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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劫

2023-10-10岑九月

南风 2023年8期
关键词:琴师将军公主

岑九月

曲子未听完,她便走了,故而她并不知道后半曲里,藏了一人痛彻骨髓的情感,其声怆然,不绝于耳。

楔子

扶风,见字如晤。

暮春多雨。历数京华几十载,春去秋来,竟无一日明媚似从前,一时百感交集,遂作曲一首,附之信尾。

此曲取名《阳春劫》,倒非借名曲哗众取宠,只是想起你许久之前的话,终是被一语中的。你说,自打磕磕绊绊学会那首《阳春》起,我这一生的劫难便开始了。

待你琴技长进,便弹给她听吧。

1

我叫扶风,是一名死侍,于晋元三年被指派给公主似韶。

初见时,一尾轻舟荡开莲丛,公主抱了坛酒,和衣睡倒其中,柔婉的堕马髻松散着,一身娇慵惹人怜。

“阳春一曲动朱弦,斟美酒,泛觥船。”舟上的侍女捧着书卷轻声念词,眼睛一亮:“公主你听,岸上的乐师正奏着《阳春》,多应景啊。”

小舟泊岸,侍女问她于春深处泛舟可还尽兴,她恹恹道,“假山死水,谈何尽兴?”

惠帝对小女儿极尽宠爱,公主府多的是奇花异木与嶙峋怪石,她要的山河之浩渺、江川之迢迢,都被尽可能地设计进去。可公主却说,再风雅的园林,于她而言都不过是混沌夜幕,唯有诗曲,纳尽良辰美景,直触人心。

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惠帝娇藏公主的秘辛——公主的眼睛看不见。

她意兴阑珊地遣散乐队,又忽地抬手,准确指向一名青衫琴师,“你且留下。”

琴师用的是一把凤势七弦琴,上绘青山白鹤的花纹,七弦铮铮,只一声,敲金碎玉。公主赞叹道,“好琴。”

她问琴师:“你叫什么名字?”

“臣姓钟,名长离。”

她嗅着淡淡的清茶香,围着他转了一圈,莞尔笑道:“本宫眼睛虽瞎,耳朵却好使得很。虽与琴师钟长离无甚交集,却听得出你不是他。今日可是你第一次顶他身份混进来?”

琴师也笑:“果真难逃公主洞鉴。”

他的坦荡出乎公主意料,蹙眉道:“你冒充太常寺琴师,被本宫识破,竟是毫无畏惧之情?”

“若公主看得见水中倒影,便知这般和煦得令人如沐春风的神情,最是恐吓不住人。”

话音落,近侍忍不住屏息。他说话如此大胆,却偏得公主青睐,公主在凝重的气氛中大声笑道:“果真有胆量,与你琴音中的戾气很是贴合。”

说着,直直地去摸琴师的手。琴师顺从地交给她,任由她在虎口、掌心、指缝处细细摩挲。

“自永乐以来,国泰民安,宫廷礼乐追求悠扬,多不入急促声韵。先生却不然,明快之处偏不调和,长此以往,琴弦必断。”

公主的眼眸如亘古无波的潭水,定定地望着他:“本宫方才摸到的茧,不似一般乐师所有,倒像是执刀枪上战场之人。”

琴师愣了一下,答得很快:“不瞒公主,臣家境贫寒,生计所迫,曾经随军队演奏军乐。”

公主对这理由不甚满意,相逼道:“你的气质却并不像贫苦人。”

四周寂静无声,有鲤鱼越出水面,溅起一小朵水花。

对峙片刻,琴师只好招架道:“公主猜的不错,臣祖上也曾簪缨,家父任朝中重臣时起了贪念,事发,连累家族,拼尽全力才保下臣。臣身无长技,操琴为生,奏军乐十年,必要时也要执剑杀人,手上便有了茧,琴音便染了戾气……”

她静静听着,想起一些往事,思绪逐渐飘远。瞧着神情,似乎是信了。

“你叫什么名字?”

“臣其实姓徐……”

“好了,”公主打断他,“本宫不强人所难。今日你对本宫推心置腹,本宫便替你保守秘密。你与钟长离技艺不相上下,曲高和寡,若无去处,便常来公主府。”

公主大方,初次相遇就给了他一份信任。

她自持听觉敏锐,何等狂傲,落在旁人眼里却有几分天真和可怜,我想琴师也这样觉得。自以为弥补了视觉缺陷,殊不知有些事,即便雙目健好,也不一定看破。

2

真正的钟长离心性不羁,向往京外的广阔天地,青衫琴师出现并愿意代替他,正解了他烦扰。此后他便顶了长离的身份,公主知晓原委后,仍唤他长离。她说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像有些事物,唯有别离与割舍,才显得弥足珍贵。

夏夜,庭院空明,月凉如水。我随琴师漫步后园,他忽然冲我“嘘”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荷风四面亭上正坐着一个娇俏的身影。

是公主。

她双目失明,不知为何却能攀爬得如此高。

琴师拦下我,亲自上前,他轻功不在我之下,三步并两步便越上亭去。

公主闻声扭过头来,拿着酒壶往嘴边送的动作滞了滞,夸道:“好身手!”

“公主也是,”他笑,“公主看着柔柔弱弱,眼睛还看不见,爬亭却是一把好手。”

她答得诚恳:“有人教我爬过的。十年间爬了无数次,一砖一瓦再熟悉不过。”

“公主还是个酒鬼。”

“空樽对月,乃人生一大憾事。”她冲他晃了晃酒壶,笑眼弯弯,“青梅引,甜的。”

琴师接过,梅子的酸甜很快在口中漾开,“公主赏月,莫不是用鼻子去闻月光的气息?”

公主面色一泠,劈手夺过酒壶,不肯再与他分享,“阖府真是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放肆的人了!”

琴师不再说话,默默地陪着她坐在亭上吹风。烛影沉星,兰月溶溶,她爬了十年亭,却从未看见过。她有了些淡淡醉意,面上红晕似飞霞。琴师凑近了细细审视她,她的眼睛是纤巧而神秘的黑,像蕴藏了最原始的幽寂。

“公主,你的眼睛真好看。臣曾有幸随军路过昆仑,目睹那里的白鸟踏着雪骤然而起,飒飒的,内心的那种震撼,同现在凝视公主的眼眸时是一样的。”

公主愣了许久,猛地推开他,轻声道:“那个教我爬亭的人,也说过相似的话。”

公主微笑时眉目温柔,月光笼罩在如花似玉的面上,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悲伤。

“他是位小将军,年纪小小却走过很多山山水水。他夸我的眼睛好看,让他想起昆仑的雪、塞外的月,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这双眼不过是空有其表的装饰品罢了。”

琴师了然,他能得公主好感,大抵是因那小将军的缘故。

“小将军后来如何了?”

“死了。”

“战死?”

公主摇头:“谋逆。事发,满门抄斩。”

寥寥几字,重有千钧,庭内一片岑寂。

“公主,可愿听臣奏行军之乐?”

他取来琴,将军令、关山月、垓下歌……或悲怆壮阔,或愁绪满怀,听琴人仿佛置身荒凉漠海,抬起头仰望,却怎么也望不见那轮月。

公主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嗫嚅道:“他骗了我,我不要他功成名就,只想他一身清白地来……来娶我。可终究,终究是他负了我……”

很多年后,我随公主夜里策马飞奔过玉门,黄沙飞扬,琵琶凄切,她在高高的城墙上看了一宿的月。也是在那时,我才从她口中得知她与小将军的故事。

那是永乐五年,公主九岁,她不知小将军是如何闯进宫的,拉着她爬上亭看月,她伪装得极好,小将军得知她眼盲是在三日后,之后爬亭上树就再也不肯带上她了。

“哎,你是生来就瞎呢,还是后天瞎的?”小将军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想来是爬到了树上。

公主仰起头,骄傲道:“父皇说,我的眼睛是在四岁那年献祭给神明的,以此换得明齐天下太平。”

少年嗤笑一声:“将士们血洒疆场换来的河清海晏,你真的相信自己一双眼就能护佑苍生?”

“我信,”公主坚定道,“我是明齐公主,心中应当怀有宏伟愿景,自然与旁人不同。若能因此换得国昌民兴,别说眼睛,就算是献出心脏、头颅,我也愿意的。”

他吓唬她:“人没了眼睛还能活,要是没了心脏和头颅,可就活不成了。”

“我知道,我不怕。”

“天真!”他不屑道,“什么献祭呀打仗呀,都是高居庙堂者玩弄权术,谈不拢就拿我们这些赤胆忠心的人冲锋陷阵罢了。”

“你既然知道,却还想着做大将军沙场上扬名立万?”

小将军被问住了,噎了半天才挤出“那不一样”四个字。

公主得意道:“反正我不怕。”

他跳下树走向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公主感到山雨欲来的危机,慌乱后退。小将军捉住她,笑道:“你这蠢丫头,从前献出一双眼,今后又会一马当先地去献一双耳、一副喉,迟早成了没人要的残废,就别想着能招到驸马了。

“不如这样,待我功成名就,勉强娶了你如何?”

公主又是羞愤,又是委屈:“当朝天子的掌上珠,你竟还觉得亏?”

“好,就这样说定了,”小将军的声音渐渐远了,“九公主,快些学着绣嫁妆吧,本将军会来娶你的。”

“谁答应嫁你了!”公主急得团团转,四处摸索,还摔了一跤。

他就那样走了,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了一块玉,瑞兽麒麟状,触手生温。

我问她,后来可知晓了小将军身份?

她答,知,也不知。

永乐八年,她才十二岁,就有很多世家对她上了心,不断地请旨定亲。那些人从未见过她,对她的容貌、才学一概不知,皆是冲着她的身份而来。

她不愿,向惠帝提起小将军,把玉拿给他看,脾性一贯温和的惠帝勃然大怒,“哪里是赤胆忠心的小将军,分明是徐越那老匹夫麾下的贼子!”

玉碎得四分五裂,她摸索着去捡时割破了手指。

惠帝再没来看她。她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年,听到了京城政变的风声,然而阖府上下都得惠帝授意,皆对公主府外的事讳莫如深。

她开始闹,以绝食威胁,惠帝无奈,说徐家事败,就扣在牢里,待秋后问斩。

在遇到琴师之前,她只出过一次府,还是在惠帝近侍的牵引下去往刑场。

即便戴了紗帽,烈日依旧烤得她双腿发软,摇摇欲坠。她在那些将死的少年中一遍又一遍地喊“小将军、小将军”,像鲁莽的疯丫头,始终无人应答。

“不与我相认,应当是愧疚吧。”城墙上生起一簇篝火,她盯着那火说道,“父皇问我见了小将军会如何,我说会当面骂他一顿,质问他为何要在太平世道里造次,口口声声说要为民立命、创不世之功,却替奸人卖命,挑起战争与杀戮,意图染指明齐河山,他怎敢祈求我的原谅?”

火光在她眼中跳跃着,明明灭灭。

“我以为我恨极了他,可是当他活着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又十分庆幸,几番挣扎还是选择原谅他、相信他,从未怀疑过他的目的。或许,我一直都是深爱着他的。”

公主语出惊人,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知道小将军还活着?也知他回来找你了?”

“扶风,你还记得那个冒充钟长离的琴师吗?”公主诡秘一笑,“他就是我的小将军呀,我早就察觉了。”

3

“琴师,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公主总共问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飘满祈愿灯的护城河边,他们坐在桥洞下,琴师捞起一盏盏灯给她念上面的祷词,有求金榜题名的,有求平步青云的,也有求心上人岁岁平安的。

琴师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干笑两声:“我是琴师啊。”

公主脸上倒映着粼粼波光,神色泠泠,含着莫名的意味。

“公主不信我?”他故作委屈。

“信,只是觉得你作为琴师,本事太大了些。”

公主最先看上的,也是他的大胆。她因眼盲自小被深藏娇养,起初惠帝用献祭神明的谎言骗她,要她安分地待在府里为世人祈福,后来读的书多了,知道了失明的真实原因原来是病症,也知道了事在人为,不再信神。惠帝疼爱她,一点奚落与伤害都不愿她受,一直不许她出门,公主府防线坚固,上下都是惠帝亲信。

千灯节前夕,她只是随口一提出府的事,琴师就真的在第二天晚上牵来一匹马、带来一套改小了的男装。

他来公主府已有一年,弹琴论诗,颇有才气,又常常给她讲起军旅中的趣事,深得公主宠信。

公主着男装骑在马上,一路有惊无险地出了府。到了闹市,嘈杂声四起,这时候敏锐的听觉反而成了弊端。她面上镇定自若,握缰绳的指节却止不住泛白。

忽然间,清淡的茶香环绕住了她。琴师翻身上马,在公主嗔怪的神情下解释道:“人群里挤得要命,为了方便,只好共乘一骑,委屈公主了。”

就这样,他们共乘白马,从灯火阑珊走到灯火辉煌,听酒垆旌旗猎猎,耐心等卖糖人的摊主给二人用糖画像,还去了秦楼楚馆听人斗诗斗酒。公主眉目秀雅,扮男装时更显清雅温润,他们只是站在楼下,就引得满楼红袖招。

琴师俯下身替她整理贴在脸上的假鬓角,夸道:“我家小公子长得可真俊俏!”

她脸颊一红,正要发火,又被堂内突发的躁动吸引。铁器碰撞、桌椅摔倒声传来,似是有人在斗打。人群推搡间,琴师把她拉到一旁,护在怀里。

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剥好的瓜子,开始描述眼前场景:“红衣小姑娘侠肝义胆,看不惯狂徒横刀夺爱欺那貌美花魁的情郎,遂拔刀相助。小姑娘一打多,大刀使得虎虎生风,身形矫健,闪电般从几人身间窜过,踩上人肩做跳板——好招式,擒贼先擒王,刀架在了头子肩上!”

随着琴师话音落下,在场人全都配合地叫了一声好。

公主紧紧攥着他的手,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嘭”地一声,全场噤声,一支箭矢不知从何处飞来,刺破了悬在他们头顶的巨大花球,漫天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下,在他们周身翩然回旋。

公主眉间也落上一枚花瓣,她惊得失语,眼睫仿佛翕动的蝴蝶翅膀,无措地忽闪着。

琴师怔怔地凝视她,时间仿佛成了有形的液体,顺着皮肤缓缓淌过。二人近在咫尺,却也渺远。

那夜的最后一行,公主让琴师带她去护城河,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读灯上祷词。直到他读得厌倦,公主也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像是故意惩罚他。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公主好似醉了,凑在他耳边,声似燕子呢喃:“你看这万千夙愿,平凡而幸福,你如何忍心让这万千人陷于颠沛流离之中?

“安分些,不要再闹事了,好不好?”她哄小孩般温柔地抱住他。

琴师脸色苍白,欲言又止,许久,才伸手回抱她。

那时,我不能理解公主话里的意思,也猜不透琴师的反应。之后很多次出府,公主总喜欢和他去田间,听百姓耕作哼唱《楚茨》,一首描述由垦荒到丰收的歌谣。

公主是何等的玲珑心肝,她早就猜到了琴师身份。她可以原谅那因少不更事而投靠佞臣的小将军,却无法替明齐百姓原谅,更不能替他们冒险,总归是要防着他的。

她以为让他看见时和岁丰、物阜民熙的世道,就能化去他一身戾气。

她试图让他放下过去。

他对她的心思不置一词,笑容无奈又傷感。

4

此后半年,琴师总能带着公主乔装出府,去山寺祈福,去湖堤踏沙,去校场骑马。

公主再没说过反常话,琴师也乐得糊涂。和他在一起,每一时都新鲜,每一刻都快乐,公主也变得越来越爱笑。

只是那半年里,我过得不大好,不知做错了什么,公主成日找我的麻烦,无端的刁难令人摸不着头脑,直到某日我听到她与琴师的对话。

“上次离府的事,又被扶风发现了?”

琴师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虽然没有告到圣上那里,却罚我罚得狠,背上全是淤青,疼得不行。”

公主摩挲着抚摸他的“伤”,提到我时总是神情恨恨。

琴师看到了我,咧嘴一笑。

我顿时无语凝噎。对这飞来横祸,我只能受着,如此才能让事情显得更为合理。

晋元五年冬,天降瑞雪,满城银装素裹。

公主午睡醒来,甫一踏出房门,猛地扑到地上捧起一抔雪:“扶风!扶风!快叫长离来,我方才看见雪了!”

那一天,公主的世界里出现了与从前十余年里完全相对的颜色,虽然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到黑暗,但这一起色足以振奋整个太医院。多少年了,太医院一直在竭力治愈公主眼疾,寻遍了法子,给她吃过的药可谓车载斗量。

公主的面颊被冻到通红,在雪地里玩得十分愉快。

琴师站在一株梅树下,静静地看着。他仰起头望了一会儿雪,脸上湿漉漉的,直到最后也没有走向她。

不出意外地,公主染上了风寒,琴师端了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等我风寒好了,就跟父皇求一道圣旨,我们结作夫妻可好?”公主脸上泛着喜悦的光,憧憬道,“眼睛复明后,父皇也会放心我外出,我们也如钟长离那样,离开这樊笼,去见识更浩渺的世界。”

他往她嘴里塞了块蜜饯,苦笑道:“娶公主哪里是简单的事。”

“我可是明齐最受宠的公主,对待心上人,即便强取豪夺,也是合理。”

琴师似是听了稚女胡言,哑然失笑。

公主急了:“你为何踟蹰犹疑?是不喜欢我,还是不愿放弃太常寺乐师的待遇?”

下一刻,她被琴师拥进怀里,鼻尖被轻轻一点,“我只愿公主再不受任何缺陷、权力的禁锢,能走很多路,领略很多风景,天地广袤,去哪里都好,我的余生也在这日月山川、江河湖海里,一颗心永远随着你。”

天色渐暗。出了公主府,他走在雪地里,温和笑意被寒风吹散,只余冰冷的凝重。

“无论如何一定要瞒住……”他面无表情道,“先从惠帝开始吧。”

于无人处,我朝他恭敬颔首,“是。”

5

惠帝驾崩。

消息是我带给公主的,她风寒尚未痊愈,大受打击,一时站立不稳。她被搀扶着进宫,连着几日跪在惠帝灵位前,整宿不曾合眼。

深夜,他悄悄走进来,在她身边跪下,看她形容消瘦、哀毁骨立,只一眼,痛若五脏俱焚。

他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公主回过神,提起精神斥责道:“宫里可是能随便进来的?若被发现你可知……”

话未说完,嘴里就被塞了糕点。

“多少吃一些,先帝那么爱你,自然不想看到你日渐消瘦下去。”

她听他的话,勉强吃了些。终是体力不支,倚倒在他怀里。

“母妃走得早,最宠爱我的父皇如今撒手人寰,这世间,我只有你了。”

“我不要这长公主的虚名,这地方总如樊笼般困得我喘不过气。我去求太子哥哥赐旨,待守完孝,我们就离开。”

他沉默着,只将她抱得更紧些。

“长离?”

“公主,当朝天子不是你哥哥,”他涩声道,“前些年,太子因犯错被先帝贬往边疆,其余皇子又德才不足……而今,坐拥天子之位的是宣平侯世子,萧缙。”

“可有因夺权发生宫变、流血?”

“……没有,他们都很谦让仁和,惠帝走得……很安详。”

公主愣了很久,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她竟一无所知。不过以她的情况,确也合理,她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娇娥,不谙政事,兄弟姐妹不喜她,打小不与她亲密,她活在公主府那座精美的象牙之塔里,安逸又孤独,外面如何风云变幻,皆与她无关。

她到底还存了一丝理智,“长离,你究竟什么人?”

“……琴师。”

她点点头,满脸倦色,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6

公主又吃了近半年的药,终于有光线透进瞳孔,慢慢地,物像一日比一日清晰。

她迫切地想将好消息告诉琴师,忽然发觉,他已经近两个月没来公主府了。

她知他身世隐晦曲折,许多事常常有口不能言,也从不多问。起初他隔着两三日看她一回,也不再带她出去,只静静地看着她,抚琴给她听,陪她说些话。再然后,隔着的时日越来越长,从六七日成了十天半个月。

眼睛彻底复明的那一日,她从《一梦华胥》的曲目中醒来,奏琴的人却不是他,好似大梦初醒,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公主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重见光明却没有丝毫喜悦。堪堪倒地时,我扶住了她,在她的疑惑中行礼道:“属下扶风。”

她抓住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长离何在?”

“不知。”

她失了神识般踉跄两步,拼命检索着记忆。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明丽的色彩却晃得她眼睛生疼,泪流不止。

“长离,你究竟是谁……”

风过,无人应答。

7

日暮,我自殿外拾级而上,皇殿的黄昏好似泛着杀气,天际云霞绯红,如一碗血浇在琉璃上。高台之上是那坐拥天下之人,玄袍上金色龙纹张牙舞爪,尊贵无比,却偏偏对一件青衫爱不释手。

“主子。”

如今,所有人都敬称他陛下,唯有我这般称呼他。

他把手中的衣裳扔给我,“烧了。”

我犹豫着:“可公主……十分痛苦。”

“十分痛苦又如何?”深沉似海的双眼下,翻涌着的情绪越剧烈,面上就越平静,“比起千分痛苦、万分痛苦,朕……宁可她十分痛苦。”

青衫烧了,他便做不回琴师了。他的余光瞥见旁边的凤势七弦琴,忍了又忍,终是留了下来。

他终于想起问我,进宫所为何事。

我告诉他,公主决心离开帝京。

因着琴师的不告而别,公主以泪洗面,时常盯着琴弦怔怔出神,失魂落魄地过了几日,某天看到窗外花木葳蕤,这才记起府外的天高地阔。明齐政权改姓萧,她已是举目无亲,对公主府的金山碧水无甚留恋,远离繁华枷锁何曾不是她的夙愿。

我跪到她面前说:“属下乃影卫阁培养的死侍,一生只认一主,若公主不要属下跟随,便赐属下一死。”

我确实一生只认一主,只不过认的是萧缙,早在他是宣平侯世子的时候。

他是乱世中的英雄,十七岁率兵讨昏君,长枪直指一朝宫阙。一身沙场血气,却也思辨如神,有帝王的魄力和谋略,令腐朽的王朝恢复生机,所有人都道他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他是萧缙,是琴师,也是被她误认为徐氏之后的小将军。

在坦白与隐瞒之间,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后者。

早在五年前,萧缙登基,改年号为晋元,力排众议沿用明齐国号,在一夜之间撤掉公主府所有的仆从,换作自己人,向她隐瞒了萧氏政权取代慕容氏的事实。为免生事端,又将昔日的慕容氏贵族赶尽杀绝,惠帝作古的事也对她隐瞒了近五年。

他行事果决,治世手段立竿见影,朝堂内外都被收服得妥妥帖帖,三年后的明齐是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世。他终于为她奉上了真正的太平世。他知她喜欢听琴,尤爱《阳春》,便费了心思去学乐理和琴技,终于得以一身落拓青衫地走向她。

琴师陪伴她的那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她不知,对他而言却是饮鸩止渴。

本想一辈子就过那样的生活,府外是杀伐果断的帝王,府内做她温润风雅的琴师驸马,只要她快乐,怎样都好,何況没有人敢非议他。

只是他没料到她的眼睛会好转。待她真正复明,很多事情都将瞒不下去。那段时间他内心无比煎熬,最苦恼时,甚至想杀了那帮御医。

可他忘不了她对世间万象的渴望,那夜红楼花雨,她无法聚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在他心里下了一场雪。

我余生跟随公主、护她左右,设法隐瞒一切疑点,是对萧缙最后的尽忠。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扶风,你告诉朕,永乐,是怎样的世道?”

永乐是惠帝执政的最后一个年号,也是明齐最乱的世道。惠帝晚年穷兵黩武、大兴土木,致使国库亏空,为外邦觊觎。朝堂之上亦是乌烟瘴气,小人当道。史官还写,惠帝爱女心切,听信江湖术士谗言,修建贯通南北的运河为自小体弱的崇玉公主消灾解厄,以至于国库雪上加霜,官兵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

是以,崇玉公主名声极差。

公主却从来不知,崇玉正是她的封号。

明眼人都知道,明齐由盛转衰已是不争的事实,加之宣平侯联结七大世家征讨的步伐愈来愈近,亡国是必然,她最爱的父亲却想着利用她来逃避昏庸无道的骂名。

惠帝到底是存了一丝愧疚,他让公主分担罪孽,受人怨愤,却不告诉她,崇玉就是她。府里全是惠帝的人,所有人都爱护她,所有人都在骗她。

战火烧到帝京,她却浑然不觉,睡在惠帝编织的永乐盛世的梦里,似盛开在兵荒马乱中的花,天真而罪恶。将士们要烧毁公主府,用她的血衅鼓祭旗。萧缙不允,一杆银枪、一匹红鬃马,横在阵前,只身挡下千军万马。

或许只有他知道,她有一腔赤诚热血。

这样残酷的事实,公主最是受不住,她晓大义、明事理,因而她一辈子都会恨自己。

他说,与其让她恨自己,不如让她去恨不辞而别的琴师和因愧疚无颜见她的小将军。

我思绪翻飞,久久不能作答,直到萧缙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他身后夕阳绯红如染血,我抬头与他目光相触,陡然間就读懂了那点决绝的孤勇。

我答:“永乐乃太平盛世,帝王励精图治,朝堂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他要她一辈子都睡在梦里。

8

“陛下,长公主求见。”

握着朱砂笔的手微微一滞,“宣。”

声音沉稳刚毅,不怒自威,与琴师珠玉泠泠的音色差别甚大。我立于公主身后,听得心中苦涩。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公主诉说离京缘由,忽然道:“长公主眼疾初愈,朕带你看看这宫中风景如何?”

“却之不恭。”

二人并肩走着,她对这宫殿的印象还留在四岁前的记忆里,变化之大令她喟叹。

萧缙带她登上皇宫最高的楼阁,放眼眺望,山野苍翠如滴,流水明净如洗。公主心情大好,笑容如花般绽放,一回头,发现萧缙正盯着她看,目光一瞬不瞬。

他坦荡道:“初见长公主,便觉得十分惊艳。久闻长公主乖巧可爱,恰好与朕皆未婚娶,不知长公主可愿作朕的皇后?”

公主摇头:“陛下恕罪,似韶已许过终身了。”

“那便强求不得。”到底是有几分不甘,他又问:“不知是哪家公子如此幸运?”

“陛下,他是与我相识于儿时的恋人,重逢于两年前。他身世曲折坎坷,只怕再寻到时仍是戴罪之身,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他看着她颔首、屈膝、重重行礼,心头被巨大的悲戚笼罩。他们相识相知相爱,面对面诉衷肠,却不能相认。

“若是……找不到呢?”

“翻遍山川湖海,上穷碧落下黄泉,总会找到的,若找不到,”公主豁然道,“那便是命该如此。或许有些存在,消失后才会更有意义吧。”

“那朕也命该如此,孤家寡人罢了。”

满眼苍翠皆荒芜,这就是他后生的路。

公主失笑道:“陛下,您生得这般好看,似天上最耀眼的星辰,又是威名远扬的明君,京城那么多优秀女子爱慕你,怎会孤家寡人?”

他自哂:“何以见得?”

“眼睛复明后,我便在侍卫的陪同下逛京城,提起当朝天子,没有一个不夸赞你,对你感恩戴德的。虽然你不姓慕容,可你让永乐盛世得以延续。选定你继位,是父皇最正确的作法。”

他静静听着,心中绞痛如刀割。

“重见光明后,我心中惶恐得不行,生怕惹怒了神明降罪明齐。说来也不怕陛下笑话,幼时常以为是自己献祭了眼睛才换来永乐盛世,还因此沾沾自喜,想用更多的器官去换更长久的太平。我这想法,是不是太天真太蠢了些?”

“朕会好好庇佑这片国土,庇佑你。不用你献祭任何东西,盛世永远如你所见。”

“那就说好了,陛下坐守江山无恙,似韶就去历遍日月山川了。”她像小姑娘般雀跃道。

“好……”

琴师失踪后,她再也没有开怀笑过。能在别离前再让她笑一次,他此生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萧缙选了最远的一条路送她,从高阁到宫门,要跨过三十六座圆月拱门。

跨过第一座时,他问,河山万里,去哪儿好呢?她说,先去塞外,看雪、看月、看白鸟,再去诗人笔下的江南。

第七座,他嘱咐她,朕不能亲眼所见,还望你做朕的眼,记得给朕写信。她满口答应。

第十九座,他有些后悔,再次问她可愿留在他身边。她摇头,心有所属,坚如磐石,不愿。

第三十座,她说,陛下乃少年英才,路过每一座寺庙,似韶都会为陛下祈福。

最后一座,她说,诸侯相送,尚不出边境,今陛下亲自送至宫门,似韶感激不尽,伏愿陛下鸿名不歇,流芳千古。

此后的许多年,他们在哪座拱门说了哪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生励精图治,史载明君,死后的陪葬品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琴。垂垂老矣之际,生前的事与人,皆成了走马灯上一幕幕画,匆匆闪过,小舟荡啊荡,一生的春光都匍匐在她脚下……

千里之外的江南烟雨里,我终于学会了奏琴。她睡在梨花木椅上,嘴角含笑,曲子未听完,她便走了,故而她并不知道后半曲里,藏了一人痛彻骨髓的情感,其声怆然,不绝于耳。

一如他对她的思念,行若江水,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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