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神话传说中的音乐史料研究述评
2023-10-11曹贝琴广州工商学院音乐学院广东广州510850
曹贝琴(广州工商学院 音乐学院,广东 广州 510850)
引言
王国维言:“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故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1]随着近年考古工作的展开,大量的甲骨文、金文、秦汉简牍等文字材料问世,曾被视作“巫书”的《山海经》,其中蕴含的神话文字可与出土文献互证;载于《吕氏春秋》传说中的“鼍鼓”“石磬”等乐器,也已被考古出土实物证实。大量实例证明,神话与传说并不仅是古人想象力的衍生物,种种看似荒诞怪异的“故事”背后,实则隐含了千年前人类的生活风貌,是尚待解读的特殊“史料”。黄翔鹏曾在《乐问——中国传统音乐历代疑案百题》中对中国古代神话的音乐疑案发出数问,其中大部分至今未解。因此,若能正确审视先秦典籍中的神话传说,利用考古材料对传世文献进行“新证”,或许能重构先秦音乐历史的发展脉络,解开中国早期音乐的种种谜团。综合观察,先秦神话传说中的音乐记载庞杂,虽已有学者做出呼吁,但目前学界对此课题的专门研究相对较少,多是以补充材料的形式进行研究。基于此,本文选取目前关注较多的神话传说音乐史料研究,重新释读当代研究下的先秦神话音乐史料。
一、《山海经》音乐史料研究
《山海经》历来被称为“千古奇书”,其成书年代与作者不详,当代学者对此意见不一,但大多认为今本《山海经》成书于秦汉之际。《山海经》所载极为广博,其文字涵盖天文、地理、生物、巫术、音乐、医药等内容,堪称上古时期的百科全书。继晋代郭璞为《山海经》作注后,北宋因社会思想较为宽松,将《山海经》收入《道藏》,引得宋人一时盛行考据之风。但北宋覆灭后,“子不语怪力乱神”教条随之再生,直至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山海经》列为“小说类”中的“异闻之属”,《山海经》的学术地位跌至谷底。总体看来,在主要以儒家经典为尊的古代王朝中,《山海经》的实际地位不高。又因时代局限,不仅研究成果较少,研究方法仅以训诂、考据、版本为主,未能深挖其学术价值。
西学东渐后,《山海经》研究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王国维在考证王亥时,引用《山海经》中相关史料作为重要依据,对当时“信古”“疑古”“释古”各派都产生重大影响,《山海经》等以往“谬悠缘饰”之书地位逐渐增高。此阶段虽已能从《山海经》中挖掘研究所需史料,却因未触及《山海经》本体,研究视角较为局限。
20 世纪以来,随着学科体系的完善与进步,《山海经》研究的研究范围逐渐扩大,其中,《山海经》所载音乐史料也得到了学界的关注。对《山海经》音乐史料的梳理与研究,较早的文论有吉联抗《〈山海经〉远古音乐材料初探》。该文旨在梳理《山海经》中数条乐舞、乐器相关材料,将之分类后借助其他相关文献试图探寻其内在含义。此文在挖掘《山海经》音乐史料及文献互证方面,属《山海经》音乐学研究的初步尝试。史云《神话传说中的乐官夔与鼍鼓》[2],也是较早讨论《山海经》中神话生物与乐器的文章。从其研究方法来看,作者对书中神话生物与乐器的研究多以主观判断和文献互证为主,未做出深入论证。而后,随着视野打开和学界关注逐渐增多,《山海经》研究引入了新观念和新方法。王志清《历史的影子与观念意图下的再造:尧舜音乐叙事的建构》[3],便是在此前文献互证的基础上,引用《山海经》《吕氏春秋》等传说中的音乐史料,与《尚书》《礼记》《国语》等记载相关史料互证,结合如今考古所见乐器等文物,试图以此三者共同建构尧舜时期的音乐叙事。此文提出的尧舜音乐叙事及其历史内核,无疑给先秦音乐史学研究带来了另一视角的启发,而以神话传说、经学典籍、音乐考古作为三重证据的方式,可成为相关研究的范式。李牧的《论〈山海经〉的声音体系及其与中国早期音乐形态的关系》[4]也提出了新的观点。作者从人类听觉的角度出发,根据《山海经》对声音的描述方式,将之分为索引性声音与非索引性声音,认为所录索引性声音暗含早期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由此推测音声之间的差异建构起早期的音乐形态。此观点不失为对早期音乐形态及音乐起源问题上的大胆推测。从其研究方法来看,从声音体系上构建早期音乐形态也使研究古代早期“有声”音乐成为一种可能。另有梁奇与高丹的《上古文学中的神怪声音书写与音景构设——以〈山海经〉为中心》[5]一文,也是从声音角度对《山海经》神话的深入研究。与李牧一文不同的是,此文更侧重探讨《山海经》的声音叙事意义,是以交叉学科的视角对其文学内涵的另类阐释。此外,还有学者以音乐批评、音乐教育等其他视角研究《山海经》中的音乐史料,在此虽不一一列举,但此类不同视角的研究也对《山海经》音乐史料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总体来看,《山海经》研究虽可分为三个时期,但在学科意义上真正将其视作可研究的史料则是20世纪以后,也是自此开始,学界将目光投向了《山海经》中的音乐史料。截至目前所见《山海经》音乐研究,虽已有学者对其所载音乐史料进行归纳整理与推测探讨,但因年代太过久远、基础资料较少等客观问题,音乐学界暂未形成相关课题,暂未能窥得隐藏于《山海经》神话中的音乐面貌。《山海经》音乐研究尚属《山海经》研究与先秦音乐史研究的新领域。
二、《吕氏春秋》音乐史料研究
《吕氏春秋》又名《吕览》,是秦国丞相吕不韦召集门客,博采众家学说,经集体编纂而成的一部著作。因其广纳遗文轶事,保留下丰富珍贵音乐材料,其《夏纪》中的《古乐》《音初》甚至载有大量远古时代音乐起源的神话传说。因研究方法所限,古代学者虽视《吕氏春秋》为史料,但研究方法多以对其校正、注疏为主,并未详细探究其中涉乐内容。直至民国时期,学者借鉴西方范式研究古代典籍,成为《吕氏春秋》音乐史学研究肇始。在《中国音乐史》[6]《中国音乐小史》[7]等通史体裁音乐史论著中,均有摘录《吕氏春秋》中的远古音乐材料,将之视为“声乐的萌芽”或“器乐的起源”。王光祈也在《中国乐制发微》[8]一文中,对《吕氏春秋》所载乐律文字进行专题论述,对乐律学、音乐史学研究产生重要影响。继王光祈后,又有刘复、缪钺、朱谦之、杨荫浏等学者对此书进行多角度的深入研究,逐渐形成《吕氏春秋》中的乐律、乐舞、“四方之音”等课题研究雏形,开启新时期吕书音乐史料研究。
学科体系建立后,各学科共同推进吕书研究,使吕书音乐史料研究重获学界关注,并由此催生出各类吕书音乐史料专题研究。在古籍注疏与解读方面,除各类吕书校注外,还出现了音乐学视角的古籍释读著述。吉联抗的《〈吕氏春秋〉音乐文字译注》[9],便是撷取吕书所载音乐史料加以解读,成为研究者理解吕书音乐文字的重要参考文献。蔡仲德在《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10]中也释读了《吕氏春秋》的部分涉乐文字,肯定其乐论思想价值,为后续音乐美学思想文献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在音乐史料研究方面,王军《〈吕氏春秋〉的音乐史学价值研究》[11]、尚红的系列论文等,都是在对吕书所载音乐史料选择梳理后,对其做出的进一步研究。这些文论都肯定了吕书的学术价值,甚至将其视为中国第一部古代音乐史。值得关注的是,在这些研究吕书音乐史料的重要文论中,诞生了以吕书神话传说音乐为题的系列研究。其中,刘正国《伶伦作律“听凤凰之鸣”解谜——中国上古乐史疑案破析》[12]便是此类研究的范式。作者结合音乐学、图像学、神话学、考古学等相关知识,尝试解读《吕氏春秋·古乐篇》所载伶伦作律的传说。最终得出伶伦所听“凤凰之鸣”即为琴声,伶伦作律实为富有神话色彩可信史实的结论。此说虽引起部分争议,但学界也因此涌现出一系列对伶伦作律等上古乐史展开讨论的论文,提升学界对《吕氏春秋》音乐史料与神话音乐的关注。吕书中神话音乐的未解之谜不止于此。赵沛霖《〈候人歌〉的时代意义》[13]、沈亚丹《〈燕燕歌〉〈候人歌〉——汉语发生神话的音乐信息》[14]等,都是将目光聚焦于吕书神话中的数首上古诗歌,通过对诗歌起源、节奏旋律等方面的推测与分析,探其隐含的音乐发展轨迹与时代意义。总体来看,在已有研究范式的基础上,部分学者开始探索吕书神话音乐的谜团,就数量而言,此类吕书音乐史料研究文论仍然较少,未能形成相对系统的研究课题和结论,但在研究价值与后续发展方面,不失为研究上古乐史的新思路。
此外,在乐律学、音乐美学方面,学界也开始以吕书中的神话传说为研究对象或重要论据,开辟新的研究视角。如陈克秀在《〈吕氏春秋〉的“十二律”与“十二纪”》[15]中,就是将生律法置于“十二律”的文化背景中,将“十二律”与古时的天文地理相互联系,试图诠释“十二律”的相生理念。此种解读乐律的方式不失为研究吕书生律法的新思路,对吕书神话音乐的史料研究也有促进作用。在音乐美学方面,因吕书蕴含大量的上古乐论内容,学界对其美学思想讨论更加深入。胡建在系列论文[16]中,对吕书所载“适音”“侈乐”“大乐”等概念深入剖析,认为“大乐”即融合原始歌舞与各家思想的“全新”概念,是新兴统治阶级为合理化其地位的产物,其概念的出现标志着先秦音乐美学思想向两汉天人感应的神学音乐美学思想的转变;修海林认为,吕书中《大音》《适音》等篇含有深刻的哲学内涵,其中的“和”“适”是建立在天道自然观上的概念,同时也是“乐本体”思维观念的具体呈现;[17]刘承华在《“感应论”音乐美学的理论自觉——〈吕氏春秋〉〈淮南子〉〈乐记〉的论乐理路》[18]中,以“适音”“侈乐”等概念为理论依据,认为吕书作乐内容有丰富的“感应论”色彩,是当时音乐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外在体现。上述研究文论都在不同程度上引用、讨论了吕书神话传说,部分文论将之解读为上古时期人们思想的映射,其中部分音乐内容可视作后世乐论思想起源。
吕书音乐史料研究成果之丰硕不止于此。学界以语言学、编辑学、社会学等不同学科视角对吕书音乐史料做出解读,均对吕书音乐史料研究做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特别在先秦音乐研究领域与上古乐史研究领域中,吕书是颇具重要意义的音乐典籍之一。但不能忽视的是,就吕书音乐史料研究而言,涉及吕书音乐史料的引用、补正较多,以吕书为中心的专题史研究较少。至于涉及神话音乐的专题研究,仍是处于初步发展的新兴领域。可见,吕书音乐史料研究仍有未尽之处,是一个可持续探索的重要课题。
三、《楚辞》音乐史料研究
“楚辞”之名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 酷吏列传》,《汉书· 朱买臣传》亦有说明,意为与“春秋”对举的一种学问,与“六经”并列。直至西汉末年,刘向将屈原、宋玉的作品和汉代仿效楚辞体的后学作品汇集成一部歌辞集,共计16 篇,取名为《楚辞》。后经王逸校注《楚辞章句》时增添己作《九思》,定本为17 篇,成为后世所见的传世通行本。因《楚辞》及其主要作者屈原广受文人志士追捧,古代《楚辞》研究蔚然成风。除王逸校注《楚辞章句》外,六朝刘勰、宋代洪兴祖、朱熹等学者都对《楚辞》留有著述。经历代学者注解后,《楚辞》研究集腋成裘,构成实体性的楚辞研究史。直至近代,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等多位学者摆脱古代的注疏传统,以文学发展史、南北文化等角度探讨《楚辞》与屈原,客观评价《楚辞》的地位与价值,深入开拓《楚辞》研究,成为《楚辞》研究承上启下的重要时期。
时至今日,《楚辞》研究已然步入全面发展的新时期,不仅形成了专门的研究领域——“楚辞学”,还开辟出多个楚辞研究学科分支。鉴于上古时代诗乐舞一体的特殊性质,多数学者在以本学科或交叉学科的视角进行《楚辞》研究时,书中的祭祀乐舞与相关神话传说不免会成为焦点。如陈岸汀的《〈楚辞〉音乐文献中的乐舞、乐器、乐歌》[19]一文,便是以音乐学视角对《楚辞》所载音乐史料进行系统梳理和归纳的文论。该文在对《楚辞》音乐史料进行分类整理的基础上,借助其他上古典籍的相关音乐史料和考古文物为线索,对其中出现的乐器、乐舞、乐歌进行深入分析,透视祭礼之乐在楚地的重要性,观察《楚辞》的音乐形态特征。同样,《楚辞》也是研究楚地巫风俗乐的重要文献。孙金霞《楚乐初探》[20]、唐应龙《楚国音乐的机制及特点》[21]、黄钟骏《荆楚古音遗韵考》[22]等论文,都是以《楚辞》为研究的主要典籍之一,通过研究歌词呈现的歌舞祭祀场面与楚地相关的神话传说,进而探讨楚乐特征与解析楚地文化内涵。又因《楚辞》诗句反映诗人独特的音乐美学思想,在研究屈原音乐美学思想、中国早期音乐美学思想等方面具有特殊价值。如王纪刚《屈原音乐美学思想试探》[23]、江林昌《〈九招〉〈九辩〉〈九歌〉乐舞的源起以及先秦若干音乐美学理论的形成》[24]等论文都是以不同的角度尝试探索《楚辞》音乐起源与先秦音乐美学思想,为楚辞音乐美学扩宽了研究范围与视角。
观史料所载楚辞,这种诗歌体风靡于战国之际,成为当时南方文化的代表之一,足见诗歌体楚辞对后世诗歌的影响。《楚辞》所见巫乐传统与后世音乐文化的承继关系也就成了可供探索的课题之一。米永盈《〈九歌〉女性表演与周、汉宫廷“女乐”》[25]是以《楚辞·九歌》中的祭祀乐舞为线索,探讨周、汉两代宫廷“女乐”的作用、功能及其变迁。此文旨在通过《九歌》研究周、汉两代宫廷仪式音乐的观念变化和二者的承继关系,但作者以“女乐”作为文章焦点,无疑是开拓《楚辞》研究视角的有益尝试,为研究周、汉宫廷音乐与《楚辞》祭祀乐舞提供有益借鉴。楚声距今虽年代久远,但因楚文化对后世有较大影响,至今可从民间音乐中窥得蛛丝马迹。如陈烈《纳西族〈祭天古歌〉和〈楚辞· 九歌〉艺术特色的比较》[26]、史新民的巫音文化考系列论文[27]等,都是借助《楚辞》中的音乐史料,研究少数民族祭歌、地方巫音与先秦楚声承继关系,深入探寻不同族群文化与古文化之间的渊源。不难发现,由《楚辞》音乐史料展开的比较研究,其研究对象多为《楚辞》所见祭祀乐舞,初步形成古代楚乐承继关系研究与现代楚乐文化遗存研究的两种派别。在相关研究中,较少见考古学研究成果与方法的引用,可见对《楚辞》音乐史料的研究,在音乐史、传统音乐、民族音乐学等领域都大有继续挖掘的空间。
经历代学者不懈努力,《楚辞》研究在各学科形成多个领域,因其范围之广与研究之深远,《楚辞》一书成为楚辞学研究的中心。尽管音乐学界对《楚辞》的关注起步较晚,但仅目前所见《楚辞》音乐学研究,就已形成《楚辞》音乐文献研究、《楚辞》音乐美学研究、《楚辞》音乐比较研究、《楚辞》音乐文学研究等多个研究领域,甚至还有学者从律学、发生学等层面进行《楚辞》研究,但因相关研究成果较少,暂未形成体系。从《楚辞》音乐学研究现状来看,目前研究对象多以楚声、屈原等为主,涉及《楚辞》及楚辞体的研究较少,研究方法多以文献为主要对象。其中,除少数涉及《九歌》缘起的研究外,从神话音乐的角度对其史料进行释读较少,是几乎未经探索的空白领域。因此,《楚辞》音乐史料研究尚在发展阶段。
四、其他神话传说中的音乐史料研究
因神话传说的特殊性质,在以儒家为主流思想的古代王朝,除《山海经》《楚辞》等文学色彩较强的著作外,此类文献在“十三经”等官方典籍鲜有流传,多散见各类先秦典籍中。武义杰在《我国神话与传说中的音乐》[28]中,梳理《史记》《国语》等典籍中记载的部分与音乐相关的神话传说,对其内容做出解析,是目前所见较早研究神话传说音乐文论之一。薛睿在《伶伦时的音乐神话》[29]中,以前文所述刘正国“伶伦作律”一文为线索,通过对《吕氏春秋· 古乐篇》中的神话以及《世本》《礼记》等部分神话进行音乐学视角的分析,初步描绘上古时期的音乐面貌。从整体来看,此类研究主要以归纳梳理神话音乐史料为主,虽未对所述史料进行深入解读与推测,但可视为后续研究的基石。吕钰秀《先秦音乐史研究的传统偏好与新视角拓展——以神话研究为例》[30]一文,便是音乐神话历史研究的承上启下之作。此文在综合分析先秦音乐史领域的研究现状后,提出神话音乐可为先秦音乐史研究新视角的新观点。作者以“女娲造笙簧”的远古传说为例,分析女娲形象在各时期的流变和乐器的象征隐喻,尝试重现“女娲造笙簧”在不同时期下的真实意义,揭开音乐神话的面纱。最后,作者在文中积极呼吁,学界可将研究视角转向至史书中记载的神话传说,这或许是解决当下先秦音乐史研究瓶颈的新思路。从研究方法来看,作者将族群记忆等西方新史学概念引入中国神话传说的研究,是以跨学科的方式探索音乐神话历史研究的新范式。总体来说,此文提出的新视角与新方法,值得研究者深思。
除上述综合性研究论文外,还有论文对其他先秦典籍中的神话传说音乐做出探讨。在古代官方典籍之中,《尚书》虽为儒家五经之一,因其载有上古时代帝王及大臣制礼作乐的传说,使其涉乐史料不乏神话色彩。杨善武的《〈尚书〉等典籍记载的远古音乐》[31],便是对《尚书》所载部分帝舜时期的音乐史料做出解读,通过对黄帝、舜以及夏代的神话音乐进行分析,推测这些神话综合反映出的远古音乐。怀璐欣在《尚书音乐史料集解》[32]中,对《尚书》音乐史料分类梳理,运用“新史学”的研究方法,从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巫术等上古文化观念出发,分析、推测史料体现的上古音乐文化发展特征。此外,也有学者试图解开《尚书》中音乐神话传说的谜团。如林方直认为[33],《尚书· 尧典》成书于战国时期,其中所载“百兽率舞”的神话即战国时人假托尧舜之口,其神话实质为当时诗乐关系的认识与总汇。此说是从疑古角度所做的大胆推测,就研究方法与结论来看,作者对“百兽率舞”进行语言分析和词义解读,使此推论仍有可探讨的空间。李壮鹰对此持不同意见[34],他认为《尚书·尧典》虽成书于战国末期,但其依然保留了上古时代的信息,可从中考察当时留存的音乐痕迹。因上古时期巫王一体的性质,他以夔、舜的特殊身份为主要线索,结合“夔龙教舞”等相关神话,推测“百兽率舞”即上古时代王室乐教场面的记载。除此类对某一神话音乐的探索,学界还形成了以《尚书》神话音乐分析为重点的“韶乐”专题研究。由此可见,《尚书》中的神话音乐看似遥不可及,但在学术研究中,它们依然是研究上古音乐的重要文献依据,有待研究者的重新审视与解读。
相较《尚书》神话音乐研究,《世本》虽存有大量上古制礼作乐的神话传说,但目前所见《世本》的音乐学研究较少。《世本》共15 篇,是古代用于记载上古时期帝王、诸侯、卿大夫世系之书,其音乐史料主要见于《作篇》。吉联抗的《〈世本·作篇〉乐事类钞》[35],是当代较早辑录《世本·作篇》音乐信息的文论。此文依据8 种古代辑佚《世本》,按音乐性质与乐器名目将其中音乐信息划分为13 类,形成较为详尽的音乐信息索引。黄敏学的《〈世本· 作篇〉见存音乐史料》[36],便是以吉联抗辑录的音乐信息为参照,结合考古材料和相关文献对神话所见乐器进行研究,认为《世本·作篇》所见乐器发生次序的“反背”特征为上古乐史“层累说”的具体表现。此外,《世本》所载“女娲作笙簧”“伏羲作琴瑟”等神话传说也引起部分学者探究。总体来看,《世本》音乐史料研究是先秦音乐史学亟待探索的又一课题。
结语
王子初曾感叹道:“从叶伯和到杨荫浏的半个多世纪中,我们的音乐史始终是拄着古代神话传说这根拐棍彳亍前行。”[37]自贾湖骨笛、曾侯乙编钟等先秦音乐遗物被陆续发现后,音乐学界逐渐改变以往对待神话传说的传统观念,以更为科学的态度进行神话传说研究。纵观当下先秦音乐史研究,曾被视为古人幻想的神话传说在考古新发现的有力证据下,已成为填补音乐史空白部分的可信史料。因此,即使在年代太过久远、研究难度较大的背景下,也有不少学者提倡或参与到先秦神话传说专题研究中,广泛应用考古学、人类学、神话学、社会学等理论方法,对伶伦作律、女娲造笙簧予以不同解读。透过所见音乐神话历史研究,在剥离神话的象征性意义后,上古乃至远古时期的音乐发展脉络越发清晰,其象征背后隐藏的隐喻内涵与族群记忆随之呈现,这或许是解开音乐起源古老谜团的另一种可能。目前先秦音乐史领域以神话传说为研究对象的论文尚属少数,暂未出现较多可参照的研究范式,致使研究方法与内容纷杂不一,各神话传说的研究相对孤立,仅有少数神话传说构成专题研究。这是目前音乐神话历史研究的困境,也是在众位学者努力下未来研究的必经之路。正如历史学总是难以还原历史的“真相”,但在每次的重新审视与解读中,我们也将越来越接近“真相”的边缘。音乐神话历史研究亦是如此。在我们不懈追问音乐起源的同时,也将填补先秦音乐史的空白与缺憾,不断“改写”中国古代音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