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别
2023-10-10枕歌
枕歌
身后硕大的雨点又打落了白玉兰几朵,但付信然没有回头。他已经做好决定, 今朝焚花碎镜,与卿别。
一
今夜的月隐在云层之后,辰星不明。一场春风将雪皆融成透明的泉,顺流而下,带走了凛冬最后的寒气,初春更迭。
庭前的百花伴着黄鹂的一声鸣绿便都绽了,殿内的烛火灼得很亮,宗繁负手而立于庭前,分明眼前花红柳绿开得正好,但身后的亮色止于半敞的门扉之上,将之染得愈加昏暗,看不见分毫。付信然轻轻落了件明黄色外披于宗繁双肩:“晚冬虽已尽,但凉意不减。”
宗繁眸色未动,依然落在暗色一片的百花之上:“钦天监可已答复?”
付信然双手倏地握紧,眉间染上一抹至深的痛楚:“下月初五,狂风大作。”
宗繁浅浅闭上眼。大局已定,即便身为天子,不可奈何之事也比比皆是,无法撼动分毫、她微拢了拢胸前的暖意,一言不发转身入殿。
不过一夜,金砖黄瓦内又添了些许蓬勃的绿意,枝头的云雀叽叽喳喳唤个不停,但朝堂上却一片鸦雀无声。
今日早朝,一向勤政的宗繁姗姗来迟,还未入殿便提前遞了消息,令宫人将朝堂窗前的帘子皆落下来,称身子不爽,见不得光。原本就寂静的朝殿愈显沉闷,宗繁斜倚在龙椅之上,微咳两声,沉声道:“参本之前,朕有旨意。”
立在阶梯之下已上前两步的几位朝臣听闻此言又退回原位,将手中奏本归于胸前。
“付卿这些年守在朕的身侧护朕安危,恪尽职责,朕心甚安。而今将至而立之年,朕多次催促婚娶之事未果。近日有本参奏,付卿与一女子相交甚好,众臣目睹,已有肌肤之亲。他一心守护江山社稷,不愿娶妻分心,朕感念甚矣。但皆为朕的臣民,既两情相悦,君子好成人之美,为表付卿劳苦功高,特朕钦赐成婚,赏官宅一套,玉器十箱,红轿一顶,以视褒奖。”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宗拾把玩着手中朝牌,分明他的眼线亲眼目睹携手与付信然在花灯节的集市上赏灯游玩的是宗繁。虽着的是湖蓝水波纹样海棠刺绣女子广袖纱裙,如瀑青丝散于腰间,只在鬓边随意用碎发挽起一个单平髻,簪了一朵白玉兰花样式发夹,与平日里明黄色锦绣龙服着身,通天珠帘发冠束额的宗繁大相庭径。
但当他收到线报,立在酒楼高处俯望之时,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便是他的好侄子,不,而今应该改口,称她为——好侄女宗繁。
宗拾是先皇之弟,他们皆为皇子时天资与努力宗拾皆为所有皇子之首,但他们的父皇最终还是选了他兄长宗霁继承皇位。只将他封了个不轻不重的王爷。
宗拾是不服的。这份不服,延续至今。
宗霁继位之后,宗拾明里暗里送了好些秀女,但资质平庸的宗霁未能将之除尽,这些秀女哪怕以命相搏也要残害皇嗣,源源不尽。终致宗霁膝下只剩公主,皇子一律早夭。
而宗拾在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宗霁无法连根拔起,惶惶不可终日乃至病中早逝。宗拾打的是若无皇子继位,皇位便会顺理成章落入他手的主意。但他未曾想到,分明线报皆报他无子,但当他时日无多之时,竟拿出盖了玉玺章印的继位书在朝堂上宣告,未免奸佞残害皇嗣,早已瞒着众人秘密育有一子,宗繁一脸英气入了朝堂,顺理成章着了太子之衣。
短短时日,宗繁便展示了她皆为俱佳的武艺政略诗书。她的父皇,打从一开始,便是将她作为男子培养的。
这一招出其不意,第一次打了宗拾一个措手不及。若非顾念着不愿落下弑兄篡位,名不正言不顺谋权的名声,他早已翻了这朝天。
这些年以来,宗拾对宗繁的性别始终存疑,但他作为臣子,无从验证。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将宗繁那层伪装扒下,揭穿她身份的机会。夺回这个,在他看来,本应属于他的皇位。
但令宗拾不曾想到的是,他这个侄女可比他那个傻哥哥聪明许多。
竟学会了见招拆招。
二
“哪家女儿这样荣幸,能得我们风度翩翩的付首领青睐?他是多少闺中少女的心尖之人,但他一向高洁傲岸,所有提亲皆被他拒之门外,怎么忽而便沉沦了?”
无需宗拾开口,他的党派便先一步做了他的喉舌。
宗繁食指轻扣椅身,一位女子便随着宫人的步子缓缓踏入大殿中央伏手加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臣女苏绾诗参见陛下。”她的声音清澈响亮,稳稳落于所有人耳畔。
宗繁眸色微动,眼中迅速划过一丝怅然,极其不易察觉,但付信然捕捉得完全。
他当然知道是为何。
“大学士果真名不虚传,不仅在学问上颇有造诣,为爱女起名也是这般好听。”
大学士迅速出列,弓腰行礼:“陛下谬赞。”
宗拾斜睨一眼跪于殿前的苏绾诗,心中冷笑一声,算是明了今日宗繁为何一反常态要用帘将光遮得完全,根本就是为了令朝中众人看不清她的样貌。
什么身子不爽,什么见不得光,皆为筹谋之下的借口。宗拾将眸子流转至此刻依然惺惺作着病态的宗繁身上,只觉小瞧她了。
“下月初五,良辰吉日。”
此时付信然终是下了阶梯与苏绾诗并肩一同行了个大礼:“叩谢天恩。”
长久囿于昏暗的双眼在初见日光的片刻难以习惯,宗拾用朝牌微挡了挡,隐在暗处的眼线迅速消失了在了树影之中。
宗拾归宅的时候,黑衣侍已等在庭院。
“遍寻最好的画匠,将那日你在花市中瞧见的女子模样一五一十的令他画出来。要精细到发髻上的簪花,花瓣都不得有任何偏差。至于眉眼,便令他按着当今圣上的来即可。”
自从在朝堂赐完婚宗繁的病就愈发严重,那日之后,便免了早朝,一心在殿中养病。宗拾将这完美无瑕的画像空握于手中,根本无处施展。
距大婚之日还有十来日,宗拾三番四次遣人送了极珍贵的,宫中也遍寻不得的药材于宗繁,还放了口风,任何疑难杂症此药材几幅下去皆立竿见影。
懒政的闲话很快便传到了宗繁耳中,她于御书房内浅阅奏本,落在一旁的银耳莲子汤已见底,付信然换了新的在她手侧。
“你嫌口味淡了,这一碗我多舀了半勺冰糖。”
宗繁头也不抬,在奏本的最后浅批了一个“阅”,而后用两指捻起汤勺尝了一口。确实比之前甜了许多,但这份甜最终也只止于喉间,流不到心里。
她的心,始终苦涩如黄莲。
“你说,之后你也会对她这般用心吗?”
付信然当然知道宗繁指的她是谁,是即将坐拥他正妻之位的苏绾诗。
是不会的。因为他此生的所有情感,他的整颗心,皆已全全赋予了眼前一人,即便是想,也是给不了他人的了。但他只微启了薄唇,片刻之后又阖上,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能说什么?
他即将娶他人为妻是事实,要成为其他女子的毕生所依亦是事实,甚至,这项要与苏绾诗联姻的谏言,还是他亲口向宗繁进的。
他无话可说。
“当然会。她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应当知冷知热温柔以待,我问得多余,你无需放在心上。”
“兰……”
付信然朝她走近两步,想轻抚她肩,但手却止于在半空,片刻又退回原位。
“以后别再用这个名字唤我,过往已逝,不必贪恋。”
这一世皆只能以男子之身为人的宗繁是有很多遗憾的,她不能同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染指拈花,刺绣描眉。
而这其中最遗憾的,是她未能拥有一个将世间诗情画意揽尽,独属于女子的姓名。
所以,她为自己选了一个字,兰。
只在她与付信然二人独处时他会这么唤她,令她片刻忘却这肩上的万民重任。
但付信然是不知道,她为何对这个字,情有独钟。
三
外头忽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开始只是轻轻浅浅的落,不过须臾,便砸得红砖金瓦劈啪作响。
付信然回身将支在窗户间的叉竿取下,倏地,天籁俱寂,唯有被风带得明明灭灭的红烛发出细微声响,终也止于窗棂闭合的那一刻。
“这几日的折子皆是问候我身子的,也没个新鲜。”
宗繁倏地将话锋一转,不愿再恋战于儿女情长。
她何尝不知付信然所作所为皆是自我牺牲,只因她一念之间的任性,而今却要他来替她偿还。还搭上了无辜的苏绾诗一同为她牺牲。
她是该感念他的。
但是,她就是痛彻心扉。
分明在每个无眠的,源源不断的热流将玉枕染得透湿的夜,她已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付信然是被迫的,是为了自己。但是想着不久的将来,这个曾许诺自己此生绝不娶妻,要一直守护她的人就要与别人两手相携,共守白头她就是难以自持。
一个不小心,这份酸心透骨的嫉妒就泄了出来。
无力抵抗。
“哪是真心担忧,不过是想试探你何时能上朝罢了。”
宗繁浅笑一声,将手中朱色毛锥随意一掷,朝椅背靠去:“快了。”
宗拾收到上朝通告时心中乍现一丝不解,明日便是付信然大婚之日,他本以为宗繁定是猜到他要揭穿苏绾诗非此前与付信然携手之人才称病不愿上朝,想躲过这段时日。
待成婚之后,大局已定,他就别无他法。
但宗繁没有,甚至在大婚前一日恢復了早朝,实在蹊跷。
“宗大人速速的吧,皇上仁厚,大病初愈为表诚心,刻意遣了轿撵将各位大人请去,还望勿令圣上久等。”
宫中来的人已在催促,宗拾未曾多想,朝黑衣侍耳语片刻便上了轿。
宗繁稳坐龙椅,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宗拾的党羽选择先发制人:“恭贺付首领苏大学士,明日大婚,我等特请画匠画了苏小姐画像一副,聊表心意。”
“哦?本王瞧瞧,是怎样的绝世容貌令我们苏首领也成了这裙下之臣。”
宗拾率先一步将画像接过,其他党羽纷纷附和,他顺理成章就将这画像传阅下去。
“我仿佛记得,苏小姐好似不是这个模样,你说是不是,苏大学士?”
有朝臣将画像递至苏绾诗父亲跟前,宗繁将苏学士眸中的迷惘尽收眼底。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朕瞧瞧。”
宫人将画像弓腰呈上,宗繁微眯着眼瞧得仔细:“画得不错,付首领请姻那日带来的苏姓女,是这个模样。”
“皇上可瞧得仔细,微臣怎的记得,与画像女子大相庭径?”
“哦?”宗繁一面将画像卷起一面漫不经心道:“这是在说朕已年迈耳不清目不明了?”
宗拾浅咳一声,朝堂顷刻寂然一片。
宗拾知道,成亲之后苏绾诗掌管整个首府,免不了要在各个大宴上相见,宗繁此举不过自欺欺人得了片刻。他只需静待时机,大宴时将画像与苏绾诗比对,一把揭穿即可。再之后便是顺理成章,质疑画像女子与宗繁眉眼相似,逼她散下青丝,以女子之身示人,而后验明正身。
好似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宗拾总有不安,一切好似顺利得异常。
大婚当日,艳阳高照。宗拾立在队伍必经之路的高处俯瞰众生。
但吉时已过,迎亲队伍却一迟再迟未至宗拾眼中。
苏绾诗着了明艳绣有各式繁花纹样的鲜红嫁衣坐在铜镜前,陪侍的婢子手持金丝嵌边盖帕,在初春的余寒之中,焦急得香汗覆额:“小姐,吉时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您再不出去,只怕首领也将失了耐性。”
苏绾诗一动不动瞧着铜镜之中,一甚情绪皆无的自己,浅浅道:“不急。”
四
高乐鸣奏,万人开路。沿街的长巷皆挂起了红灯彩线,当今皇帝钦赐成婚,排场堪比王府迎妻。宗拾瞧着不绝于耳的奏歌已愈来愈近,但距离吉时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绝不可能是巧合,必是故意拖延。但迄今宗拾还未想到缘由,只得静观其变。
清晨还日光鼎盛的天说变就变,待到苏家女上轿之时竟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宗拾分明已瞧到了身骑白马走在队伍最前的付信然,但就这么一小段路,怎么也走不到他眼前来。
直到,微风渐起。
苏绾诗的轿子,也终是入了宗拾的眼。霎时,他的眸子遽然睁大,连日以来的种种在他心中连成一整个圈套的闭环。
一绳一线,都是宗繁刻意为他定下的陷阱。而他的脚已步入捕兽夹,直待收起的那一刻。
苏绾诗乘的根本就不是传统迎亲轿,而是将玲珑暖轿的轿撵装上了锦缎红帘。
玲珑暖轿未有轿身,只一个坐椅与遮阳顶,多是宫中娘娘乘用,因皆在宫中走动,不必轿身。
但苏绾诗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可抛头露面,便将之四处挂上了遮帘,宗拾这才知道,当日朝堂上所谓的赐红轿一顶赐的竟是玲珑暖轿。虽于理不合,但若是宗繁强行说成是天子的赏赐,也无不可。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直将苏绾诗暖轿的红帘吹得四处翩然,而后她的盖头,也随之落入狂风的漩涡之中,霎时,苏绾诗便被一览无余。
宗拾知道,捕兽夹闭合的那一刻,终是要来了。
“你们护好自己,夫人那边,我来顾及。”
付信然大声吩咐着众人,将原本想靠近苏绾诗的侍从们斥了回来。
而他却冷静瞧着,待那张脸,确确实实被所有市集之人与酒楼上的宗拾看得真切之后,才不紧不慢将苏绾诗抱上马,一路飞驰而去。
宗拾怎么可能没有看见,如此浓妆艳抹,不知施了多少粉黛,花了多少心思,终是筑成了,与宗繁有七分相似的那张脸。
满桌的酒菜杯盏,顷刻被掀落一地。
红烛灼亮了半边天,苏绾诗端坐在布满了红枣花生的寝榻之上,青丝散落肩上鬓边,狼狈至极。
付信然轻柔替她将被狂风吹得斜坠而下的步摇插回发髻:“委屈你了。”
苏绾诗听得出他口中的愧。
是啊,他不爱她,但对她有愧。她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不委屈,是我心甘情愿的。”
付信然微启了启唇,万语千言哽于喉中,终只道出一句:“早些休息。”
他走出房门后,苏绾诗走到铜镜之前看着镜中这张脸,妆容早已被狂风吹得不成样子,略有些骇人。但她指尖抚过这份冰凉。
在这一刻的镜中人,好似才有了一些,自己原本的影子。
可是,她说得没错啊,她是心甘情愿的。
七年前。
正值初春,阴雨连绵,反反复复。清晨出门还鸟雀鸣晴,才去庙里拜了个平安,转头出了庙宇便雷雨阵阵。
庙门人来人往,苏绾诗不能堵着他人的来路,便在婢子回去取伞之时用锦帕挡住分毫,聊胜于无。
付信然便是这个时候将那把丁香色的纸伞递至她手中的。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同她说。
苏绾诗看着并无备用纸伞的付信然转身大步流星步入雨中,她急急忙忙拉住他的衣袖一角:“那公子岂非无伞可用?”
“无妨。”
苏绾诗并未松手,家教在上,她不得平白无故受人恩惠:“那可否告知小女是哪家公子,择日小女登门道谢。”
还未等付信然答话,她便遥遥望见一个女子自远方飞奔而来,面上是肆无忌惮的笑意。
她一把扯過付信然的手,略有些责怪:“你还要扭扭捏捏多久?春雨难得,迟了可就见不到这些落珠将玉兰花苞绽开了!”
她亲眼目睹方才还清冷如霜的付信然骤然泛起笑意,与她携手奔赴于磅礴大雨之中。
是这般的享受,快意。
到最后,他都不曾将自己的姓名告诉她。
五
世间怎会有如此奇妙的女子?苏绾诗阅遍家中书阁从未见过。但比起那个女子来,更令她在意的是予她纸伞的那个男子。她托人四处询问,终是打听到了他的姓名,付信然。
那时的付信然还不是如今一人之下大权在握的付首领,只是一个宫中陪侍。
但那时的苏绾诗已是大学士之女,他们二人身份云泥之别。苏绾诗想来那日的女子定是他的心上人,那她做个妾,也是愿意的。但即便如此,付信然也将她家的提亲拒之门外。
后来新帝继位,苏绾诗瞻仰龙颜,忽而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偶尔听见的来自父亲书房与朝臣关于天子的交谈,孑然一身多年拒不娶妻的付信然,还有,那日的遥望,都指向了一个真相。
也是从那日起,她开始遍寻世间妙手妆娘,学着描眉点唇。终于,在一层一层胭脂红妆之后,铜镜之中的人,与宗繁有了六七分像。
她一直在等,等着某一个机会,自己能用这几年的成果,向付信然要一件嫁衣。
她等到了。
花灯节那日,苏绾诗也去了集市。她一眼便认出了不泯然于芸芸众生的付信然,她日夜守望,朝思暮想的人。她当然也看见了,在他身侧,巧笑嫣兮作女子装扮的,当今圣上。
深情款款的眼中只落下彼此身影,将这清冷的月,都暖了半分。
苏绾诗一路随行,看着他为她将散落的青丝别至耳后,看着他为她买糖人,提花灯。她是这样的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但她不曾想过,无数次的幻想,一朝竟成真。
花灯节之后,朝堂一度暗潮涌动,苏绾诗在宅中不止一次听闻宗拾遣人来游说她的父亲,道付信然是皇上身侧要位,若私德有亏,难以与万民交代。苏绾诗当然知道,这是宗拾在借付信然做突破口,想扒了宗繁的龙服。她绝不能错过这次上天的垂帘。
当机立断,苏绾诗自行向她父亲自白,那日与付信然携手逛花灯会的,是自己。
这个风声传到付信然与宗繁耳中的时候他们皆深觉不可思议,但当他们召见了苏绾诗,亲眼目睹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之后,她所有的计划在瞬间清晰起来。
不过是,宁愿做替代品,也要伴于心上人身侧的痴心人罢了。
破解之法由此而来,借着这张脸,宗繁终是做了一场大局。
来了个,瓮中捉鳖。
光是借着昏暗的朝堂与不上朝的拖延只能解得了一时,宗拾要借着花灯集市之事大做文章,怎可招架得来。苏绾诗日后身为首领之妻,小至家宴大为宫宴皆要出席,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要彻底永绝后患,令宗拾无法再在她身份这件事上起任何心思。
那些把戏皆为虚晃一枪,想令宗拾觉得她无法招架,放松警惕。
画像的由来与传阅皆在宗繁的掌控之中,就连遣人迎接上朝也是宗繁计划的一环。她要督促着,催促着,不给宗拾醍醐灌顶的时间。而后,所有人看清这张画像上的模样,大婚之日再由狂风掀起轿帘盖帕,令苏绾诗的脸镌刻在所有人眼中。
令他们看清,她与画像之上,并无分别。
只可惜唯有一点,着浅淡妆容的苏绾诗无法贴近宗繁的模样,她唯有将精致浓烈铺满整张脸才能达其效果。
但这份妆面,是华丽锦绣的婚服才能与之相配的,若在平常,实属怪异,太易引人猜忌、所以在那日他们二人入朝堂觐见之时,宗繁才会刻意下了暗帘,将着了寻常服饰,与她并无相似之处的苏绾诗的那张脸,隐在黑暗之中。
一箭双雕。
再之后,即便是有人不怀好意问起与花灯节集市的模样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苏绾诗也能道是与心上人相见,刻意将妆点得浓了些。
大婚那日展露在众人面前的容貌,足以堵住悠悠众口了。
而至于付信然,也终是落得了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任何人都不能再利用他,来做为夺宗繁性命的利刃。
六
后悔吗?是后悔的。
宗繁望着微启的锦盒中静静躺着的精致白玉兰发饰,心中的悔意宛如春日的暖溪,源源不尽。
花灯节那日,付信然试图阻止过她。而今的她担着天下大任,再不似从前能任她胡闹的时候了。一个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但当她立在庭院高处望着皇城之外锦绣斑斓五光十色的那一刻,即便她不言语,眼中这份楚楚可怜的憧憬就已令付信然那聊胜于无的抵抗化为虚有。
她要,他给,向来如此。
但若是当时的宗繁能知道,因此任性会失去付信然,那这些色彩,她是断不会多看一眼的。
宗繁用没有颜色的指尖抚过玉兰花瓣,触感冰凉坚硬,毕竟,不是真的玉兰花。
但她的鬓边,别过真的玉兰花。
那时她的父皇在世,她还能作女子装扮偷偷与付信然溜出去遍阅人间。犹记得临出门前已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但她也是同如今这般任性,执意要去看玉兰花苞,行至途中雨如倾盆。
但她却心血来潮,想享受雨点漫身的快意人生滋味。
那把雨伞她便令付信然赠予了庙宇前一位独身小姐。
后来,付信然陪着她一同胡闹,虽遂了她的心愿,瞧见了白玉兰凌雨而绽的奇妙景象,但也双双染了一场风寒。
宗繁高烧持续不退,在她半梦半醒之间,耳边有一抹温热柔软的触感,伴着阵阵浅淡的花香。
至今想来,她是被那朵付信然簪在她耳边的白玉兰花,从鬼门关唤回来的。也是她醒来后才知道,付信然拖着病身,依然日日夜夜守在她身侧,片刻不离。
两点热泪就这么猝不及防落在了眼前的玉兰花身之上,将它的花瓣,暖了几分。但她知道,再如何,它也不是当日的鬓边玉兰了。
莺飞草长的三月,一场寒风过境,四处便皆是盎然的春意。
付信然的辞官函来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甚至只是遣人送进了宫中,并未出现在宗繁面前。他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宗繁眼中了,自成亲之后。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一条逾越不过的沟壑,即便近在咫尺,也无话可说。
付信然原本就是先皇密友之子,他特意将他最信任之人的儿子从小安排在宗繁身侧,因着她的身份并非寻常帝王,他需要一个人护她周全。
但而今的宗繁,已然是一个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皆手到擒来的君王了。一个不需要任何人守护的,连她的叔父都成为她手下败将的,君王。
但是撇开君王的身份,她也是一个女子啊。一个需要有人筑起高墙将所有风雪挡在之外的,女子。
宗繁两指微抖,纸张便在她眼前铺展开来,为首的几个字深深刺伤了她的双眼。
他写的是:吾之爱妻绾诗。
他辞官的缘由简洁明了,首领陪侍需时刻守在皇帝身侧,新婚燕尔,他不愿冷落娇妻。
心变了就是变了。
宗繁想起某个夜晚,她问他,是否也会对别人也这般用心。回应她的唯有无尽的风声。
他是默认了的。
宗繁曾这么想,即便她被迫成为了这个皇帝,上天到底也是垂怜她,为她送来了付信然。
他对她予取予求,尽他所能。
而今她只觉,上天到底是没有睁开眼。给予她,又收回。得而复失是人生至痛之首。
自古以来,皇帝二字皆为诅咒,注定独自守着这一抹明黄,无人可伴,永不被爱。
可分明,她根本是不情愿要这把龙椅,戴这顶龙冠的。为何要她守着这个诅咒,孤家寡人一生。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神明,听不见。
又是一年阴雨连绵。
付信然种在庭院中的白玉兰花皆开了,淅淅沥沥的雨点将它们坠得一地。
苏绾诗将宫中发回的辞官函递至立在廊下赏雨的付信然手中,他浅浅一望,宗繁只在最后,批了一个“准”字。
“宫中可有捎来什么话?”
苏绾诗微微摇首。
到底是骗过了她,付信然想。
但为何,心中却是有着这般强烈的,难以割舍的悲戚。几乎要将他所有的感知全部湮灭,从此不见漫天星河与苍茫白雪。
唯有黑暗一片。
七
当付信然提笔之时,他就做了一个决定。
让她余生皆恨他怨他,也总比时时刻刻牵挂着他要来得轻松。
只要他还在她身侧,宗拾就绝不会放弃以他做刃,来刺伤宗繁。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他们早已回不到初时模样,倒不如趁此机会,一刀斩断,这是付信然能为她做的,最后的守护了。
而至于所有的牺牲与爱意皆让它们埋葬在泥土之下吧,宗繁无需知道。
他不要她怀着歉疚度过余生,哪怕令自己成为摒弃承诺的负心之人,也在所不惜。
只要她好,那就好。
雨愈发大了,三月夜间的寒意依然凛冽,但就在宗繁微感凉意的片刻,双肩忽而一沉,随之一件月牙色外披落于他身。
“晚冬虽已尽,但雨疏风骤,凉意不减,还是要当心身子。”
付信然微一恍惚,曾几何时,他也曾将这句话说与他人听。
而今,竟也调换了身份。
苏绾诗的手还搭在付信然的肩上,他回首望去,她又将妆点得异常明艳,刻意令自己再似宗繁一些。
心中霎时一阵愧意的清流流转而过,付信然伸手搭上了苏绾诗的手:“你的手这样凉,也该多加件衣裳才是。”
言罢便将自己身上的外披裹至她身。
受宠若惊。
苏绾诗感受着周身的暖意只觉不敢置信,付信然伸手微整了整她的鬓边落发:“日后不必再着这般浓艳的妆,你是我的妻,也是苏绾诗,你原本的模样,就是最好的。”
不待苏绾诗理解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付信然便将她一个打横抱起,朝内室寝榻而去。
是了。
宗繁有落于身的重任,他也有。作为女子已将最为重要的下半生交予了你,为之负责,也是人生在世,他身为夫君的责任。
宗繁逃不掉,他也是。
即便无爱,他也是该待她好。
在这漫漫余生中,就令他们守着各自的方寸之地,一同履行这份被迫落于肩上的重任,也算此生,以这样的方式,伴于彼此了。
也只能这样了。
身后硕大的雨点又打落了白玉兰几朵,但付信然没有回头。
他已经做好决定,
今朝焚花碎镜,
与卿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