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2023-10-10洛阳无锦
洛阳无锦
楼清成为了林虞心底最后一片柔软的地方,但现如今她要做的,是将那块软肉亲手挖出来,带出陈年腐烂的血。
01
昏暗的牢房里,林虞被铁链锁在地牢一角,眯着眼睛看从铁窗外透进来的一缕阳光。
原本是来杀楼清的她没有出手,反被楼清送进了地牢里。自打醒来后,楼清便一直守在林虞身侧,“阿姐,委屈你先在牢中多留几日,待确定安全了,我再放你出来。”
林虞不说话。
楼清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开口:“阿姐,我说师父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她回头,楼清蹲在她面前,眼神着急又无助,她实在不忍,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我信。”
还没等楼清高兴起来,她就耸了耸肩,“可是天下不信。”
楼清的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他是林虞幼时随师父师兄去武林大会的路上捡来的,彼时还是个流浪的小乞儿,林虞不忍,遂带回门中教养。因师父无暇分心再教导新人,楼清自此就跟在了林虞身边。
江湖皆传闻说是枫云谷的小师弟楼清欺师灭祖残害同门,楼清却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林虞一直在寻找楼清,顺便调查当年的真相,却在前段时间被问剑山庄庄主找到,言说他们找到了楼清,要她亲自去替枫华谷满门报仇。
她想,终于能见到楼清了。于是她来到这里,当真见到了阔别六年的楼清。
“你这些年藏得很好,连我也没找到你。”林虞微微叹气,“其实你大可以就这么继续生活的,师门之仇有我,你为何要重新出现呢?”
樓清道,“阿姐。我想给师父……报仇,我更想见你。”
林虞微微有些愣,后一句话让她一瞬间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可错觉终归是错觉,她只幌神一瞬便清醒了,撇开视线问:“在查问剑山庄?”
楼清点头。
林虞明了了,“透露消息出去,我已从你这离开,我想问剑山庄的反应,一定会如你所愿的。”
他低声道谢,张口欲言又止,踯躅许久后,终于还是道:“阿姐,等我回来。”
林虞点头应下:“好。”
她看着他离开地牢,微微眯起了眼。
灭门之仇,要报。
可她时隔六年再见楼清,对上那饱经风霜的一双眼时,她恍惚了很久,好似透过如今的他,看到了从前刻意被忘记的模样。
当年师父他们遇害时她并不在门中,待她赶回枫云谷时为时已晚,楼清双目无神地跪在师父的尸首前,一身衣袍被鲜血浸透,见到她靠近,他原本呆滞到近乎死寂的情绪瞬间爆发,眼眶通红似崩溃的小兽,抱着自己拼命地哭嚎:“阿姐……我没见到凶手……我没救下师父……”
人言可畏,当年没能救下师父的小师弟最终在流言里变成了杀害枫云谷谷主的凶手,变成了颠覆枫云谷的罪人。
她已与楼清重逢,现在她想要当年的真相。
果然没过两日,楼清便当真将林虞带离了地牢。
林虞坐在桌边吃果子,边吃边听楼清给她讲述这两天查到的线索。她问楼清,“问剑山庄可有什么动静?”
楼清道:“庄主……突然毫无征兆的闭关了,也没有派人去找你。”
林虞猜的没错,问剑山庄有大问题。
当年枫云谷与另一门派江菱坊本就不对盘,虽与问剑山庄无甚仇怨,但江菱坊与问剑山庄交好。况且这次在林虞离开问剑山庄前,庄主余泉曾经交代过,解决完了楼清,即刻动身去江菱坊拜见坊主,他那里有当年最后的真相。
这些对话让林虞不得不心生怀疑。
其实这两日她曾拦下过余泉给楼清飞鸽传书的信,但只看了一眼就将其撕毁。她并没有戳穿楼清。
楼清问她:“阿姐接下来要去哪?”
“先去江菱坊。”林虞道,“要印证我的猜测,须得先去一趟江菱坊。希望还来得及。”
楼清没有问为什么,当即表示要跟着一起。林虞也没有解释,却又想起余泉的话。
但是哪里有什么真相?
整件事只有最终一个结果,那就是——
江菱坊,要出事了。
02
二人到达江菱坊时,坊中还是一片和谐美好的景象。
众人需从渡口坐船行至坊中,那是一片相连的岛屿组成的门派,四处种着杏花,自成一派风景。
坊主就在拜江楼上等着林虞到来。
林虞二人戴着兜帽,刻意压低了声音,没人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等到了拜江楼,坊主屏退左右弟子后,林虞伸手取下兜帽,无甚温度地对着坊主一笑,“坊主,好久不见。”
坊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林虞?”
“不错,是我。”楼清没动,林虞坐在了坊主对面,捧着茶盏慢悠悠地道,“余泉交代我,在解决了楼清之后就来寻你,你会给我当年枫云谷灭门的真相。”
坊主不信,视线在楼清和林虞之间流连,“你不是失踪了吗?”
林虞察觉到身后人在微微发颤,她轻咳一声以示安抚,颇有耐心道:“这世上,总要有一些秘密存在的。”
坊主沉默片刻,最终道:“行,你等等我,我去找样东西给你。”
他转身离开,楼清开口问,“阿姐,你信坊主吗?”
林虞摇头:“不信。”
她总觉得坊主隐瞒了什么秘密,这些秘密一定和当年枫云谷灭门有关。
林虞等了许久,屋外弟子来来回回过了数人,房门却没有半点动静,林虞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蓦然起身,重新穿好披风戴上兜帽,咬牙道:“跟我去看看。”
二人当即离开房间,走廊里一片寂静,甚至能清楚听闻二人的呼吸。林虞带着楼清穿梭在回廊里,原本应当守在楼中的弟子却不见人影,直到到了某扇门前,林虞猛地顿住。
有血腥味。
林虞的头皮一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推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应当是一个针对她的圈套。
可已经迟了,她来不及收手,却忽地眼前一暗,楼清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林虞的心被高高揪起,又狠狠坠落,几乎要跳出嗓眼时,身前人传来惊疑的声音,“……坊主死了。”
她定神向屋中看去,房中窗户紧闭,坊主背对着房门倒在地上,脖颈被割裂,涌出大量的鲜血。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跌落滚进血泊里,她微微蹙眉,楼清立刻会意,用长剑将那块绢布从血泊里挑了出来。
淅淅沥沥的血顺着绢布一角往下淌,布面被浸透了大半,一大段话只剩开头“江湖传闻”几字依稀可辨。
“看來他没有要骗我们,这就是他要拿给我们的东西。”楼清面色难看,紧紧皱眉,“这是什么?”
林虞摇头,她不知道。
但她唯一知道的是,江菱坊还是出事了,她的猜测没有错,当年参与枫云谷灭门一事的,不仅有问剑山庄,还有江菱坊。
余泉想利用林虞,一并除掉她和江菱坊两个隐藏的危险。
只是那匹绢布上写的,又是什么东西?
林虞正思索着,冷不防身边炸开一声惨叫,惊得她一激灵:“坊主!你是林虞!是不是你杀了坊主!”
一人呼,百人应。
她回头去看,方才分明没了踪影的无数弟子自四面八方出现,皆提剑向这边冲来,脸上全是悲痛和愤怒。
“是你!一定是你杀了坊主!我要为坊主报仇!!”
03
一片混乱之中,楼清当机立断,一把拽住林虞扭头狂奔。
眼下的场景清楚明了,没有人会听林虞的解释,也没有人在乎她的解释。余泉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没给林虞留丝毫退路。
先杀楼清,再利用江菱坊坊主之死除掉林虞,枫云谷一事便会永埋地底,不会再见到任何天光。
楼清被诬陷杀了枫云谷谷主,林虞被诬陷杀了江菱坊坊主,她苦中作乐,不愧是同师门的师姐弟。
身后人穷追不舍,很快将二人合围至一处孤岛,林虞将楼清护在身后,面色平静道:“一会儿我替你开出一条路,听话,走。”
楼清拽住她衣袖的手开始剧烈颤抖,“我不,阿姐,要走一起走!”
“听话。”林虞回身去看他,“你我总有一人要活下去的,相比之下,我更希望是你。有人活着,枫云谷才不算彻底死去,这次你没有反驳的余地。”
弟子们冲上来,招招狠辣刁钻,下的皆是死手。林虞拼出一丝空隙,一掌将楼清自包围圈拍出,厉声呵斥:“快走!别让我恨你,楼明澈!”
一道惊电劈过摧城阴云,撼天动地的雷霆如江洪决堤般接踵而至,如瀑大雨瞬间隔开了二人距离,那双眼藏进了充斥天地的电光里,像极了最后的诀别。
林虞道,“有人活着,才有为师父报仇的希望。”
她不知自己激战了多久,长剑撑地跪下去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师兄连死去都没能合上的一双眼。
嗓眼被腥血割得生疼,周围的声音小下去,林虞眼前也没有雨水坠落,她勉强抬头,见余泉不知何时,已撑伞站在了她身边。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楼清没死,你欠我两条命,林虞。”
“死便死罢,我不需要你救。”林虞呸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狠道,“好算盘啊,余大庄主。”
余泉充耳不闻,“但我还是救了你。为了你的小师弟,你能做到如此地步,是我意料之外。你太聪明了,林虞,有太多人想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虞不说话,他自问自答,“你当然不知道,所有人都瞒着你,那小子临死前还想给你透露消息,幸亏我下手快,不然一切全完了。别恨我,林虞,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我还需要你帮我杀了楼清。”
她嗤笑,讥讽道:“余大庄主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为何还要我来帮你杀楼清?”
余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最爱之人的利刃,捅进心里才最痛。”
伞边坠着一圈淋漓的雨帘,将他们与周围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林虞身受重伤,根本没法反抗,就这样被余泉一路畅通无阻地带回了问剑山庄。她仰面躺在榻上,浑身的剧痛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听着余泉一字一句地说,“等你伤好了,我就放你走,放你去杀了楼清。”
她冷笑,“你身手不如我,就不怕我杀了你给我师父报仇?”
余泉没回答,只是笑眯眯地道:“杀你师父的是楼清,你要报仇,须得找他。你不杀他,我就一直关着你,你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你带回来。”
“不信吗?你大可以试试,林虞。”
04
但让林虞没想到的是,问剑山庄中,除开被限制了行动外,她受到的对待甚至称得上上好:有山珍海味和充足的活动空间,还有艺术精湛的医师每日为其诊治。
这让她对余泉愈发保持警惕。
而这种警惕并未持续多久,在林虞伤好的差不多时,余泉找上了她。
他带来了有关楼清的一点消息,那小子在问剑山庄附近找了处废弃的房屋住下来,天天为着山庄打转。
林虞知道他是想救她,心底又开心又有些酸涩。但她面上不显,只是听着余泉交代她,“等你再休息两日,就去杀了他。”
她没抬头,平静道:“或许再休息两日,我杀的人会是你。”
余泉轻轻笑了笑,无所谓地道:“我有说过吗?林虞,你和你母亲很像,在没有证据之前,你是不会对我动手的。”
林虞心头狠狠一跳。
她几乎是瞬间抬眼质问余泉,“你是如何知道我母亲的?”可再看时,房中已没了余泉的影子。
林虞想起了幼时她于家中翻出的一匹绢布,脑中渐渐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但她需要先回到自己幼时的家。
是夜,林虞如往常一般于窗前静立,片刻后,她见到院中斑驳月影似与寻常不甚相同。她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回到榻上坐下,三息后,敞开的窗台上多了一道影子,带着细微凉风入堂,夹杂着丝缕花香。
她抬头,与一双明眸对撞,唇角有笑意溢出,“你来了。”
二人趁夜色掩映离开了问剑山庄,临走时林虞察觉到了一道视线自高处落在自己身上,她回头,问剑峰顶圆月之前,她看到了一抹黑色。
是余泉。
林虞走时只潦草带走了一个小行囊,二人就近寻了处小镇歇下,购置了衣物和生活用品。第二天林虞沏好茶水等楼清回来,她将茶盏往楼清那边一推,楼清顺势接过一口饮尽,“这两日查出来一道消息,余泉是冼州颂津的人。”
她了然点头,“我便是准备此番去一趟颂津的。”
“为何?”
林虞抿了抿唇,最终道:“我也是冼州颂津人。”
既然余泉能如此直白的威胁他,那说明颂津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等待她发觉,更有甚者,可能师父被杀害的真相也藏在冼州。
楼清知趣未再多问,只是道:“阿姐,你在哪,我就在哪。”
二人分住两房,林虞就在楼清的隔壁。半夜时分,林虞从噩梦中惊醒,坐在榻边大口喘气。她正要下地喝两口水压压惊,却敏锐听见隔壁房传来细微的动静,有人打开了窗,放飞了一只雀儿。
黑影自窗纸上掠过,一瞬如长线没入视野之外,林虞沉默,又重新躺了回去,没露出一点响动。
她其实也隐瞒了楼清一些事。
冼州颂津,能找到的大抵不止有余泉的秘密,应该还有楼清的秘密。
关于他为何动手的秘密。
05
问剑山庄在汴州,即便离冼州不远,乘坐马车至少也需要八九天的时间。
冼州地处平江上游,草原辽阔雪山连绵,但因为条件艰苦,冼州附近几乎没有武林门派存在。
不过很多很多年前,冼州是有一个门派的,就坐落在颂津。
他们背靠雪山,临江而立,门中弟子自幼习剑,独创了一套特殊的剑法,致使其屹立于武林之巅而未尝败绩。
但后来,这个门派凭空消失了。
冼州地位自此一落千丈,原本物资匮乏、全靠门派带来人流和交易的颂津也逐渐沉默在历史的洪流里。
而在这个时候,林虞出生了。
原本的生活是很美好的,尽管物资并不富足,可冼州人智慧勤劳,一部分人结队离开冼州,带走特产与外界交换。可在林虞幼时某一日,颂津突逢大火,烈火连城,将先辈百年来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
与此同时,被毁去的还有城中一大部分人的生命。
林虞的一家就在那场灾难中离去了。
她那时太小,并不记事,只知自己家人没了,幸运的是当年枫云谷谷主来冼州游历,顺手救走了还活着的林虞。
如今再踏故土,碎片化的记忆纷至沓来,拂开了厚重的灰尘,将当年的丝丝缕缕再次凑成一幅残破的画卷铺陈在林虞眼前。
好在頌津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她带着楼清,沿着旧时记忆里的那条路,一点点找到了当年的老宅。
老宅没有重新修葺,依旧保持着当年被烧毁后塌陷的模样,自此被废弃。楼清站在院外,“这是阿姐从前住的地方吗?”
林虞没有否认,她踏过荒草丛生的路,走进院子里,却敏锐地发现了一处看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地方——
在废墟的角落里,被荒草覆盖的地方,藏着一个楠木箱子。
她走进一看,箱子完好无损,落了灰的表面上雕刻着一道细长的蛇影。
林虞忽然福至心临,她伸手按在木箱上,努力克制着自己澎湃的心绪,开口问楼清:“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吗?”
楼清并不知林虞此番发问为何,但依旧回答了,“惊蛰。”
是了。
问题就在这。
林虞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木盒,里边赫然躺着一样她根本不会想到的东西——
那里头,是她周岁抓阄时,抓到的一把小木剑。旁边还有一张字条,林虞打开,上边是师父给她留下的话。
大意是,早料到林虞会重回颂津,特意留下此物。他来得太晚,没能救下林家人,家门血仇,不该湮灭,但报与不报,皆取决于她自己。
楼清在她身后,看着她耸动的双肩,以为是情绪崩溃,踯躅良久,终于上前,轻轻揽住了林虞:“阿姐,我在。”
林虞没动。
过了许久后,她突然低低地哭出了声。
林虞母亲生于惊蛰,林虞生于惊蛰,她祖上不是别人,正是惊蛰门派的大长老。
她的家,不是自枫云谷覆灭时破碎的,她的家早就没了。
被余泉一手摧毁了。
06
林虞带着楼清回到了枫云谷的废墟。
枫云谷地处汴州与冼州交界之处,也背靠青葱群山。去往枫云谷的路不长,但林虞很沉默,直到楼清终于有些害怕,“阿姐……”
林虞伸手拍了拍他,示意自己无事。楼清咬咬牙关,“阿姐,你还想替师父报仇吗?”
她诧异回看,楼清继续道:“我见了那字条上的字,字迹是师父的。阿姐,你要信我,师父不是我杀的——”
被林虞抬手打断,“我说过,我信你。”
他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许久过去,她终于开口,“我只是不想……不想面对那一天。”
平和的假象终究会被撕碎,而现在要寻找的是最后一道推手。
余泉要从她手里拿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林虞却无端觉得烦躁,她凭着记忆找到当初她与楼清所住的殿宇,回头看楼清时,见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原本是大殿广场的一片废墟,神色晦暗难辨。
可笑到了现在,她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念想,竟然是不期望就此与楼清翻脸。
至少不要正面与他为敌。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早让楼清成为了林虞心底最后一片柔软的地方,但现如今她要做的,是将那块软肉亲手挖出来,带出陈年腐烂的血。
她喉头滚动,轻轻道了一句:“明澈,你就在那等等我罢。”
楼清很乖地应声,当真站在原地不动了。
林虞闭眼,深吸一口气,走进那片废墟翻找起来。
从前殿宇东边住着的是林虞,西边则是楼清。她走到西边去,手下不停,她感受到背后落下一道灼热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越黏越紧,最终楼清忍不住开口出声:“阿姐,你在干什么?”
林虞回答:“我在找一样东西。”
楼清的声音明显开始慌乱,“你在找什么?”
她不答反问,“你在慌什么?”
一来一去之间,林虞已经从废墟下翻出一个保存完好的木匣,转身时楼清扑上前来想要将木匣抢走,却被林虞偏身躲过。
他有些失了阵脚,“我不是毁掉了吗?为什么你还能找到……”
“你不可能毁掉这些东西的明澈,你需要留下他们来要挟余泉,进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林虞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温柔,她平静地看着他,终于还是亲手撕毁了短暂的和平,“你和我太像了,明澈。”
怎么可能不像呢?
楼清八岁拜入枫云谷,从此文武皆由林虞教习,思维方式二人如出一辙,只是,每个人心底都埋藏着一些秘密。
两人不约而同,都将秘密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林虞捧着木匣子走到楼清身边,见他愣愣的,便自己伸手从他腰间卸下锦囊,从中取出了两三张字条。
这便是这段时间里楼清与余泉勾结的证据。
至于木匣里,她打开看了,是从前枫云谷还在时,楼清余泉二人往来的信件。
她看着楼清失神的双眼,轻飘飘地道:“我出去一趟,你去客栈里等我回来。若是让我发觉回来时你不在,我相信你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你的身手远不如我,楼明澈,哪怕修习真经,你也根本比不过我。”
她终究还是愿意唤他一声小字,就如同当年他在自己身边,还没有生出背叛的心一样。
07
林虞花了半天的时间,从各路人口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是那日江菱坊坊主想要告诉她的,记载于绢布之上的江湖传闻,又或者说,是真相。
许久之前,江湖上曾有个门派,名唤惊蛰。他们位于冼州颂津雪山之下,只收在惊蛰那日出生的孩子做弟子,因其门中独创的剑法——《玉林真经》,对于惊蛰日生的人修炼剑术格外有益。
但树大终归招风,渐渐的,江湖上流传出一种说法,便是:得《玉林真经》者,得天下。
天下哪有此般荒谬的归属方式,可武林众人深信不疑,每个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终于,在某一日里,众门派集结,以一个可笑又可悲的理由屠杀了惊蛰门。
但更可笑的是,即便惊蛰门的弟子被屠戮殆尽,也没人能找到那本《玉林真经》去了哪里。
惊蛰大长老侥幸偷生,改头换面带著《玉林真经》在颂津城中住了下来,娶妻生子。
他将《玉林真经》藏在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留下了一匹绢布记载了一段话:当红日高悬,雪山起霞光,目之所及处,可见冰雪燃烈火。
幼时的林虞因为贪玩,靠着这一匹绢布找到了真经。心思急转之下,她选择了将真经调换位置重新掩埋,换了个与记载完全相反的位置。
从此之后,真经的藏匿位置只有林虞知道,但绢布并未被更换,就此流传了下来。就在大家以为此事从此揭过时,余泉找上了门。
他从前还生活在颂津时便已爱慕着林虞的母亲,后来因对剑术颇有造诣被问剑山庄收为弟子,在得知林母是惊蛰门后人后更对其抱有势在必得之心,可惜后来被林父截胡。他不甘于此,每逢游历必来骚扰,最终在一次意外中,他翻到了那匹绢布。
林母拼死阻拦,连带着林父一起。余泉终是起了杀心,将二人一并屠戮在剑下。彼时夕阳西下,不远处的雪山上却烈火连天。
他恨林母最终的选择不是他,更恨林母为了阻拦他得到真经甚至与林父一道以命相搏。他为寻到真经陷入癫狂,凭借超然手段成为问剑山庄庄主后就一心扑在寻找真经上,可按照绢布记载找去时,却一无所获。
然而他意外之间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惊蛰门在没有覆灭之前,与汴冼二州交界处的枫云谷交好。枫云谷大殿承光殿位于踏雪山之上,踏雪山极高,在一定的天气情况下,山顶会整个没入云雾之中,而顶峰的枫叶林常年绯红不减,远远望去像极了绢布所说——目之所及处,可见冰雪燃烈火。
于是他想,真经大概藏在枫云谷中。
这一推断让余泉集结了从前一直与惊蛰门交恶的江菱坊,带着另外一个林虞眼皮子底下的人,掀翻了整座枫云谷。
林虞的父母,是余泉杀的。
林虞的师父师娘,以及一众师门弟子,也是余泉杀的。
冤有头,债有主。
她要报仇。
08
林虞最终还是没回到客栈。她去往了问剑山庄,在山庄正门口,她不但见到了楼清,还有许久不曾见面的余泉。
余泉好整以暇抱臂靠在一边,楼清神色凄惶,一步步向着林虞靠近:“阿姐,你说过,你信我没有杀师父的……”
“楼清。”
林虞开口,他顿在原地,面上血色尽褪。
“我说了,我信你,我就一定信你。”林虞平静道,“你是没能舍得师父,你为了真经,杀的人是师兄。”
楼清瞳孔骤缩。
“我亲眼看见的,楼清,你杀了师兄,想去从余泉手里救下师父师娘,却没来得及。他一直在骗你,伪装成神秘人告诉你你梦寐以求的《玉林真经》就在枫云谷,但最后你什么也没得到。”
“我给过你机会了,楼清,一路都给了。”林虞无所谓地笑笑,“但你不愿后退。我要报家门之仇,我也要报师门之仇。楼清,你没有退路了。”
楼清开始浑身发抖,他强撑着站立,哑着声呢喃,“你为什么会看到,你不该看到……阿姐,你该干干净净与我在一起的……”
她有些讥讽,“自从你觊觎了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徒增杀孽时,你我就没可能了。我们之间隔着师兄的血海深仇,你觉得我能忽略吗?”
余泉在一旁拱火,“你瞧啊,你师姐不会与你在一起了,你何不去争夺些你能争到的东西呢?”
“真经吗?”林虞嗤笑,“你找不到的。其实你找的方向没有错,在黄昏十分,天气晴朗的时候,能在一个地方看到雪山上如同烈火一般的火烧云。那里是惊蛰门的旧址,也是我祖先埋藏真经的地方。可真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找到了,我将它换了个地方埋起来,除了我,没人知道在哪。”
余泉的脸色暗下来,半晌,终于接了一句话:“你跟你母亲一样,真是让人厌恶。”
林虞嫣然一笑:“谢谢夸奖。”
她从腰间抽出长剑,遥指余泉:“你我新仇旧怨,今日一并解决。至于楼清……”她回身看去,见他脸上尽是凄惶绝望,不由得微微叹道,“师兄之仇,我必会报。”
09
余泉到底还是低估了林虞的实力。
即便不修习《玉林真经》,她依旧可以轻松将余泉控制在自己每个招式之下。
师父从前说她良善,其实并非她真容。
她是藏在温和良善皮囊之下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余泉终是不能得到善终的,他被林虞打断了筋骨吊在问剑山庄的大门上,又用布条堵住了嘴,以免他咬舌自尽。
然后,林虞选择了剔骨极刑。
上前解围的弟子越来越多,却皆被林虞一剑掀翻在地。余泉发疯般地挣扎,可到头来,他只能从布条缝隙中挤出几个零散的字。
“你……好狠……”
“你说的不错。”林虞手中短匕飞转,她不喜不悲地道,“我从未说过,我会对你手下留情。我父母的死,师门的覆灭,通通与你有关。血债是要血偿的,余泉,你觉得你自己会是受幸运之神眷顾的那个吗?”
“你不会。”
剔骨极刑持续了一整晚,林虞存心折磨余泉,鲜血汇成了一条溪流,淙淙流出问剑山庄。大抵这件事已传遍江湖,可已无所谓了,大仇得报,林虞不会再一遍遍深陷在噩梦里了。
月落横参,楼清的面色彻底灰败,瘫坐在地上。他的手边就是余泉的血,林虞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口气:“楼明澈。”
楼清抬眼看她。
“师兄的仇,我还是要报。”林虞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没有人不会犯错,但你犯了错,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后半句话她没说,哪怕我如此心悦于你。
楼清哑然失笑,“我知道的,阿姐,我都知道。”
“你是我带回枫云谷的,我也要对你负责。可我不能自裁,枫云谷与惊蛰门皆只剩了我一人,我要让他们长久在这世上存在下去。”林虞深吸了一口气,“明澈,不要怪我。”
楼清摇头,“我永远不会怪你,阿姐。”
林虞终于释然地笑起来,她向楼清伸出了手,一如当时初见那样。
“来吧,小孩。”
枫云谷覆滅六年后,谷中二师姐林虞以一己之力颠覆了当年灭门元凶——问剑山庄与江菱坊,并向武林承认了自己惊蛰门后人的身份。
第二年,林虞重建门派,并将门派正式更名为——惊云谷。惊云谷建了一座巨大的祠堂,里边密密麻麻摆满了牌位,从枫云谷到惊蛰门,一人不缺,一人不差。
从前的枫云谷小师弟楼清被当众废去一身修为,具体原因未知,但在惊云谷留了下来,每日陪林虞操练弟子,也算得上悠闲自在。
也有人闲心打探过楼清与林虞的关系,可后来的闲言碎语皆被风吹散了,落不进人的耳朵里。
又是新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