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旧
2023-10-10本大滢
本大滢
那时候他就想,这样善良温和的姑娘,若是能同她相识相知,大抵是人生一大幸事。
01
建昭八年冬月廿一,景婼的车马抵达长安城,时辰已近傍晚,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纷乱的鹅毛大雪,落满了青砖铺就的长安街道。
景婼吩咐随行的老嬷嬷将五岁的季远带回长安东街的季家旧宅安顿,便一路马不停蹄地往皇宫赶去。
陆起之的贴身大太监已领着一众随侍在承天门前等候多时,见她自马车上下来,忙递上撑开的油纸伞,献着殷勤道:“景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圣上前几日便着意嘱咐宫人们将钟毓宫打理出来,以供景小姐歇脚下榻。”
她愣了一瞬,随即笑意滟滟地回道:“我嫁作人妇已有十年,公公该唤我一声西靖王妃。”
大太监向她作了一揖,恭敬道:“圣上说,无论发生什么,在他心里,您永远是景家大小姐。圣上此时还在御书房批审奏折,叮嘱老奴将景小姐领至钟毓宫安置,待明日一早再去凤仪宫祭奠孝纯皇后。”
景婼福了福身子以示敬意,婉言拒绝道:“难为圣上费心记挂,只是妾身此行入宫,专为祭奠孝纯皇后而来,何况多年未返长安旧宅,府中诸事纷杂,需妾身亲自操持,实在不便留宿宫中,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凤仪宫中白缦纷飞,烛火昏暗,守夜的宫人都在殿外长廊上候着,倒显得屋子里寂静阴森,棺木中供着孝纯皇后景婵的遗体,她衣饰华美庄重,愈发衬得面容苍白可怖。景婼原本恨极了她,此时见她静静地躺在棺椁里,竟忽觉那些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终究是回不去了。
景婼为案上的长明灯添了灯油,又在灵前的香炉里上了一炷香,才蹲下身子朝火盆中焚些纸钱。
盆中腾起的青烟呛得她咳嗽起来,身后静立许久的陆起之终于赶过来,他一手替她顺气,一手将她扶起,“烧几页纸钱便罢了,别熏着自己。”
景婼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朝他行了个礼:“请圣上安。”
陆起之面上闪过一丝怏怏之意,“朕以为你此生不会回长安了。”
景婼打量了陆起之一眼,数年未见,他憔悴了许多,身形清癯,脸颊削瘦,身上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苦涩药味,瞧着竟也像是久病未愈的模样。
她面色冷淡,声音亦无波无澜:“小婵是大胤的皇后,亦是我的妹妹,于情于理我都该回来祭奠她。”
为着此次重逢,陆起之无数次想象与她见面时的情景,心中攒了千言万语要同她细说,而她的冷漠疏离却教他如鲠在喉,岁月漫漫,往事如尘,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景婼抬眼看着他,一番话说得平静如常:“小婵的死,是圣上下的手吧。”
02
那是一炷香以前的事,景婼正在替棺椁中的景婵整理衣饰,景婵的贴身侍女小燕从白缦后伏身过来,跪在她面前悲恸叩首:“王妃娘娘,您是皇后唯一尚在人世的至亲了,请王妃娘娘替皇后报仇!”
景婼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问道:“此话怎讲?”
小燕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从袖口中抽出一页药方,压着嗓子道:“这是皇后生前每日都服用的药方,奴婢昨夜从太医署偷了来,皇后虽然体弱,却从未犯过大病,自从圣上吩咐太医署为皇后添置补药,皇后的身子便日渐消瘦起来,奴婢悄悄问过熟悉药理之人,这是副要人命的方子,太医署日日都送这汤药来,才会害得皇后药石无医,香消玉殒……”
那方子上洋洋洒洒十几味药材单看皆是补药,偏放在一起药性相克,单喝几副倒也无碍,久服之人毒性沉积体内,纵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景婼冷嗤一声,随手将药方投入燃着纸钱的火盆中,火舌迅速卷噬纸张,只余一片灰烬,“你凭什么认定我会替她报仇?她当初作恶时就该料想到今日,你当真打量我和善软弱,不知当年你们陷害我的真相吗?”
小燕闻言大惊失色,颓然跌坐地上,再不言语。
陆起之忆起景婵临终的那日,她拉着他的衣角,颤着嗓音问道:“明明当初砸中你的人是我,你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我,你唤的第一声姓名是我,你当初来景府也总惦记着为我送药,你可知我当年见你第一眼便钟情于你,为何你偏偏对景婼情根深种,我景婵到底哪点不如她?”
他抽回被她攥得发皱的衣角,冷笑一声:“若不是因为你费尽心机的陷害,朕与阿婼又怎会错过?当初你身子弱,阿婼总托朕替你寻医问药,她一心牵挂你、袒护你,却换得你恩将仇报,你不配做她妹妹。”他眼中溢满要将她打入地狱的决绝恨意,“朕此生从来只爱阿婼一人,你哪一点都不如她。”
景婵被陆起之的这番话激得浑身一震,双目骤然放大,喉头似乎还哽着什么话要说,枯瘦的手颤颤巍巍抬了两下,终究还是断了气息。
元兴三十年冬,景丞相长女景婼与回长安城述职的西靖王季琛私通一事遭人揭露,那时候景婼与安王陆起之已订下婚约,此事一经传出,便如惊雷炸开,长安城坊间一片嘩然。
无人知真相是何,亦无人在乎真相是何,只有三人之间那些真假难辨的艳闻绯事成了朝野上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景丞相自觉教女无方,颜面有失,便主动向皇家退了婚,转而将景婼嫁与季琛。次年春,季琛启程返还西北边地,嫁作人妇的景婼亦随夫迁往定州。
失望也好,怨念也罢,景婼此去西北便再也没有返还过长安,甚至建昭五年景丞相病逝,她也只不过是寄回一封家书草草了事,直到后来景婵病故,她才愿意重新踏足长安。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十年不过弹指之间,可如今再度回想起那些过往,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陆起之从回忆里缓过神来,见景婼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恍惚间觉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好像都不曾发生过,他还能像从前那样,只要上前一步便能将她揽入怀中。
“阿婼,留在宫中陪朕,好不好?”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夜色如墨,风雪未歇,便道:“妾身该告辞了,远儿寻不到妾身,夜里要哭闹的。”
陆起之伸手将她拦住,“钟毓宫已打理妥当,阿婼不必赶回府上,何况远儿已睡下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景婼心头大惊,踉跄几步行至殿外唤来廊上静候的随行侍女,质问道:“远儿此时在何处?”
侍女道:“圣上说王妃您今夜留宿宫中,老嬷嬷已侍候世子在钟毓宫歇下了。”
她浑身止不住颤栗着,咬牙切齿地问他:“你拿远儿威胁我?”
陆起之站在烛火的阴影里,她看不清他幽暗的眼底,只听见他的声音透着凛凛寒意:“远儿好得很——只要阿婼肯顺从朕的旨意。”
03
住在钟毓宫的第一晚,景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元兴三十年的那场闹剧。
那日是十月廿七,父亲景绍的生辰,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吏都亲自登门为景丞相贺寿,府上高朋满座,灯火辉煌。
景婼在夜宴上多喝了几杯,深感不胜酒力,便起身离开了筵席,庭院里微寒的夜风吹拂在脸上,非但未减醉意,反倒令她眼前愈发朦胧晕眩,她强撑着倚靠在一棵月桂树下,直到依稀感觉有婢女过来搀扶,才彻底醉倒过去。
丑时三刻,房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景婼被吵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床榻一侧平稳匀称的呼吸令她骤然惊醒,睡意全无。
屋子里未燃烛火,唯有窗外稀薄的月色照进来,浅浅勾勒出身侧那酣眠之人的轮廓——是来府上为父亲贺寿的西靖王季琛。
她霎时间脑海一片空白,胡乱捡了几件衣裳套上便起身下榻,赤脚踩在初冬时分的砖地上,那冰冷的寒意似要浸入骨髓。
房门却在此时被人一脚踢开,侍从婢女们打着灯笼立在门外,簇拥着面色铁青的景丞相,景婼被灯火晃得睁不开眼,正要说话,景丞相抬手一巴掌落在她脸上,这一掌力道狠厉,打得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景绍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景婼破口大骂:“阿婼,为父当真是小看你了,你与安王已有婚约,竟做得出私通他人这般不知廉耻之事!真是伤风败俗,辱没门楣!”
原来夜宴散去以后,景婼的贴身丫鬟慌慌张张地向景绍禀告,说是自宴会后半程她便不知大小姐去向,如今时辰已晚,却仍不见其踪影,唯恐出了什么事。
丫鬟话音未落,却听有别的侍女支支吾吾地开口:“奴婢子时曾在别苑的疏影小筑见到过大小姐,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景绍急不可耐地问。
那婢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回道:“奴婢好像看见大小姐独自一人进了西靖王的厢房……”
此事关系景家清誉,景绍半信半疑地带了侍从赶至疏影小筑,却不想真的在季琛留宿的厢房之中见到了衣衫不整的景婼。
景婼的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她跪在寒气森森的青砖之上,反倒逐渐冷静下来,疏影小筑地处偏幽别苑,又与她的房间相隔甚远,绝不可能是她酒后误入厢房。她昨夜醉得不省人事,只依稀记得被一名婢女搀扶回了房间,她虽不知道那婢女是谁,但能断定那人是故意设计好了要陷害自己。
这番动静自然吵醒了留宿别苑的其他王侯官吏,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外已站了好几位围观之人。
景绍自觉颜面尽失,愈发怒气难抑,正要发作,却见西靖王季琛已醒过来,他疾步上前跪在景婼身侧,对面前的景绍叩行大礼道:“景丞相息怒,晚辈季某与景小姐两情相悦已久,晚辈自知昨夜酒后失行,玷污景小姐清白,愧责不已,此事既因晚辈而起,那晚辈定然会负责到底,还望景丞相切勿苛责景小姐……”
“胡说八道!”景婼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猛地打断季琛的话,“西靖王莫要架谎凿空,信口雌黄!”
季琛年长景婼十岁,今年二十有八,出身行伍之列,骑射俱佳,善用兵法,年纪轻轻便军功卓著,是圣上亲封的西靖王。他常年领兵驻守西北边塞,景婼同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且都是在筵席场合,何来“两情相悦已久”之说?
气氛陷入胶着态势,一旁的景婵冷笑着开口道:“姐姐到底要狡辩至何时?如今被当场捉奸,还要矢口抵赖吗?”
景婼愣愣地望著景婵,忽然间就觉得眼前的妹妹陌生至极。
“阿婼?”人群中突然响起陆起之的声音,景婼循着声音望过去,见陆起之难以置信地僵立在夜色之中,他的眼中满是诧异、落寞、痛苦,以及令她慌乱无措的无限失望。
那一刻景婼仿佛堕入无底寒潭,刺骨的寒意和迷茫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她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04
陆起之与景婼初识,是在元兴二十六年二月初二,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彩袅东风,那一日正是踏青赏红的花朝节。
长安城西有一文殊寺,素来是城中之人求签问卦、祈福遂愿的好去处,如今恰逢花朝节,更是熙熙攘攘,游人如织。
六皇子陆起之时年十五,刚刚封王筑邸的年纪,遇上这佳节盛景,自是喜不自胜,也学着众人的样子,于文殊寺前那棵年逾百岁的祈泽树下抛挂一段红绸以求平安。
他正和随行侍从说笑着,却不知自哪里飞出一枚系着红绦的桃木牌,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头上,他登时吃痛不已,向四周望去,见不远处有两位姿容清丽的女子,二人见失手砸到他人,俱是一惊,立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随行侍从见状便要上前同二人理论,景婼年长景婵一岁,自然担起长姐之责,见其来势汹汹,赶忙将胆怯体弱的景婵护在自己身后,同那侍从道歉:“阁下担待,是小女子一时失手,砸到公子。”
陆起之摩挲着那枚桃木牌,其上簪花小楷柔美娟秀:惟愿小妹景婵百病皆无,岁岁平安。
他又遥遥打量了景婼一番,见她年岁不大,却是仪态端庄,举止间不矜不伐,倒是称得这一手好字,便快步上前,示意侍从退至一旁,温言问道:“姑娘芳名景婵?”
景婼抿唇轻笑:“回安王殿下,小女子景婼,景婵乃是舍妹闺名,因舍妹自幼体弱,遍寻良医亦未见成效,故每年花朝节皆来此处为其祈福。”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景婵赶忙探出头来,朝陆起之羞怯一笑:“我叫景婵。”
陆起之对景丞相家的这两位小姐倒是略有耳闻,大小姐景婼乃是原配崔氏所出,而二小姐景婵系续弦冯氏所出,据说景崔二人夫妻不睦多年,景丞相虽未纳妾,却私底下同外室如胶似漆。
景婼六岁那年崔氏病逝,三月丧期未过,景丞相便已着手将外室冯氏扶为续弦,而随冯氏一并入景府的,还有那个仅小景婼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景婵。
这些不过是他人家事,陆起之本不是个爱察三访四之人,只是偶尔听人谈及一二,所以知道景丞相素来偏宠小女景婵,待长女景婼倒是落落穆穆。
陆起之的生母张才人原是一名身份卑贱的浣衣局宫女,因某夜圣上醉酒后偶承圣恩而怀有龙胎,故而得了个才人的位份。
他们母子二人皆不得瑜帝宠爱,宫中多的是趋炎附势、跟红顶白之人,陆起之自小便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来听闻景丞相这般厚此薄彼之行,心中不免对这位景家大小姐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而今偶然得见景婼其人,却发现她性子落落大方、谦和无争,待妹妹亦温柔赤诚,心底不禁对她生起几分好感,只是突然被她道破身份,陆起之不免有些惊讶:“景姑娘从前认得我?”
景婼摇了摇头,回道:“殿下虽身着常服,但袖口上以金线绣之鹤纹,此乃亲王服制,朝中年至束发之龄而封王筑邸的皇子虽有数位,但只有安王殿下尚居长安,未之官封地。”
这一番分析有条有理,足以见得她观察细致、心思缜密,陆起之讶然之余亦对她欣赏有加,只是她最后一句话不免令他有些思绪恍惚,是啊,他只是瑜帝诸多子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即便如今得封安王,圣上亦迟迟未派他之官封地。
她见陆起之微微发愣,意识到自己话语间多有冒犯,赶忙致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不碍事,你并未说错,”他释然一笑,“景姑娘聪慧过人,令在下折服。”
和煦的暖风轻轻拂过,携着她香囊中清冽如雪的幽香,似寒梅似青松,似皎皎明月流光,温柔地照在他荒芜贫瘠又晦暗无明的心上。
陆起之一直没有告诉景婼,其实他知道当年是景婵扔的桃木牌,景婼当时怕陆起之寻妹妹麻烦,所以护她在身后,将错揽在自己身上,这些他在初见之时都看得分明。那时候他就想,这样善良温和的姑娘,若是能同她相识相知,大抵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们年少时的相遇那样纯粹,往后时光辗转,岁月蹉跎,却都在血淋淋的恨意中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模样。
05
景绍答应将景婼许配给季琛那日,府上的红梅正开得云蒸霞蔚,她躲在层叠掩映的花枝后,听见陆起之正同季琛说着话,他的声音带着强抑悲伤后的破碎颤抖,像是一道道钝刀割在心头,痛得她几乎窒息。
“阿婼她虽外表看着温柔坚韧,却也有敏感脆弱的一面,她自小害怕雷声,尤其是雷雨之夜,须点着烛盏方可入眠;她喜花草,惧猫狗之活物;每逢夏秋之际,她脾胃常常有恙,免不了要多吃几服药;她喜甜畏苦,若她不肯吃药,就多备些蜜饯给她……”他喉间愈发哽咽,几欲失声,“我此生与阿婼无缘,惟愿季将军善待阿婼,今后若有任何需要帮衬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季琛笑得开怀,朝陆起之拱手行了一礼,“微臣自会照顾好家妻,不劳安王殿下记挂。”
景婼泪如泉涌,却怕被二人发现而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悄悄退出梅园,谁知刚绕过溪桥未行几步便与陆起之撞了正着,她双眼红肿着,却强作镇定地将那枚玉佩交给陆起之,“我是来还东西的,是景婼辜负了安王殿下……人成各,今非昨,相会不知年,愿君身长健。”
那时候景婼已经开始怀疑此事是受景婵陷害,她记得醉酒那夜曾不小心抓伤了搀扶自己的婢女,第二日却在景婵的贴身侍女小燕的手臂上发现了抓痕。
可当景婼跪在祠堂中,将她的怀疑向父亲景绍和盘托出时,景绍却只是背过身去,冷冷回道:“你的声誉已然受损,难道还要搭上你妹妹的名声吗?为父已应下你与西靖王的婚事,日子选在下月初八,是良辰吉日。你方才的话在为父这儿说说便罢了,今日出了祠堂这扇门,便休要再提,此事无论真相几何,我都不会再多作追究,你只需安心出嫁,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万事以景家的颜面与荣辱为先,切不可再多生事端。”
景婼只觉心下一片冰凉,她讥笑出声:“我既与安王订下婚约,又如何能另嫁他人?妹妹的名声重要,我的清誉便一文不值吗?”
“放肆!”景绍勃然大怒,反手一掌落在景婼脸上,“自古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安容儿女参预置喙?”
远嫁西北的第二年秋,景婼得知了陆起之迎娶景婵的消息,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整夜,到最后连泪水也流不出来了,只剩灼灼刺痛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知道自嫁给季琛的那日起,她和陆起之便再无可能,她从未盼望陆起之这辈子唯爱她一人,亦从未想过耽误他一生,他可以娶任何人,世家小姐也好,平民百姓也罢,可为何偏偏是景婵?偏偏是那个害她到这般地步的景婵?
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危机四伏,瑜帝年近天命之岁,龙体抱恙已有数月,太子虽怀才抱德,颇有儒者风范,却是自小体弱多病,武学有缺。
大胤素来举国尚武,胤史上御驾亲征戡平战乱的帝王更非个例,而如今堂堂储君却是个病秧子,自然引得朝堂上众臣不满,多年来谏言更换太子的奏疏不胜枚举。
如此一来,瑜帝的数位皇子自然不甘居于人下,纷纷暗自生起了夺嫡的念头,现今朝堂间党派林立,各怀鬼胎,又逢圣上龙体欠安,各种明争暗斗愈发激烈,而身为百官之长的丞相景绍,自然亦无法独善其身。
景婼一向心思细腻,她知道父亲的赫赫野心,他肯与陆起之这位不得圣宠的皇子缔结姻亲,必然是看中了陆起之怯懦不争、易受牵制的性子,若是日后能将其推上帝位,那大胤的天下迟早是景家的囊中之物,所以父亲并不在乎嫁给陆起之的到底是景婼还是景婵,只要是景家女就足够了。
可是陆起之呢?难道他也不在乎所娶之人是谁吗?景婼患得患失地胡思乱想着,就算他不知她与季琛私通一事是受人陷害,难道于他而言,前脚刚与长姊解除婚约,后脚就娶妹妹过门,也是件稀松平常之事吗?
元兴三十二年五月初三,夜半子时,病入膏肓的瑜帝崩殂于泰初殿,景丞相勾结羽林军统领,迅速把控皇宫,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并派人暗中销毁瑜帝的傳位遗诏。
当日丑时,太子暴毙于太子府,直至辰时,圣上驾崩的消息才传遍阖宫上下。而后景绍伪造遗诏,拥护安王陆起之践祚继位,改年号为建昭。
景绍的手段凌厉,动作迅速,不过寥寥数日,这朝野上下已是改天换地的新景象了。
06
孝纯皇后的丧事结束后,陆起之仍不肯放景婼出宫,命妇长居后宫本就不合礼法,更何况当初景婼抛却安王陆起之与西靖王季琛苟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长安城中无人不知这段香艳往事。如今陆起之久留景婼于宫中,朝野间难免有风言风语流传起来,说圣上与西靖王妃藕断丝连,旧情复燃;说圣上要削藩西靖王,强占其妻小;更有擅长捕风捉影的勾栏瓦舍,以这些绯靡的流言蜚语为底本,编排歌舞戏曲传唱坊间。
建昭九年,西靖王季琛不堪为流言所扰,冲冠一怒起兵造反,却不知此举正着了陆起之的道。
陆起之继位九年,日日殚精竭虑,衡石程书,全不似景绍当初所料想的那般暗弱无断,他了解大胤朝中盘根错节的党派势力,懂得如何打击门阀权贵以排除异己,亦知晓如何培植文武将才来巩固皇权,以至于后来景婼常常怀疑,父亲景绍的死,到底真的是恶疾所致,还是他陆起之下的毒手。
季琛作为大胤唯一的异姓王侯,偏踞西北又手握重兵,陆起之对季琛的忌惮非一日之寒,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为扳倒季琛而暗中谋划。
西北军务虽尚由季琛掌管,但他如今的实势早已今非昔比,军中诸多副将皆是由陆起之亲自筛选提拔的,他们面上虽听从季琛差遣,实则皆效忠圣上陆起之。季琛煽动兵变的当日,军中数位副将名正言顺地合力斩杀逆贼季琛,并于营中枭首示众七日,以作警示震慑。
季琛的死讯传回长安城后,景婼便深居钟毓宫闭门不出,陆起之那日去瞧她,她面上平淡如水,竟看不出半分悲喜。
倒是未满六岁的稚子季远一见着陆起之就怒形于色,一口咬在他的小臂之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印,季远哭得涕泗纵横:“你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陆起之吃痛不已,扬手就要扇到季远脸上,景婼一把将季远护到自己怀里,冷冷注视着陆起之,话语间透着凛冽之气:“陆起之,你敢!”
随侍宫人见圣上受了伤,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正要一哄而上查看伤势,景婼的声音却惊得众人停下了脚步,只敢立在一旁踯躅不前。
陆起之锋利如刀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瑟瑟发抖的季远身上,“当初就是为了生他,你差点难产而死,朕一见到他,就想起你当年受的苦,朕恨不得掐死他!阿婼,你可知临盆分娩那夜你出血不止,产婆知情势不妙,问季琛保大还是保小,季琛只道务必保小,连你的安危都不曾过问一句……阿婼,这就是你嫁的好夫君!”
那是建昭三年的事,陆起之知晓景婼产期临近,以天子西巡军务之名奔赴西北定州,谁知圣驾抵达西靖王府那夜正赶上景婼难产,随扈的御医皆被遣去为她接生,却仍未见进展,陆起之彻底慌了神,不顾众人阻拦一把推门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之气,景婼面色苍白如纸,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虚弱得如一团轻薄的雾气,陆起之心痛如噬,紧紧握住她被汗水濡湿的手,在她耳边翻来覆去地安慰着:“阿婼,别怕……有朕在这里,你一定会没事的……”
她那时疼得几欲昏死,只依稀感觉掌心之间一片冰凉,侧过去一瞧,原来是陆起之将那块血色玉佩握在她手中,他脸上泪痕斑驳,面容疲惫至极,语无伦次地唤着她的名字,像一只濒临绝望的野兽。
后来景婼总是梦见那时的场景,梦见那样仓皇无措、不顾一切的陆起之,她想,若是那时候没有他陪着自己,那趟鬼门关她大抵是有去无回的。
07
入夏之后,陆起之来钟毓宫的次数逐渐少了,也不知是近来政事缠身,还是他身体愈发差起来,亦或是,他有意躲着不愿见她。
这年伏月流金铄石,溽暑难耐,季远年岁小,性子上贪玩了些,瞒着景婼悄悄跑到太液池边戏水消暑,不料失足跌入水中,挣扎了许久才被路过的小黄门救起,大抵是受了惊,季远从傍晚时分就高烧不退。
景婼亲自去太医署问了多次,却没有太医肯来诊治,她知道这宫里俱是见风使舵之人,如今她与远儿是叛贼亲眷,前些日子她又同陆起之撕破脸,现下这钟毓宫只怕是人人避犹不及的晦气之地。
钟毓宫里药资匮乏,景婼只能用布绦沾了凉水一遍一遍替季远擦拭降温,到了夜半子时,季远烧得愈发厉害,浑身烫得似着了火,躺在榻上连呼吸也微弱起来。
殿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景婼却什么也顾不上了,一路冒雨跑到太医署,值夜的两位太医一瞧是她,连忙避之若浼,任由她跪在夜雨中哭求亦无动于衷。
她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陆起之日常起居的泰初殿奔去,其中一位太医望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消融在茫茫夜色之中,一时间起了恻隐之心,叹道:“世人皆道医者仁心,而今你我二人却见死不救……”
另一位太医镇定如常地回道:“太后口谕,凡是钟毓宫的事儿,皆不得过问帮衬,现下这节骨眼儿,除非圣上亲自降旨,否则皆不必理会。若你今日自作主张相救,明日还不知谁来救你的小命呢!”
泰初殿外值守的宫人见景婼疯疯癫癫地往这边闯过来,皆是惊了一跳,纷纷上前将她拉住,为难地劝道:“景小姐,圣上已经歇下了,您若贸然闯进去,惊扰了圣上清梦,做奴才的可担待不起。”
“陆起之!你给我出来!”她的声音凄厉至极,恍若杜鹃啼血,宫人们见她闹得如此厉害,一时间也慌了神,手上失了力道,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冰冷的风雨似鞭子打在身上,心口疼得仿佛被人深深剜去一块,泪水混着雨水淌过她的脸庞,她跪在坚硬潮湿的青石砖地上,朝着殿门的方向一遍一遍地磕着头,“陆起之,我求求你……救救我的远儿……求求你……”
陆起之在第二日午时临驾钟毓宫,景婼静静地倚靠在窗前的矮席上,似一株了无生气的枯菊,怀中的季远早已没了气息,她却仍旧紧紧抱着,陆起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一面缓缓地靠近她,一面示意侍立在旁的宫人抱走季遠的尸身。
宫人刚将季远抱走,她忽而一掌甩在陆起之病容憔悴的脸上,“如今远儿也死了,你可如愿了?”
她不能自已地痛哭起来,“陆起之,你害死父亲和小婵,你将我困在这里,在外散播流言以激季琛造反,你斩杀季琛,流放季氏族人,这桩桩件件我皆无怨言,那是他们活该……可是远儿还那样小,他有什么罪过?我昨夜跪在地上那般苦苦求你,你为什么不肯救救他……”
人人皆道她逆来顺受,懦弱退让,却仿佛忘了她自小聪颖,心细如发。
她知道自己在元兴三十年所蒙受的那场不白之冤,是季琛与景婵共谋的陷害,景婵一心想嫁陆起之,而季琛害怕瑜帝削藩收权,故而急于攀上景丞相这座靠山。
她也知道后来失了景家这棵大树,季琛早已是风声鹤唳,只需朝野间掀起一丝削藩传闻,他便如惊弓之鸟自乱阵脚,慌乱间破釜沉舟起兵造反,正中陆起之的圈套。
如今她话中诸人皆作古,到头来却是活着的人最痛苦。
08
太后是在傍晚時分踏足钟毓宫的,曾经位份低下的张才人早已今非昔比,成了人人敬仰的太后,她一瞧见景婼,不由分说便掌掴上去,眼里溢满可怖的恨意,“景婼,起儿他病得快死了,因为你,因为你那好妹妹!”
景婵处心积虑地爱了陆起之一辈子,到头来都不曾得到他的心,所以她在景婼和他身上下了一道绝情蛊,母蛊种在景婼身上,子蛊在陆起之体内,陆起之此生都不能再爱她念她,更不能靠近她,否则便会心痛如噬,肝肠寸断而亡。
可他还是放不下景婼,就算病死也罢,他没有办法不去爱她。
他想,即便有一日自己真的死了,他也不要景婼知道他缘何而死,所以他瞒了她许久。
季远病逝的那夜,陆起之蛊毒发作,几乎要命丧黄泉,他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听见景婼唤着他的名字,于是他告诉自己不能死,他要活下来,他要名正言顺、顺遂无阻地爱着她。
景婼浑身发着抖,仿佛有剧烈的疼痛从心口迸发出来,她泪水汹涌不止,怔愣地望着太后身旁侍立的宫人手中那盏鸩酒,忽而粲然一笑,那笑容如春日桃花艳丽动人,“他还有得救,是不是?只要我死了,母蛊自会消散,他就能活下来……”
她含着笑饮下那杯毒酒,像是出嫁女子满怀憧憬地饮下合卺酒一般,她与陆起之,也曾两情相悦,也曾反目成仇,当初生离,如今死别,这一生,也算了无遗憾。
陆起之在辰时醒转过来,他浑身松泛舒适,竟觉痊愈一般,他只当是太医妙手回春,用药奇效,着人重赏太医署上下,并嘱咐日后多用此药以抑蛊毒。
这些日子他病得厉害,唯恐被景婼瞧出异样,连钟毓宫的门亦不敢踏入,如今好转过来,他恨不得即刻奔去见她,然后将她紧紧搂进怀中,将此生亏欠的统统弥补给她。
窗外旭日东升,天朗气清,他愉快地想着,自此往后,他与阿婼的余生,也定当似这般天光正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