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母亲
2023-10-12康书乐
康书乐
一
全村人都知道母亲豁达开朗,却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静时,她就着一盏摇曳的煤油灯,一边在我们衣服的破洞上飞针走线,一边默默垂泪。
有一天,我从年事已高的三姨口中得知,我的外祖父早逝、外祖母改嫁,年仅17岁的母亲逃脱日军的追杀,后来才被我奶奶收留。
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她一无所有,穿着从邻居家借来的一身衣服,就与父亲拜了天地。从此,比父亲大3岁的母亲,挑起了偌大的一个家庭!
那时,父亲整日里神神秘秘地不着家,地里的活不会干,家中的活又干不好,吃完饭把碗一搁就不见了人影。有几次,母亲反复追问,他都谎称自己肚子疼去上厕所了。
直到在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大会上,父亲胸戴大红花的时候,母亲才知道了父亲的身份:全村年龄最小的共产党员,参加了村游击队,当选为村民大队长。
母亲要强,看到父亲在大会上受群众拥戴,心中既感到兴奋,又不甘落后,在以后的解放战争中,她开始暗暗较劲:纺线、织布、做军鞋、送军粮,全身心地投入拥军支前。
在著名的清风店战役中,本来应该是父亲带队支前,那几天正赶上他扭伤了腰,便由母亲代为“出征”。母亲怀着满腔热情,像男人一样推车挑担,不时用大嗓门鼓励大家加速前进,成为支前路上一道靓丽的“风景”。
母亲用行动赢得了组织的信任,没多久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被村民推选为妇救会主任……
1963年是个涝年,连绵不断的大雨使得唐河水暴涨,大水浸泡了半个村庄,从上游冲下来许多锅碗瓢盆,各种杂物在河水里沉浮着,还有房子被冲塌后漂下来的木头。
父亲便组织村民开始打捞,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顺水流走。接连半个月,捞上来的各种东西摆满了街道、院落,大片地堆积着,阻碍了交通。父亲自己做主,让群众选自家用得着的东西,用便宜的价格买下来,卖出的款再捐给灾区。
母亲坚决反对,她认为这件事需要向上级汇报后才能定夺,而父亲根本听不进去,认为众多的杂物阻挡了道路,影响了村民的生活。两人意见不合大吵起来,最后母亲跑出门去,连夜赶往县政府。
事实证明,母亲是正确的。组织上经过调查,撤销了父亲的大队长职务,让他担任第十二生产小队的队长。
被妻子举报,是一件很窝火的事。自此,父亲喜欢上了喝酒,但酒量又不大,二两酒下肚,就找不到北了。母亲看不惯父亲的这种颓废状态,他们便不断发生争执。有一天,哥哥、姐姐们收工回家,看到两人又扭打在一起,母亲个子大,劲也大,父亲在母亲面前,占不到丝毫便宜。母亲把父亲按在地上不敢松手,她怕父亲翻过身来与自己打,后来累了,就索性坐在父亲的腰上。
母亲彻底折断了父亲的锋芒,此后,两人无论争吵成什么样子,再也没有动过手。
二
母亲命苦,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而我患小儿麻痹症,又把一向不惧任何困难的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母亲整日里东奔西走,四处求医问药,为了给我看病,家里几乎要倾家荡产。最后,还是没能改变我一生无法站立起来的命运。
1964年,因整日里四处张罗着给我治病,母亲怕耽误了党的工作,连党也退了。那天,母亲回家就把门关上,一个人在房间里整整哭了一天一夜。
母亲就像个“双面人”,白天,她抱着我在人前谈笑风生,有时还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与别人比赛纺棉花。她的手出活快,纺出的线柔韧,粗细均匀,从来不落下风。只有到了晚上,母亲才缩在被窝里默默垂泪。
我16岁那年,看到同龄人都穿着粉红色的腈纶背心,非常羡慕,就悄悄告诉了母亲。看著我渴望的眼神,母亲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时,两个姐姐都到了出嫁的年龄,依旧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衫,而我还没有成年,却索要比大人还要稀罕的衣物,如何不让母亲发愁?但不论经历怎样的困难,母亲还是把一件粉红色的腈纶背心穿在了我的身上。母亲约有半个月的时间,不分昼夜地纺线、织布,才满足了儿子的一点虚荣。
我的身体,能自由活动的部分只有头部、右手及左脚的部分脚趾,拿起笔来很困难。在我最初自学写诗的时候,许多人都带着鄙视的目光看待,只有母亲从始至终激励我。
在家庭经济极其拮据的情况下,母亲像挤牙膏一样,从牙缝里挤出零钱,为我买来了纸、笔和书籍。她对我的支持,也招来了一些责怪——她像一个为锅炉添煤的人,自己落得一身黑,却给我带来了一捧火、一束光。
三
我结婚那年,母亲已经69岁了,但她身体格外硬朗,干活时的那种麻利劲,让左邻右舍都羡慕。
妻子怀孕后,妊娠反应特别厉害,母亲用一切心思,维护着这个从外地到来喊娘的女人。正巧远嫁北京的小妹也怀孕了,为了安心养胎回到娘家,母亲照顾着两个孕妇,乐此不疲。
有一天,母亲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挂面,一碗给小妹端去,一碗端给了妻子。妻子当时呕吐得厉害,吃不下去,怕糟蹋了东西,就端给了小妹。不久,我就听到了小妹对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数落……
原来,小妹从妻子碗里翻出来两个荷包蛋,而她的碗里一个也没有。
天有不测风云,从来不打针、不吃药的母亲突然病倒了,医生诊断是脑血栓。但母亲像一棵被风雨压倒的小草,没过多久,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尽管她拄起了拐杖,一条腿划着弯走路,但脊背上还不肯卸下我周岁的女儿。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背上托着的不只是孙女,还是一个老人的梦!
可是,母亲又旧病复发,从此卧床不起。
母亲病重时,意识已有点模糊,她把我叫到床前,从褥子下面取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纸包,打开是一叠皱皱巴巴的人民币。她说,父亲已经很久没有交纳党费了,嘱托我代交一下,再不交父亲又该发脾气了。
我鼻子一酸,眼里溢满了泪花。这老两口打打闹闹一辈子,现在她还把代老伴交纳党费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接过那叠钱,想提醒母亲:父亲已经去世15年了。可看着她眼神里的期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作者为唐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会长)
编辑/吴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