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旧事
2023-10-12程步涛
程步涛
每逢“八一”建军节,我总爱回忆战友的旧事。想起了在团里当干事时,一位副政委有许多让人钦佩的经历。
副政委叫吴登才,1946年入伍,那年他16岁。
入伍3个月后,他所在的部队过黄河南下。正是枯水季节,全团官兵每人抱着一捆秫秸秆,往水里一扔,河面上便出现了一条半隐半现的“浮桥”。他们踩着秫秸秆,“咯吱咯吱”,一颠一颤便到了对岸。
我们团是海防守备团,防区内有十多个无比坚固的钢筋混凝土防御工事。一次清扫工事回来,副政委问:“你们知道工事是哪个部队修的吗?”不等我们回答,他接着说:“那是1954年,上级本来要派我们去朝鲜支援战后建设,都上了火车,后来任务有变,把我们送到这里修了这些工事。”1954年,我们这些人刚上小学。
一次,看完电影《江姐》,副政委听我们在值班室里谈起渣滓洞、白公馆,便告诉我们,开国大典后一个月,他们部队开进重庆,过磁器口时,国民党军队放的火还在燃烧。
多年后,副政委来京看儿子,我去探望他。那时,距他转业离开部队已经30个年头,当年精神抖擞的中年军人,已經成了年近八旬的老者。他第一次和我谈起了早年转业的事。
20世纪70年代中期,军队整顿,超出编制的干部需转业到地方,那时叫“消肿”。副政委说:“你记得吧,咱们团编制副职只有两个,实际上配了七八个,安排干部转业成为一种必然。”他1979年转业时,还不满50岁。程序很简单,师里的一位领导和他谈了一次话便确定下来。就这样,他转业到我们团驻地的县财贸系统工作,一直到离休。
刚到地方,一切都是生疏的,每一天都会遇到新的问题,每一天都要处理种种矛盾。
副政委说:“不懂就学,先当小学生。”财贸工作涉及工商管理、税务、粮食、商业、金融等十多个相关单位的业务。那些日子,他每天都到这些单位转。人家有空,他向人家请教;人家没空,他就在一旁听。很快,全系统的人都熟悉了他,说他挺随和。
挺随和的人也有很固执的时候。有一年,他接手了全县清仓查库工作,按现在的说法是“查验国有资产”。说人家不配合吧,每个单位对他的到来都热情有加;说配合吧,又磨磨蹭蹭,不愿意把家底子亮出来。
他说,配合也好,不配合也好,他不着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讲明原委:“国家要改革,经济要发展,不弄清家底子,怎么改革、怎么发展?”
他一次次地去、一回回地讲,终于,表格上的,表格外的,全呈现在面前。历时一年多,清仓查库的报告摆在了县政府的会议桌上,数据翔实,为县里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说:“老吴,你为县里办了一件大事。”
后来,副政委还给我看他腿上的两处弹伤。
一次战斗中,副政委的腿部被子弹击中,战斗结束后简单包扎了一下,却发现腿迈不开了,费尽力气才挪了不到一里地。因为流血太多,他坐在地上起不来。一位战友架着他,又走了一段路,遇上了担架队,才被送到医院。
副政委说自己命大,腿算保住了。但从这以后,只要遇到阴雨天,伤疤便会发痒。我轻轻地抚摸着两块伤疤,那处凹进去的小坑,能放进去一个核桃。
解放战争打汤阴时,副政委和战友们挖地道进入城里,却被敌人围在一个院子里,双方僵持不下,战斗十分激烈。
突围过程中,敌人在后面穷追不舍,大家索性俯身在城外干涸的壕沟里,趴在双方交战留下的尸体上装死。敌人大概把他们也当成了尸体,在壕沿上转悠了一会儿就走了。白天他们不能动,一动敌人就会发觉。天黑后,沿壕沟进来一支小分队。在小分队的指引下,他们终于回到了部队。从地道进去时,他们是三十多人;出来时,只剩下几个人。
还有鲁西南战役羊山集一战,他们连200多人,战后点名,能站起来答“到”的只有8个人。
回忆起往事,副政委饱经风霜的脸上,泪水不住地流。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参军时,他们村出来8个年轻人,有伤残的,有牺牲的,健在的只有他和另一个转业到南京的同志。
告别时,副政委非要送我一段。80岁的人了,走路时依然脊背笔挺,脚板落地扎实。
如今,副政委已年过九旬,和生活在那座小县城里的大多数老人一样,每天早上到河边走走,上午戴着老花镜看看当天的报纸,有时看一会儿手机微信,他也时常回忆起战争年代那些挥之不去的往事,想起牺牲的战友。
写这篇文章时,我和副政委打了通电话。他说自己身体还行,只是右耳听力完全丧失,左耳听力也不好。我安慰他:“年纪大了,身体总会有些毛病,去医院检查检查,配个助听器。”
放下电话,我笑了,因为我这个老兵,也年近八旬了。
(本文转载自2023年7月28日《光明日报》,略有删节)
编辑/吴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