确实把他送到离这里最近的根据地了,他肯定是跑出来的,鬼子马上就到,干脆弄死他算了。”

金森三郎承认他是跑出来的。他没想到在根据地,会得到很好的优待。让他深感震惊的是优待日军俘虏的规定,居然是八路军朱总司令和彭德怀副总司令联名签发的,不光他遇到的八路军战士个个遵守,就连负责给他做饭的那家老百姓也是这样执行的。一位八路军长官告诉他,他不会被处死,而是移交给上级,到时上级会征求他的意见,是留下来参加反战同盟,还是送他回日军部队。此时根据地正遭鬼子“扫荡”,就在准备送他走的前一夜,根据地遭到日军袭击,他趁乱跑了出来,找到进攻的日军长官汇报了自己被俘的经过。北村一郎得知金森三郎被俘深感耻辱,让其自裁谢罪。金森三郎逃了出来,他无处可去,而上河村碉楼的哨长高桥是他同乡,于是前来投靠。高桥劝他自裁,以维护武士荣誉,金森三郎不从,高桥偷偷向上级汇报了他的行踪,而此时宪兵前来,应该是来抓他的。没想到会遇上老杜前来端碉楼,辗转一圈又与他们见了面。

众人得知金森三郎是跑出来的,深感气愤。既然现在鬼子要抓他,那就将他留给鬼子。金森三郎闻言,要求老杜把他送回八路军根据地,不然他宁愿现在就被枪毙。

前方马路上亮起远光车灯,能隐约听到鬼子摩托车的轰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虽然大家都不乐意,老杜还是下达了带金森三郎一起撤退的命令。

八路军不但端了碉楼,还将逃跑的叛徒金森三郎救走了,此事震惊了县城的日军。敌占区的老百姓深受鼓舞,茶余饭后都传着,一支八路军的小分队骑着高头大马,趁鬼子下乡打了进来,个个能文能武,会化装会易容,鬼子当面也认不出来,来无影去无踪,打得鬼子哭爹喊娘,看来鬼子的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

鬼子再次展开搜捕。老杜一方面让胡队长带武工队追着北村一郎的戏班子展开打击,贴布告撒传单,营造打击鬼子、处决汉奸的氛围;一方面又带着剧社小分队时而化整为零,将宣传抗战的标语和传单贴到鬼子碉楼和一些汉奸家门口,时而全体出動,旋风似的出现在一些鬼子力量薄弱的村庄,演完之后又快速撤退。

此时,山里传来一个确切消息,鬼子派去下乡“扫荡”的部队即将回撤,上级已派出一支游击队前来接应,命令老杜率宣传队立即撤回山区。

北村一郎的戏班子还在乡下活动,眼睁睁地看着鬼子欺骗乡亲,老杜心有不甘,一直拖着没动。

胡队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再次催促老杜,等驻守各碉楼的鬼子回来就真没法走了。老杜心有不甘地望着窗外鬼子碉楼的方向,最后决定撤退。

这时门外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老杜出去一看,一个从外面回来的武工队队员拿着一张大字报,老崔等人正在念读。大字报的内容大意为:闻及共党八路军宣传队在治安区鬼祟活动,刻意对大日本皇军之圣战进行污蔑诋毁,并煽动仇恨制造对立,造成恶劣影响,为了广大善良之百姓免受共党蛊惑蒙蔽,皇军特派出宣抚班,于两天之后在小北庄进行公开演出,以“维持治安,安定民心”。共党八路如愿光明正大现身于世,可与皇军宣抚班同台演出,皇军保证其绝对安全,以此证明我大和民族之优秀文化;如共党八路不敢前来,恰好证明其宣传之主义为歪理邪说,如继续暗中破坏和骚扰,将严惩不贷。云云。

老崔念完,一旁的豁子说:“鬼子这是什么道理?去了还要证明他优秀,不去就是歪理邪说,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豁子气愤地一把将大字报撕成两半:“鬼子在根据地‘扫荡’没占着便宜,现在又想出这一招来对付我们,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老杜走过去,捡起撕烂的大字报拼好,又读了一遍,抬头对武工队胡队长说:“小北庄在什么地方?”

胡队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起地形图。老杜看罢起身说道:“走,去看看。”

胡队长拦住老杜。“这是鬼子的奸计,想用激将法让我们自投罗网。”

老杜笑了笑说:“鬼子下了挑战书,咱们能不去看看吗?就算小北庄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赶个热闹,同志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去闯一闯?”

群情振奋,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有胡队长耷拉着一张苦瓜脸。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反对也没法说服老杜。

稍后,老杜和胡队长化装前往小南庄。鬼子准备演戏的小北庄就在河的对岸。

小北庄与小南庄就隔了一条河。其实也不叫河,而是由河水长年累月冲出的一条深深的沟壑。它并不宽,最近的地方两边的人站着,说话都能听见。春夏雨水充足的季节,沟里才能见到水,湍急的河水带着黄泥奔泻而去。其余时间,这条河都是干涸的,如大地上一条不断加深的伤疤。

这条河就成了小北庄与小南庄的分界线。

河里仍然见不到水。悄悄融化的冰雪在河床中龙蛇游走,留下黑色的暗影。冬天,两岸的人来往两个村庄,可以在厚实的冰上行走,开春以后,便没人敢了。河床下边是黏如糯米一样的黄泥,人踩上去就像踩在牛皮糖上一样,很难拔出脚来。有事要过河的老百姓便在渡口处将几只羊皮筏子扔在河面,上面垫上门板,一截一截铺好连成一座浮桥。

不时有老百姓通过,在河两边的沙土上挖着草根。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地底下茁壮的草根是挨过饥荒的最好口粮。

老杜和胡队长混在老百姓中间,看见对面离岸边不远处,有几个中年农民正在挑土筑台,看来那就是鬼子要演戏的戏台。老杜假装挖着地下的草根,不时抬头打量,对岸向北延伸的是起伏的丘陵,远处就是大山。这么宽广的土地上,却看不到什么住户。胡队长说,小北庄原来也有几十户人家,因紧靠山区,常有八路在这一带活动,日军为强化治安,残酷地制造出无人区,强令小北庄的人搬到小南庄,并将小北庄几十户房屋一把火烧了。小北庄的老百姓只好在小南庄搭简易窝棚居住,并靠开荒勉强度日。

老杜百思不得其解,鬼子为什么非要在小北庄演出而不选择人数更多的小南庄呢?

老杜并不知道,两天前,北村一郎同样站在他现在的位置向对岸眺望。北村一郎原计划在小南庄演出,实地勘察之后改变了主意。据可靠消息,八路军的宣传队还没过河。如果在小南庄演出,八路军宣传队就会率先过河,在小北庄依托背后起伏的山冈骚扰滋事,遇到情况可迅速向山里撤退,而看戏的老百姓遇到风吹草动首先就会跑光。把戏台搭在小北庄,就等于率先抢了八路的地盘断了他们的退路,只要控制住渡口的羊皮筏子,不管八路军的宣传队敢不敢前来,来了之后是出现在小南庄还是小北庄,都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还能防止看戏的老百姓中途逃跑。他认为这是一着妙棋。他有心要与八路军宣传队一较高低,还要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要不要抢占鬼子设在小北庄的戏台?就像不久前准备在上河村实施的方案那样,抢先占领鬼子搭好的戏台为老百姓演出。

老杜一时拿不定主意,决定再去会会李华山。自从出了上河村碉楼事件之后,李华山很少露面,胡队长与他联系都有意回避,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

胡队长按老杜吩咐,悄悄摸到李华山家门。刚报上名号,李家大门立即打开,胡队长被请了进去。李华山全副武装坐在堂屋,一见胡队长,猛地一拍桌子,对手下厉声喝道:“给我拿下。”

胡队长被按倒在地,缴械之后,李华山上前,用枪顶着他的脑门儿:“其他八路呢?”

胡队长从没相信过李华山,见他这时翻脸,故作轻松地说:“这时候我敢来,自然有敢来的道理,老杜让我来跟你谈谈下一步合作的事,你要敢动歪心思,我保证不会跟你客气。”

李华山阴狠地笑了笑:“现在你在我手里,你能怎么样?只要把你们的人头往太君面前一放,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

李华山接着转身命令手下:“把他拉到后院绑起来。其他人,跟我去抓八路。”

李华山说完走出去。当他推开大门,做梦也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正是他要去抓的老杜和豁子等人。

枪顶着枪。李华山的人手虽占优势,但老杜这时候敢于闯上门来的底气和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让他心里没底。

老杜率先开了口:“老朋友,你看我们是进屋说呢,还是先给你引见一个人。”

李华山没说话。他不经意地向后歪了歪脑袋,身后一个人悄悄后退,然后向院里跑去。

老杜说:“我要是你,这时候绝不会去报告鬼子。没事,你报告也行,我让你见个老朋友。”

老杜指了指身后一个戴着帽子的人。那人取下帽子,露出惨白憔悴的脸,仿佛刚从地狱中走来。李华山嘴皮哆嗦着:“你……你还活着……”

那人点点头,正是金森三郎。

李华山做梦也没想到,老杜会给他留一手。而作为“耻辱”,北村一郎对金森三郎的事高度保密,李华山并不知情。如果被金森三郎知道当初自己想杀他灭口的原因,那他在北村一郎那里编的谎话无疑会露馅儿。现在,双方的手指早已搭在扳机上。而他要做的,就是权衡胜算。最理想的结果是全部击毙这些八路包括金森三郎。他的脸上立即堆出笑容,对老杜说:“都是老朋友,有事好商量,屋里请!”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希望在老杜等人进门时,趁其不备立即开枪全部消灭。老杜也不傻,拉着他的手一起进去。这时一人捂着脸从屋里跑出来,正是先前李华山示意给鬼子通风报信的手下,他对李华山说:“老太太在屋里,不让打电话……”

李华山板着脸示意那人不要再说下去。李家老太太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身旁搀扶她的,却是李华山刚才命人拉到后院绑起来的胡队长,另外一位是陈德崽的女人。胡队长与老杜相视一笑。原来胡队长说将陈德崽女人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哪想到会将她安排到李华山家里,并做了老太太的贴身用人。

李华山吃惊地望着胡队长,以为老太太遭了劫持。却见老太太直冲他过来,抬起拐杖就打。李华山一边躲一边问:“娘,你这是干啥?”

“听说你要抓他们,我今天就跟他们走,你把我一起抓了吧!”

“娘,他们是共产党,你别听他们瞎说,沾了共产党是要杀头的!”

“你跟着鬼子就不会被杀头吗?鬼子是啥东西你不清楚?”老太太指着陈德崽的女人接着说,“这丫头跟我说了好多鬼子做的坏事恶事,还有你,造孽呀,阿弥陀佛,我现在就跟他们进山,我给你顶罪去!”

李华山拦不住。他没想到短短一段时间,自己的家就变了颜色。

8

在小北庄进行的演出,北村一郎下足了功夫。为吸引老百姓前来看戏,除贴出告示以外,还让李华山及新民会的成员挨家挨户动员,要求所有小南庄的村民前往小北庄看戏。

与日军以往下乡演出要按人头收“教育费”不同,这次日军宣抚班倒贴,按实际到场人数发放一定数量的油盐米面。同时为了扩大影響和营造声势,还重金请来一个戏班子,由当红头牌九岁红领衔。大戏准备连演三天,戏码分别是传统戏《春秋配》《破洪州》《花子拾金》《清风亭》等。

除当红戏班子撑场面,还有油盐米面补贴,这对饥荒中的老百姓来说无疑具有很大吸引力。这天下午大戏正式开演,小北庄戏台前人头攒动。北村一郎让李华山拿着小南庄的人口花名册清点人数,除老弱病残几乎全部到齐。为防老百姓只领东西不看戏或中途溜号,北村一郎命人将河中羊皮筏子上的门板撤到小北庄一侧,戏没演完谁也不准离开。

节目开始前照例是北村一郎讲话,重复“中日亲善,东亚共荣”那一套,不过经李华山的安排,气氛完全不同。北村一郎每讲几句,只要稍作停顿,站在舞台一侧的李华山把手一抬,台下各村的新民会青年骨干就带头鼓掌,老百姓鼓掌积极的,则会奖励一把糖果。北村一郎满意地朝李华山点点头,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中国人。李华山看起来有些滑头,但他能把任何事情想到你心里,交代事情时不用你明说,就会把你想干的事干了。

没想到八路军宣传队真的出现在小南庄。北村一郎刚从台上训完话下来,拿着望远镜负责舆情收集的小南庄维持会会长刘青报告:对岸有可疑人员活动。

北村一郎大喜,接过望远镜朝对岸看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对手,接着忍不住笑了。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小南庄紧靠河边的空地上,演戏的包括前前后后跑龙套的,加在一起也就十来人。看戏的少得可怜,只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坐在那里侧着耳朵听。其中有一个孩子,正被急匆匆赶来的母亲拉着往回走。

北村一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对手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和乌合之众,不值一提。这时对岸响起喇叭声:“各位乡亲父老,我们是八路军抗敌剧社的文艺宣传队,我们带着党中央毛主席、八路军总部首长、晋察冀军区首长的指示,来慰问看望广大父老乡亲。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刚刚粉碎了日军对晋察冀各根据地的‘扫荡’和‘围剿’,取得了重大胜利,首长让我转告乡亲们,坚定抗战必胜信心,团结起来,用不了多久,我们一定会将鬼子赶出晋察冀,赶出全中国。”

小北庄鬼子的戏台前,各乡村新民会青年骨干正在进行演讲比赛,主题是“强化治安秩序,争做合格良民”。台下的观众没多大兴趣,男人们跑出去撒尿的撒尿,抽烟的抽烟。妇女们则一边忙着手头的针线活儿,一边扭头聊些家长里短,不时望向一旁嬉戏疯跑的孩子。人群突然听见河对岸的喇叭声,个个侧耳倾听,有的干脆借口解手,跑到河边伸长脖子望着对面。

北村一郎被这突然而至的骚乱惹得有些恼怒,他的手摸到腰间的枪,对面的喇叭继续传来老杜的声音:“北村一郎先生发出告示,邀约我八路军文艺宣传队同台演出,我们的立场是不与侵略者同台,但可以以河为界同时演出,前提是必须保证乡亲们的安全和观看何方节目的自由,如不能做到,就立即解散,从此不再打着演出的名号,下乡欺骗蛊惑百姓。不知北村一郎先生意下如何?”

北村一郎还没说话,李华山掏出手枪,瞄准对岸的大喇叭,北村一郎恢复了平静,说:“不能上他们的当,一开枪百姓就跑了。咱们准备这么久的好戏,演给谁看?”

“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河那边嚣张吧?”李华山神情似有不甘。

北村一郎摇摇头说:“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但你们的百姓会说,我们只会杀人。”接着他又加重语气,“我们是来传播先进思想文化的,先放电影,这些愚蠢的老百姓都没见过。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当今世界最先进之文化,最先进之科技和思想。”

李华山摇头说:“电影要晚上放才好,白天效果大大的不好。”

“有八路捣乱,我怕等不到晚上,你想想办法。”

李华山得令而去,才跑两步又被北村一郎叫住:“告诉河边的哨兵,只要八路不首先开枪,就不要开枪,等演完戏再说。”

北村一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很快,戏台周围拉上黑布,只留出一个台口。台下一台机器投出一道光,射向台口里的一块白布,白布上很快露出会动的洋片儿。

台下观众嘴里发出一阵嘘声,连正在吃糖的小孩儿也停止了咀嚼。戏台里的白布上,隐隐约约显出一排排工厂,车间内各个流水线上站着一排排工人,正在机械地劳作。

电影是默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台下的观众并不明白那些工人在干什么。北村一郎站在戏台一侧充当解说,神态得意扬扬:“这是我大日本帝国北九州的八幡制铁所炼钢车间,从‘支那事变’开始,我大日本帝国钢铁年产总量每年都在五六百万吨以上,而你们支那诸多钢铁厂合计起来,最大年产量还不到四万吨,你们知道这些钢铁的用处吗?”

台下没人回答。

北村一郎指向戏台里的白布,画面中出现成群结队的坦克,浩浩荡荡由远而近,以极富冲击力的势头,似乎要从画面中朝前台碾轧而来,吓得靠近台前的人起身欲逃。没等众人缓过神来,画面中又出现黑压压飞过天空的飞机,鸟群一样密密麻麻。紧接着又出现大海,无数艘巨型军舰向远处的陆地发射炮弹。而先前出现的飞机也向地面抛着圆滚滚的炸弹,地下冒起滚滚烟尘。镜头拉近,到处是残垣断壁和炸得血肉模糊的士兵及平民,接著又有无数坦克碾轧而来。

台前的观众一会儿战战兢兢地望向天空,一会儿神色慌张地望向四周。胆小的孩子发出哭声,有人赶紧将孩子抱在怀里,有人惊恐地趴在地上,更有人猫着腰准备逃离。

北村一郎笑了笑,朝台前摆弄机器的人挥了挥手,画面突然停止。北村一郎让人把那些准备逃跑的人拦了回来,接着说:“我刚才问有谁知道这些钢铁的用处,谁能回答我?”

台下还是没人回答。北村一郎望向李华山,李华山说:“用来造飞机大炮和军舰的。”

“聪明!”北村一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这些钢铁变成了我大日本帝国无坚不摧的战力,而你们支那中国钢铁一年的最高产量,还不够我们造一艘军舰。所以你们的军队,在我大日本帝国军队面前不堪一击,所有妄想抵抗我们的人,全都死啦死啦的……”

北村一郎脸上露出居高临下的傲慢。戏台下面出现短暂沉默。这时河对岸突然响起歌声,经过铁皮喇叭扩音之后变得高亢激烈: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抢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

北村一郎侧耳细听,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你们听听,他们在唱什么?没有吃没有穿,也没有枪和炮,这就是八路的悲惨处境,还妄想抵抗?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坦克大炮和飞机面前,他们拿什么抵抗?所以,你们的政府是明智的,就像南京的汪先生,接受与我们合作,愉快地合作。他明白,我们带来的是繁荣,是你们百姓的安居乐业,是先进的科技和思想文化,让我们团结起来,一起为大东亚共荣圈的王道乐土而奋斗。下面,继续播放电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王道乐土的生活。”

北村一郎挥挥手,戏台下方机器里的光继续投向台上的白布,画面中出现富士山、樱花、干净的城市街道、微风吹拂的海滩以及穿着和服悠闲散步的男人和女人……

河对岸的铁皮喇叭继续传来歌声,没有先前那般高亢,却如泣如诉:

滹沱河,滹沱河

滹沱河里血泪多

张家花大姐

鬼子奸淫过

大姐眼里含满泪

泪珠流到滹沱河

滹沱河,滹沱河

滹沱河里血泪多

东洋狗强盗

杀人满山坡

满山满沟血横流

鲜血流到滹沱河

…………

老百姓听到这歌声,个个低头不语,一时安静下来。有类似遭遇的情不自禁泪流满脸,再也不看戏台上的画面。北村一郎感觉不对劲,他仔细听了一会儿,立即命令李华山:“组织百姓喊口号,声音要响,把八路的气焰压下去!”

李华山带头高呼了几声口号,台下应者寥寥。李华山立即命令新民会的“青干”队员台上集合,带头高唱新民会会歌。

天无私覆,地无私藏

会我新民,无偏无党

会我新民,共同发扬

…………

“青干”队员们个个卖力,扯着公鸭嗓子猛吼着他们自己也听不懂的文绉绉的歌词。刚唱几句,河对岸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接着歌声响起:

活阎王,宪兵队,胡说八道新民会

乌七八糟大杂烩,害得百姓活受罪

摸着心口问一问,咋对得起怎面对

你的祖宗十八辈,莫让他们流眼泪

…………

这歌声有着强大的穿透力,如波浪般朝小北村翻滚而来。老百姓们想笑,又生怕鬼子和汉奸们看到,个个低头掩面,发出会心的微笑。台上“青干”队员们因先前用力过猛,正咳嗽着清理嗓子,听到这歌声一时心虚气短,个个红脸扭头不语。北村一郎见势,命李华山接着来。李华山只好硬着头皮,让“青干”队员们再唱《新民会青年歌》。之后又亲自跑到台下,向小孩们撒着糖果,让他们拼命鼓掌,制造出热烈的气氛来。

河对岸,八路的歌声停止了。

北村一郎望着台上卖力嘶吼的“青干”队员,得意地跟着节奏打起拍子。一曲唱罢,河对岸的歌声又起。这一回,北村一郎听得不甚明白,刘青满头大汗跑来报告:“报告太君,对面八路报的节目名是歌曲《骂汪小调》。”

“什么内容?”

“唱的是‘抗战走上了二阶段,出了个大汉奸……’”

刘青犹豫着,没敢继续说。

北村一郎温和地说:“你接着说,没事,咱们要知己知彼嘛!”

“他们还唱‘汪精卫卖国贼,该死的大汉奸,甘心给日本当走狗,没有那人心肝……’”

“别说了,他们这是借汪精卫骂咱们呢!”李华山挥了挥手,红着脸怒视刘青。

北村一郎转向李华山:“李队长,他们骂的是汪先生,你不要生气!”接着又问刘青:“他们的观众有何反应?”

“报告太君,只剩一个小孩,那个瞎眼老头没听完就走了。”

北村一郎闻言哈哈大笑。他当然不知道那个瞎眼老头为啥没听完就走,并且还是流着泪走的,因为他的儿子就在县城车站伪警备队当差。

小南庄这边,只见老杜站在最前边,背对着小北庄,他高大的身躯像墙一样挡在几人面前,用坚定有力的手势指挥着队员们唱歌,一旁是拉二胡伴奏的老崔。就在不久前,老杜用铁皮喇叭向北村喊完话之后,对眼前的队员说:“从河那边到我们这里,鬼子三八大盖就能够到,现在就是与鬼子枪对枪刀对刀的时候,同志们怕不怕?”

队员们昂首挺胸:“不怕!”

老杜说:“好,那我们就表现出八路军战士该有的气概来,大家放开嗓门儿,让河对岸的老百姓听到我们的声音。”

队员们的声浪,加上铁皮喇叭的扩音,汇成一股洪流,如惊涛拍岸般翻卷而去。几首歌下来,队员们越唱越响,听到河对岸的汉奸们扯着嗓子要与他们一比高低,于是在老杜的指揮下,将一首骂汉奸的歌唱出了子弹出膛的气势:

共产党和八路军,他是百姓的命

谁想吹灭了这盏灯,百辈子行不通

咳哟哟,百辈子行不通

逮住汉奸汪精卫,给人民除祸根

把它这群大坏蛋,彻底消灭净

嗨哟哟,彻底消灭净

…………

观众纷纷望向河对岸,人群骚动大有起而和之之势。北村一郎急命九岁红上台。他有的是戏码,绝不相信自己庞大的阵容和精心准备的节目斗不过对面那几个散兵游勇。

9

千呼万唤中,名角儿九岁红终于登场。

九岁红轻移莲步,仪态万千地从后台走出来,唱起传统戏《春秋配》,朱唇微启中就像嘴里含了一口酥糖,声音又甜又软,迎来一群男人兴奋的吆喝。九岁红轻舞罗裙,优雅地在台上转了一圈,转到台边,没想到戏台不结实,咯吱一声,戏台边缘一块木板断了,九岁红一个踉跄,惊呼一声从戏台上掉了下来。

台前的观众愣了一下,接着有人上前去搀扶九岁红。九岁红起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张嘴大骂:“戏还没演台子就塌了,真他妈秽气,这是谁搭的戏台子?”

虽然尖声细气,嗓门儿却有点粗。

众人齐齐望向刘青。戏台由他负责,不知又从中贪了多少银子。刘青假装不知,专心地望着河对面的小南庄。

这时不知谁在九岁红脸上摸了一下。九岁红张嘴大骂起来:“臭流氓,谁占老子便宜?”

跟着有人起哄:“摸一下能咋的?大伙还想看你脱裤子呢,看看你是男是女?”

九岁红倒也不在乎,带着江湖艺人惯有的油滑,把腰上的细红绳一解,红裤子褪到脚跟露出红裤头,这一哗众取宠的动作引来了无数男人的尖叫。九岁红故意嗲声嗲气地说:“不给你们男人看,让你们家小媳妇来。”

分明是男人的嗓音。众人这才知道,红遍三晋大地的九岁红是男扮女装。有人直呼上当,有人大骂不男不女斯文扫地。经过这一折腾,北村一郎苦心营造的宣传说教氛围荡然无存,他纳闷,对外贴出的告示只有九岁红演出传统大戏的消息,并没有泄露节目单,而八路就像知道他的底牌一样,这边每演一个节目,对方都有精心准备,不管节目内容安排还是表现形式,都对他们形成精准打击。这哪里是演戏,分明是在进行一场战斗。看来,他低估了对手。

既然是战斗,那就按战斗的方式来。北村一郎决定拿出他的撒手锏。

这个撒手锏就是那出精心打磨的大戏《某先生》,讲述一个地主家儿子听信共产党宣传,参加八路后的凄惨经历,最后走投无路准备跳崖自杀的时候,日军将他解救出来,他的生活得以重见天日。戏的结尾,乡绅子弟声泪俱下劝诫人们千万不要听信共党蛊惑参加八路支持八路,以免落得凄惨下场,最后主人公带头高呼“皇军万岁,东亚共荣”口号结束。

他望了望河对岸,对岸正在上演活报剧《人间地狱》,讲的是日军统治下中国百姓的悲惨生活。他冷哼了一声,相信自己这出戏将会在观众心里投下一枚震撼弹,他要用这出戏彻底击败对手。

担任这场大戏主角的是鬼子一手捧红的汉奸演员王有来。王有来走上舞台,傻傻地站在那里,就像个白痴,木然地望着台下,慢慢蹲下去,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腿缝中。观众的耐心即将消失殆尽,大喊着让他下去请九岁红上来。王有来从腿缝中慢慢探出头,接着跪在台前。

这时河对岸的铁皮喇叭及时响起:

“乡亲们,鬼子和汉奸现在演的,是说一个地主家儿子与未婚妻一起加入八路军,八路军把他当牛马使唤,受尽屈辱。”

所有人一愣,将目光投向戏台。只见先前跪在台上的王有来不停地磕头,慢慢探出一张变得异常扭曲的脸,眼神中显示出恐惧,又有一种接近崩溃边缘的疯狂与愤怒,他先是哆哆嗦嗦地探起身,接着神经质一样喊了起来:“长官,我是来参加队伍的,不是来做牛做马的,长官不要打我……”

河对岸的喇叭又开始剧透:“接下来,他们要演这个人的未婚妻惨遭蹂躏,诬陷攻击我八路军干部粗暴蛮横,试问现场的汉奸,你们给日本鬼子做事,难道没有这样的经历吗?这不正是鬼子一向的所作所为吗?”

台下变得异常安静。这个提前剧透,让这部戏失去了神秘感和吸引力,再看台上的表演,便觉得有些夸张和滑稽。喇叭的声音彻底打断了王有来的表演节奏,他每演一步,每说一句台词,都被对岸的喇叭提前准确说出,就像他正要张嘴说话,想说的却被别人提前说出,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台上。

北村一郎有些恼怒。这出大戏高度保密,只有李华山和参与创排的王有来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呢?

北村一郎命令王有来,让他告诉观众,这是他的亲身经历。王有来哆嗦着站在台上,用发抖的声音说:

“我叫王有来,我来自……”

河对岸铁皮喇叭的声音再次盖过王有来的声音:“北村先生,请停止你的欺骗宣传,我是金森三郎……”

北村一郎震惊地将头转向小南庄。金森三郎继续高声说:“中国的百姓们,我叫金森三郎,原来是北村一郎下属宣抚班的中士,现在,我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你们,北村一郎先生刚才让人演的那出戏,全是假的,是欺骗你们的……”

北村一郎没想到,金森三郎这时会出现在河对岸。他挥着手臂向台下观众喊道:“皇军宣抚班没有这个人,这是共党八路惯用的欺骗手段!”

金森三郎继续说道:“在前不久,一次追击八路军时我被俘了。我以为会被处死,没想到八路军优待俘虏,让我自愿选择离开还是留下。我偷偷跑回原部队,却被北村先生当成叛徒准备处死我,还要通知我远在日本的家人,让他们蒙受耻辱。最后八路军宣传队救了我,让我活了下来。这就是我的经历。如果北村先生不敢承认我是金森三郎和我说的事实,那我告诉你们,北村先生屁股上有一块胎记。北村先生,你敢让大家看一下吗?”

小北庄戏台下,老百姓虽然低着头,却发出了波浪一样澎湃的笑声。甚至有人起哄,让不要脸的九岁红帮忙去看一下。北村一郎被彻底激怒了。他掏出腰里的枪冲下戏台,命令李华山的保安队立即向对岸开枪。他早和对岸附近碉楼里的鬼子约好,等小北庄的戏演得差不多的时候,以枪声为号,双方一南一北夹击八路军宣传队,彻底消灭他们。

对岸,八路军宣传队的身后果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老杜带着宣传队的十多个人立即撤到不远处的沟渠里。远处的枪声慢慢弱了下来,从碉楼方向跑步前来的一支队伍正快速靠近河滩。北村一郎僵硬的脸终于露出笑容,没错,那正是他约好的援军。他命人将河滩中羊皮筏子上的门板铺上,然后带着保安队冲了过去。

他跨上了那道沟渠,对冲到近前的援军举起手。他用手势告诉他们,活捉八路军宣传队的每一个人。他心里盘算着,一定要让他们看完自己精心准备的每一个节目,让他们从心底发出赞叹,然后再枪毙他们。

可等待他的是一梭子弹。他明明看到的是一群日军,却在不可阻挡的冲锋中毫不犹豫向他开了枪。他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就被打成了蜂窝状,倒地的时候,留在他眼里的最后画面是身后的保安队,在李华山的带领下正四下逃窜。

北村一郎死也没明白,来的不是他的援军,而是胡队长的武工队,还有前来接应八路军宣传队的一支游击队。游击队在武工队的配合下,化装成日军,头天夜里就从河的上游狭窄处利用牵引横渡过了河,迂回穿插至小南庄,按李华山提供的情报,一部分埋伏在碉楼附近伏击出来增援的日伪军,一部分与武工队一起埋伏在八路军宣传队演出的河滩附近。没想到北村一郎沉不住气,率先带人冲了过来。

没过多久,老杜洪亮的声音在小北庄的戏台上响起。

“乡亲们,我们是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的文艺宣传队,党中央和毛主席让我告诉你们,鬼子就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了。”

先前听到枪声惊慌失措又不敢过河的人群又重新聚集在了戏台下,一个后生站出来,指着小南庄方向问:“鬼子要再来了怎么办?”

老杜说:“我们的游击队和武工队都在河那边给大家站岗放哨呢!附近碉楼里的鬼子已被消灭,县城的鬼子到这里最快也要两小时,所以大家可以放心地看!”

人群爆发出欢呼。这时戏台两侧,鬼子张贴的宣传所谓“王道乐土”的标语早被揭下来撕得粉碎,两幅崭新的还淌着墨汁的标语分外醒目:“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民抗战必胜!”

戏台上,八路军宣传队的队员包括陈德崽小两口列队站成一排。老杜对着铁皮喇叭高声喊道:“乡亲们,我们精心准备了很多节目,下面,由我们给大家演唱《在太行山上》,大家跟着我们一起唱,怎么样?”

“好!”台下响起观众热烈的回应,这是久经压抑之后从内心发出的自由的呐喊。

“红日照遍了东方……预备……唱!”

队员们个个精神抖擞,张嘴唱了起来: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它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它在哪里灭亡

…………

那声音先是婉转低沉,接着逐渐转向高亢。唱的人也越来越多,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朵激越奔涌的浪花,如小溪一样汇成江河,如万马奔腾势不可当。

责任编辑 张凡羽 刘升盈

【作者简介】曾皓,四川宣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陆军政治工作部宣传文化中心创作室主任。作品曾获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全军文学新作品小说一等奖、全军中短篇题材小说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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