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原叶
2023-10-10莳栀
莳栀
世事人情冷暖,亲尝者方才知晓,她做不到大爱无疆,只愿能守着这破屋一隅。
1
“染花姑娘今日接不了客,请各位官爷谅解……”
醉梦阁,一醉千愁解,如梦似幻中,是越国国京高官的享乐之地。代叶踩着枝干两三步跳上桂树,木樨簌簌飘落,微风吹过,碎金翻飞,她惹了一身的桂香,然后又顺势跃上墙头,踩着琉璃瓦,回头望了眼墙里的醉梦阁,笙歌鼎沸,于是她咧着嘴,瞪大琥珀色的双眼,做了个鬼脸,飞身下墙。
几个脏兮兮的小娃娃缩在墙角阴影里,本来在打瞌睡,闻声拥了上来,抓着代叶的裤腿或衣摆,声音稚气:“叶子姐姐!”
“不是叫你们在小院里等着吗,怎么又跑过来了?”代叶嗔怪道,弯腰拉着他们走到人少的地方,点了点领头孩子的额心,“小包子,你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还敢来?”
前些月,也是约定的日子,小包子穿着身褴褛的麻布衣裳,在醉梦阁后门守着,等做帮工的代叶出来,被路过的吃醉酒的官人踢了好几脚,手肘膝盖也磕得乌青。
那官人呢,留下一声“小叫花子,晦气!”,就扬长去也了。
“我们躲着的,不脏他们眼,”小包子摇摇头,仰着脸,笑嘻嘻地说,“想快点见到叶子姐姐,嘿嘿。”
“怕是想快點见着姐姐手里的糕点,”代叶晃了晃手里的麻绳,那由蒲草包着的点心也随之晃动,飘香隐隐,“下次不准再来了,谁来就不给谁吃,哼。”
“啊——!”小娃娃们当了真,齐齐哀嚎,小脸愁得像个脏苦瓜。
“扑哧,”代叶被逗得板不住脸,向前跨了一小步,举着点心,道,“那这次不算,这次谁先追上我,给谁!”
说完,代叶就向着人烟稀少的贫民窟跑去,还不忘回头看看几个孩子有没有跟上。
中秋节,灯笼高挂,银华满天,软香红土上接袂成帷,只是国京的月亮照不亮贫民窟的小巷,酒肆的喧嚣传不到挣扎之人的耳中。
代叶在小巷中跑着,被什么绊了一脚,重心不稳,于是顺势轻巧地翻了个身,安稳落地。
“什么东西挡了姑奶奶的路?”
代叶转身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东西,借着月色,隐隐约约看着像是个倚着墙昏倒的人:“……是死了吗?”
贫民窟喝醉的人少,死亡的人多。
小包子他们这时也扑了上来,抓着代叶衣袖:“叶子姐姐,抓到你啦!”
“好啦好啦,给你们就是,喏,拿去分了吧。”
代叶随手一抛,糕点刚好落入小包子怀里,小孩们一窝蜂涌了上去,争抢分食。
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活着呀,许是个醉鬼,那——小孩子们,我们走吧。”
她刚要起身离开,脚腕便被拽住,那人并没什么手劲,只要她稍稍一挣,便能挣开。
代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嗅了嗅,有淡淡的铁锈味,月色昏昏,她抬手向他胸口抹了一把,粘腻,凑近一看,一手的血。
“要我救你?如果你是坏人呢?”她轻声问。
他声音沙哑,气息微弱:“……给你……”
一枚藏在袖套里的苍原玉佩。
2
小院也就是个破烂的瓦房,堪堪三间,用简陋的泥墙围着,墙体脱落,瓦片七零八碎,只有些微弱的光隐隐约约忽闪明灭,人影绰绰,他们就着枯草铺成的垫子,裹着一身寒意艰难入睡。在这里,人们唯一能吃的大概只有西北风了吧。
“笃、笃、笃”
贫民窟里也有畏强欺弱,抢劫欺凌惯常发生,总有些无耻之徒趁着夜色施以暴行,代叶便约定了这独特的敲门方式,以做警惕。
“吱呀”
老者拄着根粗树枝,颤颤巍巍地端着煤油灯打开了门:“代叶?”
这就是这院的院主,张慈。
“爷爷,捡回来个累赘,您看收不收吧?”代叶流着汗,这人背着还蛮重。
“快进来,快进来,”张慈赶忙招呼着,“这是怎么回事?”
小娃们叽里咕噜地解释一通,代叶将男人靠墙放着,接过了老爷爷手里的煤油灯,暖黄色打在这个男人身上,代叶这才发现,此人衣着不俗。
棕色窄袖锦袍,缀边绣有复杂纹样,一支断箭射在胸口,血迹晕染了大半衣裳,男子已然昏迷不醒,冷汗打湿墨发。
她捏着男子的脸,左右看了看,又拍了拍,叹了口气。
“爷爷,他救不活了,这伤势,我们没钱,”代叶摆了摆手,“现在也晚了,钱大夫怕是睡了。”
张慈嗔怪地横了代叶一眼:“屁!那老钱头,就算天皇老子睡了,他都不可能睡,去,去请他。”
“哦,”代叶不情愿地应了声,动作磨磨蹭蹭的,不满道,“这不是浪费钱嘛。”
“浪费钱你把他背回来干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看见了就不会坐视不管!快去!”张慈吹胡子瞪眼,催促道。
兜里玉佩泛着冷意,冰泠泠的,代叶不由得愣了愣。
“好好好,我请就是了。”
干嘛把他背回来?代叶想,许是良心未散,许是他乡见故物,忽而心起涟漪。
良辰已过,已是三更。
“医术有限,老夫能做的只有这些,”钱大夫合上医药箱,“可能过几天会发炎,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张慈握了握钱大夫手,给了他些铜钱,一大把,钱大夫没数,也没推辞,收进了荷包:“你知晓我的,有钱我便赚,走了。”
代叶没去送大夫,她把那药材放在男子身边,扶着爷爷进了里屋,递给他一包蛮有重量的钱袋:“爷爷,你收着,我留了些。”
“唉。”张慈用力握紧了钱袋,因为过于枯瘦而在轻微颤抖,终于还是收了下去。
“没事儿,这么多钱,我一个人也花不完,就算是报答爷爷。”代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代叶流浪至国京时已身无分文,她虽有些武艺在手,却因是个女子,总被看作是容易欺负的对象,打劫、欺凌第一个找上她,人多势众,不免双拳难敌众手,等她伤痕累累随着众人来到国京,无人问津、濒临死亡之时,唯一施予援手的就是张慈。
耄耋老者,白发苍苍,拄一木拐,行善事。
反正她也没甚期待,家破人亡,挣着些钱投桃报李也好。
“我不能久留,爷爷,之后我再来看你们。”
世事人情冷暖,亲尝者方才知晓,她做不到大爱无疆,只愿能守著这破屋一隅。
3
染花倚在美人榻上,把玩着手里的圆形玉佩,祥云纹样,墨中白痕,通体温润,用的是上好的苍原墨玉,只是底部有两个缺口,合在一起像片叶子。她蛾眉微挑,三年前,苍原城被陈国攻破,百姓逃窜四方,有些富贵人家带着苍原玉来到国京倒也不奇怪。
可为何那人会中箭?
“染花?”
正思索如此,李容敲门走了进来,脸上喜气洋洋的。
她妥当收好玉佩,坐直了身子,叫了声:“李妈妈。”
“可受不起,姑娘呀可没想过我这个老妈子死活,留下一堆烂摊子,可苦了老身,”李容语气熟稔,半带揶揄半带抱怨,“老身知姑娘好心,有些事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可我们这一行的,逃不了‘身不由己’四个字……”
“染花知晓。”她垂眼低眉,淡金花钿笼上一层阴影,施了些粉黛更突出了她的骨相之美。
“当初就是看中了你这美人骨,”李容长叹一声,“唉,反正说了你也不听,不要怪老身啰嗦,一个月只能出去两回,多了不行。”
“嗯,”染花拂袖,扶着李容坐下,“刚见妈妈喜上眉梢,可是有什么乐事?”
听到这个李容又乐开了花:“你可知晓,不日大将军凯旋,有大人为他备下宴席接风洗尘,就在我们醉梦阁!”
“更是点名要看染花你的剑舞,”她笑得开心,“你可要准备准备。”
城池沦陷,国将不国,而今宫宴之后还有接风宴,奢靡无度。
大将军,荀越渊……你既然守得那城,为何守不了苍原。
“知晓。”染花回答得很淡,兴致缺缺。
不过这也是常态,李容并不在意,不深究,不强求,这是乱世生活的准则。
4
“爷爷!”代叶从门后探出头,提着一袋香喷喷的包子,“我来看你们啦,该晌午了吧——小包子!”
“哎!谢谢叶子姐姐!”小包子抱着包子一溜烟儿去分享食物去了。
“你怎么……”张慈错愕。
“之后忙,怕来不了,就先来了,”代叶越过张慈进去,笑得很有暖意,像今日的阳光,“来,我看看那人怎么样了?”
那男子正架起火,准备煮大锅饭。
“嚯,生命力顽强呀,这就恢复了?”代叶手贱地去拍他肩,被挡了回去,她嘁了一声,道,“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吗?”
男子面露狐疑:“……听说你在醉梦阁做帮工?”
“问这个干嘛,是又如何?”代叶撇了撇嘴,“你这什么态度?”
男子垂眉,火烧得旺,映得脸上有了些血色:“不,无意冒犯,只是觉得,这手,不像做帮工的手,茧的分布很奇怪,倒像是经常握剑,手……也不是很粗糙。”
不然手背不会被打红。
代叶挑眉,轻笑了声,愠色也下去了:“倒是厉害,嗯,我以前确实练过剑,那你呢?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来到此地?”
琥珀色的桃眼扫过他的伤:“为何,伤成这样?”
“景战。”他抬起头,看着她,眸子清亮。
代叶像是想到了什么,面露厌色:“这名字不好听。”
“是因为陈国那位将军吗?”他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状态,“你是苍原人。”
“是啊,沈景战,啧,真的不好听,”代叶坐在草堆上,摇着腿,心想,张爷爷真是什么都往外面说,“我没见过那王八蛋的样子,唔,虽然你名字遭罪,但是你肯定比他好看,他定是歪瓜裂枣、青面獠牙——我剩下的问题呢?”
景战不答反问:“你可否记得那玉佩?”
“记得呀,苍原玉,很常见的纹样,”她无所谓道,“我拿去卖了。”
代叶打量着景战,“莫非,你也是苍原人?”
“……”他怔住,似乎有所迟疑,最终点了点头,“是的,算吧。”
“这伤?”
“这伤是私仇。”
代叶点头,衣着考究,并非贫穷,来到此地,定是有亲友可投。
“何时离开?”
“今日。”
代叶松了一口气:“这便好。”
“苍原太守的千金,”景战凝视着她,眼神认真、郑重,星目似有微光闪过:“我曾经见过你,骑马扬鞭的样子。”
5
大将军班师回朝,战功赫赫,在陈国虎狼铁骑下临危不惧,保得城池,更是孤身追击,手刃叛徒,其英勇无畏,传为佳话。
举国欢庆。
接风洗尘宴上,其同僚如是赞颂道。
推杯换盏在手,软香温玉在怀,红纱翻飞,极尽颓靡。
主坐上的将军笑容浅淡,好像融在酒间。
官员们显然醉了,透着糜烂的酒气:“来了来了,染花美人,嘿嘿,她的舞剑特美。”
染花娉娉袅袅出现,身姿曼妙,气质清冷,脚踝上的铃铛,随着步伐叮当作响,美目半阖,其令人赞叹的骨相略施粉黛,堪称绝色。
荀越渊霎时一惊,不由得抓紧把手,身体僵直,从容的脸上有了裂痕,像是震惊。很快又克制地放松,眼神一刻不离染花。
襟飘带舞,裙裾飞扬,剑花留下残影,利剑刺破长空,干净利落。
一舞毕,窗外桂花簌簌落下,似有飘香。
染花本以为会就此告退,不曾想,其中一官员喝得太多,已是昏了头,直接离席上前揽住了染花,半邀请半强求地让染花跟着他走,其他人见怪不怪,竟无一人制止,反而调笑揶揄。
果然一丘之貉。
荀越渊面色更加不虞。
还不等染花落座,他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大人?您指我吗?”
荀越渊直接下了台,抢过染花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外拉。
待到无人处,他气道:“你为何在这烟花柳巷之地做这出卖色相之事?代叶!”
“能在这儿遇见将军,真是缘分。”染花甩开他的手,见离得太近,又推了荀越渊一把,“荀将军请自重。”
他倒吸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染花蹙眉:“你这儿有伤?”
“代叶,你不该在这儿。”
“荀将军这话说得好生无辜,若不是你临阵脱逃,害我父亲一人死守苍原,无救援相助,沈景战又怎会破城,我怎会家破人亡,我又怎会在这?”
她闭上眼,又想起了那一日,血色染红枯草,火光照亮夜空,而那曾经侃侃而谈的将军,早就带着军队落荒而逃。
她的父亲死守城墙,无暇顾及家人,无人可以托付,最终,万箭穿心而死。
父亲清廉高洁一生,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何其不公。
荀越渊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只是眼神有些伤心。
“想起来了?这时候来装什么同情啊!”染花笑得凄美,“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善良,怎么?转性了?”
染花转身,离去:“将军别叫我代叶了,染花过得很好,只望将军能继续保家卫国。”
她又嗤笑一声:“大人们还在等您回去呢。”
独留荀越渊一人在阴影里让墨色染上眼眸。
翌日,染花听说,朝廷一位命官因贪污受贿被罢去官职,流落荒地。
这不过是常有的事,见光了而已,染花摇摇头,继续倚着窗,算着日子。
6
国京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青石板上水洼倒影人群,朵朵伞花撑开。天际灰蒙蒙一片,连集市叫卖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麻布衣裳容易染脏,不好洗,还是不出去了。染花扶着栏叹了口气,她很想看看那群孩子。
若没有牵肠挂肚之事,她怕是也沉溺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上了。
荀越渊无事总来逛花楼,点名要自己陪,以致流言四起:她被大将军看上了,要纳为妾。
啧,怕是色欲熏了心,国事战事都抛之脑后,只是……他似乎变了许多,神态气质也没有之前的轻浮猥琐。
管他的,反正自己少了很多事。
染花这样想着,没注意眼前有人,那人也像喝醉了般,直愣愣地撞上来,染花头磕了个响。
“好痛!”她捂着额头,吃痛道。
那人也像是撞醒了酒,眼神清明:“代叶?”
“景战?你怎么在这儿?”
他默了半刻,拉住了她的广袖,回道:“宴席,逃不开。”
“这是……让我救你的意思?”
景战点头。
代叶扶额:“跟我来。”
她自己的厢房,确保没人预订。
景战一直看着她,这眼神,她总是觉得似曾相识,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摆了摆手:“也不用这么惊讶吧,虽然形象差距是有点大哈。”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帮工吧,赚得还多,李妈妈也挺好,不苛刻,还宽容,”代叶咧嘴恐吓他,“不准露出奇怪的表情,不准和别人说这件事,听说你和爷爷还有联系,特别是他们,不准说!”
“……”景戰敛下神色,薄唇微抿,缓缓开口,“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代叶瞪大双眼,又突然收了那活泼性子:“你有钱便行,我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她缓缓坐下:“距上次见面,已有一月有余,公子想找奴家聊些什么?”
屋外细雨蒙蒙,染花替景战斟酒,微风含着水汽拂过轻纱,染花抬眼望去,屏风上的刺绣有些朦胧,原来是眼睛进了沙子,她有些想哭。
只是有些落差。
“我并非折辱你,”景战接了这清酒,一口喝了,醉意浅浅,他替她找来毯子,“我只是,有些想苍原了。”
苍原有着最广袤的草原,绿茵如被,她能骑着烈马,迎着狂风,射杀掉天空展翅的雄鹰;苍原也有热闹的集市,在石砌的围墙之内,叫卖声不绝于耳,带着浓浓的苍原口音,她能不在乎礼仪肆意穿梭;她的父亲,苍原太守,受城民爱戴,是她最想成为的样子。
景战将毯子轻轻地披到她身上:“对不起。天冷了,披上吧。”
7
几大城池相继沦陷,不足半年,陈国铁骑便会兵临国京。
景战来的时日少,时间不规律,但那几天,却是代叶极少可以放松的日子,每逢十五、三十,他都陪着代叶去看望张慈。
荀越渊也来,但是只默默坐着,到了时间便出去,两人相看无言。
“诶,我在这儿。”夜深人静,细雪洒落枝头,似是林花,代叶踩在墙头上,向远处招手,鹅毛落在青丝上,像是星光。
景战回头,在墙头下面站着,雪在伞面已然铺了一层,他收了伞,张开怀抱。
“都说了很多次了,我敢跳!”代叶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姿势很熟练地向景战扑去,安稳地落在他的怀抱中。
景战总是闻到一股桂花香,明明桂花已然凋谢。
“今日小寒,薄。”
“我穿得不薄。”代叶狡辩。
“披风给你。”不容代叶拒绝,披风已经披上身,“走吧。”
“今日还早,夜市应当开着,我们去逛逛?”代叶突然改了主意,“给那群娃娃买些东西吃。”
景战面露迟疑,又见代叶期待,点了点头:“好。”
灯笼高照,又有银装素裹,火红映照洁白。
“集市很漂亮呀,好久没来了。”代叶左挑挑右捡捡,喟叹道,“一瞬间还以为回去了呢。”
她轻轻地说道:“感觉一直这样也不错。”
人群哗然散开,一乞讨者被踢了出来,衣衫单薄,还有清雪也盖不住的恶臭。
“可是……”角落不乏有饿死殍。
代叶扒开人群将乞者扶起,逛夜市的意趣顿消,她对景战说:“我们回去吧。”
景战向他们走去,却在人群中,被撞了一下,那人马尾有一缕红发,他突然一怔,眼神变得晦暗不明,拉着代叶道:“你们先走,不要等我。”
好像一切都很平常,代叶给娃娃们带了红灯笼和甜点,小包子到了年岁在一家餐馆做帮工,张慈虽然还拄着拐杖,但身体好了许多,住在隔壁的乞者们也有了些破烂的冬棉被,缝在一起也可御寒,每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代叶以为今年也一样。
直到她回到了醉梦阁,来到了自己的厢房。
李妈妈旁边站了两个禁卫军,一位高官坐在椅子上,代叶看他面熟,也许他也是那次接风洗尘宴的宾客,他开口道:“染花姑娘,麻烦你走一趟了。”
8
这是一间闭塞的牢房,四面都是墙,只有一扇铁窗隐隐露出点微光,映着雪色,代叶被不由分说地用锁链悬吊着,衣衫已经破烂,血珠沿着伤口滴落,她咬紧牙关,忍受着鞭刑。
从那位自称羽卫统领的口中,代叶了解到,他们怀疑荀越渊私通敌国,传递军情,他们未曾找到任何证据,只是怀疑。
醉梦阁,他最常来的地方;染花,他接触最久的人。
怀疑合理,拳拳爱国之心。
其实,哪管荀越渊是否卖国,他们只是利益被触犯,觉得染花能够威胁到荀大将军罢了,不然,也不会在问过一遍后便不再询问,只让人去通报荀将军。
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见此法不通,他们便想利用染花坐实荀越渊通敌的罪名。
“大人呐,您把我这贱命看得太重啦。”
皮鞭直接朝脸上劈来,一道长痕,在左脸上。
“可怜了这美人皮,你们这行就是靠这个吃饭吧。何必呢,姑娘?你随便说一些便行了,做个伪证而已,”他奸笑道,“还可以除掉一个懦夫。”
代叶歪头,不答。
“有骨气,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代叶觉得她大概是会死在这里了,好像死前会出现幻觉,也许爹爹会来接自己吧。
直到有黑衣人闯入牢房,砍断锁链,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片混乱,没看见父亲。
其间,有人将黑衣人面纱扯开,剑眉星目,长眉斜飞入鬓,薄唇微抿,她喃喃道:“景战。”
与此同时,一齐响起的还有统领的怒吼:“沈景战!”
她昏了过去。
沈景战。
“一个不留。”
9
“恶心,你太恶心了!”
断箭是羽卫的飞羽箭,景战是沈景战的景战。
她居然成了敌国的帮凶!
来到醉梦阁,是为了交换情报,那跟着她,是为了什么?
还说自己是苍原人,恶心谁呢,惺惺作态下是洋洋自得吧。
代叶刚醒,看见沈景战的一刹,便抑制不住恶心反胃,撕心裂肺地吼出这两句,不顾身上的疼痛,抽出床头挂起的佩剑向他刺去。
却被轻易卸了力,收了剑,被扶着靠在床头,沈景战道:“对不起。”
“放我回去。”
“不行,你好好休息,我,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沈景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出了门,将满院风雪隔在门外。
沈景战去干嘛?陈国已经要攻入国京了吗?
她不细想沈景战救她的原因,只想著三年前的悲剧又会重演,不管旬越渊有没有本事,她都得去提醒他。
她扶着墙,一步一顿地向外挪去,快到屋门时被挡了去路,那小少年从一开始便在门外守着,默不做声地看着代叶挣扎,临到门前又将她制止:“姑娘请回吧。”
少年有一绺红发,他小声说着:“将军本来就不该救你的,还要被罚。”
他气极:“计划都被你打乱了。”
雪下大了,落满了院子,屋里铺着地龙,可她觉得好远好冷。
“姑娘,别再想着出去通风报信了,是没用的,没人会信。”
“什么意思?”代叶气息微弱。
少年语气带着鄙夷:“因为你只认识荀越渊。”
代叶感觉被寒意笼罩:“他真的叛国了?”
少年摇头。
没等她提起来的心放下,少年接着说:“荀越渊早就死了,早在班师回朝之前,现在,只有沈景战。”
代叶抓着门框的手捏紧,泛起青筋,脸色煞白,心脏感觉被绞着,喘不过气,急切地咳嗽着。
“姑娘,我之所以告诉你,只是因为,国京沦陷、越国覆灭,已成定局,以卵击石是无用的。”
“越国百姓需要一个明君,他们已经期盼已久,你从苍原来到国京,其间惨象已然目睹,冻死骨源自压榨,曝野尸因为舍弃,我们的目的虽然是扩张疆域,但无可否认,如果在我们国君的领导下,这个国家将会更好,这是大势所趋,负隅顽抗只是愚忠。”
代叶笑得不屑:“当你的国家被进犯,你会缴械投降吗?”
“我希望我不会,但我知道这样的人是英雄,有战争就会有死亡,有些人,为了信仰,便会战死,”少年说得冷酷,意有所指:“沈将军已经在尽力降低死亡。”
“可是混乱局面中,谁说不会发生错杀呀……”代叶靠着门框,无力地滑落下来。
“姑娘,在这儿呆几天吧,保重身体,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将会是,新的一年。”
10
不能离开别院,但准许代叶在院子里闲逛,只是少年一直跟着,这个冬天尤其漫长,冷絮纷纷扬扬,下得缠绵。
这院子像沈景战一样冷漠,代叶觉得。
沈景战来得并不频繁,只是一来,便会静静地看着代叶,只是看着,等雪滑落枝头,等雪积满枝头。
三十号,少年用脚链将代叶锁在床上,院门落下大锁,他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代叶想,快要开始了。
意料之中的,狼烟晕染夜空,城门大开,之前羽卫私抓染花的事件并未引起他们警觉,许多高官还在醉梦阁醉生梦死,皇帝在高阁酒池肉林,除了官员的府邸以及皇宫,过年的气味不是很足,街上死气沉沉。
仿佛预兆着有一场大雪将至。
陈国军队进入得毫不费力,有些老将还守着,街道上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越国大势早去,陈国铁骑的马蹄声浩大得震撼长空。
今天是三十,我要去看看他们。
代叶用头上的步摇撬开脚链,从窗户爬出,沿着规划好的线路来到一颗桂花树底下,像往常一样借着桂树的高度,跳上了城墙。
沈景战,脑子有病吧,种棵桂树在这儿,姑奶奶走了。
这属于城郊,她循着记忆拐进了贫民窟。
“爷爷!”
“代叶?”张慈惊讶道。
“小包子呢?”
“景先生嘱咐我们今晚别出去,小包子想着你要来,接你去了。”
醉梦阁已沦为战场。
陈军围堵,四面包抄,有些人知晓即使投降也是必死无疑,握着利剑,让一排排士兵护着自己,断肢残血,金戈交鸣,尸横遍野,热血融化雪花,洒在青石板上,暗沉,狰狞。
数箭破空而来,狭小的街巷,多批人马拥堵在此,长剑翻飞,弓弩相向,杀麻了,已分不清敌我,入目只是人与血红。
马上的似乎也是一位将军,银铠泛着冷光,长缨不管不顾向下刺去,小包子在那敌人后面。
代叶到时便是这样一幕。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飞身过去,踢歪了长缨,捡起地上的长剑,护着小包子,冲了出去,那被意外救下的士兵也无赖地在后面跟着,弓箭向他们射来。
一支飞羽箭穿过代叶胸膛,射中心脏,她用长剑砍断,抱着小包子,隐入暗巷。
雪落了满身。
小包子涕泪四流,拽着她的袖子,带她去找大夫。
代叶握住他的手,道:“救不活了,不要浪费钱。”
“救得活,救得活,景大哥都活了。”
“咳,咳,那是他命不该绝,谁叫,遇见了我。”
代叶冷极了,她觉得眼皮很重,怎么费力都睁不开,突然有点想那个怀抱了。
“叶子姐姐,叶子姐姐。”小包子跪在一旁,想要背起她。
“你太瘦啦,背不动我的,算了,算了,”她咳得难受,胃里绞痛,“都、都叫你不要来找我了,不听话。”
明明小巷子这么黑,她靠墙望着夜空,月色、雪色无垠,她却在虚幻中看见,一位在草原上少年将军,眼中的艳羡。
她突然想送点东西给他,这样想了,她也就做了。
代叶阖上眼,手无力垂落:“你,你帮我把这个还给他,我就,就不生你气了。”
她喃喃细语:“就不生气啦。”
她突然明白,那天,沈景战将玉佩给她,原不是求救,只是认出了她,即使是在黑夜中。
苍原,原来是没有雪的啊。
11
年初,陈国完成统一,历史上这样赞叹这次战役:谋划千里,运筹帷幄,其“仁”历代所未有。
攻城的伤亡数量,是历史新低。
这证明沈景战的计划是正确的。
而这位名垂千古的将军,从此却再无记载。
12
“這个送我?”
“是的。欢迎你来到苍原,别看这玉佩样式常规,里面可有一片小叶子哦。”
沈景战回想起那天,他跟着驻守边疆的爹爹应邀拜访苍原,在他今生见到的最大的草原上,一位少女在烈马上回眸微笑,朝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