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刘承华《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论纲》序
2023-10-11罗艺峰西安音乐学院陕西西安710061
罗艺峰(西安音乐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1)
我在不久前的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描述当代中国音乐美学的学术态势:
音乐美学作为音乐领域最具思想性质、最富有探讨精神和批判精神的学科,在当下已经呈现出学科分立与“错开讲”的发展态势,其主要表现是,在“经典音乐美学”之外,产生了“传统音乐美学”学科;在“中国音乐美学史”之外,产生了“中国音乐思想史”学科,呈现了一个多元并存,协同发展的大局面。[1]
显然,在这个大局面中,“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极。按美学的学科性质和中国文化理解,音乐美学当然是“道”,是音乐之道,这不仅是庄子“所好者”,也是许多中国音乐学者所好、所求者;而按中国哲学,道技是统一的,道者技之道,技者道之技,故必“进乎技”,才可能有关乎传统音乐的美学探讨。若不从庄子庖丁解牛之“道技论”来谈,实难以醒豁本书之深旨,故有序文之题。
深旨何在?有何内涵?为什么要建立一个新学科?此皆来自问题,来自西方的音乐美学面对中国传统音乐合不合适的问题,且是个大问题。
俗语谓:“鞋合不合适,脚知道。”
庄子说:“忘足,履之适也。”当脚没有穿鞋的感觉时,鞋就是合适的,以至于可以“忘适之适”,连合适的感觉都没有。
承华教授也说:当你穿鞋始终是“适”,此“适”又已经达到让你彻底忘记有所谓“适”和“不适”的问题时,那就是“适”的最高境界——“道”的境界了。
故其求传统音乐之道、之适,自为必然、应然、实然也!
岂不闻古人云:“履,足所依也。”又岂能不知前人告诫:“不辨衣履”之荒唐?
是故不能不辨析用建立在西方艺术音乐和哲学美学基础上的音乐美学,来解释和评断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的中国传统音乐,为什么总是觉得缺点什么、觉得不那么贴合?人们常常感叹这只鞋似乎不怎么合脚。其实,站在中国文化土地上的“脚”是知道的,许多传统音乐家往往对美学敬而远之,常常觉得不适或不免削足适履的尴尬,不就很值得思考吗?
为什么尴尬不适?正是承华教授指出的,因为我们没有一双合脚的“鞋”,也即说明传统音乐之道、之技的传统音乐美学学科阙如。
承华教授此一文采茂然的大书,不妨说是在做这双鞋,其针线细密,纹路清晰,心思深远,气脉通贯。本书作者前期所出版的十数本著作和百多篇论文,或可以视作为写作本书所准备的“针线”、设计自己产品的“纹路”、清理学科的内在逻辑“理路”,终至于让它成型、清晰和合适起来。
我以为,本书有这样几个特点是不可不说的,即:自觉的学科意识、思辨的学术品格、丰茂的文化知识、明确的价值指向。
为什么要创造一个新的美学学科?所谓“学科”,总是一个知识和观念的系统,它建立在对象的确实存在、范畴的厘定和独特的概念和方法之上。中国传统音乐美学,当然有自己特有的音乐知识和美学观念,更有特别的文化理路和精神诉求,往深里说,还有我们中国人特有的音乐哲学,并表达为中国文化独有的音乐形态、音乐术语和许多生命力极强的美学范畴,其文化放送力直达今天!那么,为什么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晚出呢?
承华教授对此有切肤的认识:
因为我们对中国传统音乐的美尚未做到理性的把握,也缺乏真切的感性体验,它对于我们来说是模糊的、不清楚也不真切的。
在现代民族器乐的创作中,真正能打动人的,或者真正以一种传统精神、一种审美情怀打动人,能够使我们陶醉其中的作品确实比较少,原因就是没能抓住中国传统音乐中的审美品格、审美元素;之所以没有抓住,就是因为在这方面思考不够,研究不够。
是仅仅在音乐形态上做些介绍和分析,还是深入到音乐的深处阐释其美和意义?这就需要对它的阐释方式有所突破。这个突破,就有待于我们对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的研究有所突破,因为它能够提供阐释所必需的观念和理论。
在我们看来,我们对古代音乐美学理论的研究,只有最终实现在现代传统音乐美学的理论建构中,并进入具体的传统音乐的创作、表演和审美活动中,它的意义才算最后实现。①摘自刘承华《中国传统音乐美学论纲》,人民音乐出版社将于近期出版。
作者警敏地指出:要实现这个意义,短板是音乐美学。
可见作者对自己要做什么十分清楚。其一,从美学作为思辨性的理论学科来看,需要理性、清晰地把握传统音乐之美;其二,从现代民族音乐创作来看,要抓住传统音乐的审美品格、审美元素;其三,对传统音乐的美和意义的阐释方式需要突破。
作者从对象、方法、意义、价值等方面展开了自己的求索。
中国传统音乐美学以传统音乐现象为直接研究对象,其主要任务是将这一对象的独特之处从理论上阐释清楚,故本学科尤其注重传统音乐的特点研究。
承华教授首先指出:特点总是在比较中才存在,也总是在比较中才能够凸显出来,对特点的研究在比较中也才能够自觉起来。如是,本书涉及了中西—古今比较,在“道”的层面即美学理论上,古希腊美学、古典美学、近现代美学、当代乃至后现代思想,都有涉及,以见中西美学的不同;也区别了中国传统音乐美学与中国音乐美学史和一般音乐美学,在学科对象、思维方式和逻辑理路等方面的不同,以见古今思想及各科学术差异。进乎“技”的层面,作者区别了传统音乐形态学与传统音乐美学,因为不是什么传统音乐现象都能够进行美学转换,也并非都能够生成审美意义。如此,则需要深入探讨中国传统音乐的诸种独特现象,如声音形质、形态打磨、文化母题、审美韵味和地方特色等,乃至独特的音乐概念、范畴和音乐技术,都需要认真思考和研究,以揭示出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的内涵,分析其逻辑关系,进行学理建设。
这当然就要有理论思辨。本书作者对相关知识、所涉问题、思维特点、历史背景、人文传统等,层层深入,细细剖析,引导读者进入宏阔深远的思想世界和蕴机启人的音乐美境。
如,归纳出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的四个理论特点:(1)理论的本质是意义阐释而非规律揭示;(2)思路运行遵循的主要是内涵逻辑而非外延逻辑;(3)审美判断的价值取向更强调互文性而非独创性;(4)理论的最终目的是体验与实践而非单纯认知,独特性总是来自特殊地域的文化传统。这对我们学习和认识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有基础性的理论指向。
又如,对揭示逻辑关系、开展学理建设的思考,涉及了中西方的一般学理原则,其理论带有浓厚的分析品格。本书作者比较了西方元素组合论与中国元气化生论的思维逻辑,对于我们学习和研究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有指导性意义,此也即中国人的思想方法问题,这是中西美学的根本性差异。我们若要理解本书中为什么画论、诗论、乐论、美论可以打通来讨论,为什么“心”“意”“情”“神”“韵”能够混融起来研思,进而理解中国和西方许多不同的美学观点,舍此很难进入。
再如,对新方法的引入意义有自己强调的重点,即获得某些现代学理元素,尤其在运用新方法解决新问题的同时突显出其重要性。古代音乐美学资源需要经过现代阐释,才能更好地进入传统音乐美学的理论建构。作者把现代西方思想资源用于解释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的某些重要观点,揭示出非主客二分的中国文化精神的可贵性,获得了对古代音乐美学“物感心动说”和“移情说”等重要思想的更为深入和全面的认识。
更如,认为中国传统音乐之所以具有独特的审美品格,正是源自它所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这样就必然进入中国传统音乐的文化背景,进入中国人独特的声音世界,从而有对传统美学的“气”“韵”“情”“味”等诸多概念、范畴和理论的阐论。因为,传统音乐不仅是一种音乐现象,同时还是一种文化现象。这就自然地带入了文化母题的研究和文化背景的思考,引领读者进入一个丰沛诗化的文化知识园地,得到传统音乐美感的滋润。
我们不难在书中读到许多今天的人们已经生疏了的传统文化知识、美学知识、音乐知识。如书中结合具体音乐作品对“月亮”母题、“山水”母题、“渔樵”母题、“情感”母题、“花鸟”母题等论述,就颇具新意。作者阐发出民间传统音乐的自然生趣、古琴音乐的文人理想、传统音乐的山水情调、中国人对阴柔之美的偏好、传统文化对道技统一的追求,等等。如作者所说,母题的不同意蕴,亦即不同的文化审美内涵,它在中国文化中孕育生成,反映这些母题的传统音乐作品,构成中国传统音乐长廊中的一道特别的风景。作者对“韵”这一重要审美范畴的内涵变化进行的美学史追溯,对“韵”在不同媒质中的表现特点的揭示等等,也很有理论价值。这方面的内容,作者行文沛然有韵致,知识丰茂而解释活络,既反映出承华教授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学养,也反映出作者对传统音乐技术的熟悉,而避开了常常被人诟病的某些美学理论的高蹈虚玄之说。相信无论是音乐美学读者或传统音乐家,对此都将有所会心,获益不浅。
当然我们还是要回答,建立这样一个新学科的意义和价值何在?读者不难发现,本书作者的理论价值指向非常明确:补齐理论短板,服务音乐现实。
本书明确指出,传统音乐美学就是当下的理论短板。创建这个学科的意义,就是为音乐实践提供美学观念、规律认识、意义阐释,然而我们却长期没有这样一个学科。承华教授分析了传统音乐与传统文化精神的密切关系,传统之所以不能“绕过去”的理由,传统音乐为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之“根”,为什么我们在面对传统音乐时,往往实践上道不明,理论上说不清?就是因为传统音乐美学阙如。作者希望学术界的同行倾注更多的精力给这个学科,有更多的同道加入建设者的行列,能够使这块短板不再短,使中国音乐这个“桶”能够装满水。这便是这一理论学科的价值。
理论学科如何服务现实联系实践?还是要回到道技统一的思路上来。本书中对传统音乐表演中声音形质“打磨”的美学分析与讨论,不是演奏指南或作品赏析,而是以服务于演奏和创作为目的的理论凝聚和升华,对演奏、演唱者有指导性意义。这方面学术创意不少:如作者对“声音张力”的能量分析、器乐表演技术对声音“打磨”的阐释、古今唱家如何进行声音的“收拾”,等等,更可见出作者对传统音乐技术的掌握,可谓是真正体贴到其中的妙处。本书对“音乐语气”与所谓“乐感”关系的逻辑解释也是如此,对这个可以感知却难以言说的问题,作者做出了可贵的探索。他指出:音乐的独特逻辑,来自思想的逻辑、情感的逻辑、生活的逻辑、语气的逻辑,如此,创作者和表演者才能找到音、句、段、曲各个层次上的“章法”。作者还提出了非常有意思的“句思维”,讨论了“乐意”“语感”和“语气”生成的逻辑关系,进而凝聚出相应的美学原则。凡此,都是美学的,而非仅仅是技术的,强调了“道”“技”的统一并指向最终目的——“艺”。这便是序文题目所谓“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的落实了。
当然,本书亦有些可以进一步探讨的地方,相信读者自会有所思悟,这也是任何美学学科的理论价值之一。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既已落生,还须为它的前途担忧吗?美学学科总是处在未完成状态,它是一个少年学科,总在成长中,却永远不会老去。
是为序。
壬寅年春分
于西安大兴善寺旁听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