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所愿奔赴你
2023-10-10林希声
林希声
八月燥热的风吹带起了宁愿的头发,静静摆在一旁的书页也被吹得不大安分。一片静谧之中,他看见了她眼睛里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1.
宁愿大三结束的那年暑假回到了她艺考时的培训学校,成为了一名艺考助教。
抱着这会是一份轻松工作的想法。毕竟有不薄的薪资,还能在空闲之余准备研究生考试的复习。
事实证明,她这份算盘是打得太好了。
暑期集训是全封闭全日制,她本以为只需要准备好老师上课的课件,课后给学弟学妹答答疑,收发作业什么的。哪知道——
“学姐,我们宿舍的空调又坏了!”
宁愿正拿着抹布趴在学生宿舍的床底下仰面擦床板,外面就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
集训才开始六天,305宿舍的空调已经坏了三次。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来当助教的,还是来当保姆的。每天给这些没成年的小孩打扫宿舍就算了,现在连空调坏了这种事情也找她。
谁让她在第一天自我介绍时,随口一句“不管有什么事情,你们都可以来找我”的场面话,被这群小孩当了真呢。
再不情愿也还是从床底下爬出来,扯着喉咙回应道:“马上来!”
大多数人还是很乖巧的,唯独305寝室,成天给她找麻烦,在那之中,一个叫俞赴的男生,最让她头大。
不仅每天早上要给他单独提供叫醒服务,还要天天抓他逃课去上网。
这才几天啊,她路过305就已经有后背发凉的生理反应了。
宁愿灰头盖脸的走进了305宿舍,一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臭到她顾不得手上的抹布有多脏,一把捂住口鼻:“这什么味道?”
刚刚下课回到宿舍的俞赴两手一摊,他倒是对这种味道已经习以为常了。语气委屈:“学姐,我们天天在这种环境里是没办法健康成长的。”
宁愿三两步退出了房间,朝他招了招手:“通通气通通风,你们宿舍的人先去教室里待着,我来想办法。”
俞赴立刻嬉皮笑脸朝她伸出手:“学姐,天气这么热,借我点钱,我去小卖部买根冰棍吧。”
宁愿愁得焦头烂额,今天的单词都还没背,还要想这个点去哪里找师傅来修空调?丝毫没又多想,直接往他手上塞了十块钱,把他打发走了。
她打了很多家修理的电話,人家都说太晚了,只能等明天。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们在这种温度的恶劣环境下等一个晚上吧。一个晚上,这么热又这么臭,四个男生可能真的会在这里面发酵中毒的。
无奈,她只好亲自上阵。
宁愿鼻子里塞着两团棉花,坐在上下床的护栏上。36度的高温让人难以忍受,汗水顺着她额前的刘海流进了她的眼睛,一时之间,眼睛受到了强烈刺激感。她的身体条件反射向受刺激眼睛那边倒去。
差一点就从床上翻了下来。
好在,身体失重之后下一秒,她反应灵敏,抓住了边缘。
宁愿感觉很委屈,却连庆幸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叹一口气,继续爬上床修起空调。
好不容易空调恢复了运作,吹出的凉风拯救了在中暑边缘游走的她。她关好门窗,走之前还顺带着把这些臭味制造源头带去了洗衣房。
她刚走出宿舍楼,眼前围墙闪过一群黑影。305几个男生从围墙翻进了学校,细碎的声音传来:“不会被宁愿学姐发现吧?”
俞赴说:“绝对不会,她看上去就笨笨的,只检查空调是完全不可能发现的。”
待一群人走回到宿舍楼前,喊亮灯的那一瞬间,看见了阴沉着脸的宁愿。
“虽然我看起来笨,但你们的运气也不太好。”
2.
宁愿讨厌俞赴。
不是因为他捉弄自己弄坏空调,偷跑出去上网,还热衷于给自己找麻烦。而是因为她能看得出来,俞赴只是个成绩不好,为了考上大学才被赶鸭子上架学得编导的“差生”。
当年她艺考的时候,正是因为大多数人认为,只有成绩不行的人才会去艺考的偏见,成绩优异却真心喜欢这个专业的宁愿,才会被家人和学校阻挠。
宁愿并不歧视成绩差的人,就算成绩差也没关系,认真学专业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是好的。俞赴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开学第一天,他迟到还一脚踹开了门,把正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她吓了一大跳。
所以,她讨厌俞赴。
不过,宁愿并没有告发他们。
终究还是他们的人生,作为前辈,她所能做的只有提醒,督促。反反复复去教训根本不在乎的人,浪费的是她的时间,受伤的也只有真情实感的她。
所以她什么也没做,没有告发305的人溜出去上网,也再没去305叫过俞赴起床。她现在只想安稳度过这个暑假,把他们送走,她便可以明目张胆地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复习考试了。
俞赴也自知理亏,每当想找机会跟她道歉时,宁愿都会把他当做空气一般。自那以后他一直提心吊胆着,反而因为良心作祟,每天早早按时出现在了教室
每周例行文常考试后,宁愿被行政老师叫去狠批了一顿,原因是她所带的班级30人,只有3个人考过了40分。
宁愿拿着所有人的试卷走进教室,把卷子扔给了坐在讲台前的学生桌前。她并没打算跟他们说教,不过她也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只是交代了句:“40分以下的上讲台来我这里来背文常,随机问连续答对十个才可以回宿舍。”
语毕,她就坐在讲台上,拿出了一叠考研资料开始做题。不时会有人上来找她背文常,有些人险过,更多的是失败而返,更有人多次信心满满上来,垂头丧气下去。几次下来,渐渐有了不满的声音。
“拿回去,重背。”
一个第五次上来背文常的男生,终于心态奔溃,把书摔在宁愿面前:“背背背!背那么多文常有用吗!都几点了,还不放我们走!”
有一个人打了头阵,本就不安分的小人们都随之附和:“就是啊,我们又不是不会好好背,非要把我们留在这里死磕有什么意思啊?”
“文常一共就五十分,要那么多有什么用啊!”
“就是就是!”
宁愿垂着脑袋不做声,她平日里素来好说话,见她不言语,几个男生起身就要出门。
这时,她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劲,冲到门口,把门狠狠甩上。冷冷抬眼:“都给我坐回去。”
许是大家从没见她这个样,一下就被唬住了。
宁愿忍住火气开口:“是,文常只有五十分,但是也是唯一能拉开你们距离的五十分。”
她失态了,她一直是个情绪稳定的人,却在此时失态了。
“艺考同高考一样,0.5分在联考里都可以拉开100个人的距离,文常35分和文常45分的人就有了10分的距离,就是2000个人的差距。”
宁愿想起自己当年艺考时,也是这么心高气傲。仗着自己的文化成绩高,不在乎文常,最后省联考惨败。
“是,考试确实也不只有文常。文常这种背了就一定会有回报的死分数,你们就要这样放弃掉吗?”她的声音颤抖,眼泪也不争气地一滴一滴掉落,“点到为止,我只说这么多,说到底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要走的人现在可以走,留下来的人,背到凌晨我也陪你们到底。”
宁愿倔强擦干了眼泪,坐回到原本的座位上。明明自己说好不再真情实感,结果情到深处竟然还在这些小孩面前哭了出来。
太丢人了。
有不少人不为所动,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她也不拦,低着头,任由眼泪滴落书本,模糊了字迹。
一张纸递进在她眼前,她接过了纸,感激抬头,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是俞赴。
俞赴什么也没说,把纸给她以后,径直走回了座位。
台下留下不多的几个女生,安慰道:“学姐你别哭了,我们一定会努力的。”
虽然人不多,她多少也有安慰,回应道:“快背吧,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她的视线聚集在最后一排的俞赴身上,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认真拿起书本。
3.
文常事件之后,班里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宁愿能明显感觉到有一些学生开始针对她,虽然他们不敢做出什么太过分的直接行为,但没少给她好脸色看。
她并不在意,她没有留下来当老师的想法,便没有解雇的担忧。她依旧做好她的本职工作,对真正熱爱这个专业的后辈无条件给予帮助,忽略了那些对她不尊重的声音。
最能看见明显变化的是俞赴,他不再想方设法逃出去上网,甚至还经常在下课后单独找她问问题。她也不好拒绝,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相处的也就没有那么尴尬了。
宁愿为了帮助班上有上进心却进步慢的同学,牺牲了自己每天晚上的复习时间,花了几个大夜,把他们的课后作业都看了一遍,针对每个人的问题,整理出了解决方案。
她每天差不多十点左右离开教学楼,这天一抬头竟然已经过了零点。机构设立在一个废弃的学校里,教学楼四层,实际只有这一层在使用。整栋楼里只有宁愿一人,走到三楼的时候,发现连接三楼和四楼的铁门竟然已经被锁起来了。
八成是保安大爷以为没人了,用铁链锁了门。
一阵阴风吹过,宁愿后背发凉,她不敢往上走回办公室,也没有铁链的钥匙,只能强装镇定坐在了楼梯上拿出手机,找人求救。没想到,刚好其他助教都出去吃夜宵了。
她不抱希望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有没有同学还没睡觉,我被锁在教学楼了。
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应。她激动打开,内容却让她心里一揪。
有人在QQ群里匿名发送了一条:活该。
这条信息像是触发了按钮一样,群里匿名消息一个接一个:哈哈,让你喜欢多管闲事。
匿名消息:听说那栋楼死过人,闹鬼的,锁她一晚上会被吓死吧。
看到这些消息,一些站宁愿的同学,也开始匿名发起回攻:学姐让你们背文常不是为了你们好吗?
俞赴:躲在屏幕后面匿名说别人算什么?
宁愿已经无暇计较那些难听的话了,只感觉自己背后阴风阵阵,仿佛能听见唔咿唔咿的哭泣声,吓得她一动不敢动。
正在这时俞赴的电话打了过来:“学姐,你在哪?”
宁愿也顾不得学姐形象了,带着哭腔:“我在四楼大铁门那里,俞赴,你快来,我真的好害怕。”
俞赴赶到的时候宁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埋着头蹲在角落里。他看着平常总是端着一副学姐做派的宁愿这副模样,觉得有点好笑,终于放下心来,轻唤她:“学姐。”
宁愿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子没忍住,冲到铁门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俞赴见状,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看见我还哭了呢?”
“刚刚太吓人了,我不敢哭,我怕鬼知道我害怕。”
俞赴一下子觉得自己心里最柔软处被猛击,既心疼又觉得可爱,把手从铁门缝隙伸进去拍拍她的头:“好了好了,我来了,别怕了啊。”
在他的安抚下,宁愿慢慢平静下来,红着鼻子对他说:“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来救我。”
“也没救出来,隔着铁窗。”他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下,“像探监似的。”
宁愿破涕为笑,这话不好听,她却知道,他是为了让她减少恐惧才这么说的。发自内心说了句:“谢谢。”
他摸了摸鼻头,试探道:“你不讨厌我了吧?”
她有些意外,拼命摇了摇头:“不讨厌了。”
“那就好。”
这一刻,宁愿后悔讨厌他了。
“俞赴。”
“嗯?”
“不许把我吓哭的事情,告诉别人。”
4.
俞赴每晚都会约宁愿在宿舍楼道里开小课。在宁愿的帮助下,他的文常成绩已经能稳定在45分左右了,为此她十分有成就感。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俞赴对电影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感受力强,有很大的潜力。
集训算是有惊无险的临近尾声,离开前一晚,俞赴把宁愿约上了教学楼的天台屋顶。
宁愿抱着一堆考研资料上了天台,当他穿着白色衬衫端着一个小蛋糕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竟感觉到了一点心动。月光洒在他的侧脸,模糊了模样,却强调了轮廓。耳边八月的风吹得她耳朵痒痒,不过很快,她就清醒了过来。
俞赴嬉笑道:“学姐,不祝我生日快乐吗?”
宁愿愣住了,一秒笑出:“俞赴,生日快乐啊。”
两人并排坐在屋顶上,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宁愿还是书不离手。
俞赴随手拿起她放在一旁的资料翻看着:“你打算考研?”
“嗯,最后努力一把吧,虽然很难……”
“有多难?”
宁愿颦眉想了想:“这么说吧,比高考还难!”
俞赴没多想,张嘴就说:“那你为什么高考的时候不考那里呢?”
说者无意,听者却顿住了。宁愿想到,哪怕是三年前,她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却还是哭着求父母给她一个复读的机会。
要怎么云淡风轻的说起那段过往呢,还没说,她的泪腺就已经率先失防。
是没办法再回想一遍说出口的,那是她心里的刺,还没拔出来要怎么释怀。
宁愿吸吸鼻子,轻拍了他的肩头说:“还是年轻,不过也挺好,人其实未必要学会事与愿违。”
俞赴看着她这老成模样好半天,盯到她脸红撇开,才听见从后脑勺悠悠传来一声: “宁愿,你怎么总是端着一副大人架子?”
她伸出手指向他,纠正道:“没大没小!叫学姐!”
他握住她的手指:“我复读来的。”
宁愿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等待他后半句话。
俞赴浅笑,月光照亮了唇边又冒出来的胡渣,凌乱在夏天的风中。良久,他才开口:“所以你也没大我多少。”
宁愿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暧昧气氛,嘀咕道:“那也是大,还是要讲规矩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安静了下来。
“俞赴。”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等他来得及回应,“你为什么会来学艺术啊?”
那边沉默许久,最后回复:“原来我不知道。”
“现在呢?”
俞赴却答非所问,用手指着天空:
宁愿一脸茫然望着他。
“现在其实也没有那么那么明确,只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俞赴把头凑到她面前,“我觉得一直朝前跑的人很酷,现在就想跟着她一起往前跑,跑哪儿算哪儿。可能跑着跑着,我在这段过程中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哪怕跑错了方向再掉头就是了,反正都是在前进的。”
宁愿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压过了俞赴的声音,生怕被他听到,却还要假装没听明白:“那你找到方向了吗?”
俞赴本想要一个答案,可在听到她这回答之后,咽下未说完的话换了一个爽朗的笑容,答非所问:“你说奇不奇怪,这电影真有意思。”月光下,他露出一排灿烂白齿,“看着看着,竟真的来了兴趣。”
宁愿有些激动:“俞赴!去考电影学院吧!”
俞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不好那双眼睛里所表达的情绪,有遗憾、有羡慕、有期望。
“我?我那点文化分怎么考啊。”
盛大夜幕下,八月燥热的风吹带起了宁愿的头发,静静摆在一旁的书页也被吹得不大安分。一片静谧之中,他看见了她眼睛里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你可以的,你有这个能力!你不要怕,我会帮助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这么说,他瞬间觉得热血沸腾,冲劲十足。
5.
为期四十五天的暑假集训结束了,宁愿把他们一个个都送走了,到底,她还是对每一个人都动了真感情。
她送给了对俞赴一本厚厚的本子,对他说:“喏,生日礼物!里面包括文化、联考、校考三个部分,俞赴,你不要让我失望呀。”
宁愿承认她有私心,她看中了俞赴的潜质,希望他能成功,这样的话也算圆了她的梦想吧。
俞赴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在省联考中拿到了一百五十六名的好成绩。
代价是宁愿这一年的研究生考试并没有通过笔试,她分了太多心在工作上,无法兼顾学习,但是她并不后悔,决定好好把这一届的学生送进大学后,再战一年。
俞赴的家人很开心,至少今年,他一定是有书读了。他自己也很满意,这个艺考成绩,报考宁愿所就读的二本师范是绰绰有余了。
宁愿亦给了他肯定:“我说什么来着,文常这种东西,背了是一定有回报的。”
得到了她的肯定,俞赴開心还没一分钟,她接着说:“后面的校考更加努力啊!文常扩展的知识面对于电影学院的校考也是有很大帮助的!”
俞赴面上答应的很好,心里从来没觉得自己能考上电影学院。他去年高考成绩一般,不然家人也不会送他来学艺术。更何况像电影学院这样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电影学府,他这种半路出家的小混混怎么可能考得上呢?
但他还是很努力的在按照宁愿给他的学习计划执行着。这本子上写得全是宁愿当年考试时候,自己一点一滴总结归纳出来的精华。光是看着这工整的字迹,眼前就能浮现她憨憨带着偏执的倔强脸庞。
想到这,他不自觉露出笑容。
两人再次见面,是宁愿带队去北京校考的时候。
他们班去校考的人不多,去的人大都跟她关系很好的女生。她这次是心甘情愿当起了这群人的保姆,他们笑称她是“妈妈”,什么都操心,明明考试的是他们,她却比他们还要紧张。
所有学校初试结束后,宁愿拿着本就紧张兮兮的工资,请这群小孩吃了一顿正宗的北京烤鸭。那天她破天荒喝了点小酒,几个女孩子自控力很强,俞赴作为唯一的男生要保护她们,自然是不会喝的,所以最后只有宁愿一人喝的酩酊大醉。
宁愿吧,一喝酒就喜欢追忆过去。她迷迷糊糊地对着这群还没满十八岁的孩子说胡话“你们知道吗?这座城市啊,我高考完都不敢来。我做梦都能梦到从西土城C号出口走出来直走就是电影频道,左拐就到了电影学院,再往前走点电影制片厂。”
又拿着酒瓶子走到俞赴座位旁,用手指向他:“俞赴,你知道我原来多讨厌你吗?明明有机会好好学专业,还成天给我找麻烦,我做梦都是去网吧抓你。”
俞赴满脸无可奈,把她指着自己的手指用手掌包裹在手心。宁愿喝得不省人事,看着她半闭着眼睛,脑袋一耷一耷,嘴里还念念有词。
“宁愿,宁愿。”俞赴唤了她好几声,见她没有反应,轻手轻脚把她手中紧攥的酒瓶抽了出来。手慢慢伸向她时,路过了她的唇畔,她规律地呼吸着,气息似有若无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温度,他忍不住放慢了动作。
“俞赴,怎么不叫学姐。”同行的几个女生相视一笑,“你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俞赴大方,不回应只是笑。他的喜欢是藏不住的,谁都看得出来。
宁愿,你怎么还不知道。
俞赴把她背回了房间。她趴在他背后,时不时蹦出几句:我真的好后悔啊。
这座城市留下了她最深的遗憾。当年宁愿傲睨自若,不屑省联考的成绩,把心思都放在了提高观影量上。导致她省联考失利,自信心受挫。以为可以靠校考逆风翻盘,没成想电影学院的初试就是一百道文常题……最终,文化也受到影响,去了一个二本的师范院校。
这也是为什么,当她听到有人说“背那么多文常有什么用”的时候,情绪一向稳定的她难逃失控——触到了她的刺,抱憾终身的刺。
平常都是她认真听俞赴说,今天他也是第一次听她说了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让他完整了解到这个女孩的故事。虽然他也有所猜测,但在听到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触动。他这下才明白了,她的眼神里所有的遗憾、羡慕和期望。
他盯着她的睡颜许久,悄声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宁愿,我找到我的方向了。”
宁愿睡得浅,大脑在听到这句话后给出了本能指令,她迷迷糊糊回了句:“什么?”
“我想当你的学弟。”
她半梦半醒间听到这话,弯起唇。有那么一瞬清醒了过来,认真盯着他眼睛回应道:“那我要更加努力考研啦,明年一定考上,成为你的学姐。”
说完这句话,她又盖上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所以并没有看见俞赴听到这句话时,眼神中闪过的失落,更没听见他的叹息。
6.
初试成绩出来之后,他们班这批几乎全军覆没。好消息是,俞赴冲进了复试。
另一个助教带着所有初试没过的学生折返而归,宁愿留下来带进入复试的学生。
复试那天,天下起了小雪。几个南方孩子都兴奋不已,俞赴却无心欣赏,一路上都无精打采,这是原来没目标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压力。
“有压力才有动力。”宁愿感受到了他的压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送到了电影学院门口。
他强颜欢笑,眼底尽显疲惫。
宁愿望着他的背影,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掉下来。俞赴的周围似乎被乌云所包围,她十分很担心他的状态,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
只是,最后他逃了。
俞赴一走出电影学校门口就看见了被黑色长及脚踝羽绒服包裹住蹲在角落里的宁愿,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脑袋,她立刻扭头站起身:“考得怎么样!”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你才进去了一个小时不到,怎么就出来了?”
他不忍骗她,露出一个无谓的笑容:“我不是说了嘛,我想当你的学弟。”
宁愿的脸色变得阴郁可怕,她分明已经明白了什么意思,却还是要逼他亲口说出。
他也不再继续嬉皮笑脸,收了笑容,小声回答:“我不想考了。”
“為什么。”
“我考不上的。”
他低着头,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回宾馆吧。”宁愿什么也没说扭头就拦了一辆出租车,二月的北京实在太过寒冷,她现在只想找一个暖和的地方暖暖身体。
俞赴本以为宁愿一定会将他狠批一顿,她这样冷静,反而叫他有些害怕,跟在她后面坐上了出租。
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宁愿一直望着窗外的街景,俞赴一直看着她的侧脸。
等到下了车,上了电梯,他才试探发声:“学姐……”
宁愿不说话。
叮,电梯发出了到目的楼层的一声,他跟在宁愿后头出了电梯。
“学姐,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
俞赴不依不饶,冲到她面前拦下她:“你肯定生气了!”
宁愿叹了一口,语气不大好听:“俞赴,你也是个十九岁的人了,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我没有生气,这不是我的人生,你对自己人生不负责任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说想继续做你的学弟,怎么就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了?”俞赴急了,“宁愿,你就是我唯一所向。”
“你在浪费你的才能。” 宁愿讶异之余,保持着理智,耐着性子跟他说,“你能冲进复试说明什么?这是你的人生,我不想成为你未来错误选择的承担者,要是因为我让你对一所二本学校产生了什么误解,我会很自责。
“你不应该,因任何一个人做自己人生的选择。”
积攒在俞赴心底的诸多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原来他一片真心的少年赤忱,在她眼里是那么幼稚的负担。
他冷笑一声:“你说我行,可你自己都不行。我怎么跟你比!我拿什么跟别人比啊?”
俞赴把包扔在地上,转身要走。宁愿愣在原地,想伸手去抓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刚走出几步,他停了下来。
“电影学院是你所愿,不是我的。”
7.
校考结束后,宁愿辞去了机构的工作,准备安心备考。
还是老毛病,总是高看了自己,并不能够做到同时兼顾好两件事。所以她大学顺利毕业后,开始一心一意准备考试。
听说,他们班大部分都考上了大学,只有两个人去复读了。她没有刻意去问谁的成绩,因为她知道跟她关系好的这些孩子里,绝大多数都有保底的学校,怎么样也不会是复读的两个人之一。
包括俞赴,所以她没有问。
如果说电影学院的校考是千军万马过四次独木桥,那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录取堪比天上掉五百万大奖。宁愿闭关修炼一年与世隔绝,终于在春暖花开的四月收到了来自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宁愿不知为何也没有那么开心,甚至觉得心里缺失了一角空落落的。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一刻想到要分享这份心情的人,竟然会是俞赴。她拿着手机,想了很久,最终发出了一句:俞赴,最近好吗?我考上了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只想分享给你。
再无回应。
8.
俞赴是真的有认真想过的。
高考落榜后那个暑假,他午夜梦回时常想,成为他心魇的不是父母对他的失望,是他自己。
出生在书香世家,父亲是受人敬重的文人大师。他从小循规蹈矩,成绩优异,总是被父亲拿出来炫耀。他是被人拿出来与自家孩子做比较的隔壁家俞赴,没人知道,他多么小心翼翼的活着。表面的温和会在他不小心的失误后打破,那时起他就知道了——俞思檐的儿子是不可以出错的。
偏偏在这样紧绷窒息的环境里,他就愈发焦虑,以至于无论他实力如何,一到大考准掉链子。
小升初、初升高、高考,甚至艺考校考,无一例外。
根本不需要别人对他失望,他自己就把自己困在名为俞思檐的儿子桎梏里无法自拔。
直到高考那天坐在座位上,他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个父亲说要往哪走,他就必须走的傀儡。再一想,他也没有属于自己所愿的目标就是了。哪怕能考680分,他好像也不知道该拿着680分怎么办。
父亲说,你去学历史吧。
他就以京大历史系为目标去够分数线,结果高考他连一半分数都没考上。
高考失败后,父亲又说,你去艺考吧。
他又硬着头皮来到了这里。
艺考透风的环境,让他迟到的叛逆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让自己沉溺其中,不去想所谓未来和以后。
反正不管怎么样,最后他都会失败。
因为他都不是在过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直至,宁愿的出现。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拼尽全力的人,究竟是多么渴望一个目标,才能朝着那个方向那么用力的奔跑。
电影真的有这么好吗?好到值得成为一个人的执念,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的那种好吗?
他开始好奇,探索她的精神世界。
也好奇,为什么有像她这样嘴硬,不愿承认自己是个不求回报关心他人命运的人。
逐渐,他似乎也被吸引住了,只是没分清楚,究竟是因为宁愿,还是自己真的找到了心之所向。
他没有那么确定,也不重要。毕竟,从她讲台上那一番话起,他便下定决心要追随她了。命运已经把他逼上了这条路,跟着她向前跑总是没错的吧。
没想到,他还真的跑上了道。
艺考联考是他第一次没有掉链子的大考,收到通知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过他得知电影学院导演初试通过时,不争气的脑袋生出的第一念头竟然是:过了初试又如何,还有复试,三试,四试。
想要拿到电影学校的导演系的合格证需要过四次独木桥。他侥幸过了初试,是因为初试考文常都是死的东西,一旦站在面试官面前,他的缺点一定暴露得一览无遗。
本就打起退堂鼓的他,最后在复试等待时间里,被旁边学生一句“电影就是个小孩”击倒。
他逃了。还没开始,就以溃不成军结束。
她说他不懂什么叫事与愿违。
他比谁都透彻。
并不是真的为了她,他早就为自己不确定的失败,找好了退路。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将对自己的不满,归为一句:“这不是我所愿。”
9.
九月,宁愿拖着行李箱走到了电影学院门口。与上一次来这里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同了,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人海里有熟悉的身影,寻找无果,长叹了一口气。
宁愿不得不承认,那个一开始用脚踹开门的让她觉得害怕的男孩,何时起已经不是学弟那么简单的存在了。
“学姐,要帮你拿行李吗?”
宁愿猛地回头,少年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你怎么会在这?”
少年得意地扬起下巴:“这是我的学校,我当然是来报道的。”他走到她身边,自然牵起她的手,“宁愿学姐,在你努力考研这一年,我也很努力的在复读中度过了。”
宁愿也用力回握紧他的手,很快又甩开:“你不是说,这不是你所愿嘛……”
“但你是我所愿。”
“俞赴!”宁愿跳起来拍他的脑袋,“我知道我之前可能潜移默化对你形成了一种希望寄托,我向你道歉。但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我做了选择,最后后悔。”
怪我。
俞赴愣住了,没几秒反应过来,重新牵起她的手:“你是我的心之所愿,这也是我的心之所向。很高兴,你们并不冲突。”
所有人愛他顺从听话,只有她牵引着他,想他找到属于自己所愿的方向。只有在宁愿面前他才能做最真实的俞赴,无需小心翼翼,好与不好全然接受。
看着他坚定地眼神,她终于确信。给予迟到已久的回应:“恭喜俞赴同学,最终还是成为了我的学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