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人生改造论与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功能观念的发生
2023-10-10李淑婷
摘 要:社会-人生改造论是现代学人在启蒙救亡与教育救国的文化语境中,为实践新民与强国的历史重任而提出的一种创造性功能构想。表现在艺术教育领域,该功能以高举艺术为情感利器,将艺术审美的超功利性与现代教育资源的功利性结合起来并建立了紧密联系。其一方面将艺术审美活动与个体情感价值的实现结合起来,向内强化艺术教育的人生改造功能;一方面又将这种向内的人生改造指向与向外的社会现实相关联,努力以审美个体丰富的情感体验驱动社会生活改造。正是以社会-人生改造论为指引,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充分彰显了艺术学人欲救国先救人的济世情怀,以及对现代國民自由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
关键词:社会-人生改造论;现代中国;艺术教育;功能观念
社会-人生改造论是现代学人在启蒙救亡与教育救国的双重变奏中,有意将艺术审美活动中的情感价值实现与现代教育资源相结合的一种创造性功能构想。其精神实质乃是艺术学人基于对艺术审美活动的理解和把握,普遍倡导借助艺术教育来实践现代中国社会-人生改造、以艺术教育关怀个体生命情趣,使其不断蕴藉乃至超越社会现实苦闷的理想生存状态。作为现代学人有意设计的学术救国的顶层环节之一,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自发轫之初就被赋予了人生改造的现实需求和强烈的社会使命。恰如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中所剖析的,五四学人早已从洋务运动的器物技术层次救国与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的政治制度层次救国的困境中,自觉转向思想文化救国,强调要想实践改造国民性、拯救腐败社会现实的重任,“只能从彻底转变中国人的世界观和完全重建中国人的思想意识着手”,“如果没有能适应现代化的新的世界观和新的思想意识,以前所实行的全部改革终将徒劳无意”[1]。正是根植于“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逻辑范式,以及蔡元培等美育学人大力倡导的“美育救国”的学术语境,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才能够始终以强大的文化在场性,将自身介入并安置于社会-人生改造的宏伟蓝图中。其一方面与先前发生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文学革命等理论思潮相呼应;一方面又以艺术作为有效拯救社会现实、改造人之精神世界的情感利器,致力通过艺术教育实践涵养国民精神、完善国民人格,进而挽救民族危机、改造社会现实的时代使命。
一、社会-人生改造指向
与艺术教育的情感生成维度
正如西方美育家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极力强调的,我们只有通过更高的艺术才可以拯救人性的分裂,“恢复被艺术破坏了的我们自然本性中的这种完整性”[2],使人重新回归自由完满的人格状态。艺术对于现实人生有何意义,如何通过艺术教育推动完全人格的养成、精神境界的提升以及自由生命状态的实现,如何借助艺术教育介入并解决社会现实危机,同样构成了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功能发生的核心命题。其中的关键问题是,现代学人是如何将艺术教育从传统“安身立命”式的伦理道德教育以及近代日趋强化的工艺技能教育中独立出来并完成现代性转换的,现代艺术教育又如何以自身学理的特殊性积极阐释并践行了挽救社会人生的功能诉求?
其实,早在以康德、席勒、叔本华为首的西方现代美学思潮涌入现代中国的过程中,以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为代表的第一批美育学人就已经注意到艺术审美活动的情感价值。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中西现代艺术审美文化契机的不同,又决定了现代中国艺术学人在吸收与接受域外艺术教育思潮的过程中,有意将艺术审美的非功利性与教育的功利目的相结合,更加强调要以艺术审美活动弥补人之精神世界的缺失、以个体生命情感的满足和升华拯救现实人生的情感,而非完全照搬西方以情感恢复对抗科技理性的美育范式。比如,王国维就曾在借鉴叔本华悲剧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将艺术审美视为有效远离社会现实的拯救之道,指出艺术实践可以“使吾伎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3]。现代美育学人对艺术审美实践之情感功能的推崇,同样构成了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发生的理论基点。正是从疗救社会现状和革新国民精神的逻辑前景出发,“社会道德衰败论”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成为现代学人积极鼓吹艺术教育的立论前提和言说基础。具体而言,无论是借图画教育发挥国光以便与欧西各国相抗衡的刘海粟,倡议以艺术教育实现美的关照的吕凤子,以通俗教育和德谟克拉西艺术救济国人道德的吴梦非,以音乐教育革新国民“人心险峻”“逐利营私”等旧习俗的李鸿梁,亦或是试图以教育的歌曲和戏剧的歌曲纠正国民或“孱弱”“骄矜”或“鄙野”“流利”偏颇的唐学咏,还是周玲荪、陈仲子、萧友梅、林风眠等人,均反复诉说着现代国民思想的低下乃至社会道德的腐败没落已经达到极点了。可以说,通过现代艺术教育弥补传统智识教育与情意教育之间的鸿沟,努力为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提供可以有效实践的精神出路,已经成为学人共识。
亦是从疗救个体情感趣味、修复人之完满精神的现实需求出发,蔡元培、梁启超、丰子恺等现代学人先后对清末以来艺术教育领域中存在的手艺化或者技艺化、实用性教育倾向,以及伴随西方理性思潮而来的科学至上、科学万能倾向进行了系统剥离。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中国现代艺术教育是在对艺术与科学的关系问题进行反思和梳理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通过对艺术与科学所秉承的不同文化精神的深入思考,中国现代艺术教育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理论价值与实践领地”[4]。现代艺术学人正是以社会-人生改造为功能指引,在对艺术与科学观念进行有意剥离的努力中,不断开拓并强化了艺术教育的情感生成维度。比如丰子恺在阐述《艺术教育的原理》时,就曾对教育者将艺术科视为科学补助品的观念进行了猛烈批判,指出“科学和艺术,是根本各异的对待的两样东西,艺术科的图画,有和各种科学一样重大的效用”;若是“把图画科看作其他科学的补助品,那么,艺术附属在科学里面去,学生的精神上,缺少了一项艺术的享乐的和安慰的供给,简直可说变成了不完全的残废人,不可称为真的完全的人”。由此,在现代艺术教育的展开方面,丰子恺继续倡导要以“绝缘”的审美态度关照具体艺术形态,指出:“第一要使他们不可联想到实用上去,但使描出当时瞬间的印象。看画的时候,也要注意使心安住在画中,但赏画的美,决不可问画中的通哪里,画中的人姓甚,画中的花属何科,否则他们仍旧不算懂得艺术科。”[5]可以发现,丰子恺等艺术学人肯定和继续张扬了王国维等美育学人以艺术和审美活动培养完全之人物的学术理想,强调艺术的价值应该是引导人以“绝缘”的审美态度发现艺术实践中的精神趣味、滋养个体生气灌注的生命活力,在此意义上以情感丰富的艺术形式净化人心、净化社会,使其不断超越现实生活的有限性,最终实现现代国民生命状态的自由解放。
二、现代中国早期艺术
教育实践社会-人生改造论的可能性
由此不难发现,尽管现代中国社会的有限性在极大程度上阻碍了人之情感价值的有效实现,但现代学人始终没有放弃疗救现实、改造社会人生的学术热情。在现代艺术教育领域,他们纷纷以艺术为情感利器,一方面将艺术审美体验的满足与个体情感世界的恢复联系起来,向内强化艺术教育对人之心灵世界的精神滋养功能;一方面又将这种向内的人生改造指向与向外的社会现实相结合,强调以个体艺术审美活动的情感体验促进、推动社会现实改造。在对社会与人生双重改造的基础上,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实现了从单纯艺术教育向个体生存境界的超越,并在此意义上积极实践了由苦闷现实向自由生存状态的现代转换。
(一)以艺术教育提升人之精神修养
首先,以艺术审美感兴活动彰显创作者的审美趣味与独特精神,以个体生命的创造性活动培植国民群体的创造人格,成为现代艺术学人的普遍共识。丰子恺、刘海粟、汪亚尘、俞寄凡、周湘、周玲荪、李鸿梁等推崇提倡艺术写生的原因,就在于写生画所传达的个性、自由和创造三者兼备的精神趣味,可以有效激发现代审美群体精神人格的养成,改变国人刻板、平庸的生存状态,使人生充满生命活力。丰子恺就格外注重艺术作品中的个体意志与自由趣味。他在《画家之生命》中对此解释说,图画创作并非是对自然事物的简单模仿,“必加以画家之感兴,而后能遗貌取神”。因此,即使面对同一自然事物,由于创作者“所画趣味悬殊”以及个体“感兴不同”[6],亦能创作出具有不同艺术倾向的作品。亦是从该角度考虑,李鸿梁等认为现有艺术科临摹花纸、教师作品或博物标本作教材的方式,全然偏离了以艺术培养学生“自然的趣味”“高尚的审美心”以及“意匠和创造力”[7]的情感指向,严重束缚甚至全然不顾学生的天然情趣,仿佛是把自然活泼的学生变成了机械的印刷工具。周玲荪同样重视人之天性于图画作品的自然流露。他指出,个体艺术精神境界的提升必须从自身创作经验而来,艺术教育者不应忽视学生实际程度,要求学生刻意模仿特定画派或特定画法。这也使他在《审查江苏全省中等学校成绩展览会图画成绩的意见》篇,能够从自在画与写生画、图案画、用器画的数量占比中注意到各校仍以临画为主的弊端;并再次强调只有写生画和图案画才具有描绘自然妙趣、发展创作者个性的功能指向,其表现于个人方面可以陶冶心灵、触发高尚优美之情感,表现于国家层面可以革新国民创造性,应用于工业则能够促国民实业之提升。同样围绕临画与写生,余琦则以表现个性之美的活用法作为图案教授核心,指出传统临写式的机械教育注定无法完成新式人才的培养更不用说建设新人生观了,唯有活用才能传达创作者的独特精神趣味。借用俞寄凡和周爱周的说法便是,图画教授一为想象能力之培养,二为自由人格之养成,并在自由主义教授法中使“儿童天机愈益发达艺术教育得以圆满”[8]。
其次,现代学人特别强调艺术对审美个体的情感陶养作用,努力以艺术审美体验开创人之生存的情感维度,实现个体情感的创造性表现与自由解放。吴梦非指出,我国音乐教育同样存在德国音乐教授中以“磨炼听觉,熟练实技”为特征的机械論培养模式,提出音乐教授的真正目的在于“把音乐的精灵,注入儿童的肉和血之中,去陶冶他潜在内部的音乐性”[9]。刘质平正是看到了音乐具有塑造伦理、影响精神状态的功用,才于《我国音乐教授的缺点》中批判现代学校唱歌教材及教授方法选用不当的现象,指出现代音乐科虽被确立为官方课程十年有余,但其所具有的抚慰民心、维护安宁的教育功能价值并未实现。周玲荪在《教授音乐应该怎样?》中将其系统归纳为“陶冶学生性情”“涵养学生道德”“舒畅学生血气”“振刷学生精神”等功能指向,认为只有具备“高尚、优美、宏壮、活泼”[10]品格的现代音乐才可以承担艺术教育的情感育人功能。反观社会上流行的俗词艳曲和宗教歌曲,不仅无法带给个体情感陶冶的满足,反而有可能将人的道德发展引入歧途。李鸿梁同样在《音乐与道德》篇强调,要根本改造国民陈腐思想必须从改变社会分子的道德基础出发,而要彻底改造道德基础必须从革新现代音乐入手,发挥音乐陶冶国民性情、涵养国民道德、舒畅国民血气、振刷道德精神的美感教育功能。简而言之,就是要以音乐感化国民荒唐卑俗的性情,养成高尚纯洁的精神生活;反之,若是继续倚重职业教育或者实用教育,那么仍旧无法疗救黑暗污浊的社会,完成建设新人生观的时代使命。在革新艺术教育形态的基础上,欧阳予倩还强调集文学、美术、音乐、语言、动作五者于一炉的戏剧,不仅具有感化社会人生之用,而且比音乐实践更加明显。其就欣赏者个人而言,可舒缓性情、矫正青年道德之偏颇,就整体而言则可“训导”并“美化”社会。正是在该意义层面,欧阳予倩认为无论是取材中国传统故事而成为古董品的昆曲、二簧,还是取材于“淫杀迷信”小说的旧剧均无法完成改造新民的历史任务,并因此将以上戏剧从现代剧的选材范畴中剔除。
(二)以个体精神修养驱动社会生活改造
首先,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倡导发达个体的审美鉴赏与审美创作能力,强调以艺术审美活动滋润并改造枯寂的人生,从而使现代国民群体实现审美人生的享受。围绕如何以更有效的方式触发具体艺术形态美感方面,吴梦非、吕瀓、周玲荪、李鸿梁、欧阳予倩、傅彦长、何孝元等艺术学人一致表现出以美学经典命题中的合规律性思想统摄艺术形式的审美倾向。邢邵武先后在《图画之内容与吾人心理之关系》和《画面上之平衡感》中表明,真正富于审美能力的欣赏者必定以艺术作品之题材、线条、色彩的调和关系为审美标准,从而借线条与色彩触发吾人之美感,借内容感发吾人或优美高尚或壮伟庄严之情操。对于如何组织安排使其成为美之材料,俞寄凡在阐释图案价值时有更明确的表示。他认为,图画教育之所以具有“养成辨别自然物,及制作品的美丑的能力”,重新激发并培养国人“美的情操”的功能,就在于创作者可以审美的眼光“变化自然的形态,按排错列,增他的美趣”[11],从而使简单的图形也孕育出丰富的妙趣。至于何为美感,周玲荪在《美感与教育》篇将其明确定义为:“我人对于天地万物起一种无意识审美的观感之谓也。”作者指出,虽然美感具有“精神焕发,志趣超脱”的强大功用,但这种主观美感并非人人都可获得,唯有美术家能够“以审美之心理观察天地万物”,其所创作的美术品又可“引起他人之美感”。周玲荪据此将学校图画、手工、音乐科与改变现代中国积垢满目的现状联系起来,建议以艺术教育培养“思想纯洁,心气和平,见识高远,判断明决”[12]的现代国民,使人人都能够养成几分主观的美感。郑鑫也曾在《小学校图画手工宜如何教授》提出,图画手工科皆具有“养成生活之技能”“启发审美之感情”[13]的美感价值功用。美育会员袁荣则从中等以下学校图画手工教授均不注重美感的通病出发,强调美育就是要以先进的艺术教育理论指导图画音乐等实质性艺术,“牵引大家发展审美的观念”[14],以艺术教育美感功能触发青年美的享受。
其次,以艺术介入并美化枯寂的社会人生、蕴藉个体现实生活的苦闷,以艺术教育所塑造的审美生活重塑甚至取代国民现实生活,成为衡量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功能发生的重要标准。围绕如何借助艺术教育改造社会现实的问题,现代学人明显表现出反对消遣娱乐的人文关怀。以戏剧为例,就像民众戏剧社同人所宣称的“当看戏是消闲的时代,现在已经过去了”,戏剧理应是“推动社会使前进的一个轮子,又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光镜”,是“正直无私的反射镜,一国人民程度的高低,也赤裸裸地在这面大镜子里反照出来”[15]。并因此而号召建立自由戏院,强调以艺术化的戏剧表现人类高尚精神理想。而如果我们将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致力于满足个体情感价值需要以及改造现代中国社会现实的价值追求,放置于社会-人生改造的历史文化场域中,可以发现,它不仅深刻影响了五四及整个现代中国艺术学人的理论判断,而且极具代表性地引导了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的功能取向。恰如刘海粟在《为什么要创办校友会月刊》中所分析的,“艺术是表现人生的”“只要看至笨下愚的人,他看到绘画和雕刻,也要默默点头,欣欣叹赏,流连忘返,生出一种感觉和情绪来,觉得他精神上,有种安慰,所以从艺术上可以安静人们杂乱的心思,安慰人们痛苦和悲哀,忘记利害的争执,消除作伪和欺骗的观念,并且能够振拔人们的堕落,指导人们的迷慢,发展人们创造的本能,使人们快乐,使人们向生的一条路上走”[16]。这也就不难理解周礼恪为什么在《苏州艺术》中为艺术教育的存在合法性积极辩护,宣称“艺术就是可以兴奋精神生活上愉快的东西”“可以消除生活中一切苦恼的”,并因此而积极号召艺术学人“应当引导全民众向精神生活上施展的开发,追求人生的真幸福,叫民众认定精神愉快,是第一生活,比吃饭还要紧”,若是“人人得到精神上的快乐以后,能使没有饭吃,或者没有吃饱,天下也能太平了!”[17]
三、社会-人生改造
与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功能观念的建构
正是秉承着对艺术实践规律的探讨和把握,中国学人始終表现出以社会-人生改造为思想导向,以艺术审美活动的情感修复能力强化艺术教育功能观念的价值取向,指出艺术“能提高感情生活,提高人类理想,能使人类感情与兴趣得正当的发展而有以创造,能调协物质文明,帮助工艺发展,能完成人类真善美的健全人性,使人类生活进化至于尽善尽美的境地”[18]。换句话说,社会-人生改造论不仅彰显了现代中国学人积极挽救社会现实的鲜明责任感,更为现代中国找了一条通过艺术教育来改造人生、改造社会以求实现个体诗意化生存境界的理想之路。
(一)以社会-人生为导向建构现代艺术教育理论
1.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将艺术教育者置于社会-人生改造的中心,始终强调要以教育者强大的精神人格注入、影响并强化接受者的精神状态。因此,在艺术教育者的选取方面,俞寄凡、唐隽乃至同时期的汪亚尘、周玲荪等一致认为,办学者既要选聘合格的艺术教员,教员亦要注重自身艺术修养的提升。俞寄凡就曾在《对于江苏省教育会小学校图画手工成绩展览会的意见及该科进行上的商榷》中明确提出,“教师的实力”是实践艺术教育的首要条件,“无论哪种学科,教师要是没有实力,断不能得到良好的结果”[19]。至于如何培养符合规范的艺术教育,俞寄凡在《艺术教育家的修养》篇将其规定为“艺术的修养”和“教育的修养”两个具体方面,认为艺术教员既要尽力研究艺术教育课程,也要努力提高自身的艺术教育修养,并着重强调“教育的修养范围虽然广大,最要紧的就是修养自己的人格,修养陶冶的精神”[20]。唐隽在《艺术品要怎样地去认识和批评》中更为明确地指出,“艺术家是为追寻正当的人生而研究艺术,为永续正当的人生而研究艺术”,“是一个借艺术追寻正常人生;扩张、继续正当人生的人”[21]9-10。很显然,在为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寻找艺术家这一点上,他们始终关注的是艺术家修养与现代国民生命状态的交互关系,并由此将艺术教育的功能问题与社会-人生改造联系起来,全面凸显并不断强化艺术教育的社会人生取向。
2.如何培养具有现代艺术教育精神的批评者,也成为李朴园、唐隽及刘海粟等人的探讨热点。在李朴园看来,通过真正秉承艺术精神的现代批评者,“一面为群众教导着艺术家,使他们知道怎样去产生好的作品;一面为艺术家教导着群众,使他们知道怎样去欣赏好的艺术作品”[22],才能理清艺术界日渐荒芜的混乱现象,艺术才能获得正当的发展途径。那么,现代艺术批评者的学术修养应如何培养,艺术批评者在具体鉴赏过程中又应该采取何种批评态度?李朴园据此提出五点建议,明确要求批评家既要具备一般的常识、一般的哲学头脑、美的哲学的修养、一般的史的知识以及艺术史的特殊修养五个方面的能力;又应具备敢于说真话的批评态度,要敢于直抒己见地阐述自身的批评见解、敢于批评艺术作品的价值,努力发掘艺术作品所传达的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唐隽则针对现代批评家普遍存在的批评误区,认为艺术作品中自由流动的生命情感,才“是艺术品里面最宝贵的灵魂”,因此“艺术品的认识与批评在‘内心不在‘外表;在内容的‘生不在显相的‘形”[21]12、14。而“生”作为理解艺术创作与艺术批评的重要话语,不仅显示了唐隽将现代艺术教育从工艺技法取向及装饰人生取向中剥离出来的努力,而且表明唐隽为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寻找到了以艺术实践活动中自然流露的生命活力重新审视艺术形态、张扬艺术情感价值的批评准则。
可以说,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开创的是潜移默化式的、以感化育人的实践路径,呈现出鲜明的去知识化、去技能化功能取向。现代艺术学人普遍认为,要想真正强化艺术教育的情感价值,不仅要保证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的核心教育形式,比如图画、音乐、手工等纳入必修课,适当增加各类艺术形态的教授时间;扭转国民普遍轻视艺术教育,甚至将其视为娱乐消遣形式的陈旧观念;更要注重个体审美感受能力的解放和培养,努力为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实践找到回归感性、呵护感性的发展之路。比如,刘海粟就曾在《寒假西湖写生日记》中强调“美为人人本性固有的,苟非误用其美”,认为美术作为具体实践艺术教育功能的形态,“第一须使社会深知美非专供吾人消遣装饰的作用”“第二要使一般业美术的人,授以相当的学问,从大的广的方面着想,尊重人格,不至误用其技能,明了美育的本旨”[23]。面对现代中国长期忽视艺术教育的现状,以艺术审美净化人心、净化社会,最终解决社会现实问题,始终是丰子恺、刘海粟、吴梦非等艺术学人的关涉重点。直到提议“废止艺术科”后的20世纪40年代,丰子恺还在《三十年来艺术教育之回顾》中,再次为艺术教育的社会-人生改造功能积极辩护,强调现代中国“图画科之主旨,原是要使学生赏识自然与艺术之美,应用其美以改善生活方式,感化其美而陶冶高尚的精神(主目的)”“音乐科之主旨,原是要使学生赏识声音之美,应用其美以增加生活的趣味,感化其美而长养和爱的精神”[24],而非要求养成人人都有描画、唱歌的专业艺术技能。
(二)以民众艺术重构现代艺术教育主体
1.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在具体艺术审美活动的展开中,不断强调艺术教育既要创作适合社会中下层阶级接受的新型艺术形式,更要将艺术教育推广至全体现代国民,努力使现代国人普遍得到艺术享受,从而为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社会-人生改造观念注入了民主内涵。吴梦非指出,所谓民众艺术既不是“拿艺术家已成的作品,夸示于一般民众之前,使他们多得着鉴赏的机会”,也不是“用了劳动者贫民和乞丐……等一般平民做资料”,而是“与民众生活有直接关系的艺术”[25]。吕瀓进一步将艺术教育的接受对象落脚于全体国民,强调“真正的艺术不是要单认平民做中心,却要认全体人类做中心”[26]。也就是说,现代艺术学人认为,民众艺术作为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实践社会-人生改造指向的重要路径,其主体实践对象应该是现代国民群体而非部分审美个体。这也就不难理解,周玲荪在审查江苏中等学校成绩展览会时,为何批评参会学校“只选择少数优等学生的成绩尽力装潢,用以表示全校的成绩”[27],对于普通群体成绩反而看的无关紧要之缺点,指出艺术教育应以学生平均接受为目的,而不是被传统精英教育模式所束缚。而如果说周玲荪的艺术教育民主化观点还是仅就学生群体而言的,那么,俞寄凡在《德谟克拉西的艺术》篇以“德谟克拉西”为阐释中心,提出社会改革者要把艺术视作人类共同精神财富而不是少数上流社会特权的观点,便体现了俞寄凡试图以平等的艺术精神打破并重构艺术教育群体的审美追求。
2.社会-人生改造论对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功能发生的影响,还体现在艺术学人以学校师生为教育主体,积极创办艺术院校、组织艺术社团的努力中。就艺术院校来说,除培养了丰子恺、潘天寿等人的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堂以外,影響较大的还有刘海粟、汪亚尘、丁悚等创办的上海美专,颜文樑创办的苏州美专等私立艺术院校,以及国立北京艺专、国立杭州艺专、中央大学艺术系等国立大学等。同时,蔡元培等还以艺术院校为依托积极创办各类艺术社团,比如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书法研究会等。但由于审美个体接受教育水平的差异以及经济承受能力的不同,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的实践范围依然局限于学校师生等知识精英分子,如何将艺术教育有效引入现代中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实处,再次成为现代学人亟需解决的问题。此时,较艺术院校、艺术社团以及艺术展览会等更具备传播优势的现代期刊,正式成为知识分子的言论阵地。而现代艺术期刊的诞生不仅全面助推了艺术教育的民主化进程,更为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社会-人生改造功能的实现扫清了障碍。以该时期发行的艺术期刊为例,单就艺术院校师生主编的就有上海美专的《美术》《艺术旬刊》、北京大学的《音乐杂志》等;此外还有吴梦非等美育同人主编的《美育》、民众戏剧社发行的《戏剧》、熊佛西主编的《戏剧与文艺》等。就如同《绿渠画刊》号召的“人的生活,需要艺术来调剂来滋润”,而艺术同人要“想把这艺术的环境,推广出去,推进到一般不愿为丑恶的势利的环境的包围与迷醉的人们之前去”[28],只依靠开展览会是远远不够的。
除理论文章外,现代中国艺术期刊开始大量刊载图画、音乐、手工、木刻、漫画、戏剧等具体艺术形态作品,并反复强调艺术教育实施方法的具体性和可操作性。而这无疑是现代学人找到另外一条适合全体国民艺术接受的的审美感兴之路。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开始从西方哲学美学的理论范式中脱离出来,呈现出明显的去圈层化取向。比如,欧阳予倩就曾在《文艺与通俗教育》篇指出,社会中下层民众因智识教育程度的不同,无法准确理解专门文艺家的教育思想,所以要采用适合国民全体的艺术教育形式,使普通民众也能够“就最浅近的语言文字中得着高尚的智识,藉此认定他自己的人格,明晓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并最终“发挥人生自然的兴趣”[29]。其言外之意,便是指承载现代艺术教育功能指向的艺术作品相对艺术教育思想来说,更贴近民众生活,更有利于实践德谟克拉西的艺术精神,从而将自由、率真、个性的艺术教育普及民众。发展至20世纪30年代,艺术形态的这一优势依然为现代学人所看重。北平美术专科学校于1934年出版的《美术专科旬刊》就曾从艺术创造与艺术欣赏的角度指出,语言文字虽然同样具有传情达意的现实功用,然而“言语不能垂久远,文辞不能通异域”的时空有限性,往往使得语言文辞面临“其用有时而穷,其效因之而异”的窘迫局面;反观具体艺术形态,可谓“人所同有,耳目一接,当机立应,凡所谓古今地域之变,不生隔阂于期间”[30]。
四、结语
现代中国早期艺术教育是艺术学人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语境下,面对启蒙救亡历史重任所做出的一种价值选择和救国策略,这其中既包含着现代知识分子对人生、生命的关注与思考,也隐含着他们对美和艺术精神的理解与把握,更包含着他们对人生、艺术和美之间关系的洞悉与维护。尽管现代学人对艺术教育的绝对推崇还带有某种空想色彩,“为何要提倡艺术教育”或者说“艺术教育何为”之功能取向方面的探讨,已然遮蔽了“什么是艺术教育”也就是“艺术教育为何”的本体诉求成为根本性问题。而且由于内战频发、经费紧缺等外部原因,众多艺术院校和期刊纷纷停办,这导致现代学人所倡导的艺术教育并没有完全坚守社会-人生改造的全部使命。但不能否认的是,现代学人以艺术教育的普遍性和超越性慰藉国民精神的种种尝试,仍然具有极大的历史合理性和逻辑必然性,彰显了现代中国艺术学人在民族危机面前欲救国先救人的济世情怀,以及努力以艺术教育为中介疗救社会人生的深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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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淑婷,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编辑:王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