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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行板

2023-10-09美桦

辽河 2023年9期
关键词:舅公太学寨子

美桦

倪大脚

隆冬时节,太阳就像一块洋铁皮,悬在西边的山头上。风有些狂躁,张牙舞爪地聚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撕扯着。刮在脸上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

黄昏时分,一个老汉背着背篓,抱着膀子,赤着双脚,不紧不慢向寨子里走来。稀疏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把他的背影拉得老长。

这个老汉,就是寨子里的倪大脚。

老汉打了一辈子赤脚。不论晴天雨天,老汉总是光着双大脚板,就是数九寒天也不例外。老汉爹娘死得早,小时候他连衣服都穿不起,哪里还顾得上脚上的鞋?天长日久,老汉脚上长满了茧疤,鞋一穿上去,他浑身都不舒服。

老汉吃过哪些苦,遭过什么罪,风不知道,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老汉勤快了一辈子。寨子里不管哪家有事,他总是第一个到场,不声不响,闷着头帮着做事,从来不计较报酬。老汉样样好,就是不爱说话,三锤打不出一个闷屁。所有表情全写在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天晴乐呵呵的,下雨乐呵呵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是乐呵呵的。在寨子里的人看来,老汉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忧伤,成天笑眯眯地咧着嘴巴,把细长的眼睛挤成一道窄缝,把弯弯的眉毛拉成一条线。

老汉的大儿子有出息,从部队上转业回来,被安排到省城里工作。

大兒子差不多每年春节前,都会回寨子里陪着老汉过年。老屋很简陋,一家人在一起,就着乡下老腊肉的浓香,用酽稠的亲情翻晒着年味儿。

这一年,大儿子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乡下。门前的空坝上,几只小鸡跟在母鸡的后面,用一声声的细碎铺垫出小院的安宁。扎着小辫的孙女在城里长大,对老汉这一双赤脚特别感兴趣。孙女抱着小猫,偏着脑袋,用竹棍划着爷爷那双沟壑纵横的脚:“爷爷,你光着脚走路,老师不骂你吗?”

“爷爷,你光着脚走路,舒服得很吗?”

“爷爷,你穿上鞋,脚就会生疮淌脓吗?”

阳光暖融融的,风柔柔的,像奶奶温暖的面颊。还没有等孙女的话问完,老汉就笑得直不起腰,成为珍藏在他皱纹深处最难忘的记忆。

大儿子事业有成,工作一年比一年忙,回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大儿子能常回家看老汉,盼老汉出去走一走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

对于这个问题,老汉有自己的打算。小儿子也已成家,和老婆单独立灶另过。老汉家里的猪、羊,地里的蔬菜、水果,都得有人照料,不是门一锁,拍拍屁股就走得了的。再说,城里吃根葱都得花钱,到头来自己帮不上忙不说,反而成了累赘,实在是不应该。

老汉还没把出门的日子选好,老婆得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

老汉自责了许久。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已经被他送上山的老婆。老婆当初嫁过来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婆守着他过了一辈子,到死他也没有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一想起这些,老汉就觉得好像心里有无数把刀子在往死里戳。

老婆一走,大儿子催得更急,几次要接老汉过去养老。类似的话听得老汉耳朵起了茧壳。老汉铁下心来,把家里的牲口交代好,准备到大儿子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毕竟上了年岁,趁身子还硬朗,不出去走走,以后想去恐怕这把老骨头也不允许了。

可是,作出这个决定后,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老汉却犯了愁。

一双大脚板,写明老汉明快而悲苦的人生。老汉打了一辈子赤脚,上山下地,一双赤脚在老家出出进进,怎么舒服怎么着,不会戳别人的眼睛。问题是,那灯红酒绿的城市里,能容得下一双赤脚?

夜里的风停歇下来,圈里的猪和羊早已沉沉睡过去,偶尔发来几声呓语。

老婆过去给他做过几双鞋。老汉除了试一试以外,都被他塞在床下,时间久了成了老鼠的窝。上车前,老汉把捂出霉味的鞋找出来,拍去上面的霉灰,装在一个口袋里。

下了车,老汉把脚擦了擦,拿出鞋趿拉在脚上。

大儿子家进门就是鞋柜,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鞋。还不等老汉开口,儿媳妇就递给他一双拖鞋,说:“爸,这双拖鞋你先垫垫脚。我知道你这辈子不喜欢穿鞋,你怎么舒服就怎么着,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老汉心里一热。他知道,这都是儿子做功课的结果。话是这么说,出了门他总是趿拉着那双老棉鞋,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换上拖鞋,把自己那双脚解放出来。

老汉回到寨子,人胖了一圈,腰杆比过去更为挺拔,爽朗的笑声也越发洪亮。老汉出门下地,还是打着一双赤脚。不过,老汉从城里回来后,抱回来一个装鞋的盒子。老汉从儿子家走的时候,儿媳妇给他买了一双皮鞋。

有客人来,老汉就会把那个盒子抱出来,小心地拿出已经擦得锃亮的皮鞋,用袖子轻轻擦擦,小心穿到脚上,扭秧歌般走上几步,乐呵呵地对客人说:“这是儿媳妇给我买的!”

客人欣赏过后,老汉再用袖子擦擦,小心装进盒子里,放在枕头边。对老汉的举动,客人自然不会理解,瞪大了眼睛,问:“老汉,你省来干吗?穿坏了,你儿子给你买就是。”

老汉每条皱纹里都是笑。对于这个问题,老汉有些腼腆,说:“这死东西我穿不住,穿在脚上是烧骨头的!”

客人大为惊异,说:“那你就把它当枕头,晚上做梦的时候才穿?”

老汉嘿嘿地笑,不作回答。

冤家

如果用针尖对麦芒来形容二老爹老两口,那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老两口真是铜锅遇上铁扫帚,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老两口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很多时候不满足拌几句嘴,得真刀真枪地打,再加上惊天动地的怒吼,营造出愤怒的超强效果。

从结婚第三天起,他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以后越发不可收拾,吵嘴打架成了家常便饭。别家是男人欺负婆娘,这家倒好,二奶奶身材高大,粗脚大手,脾气暴烈,不是省油的灯,两句话不对路,一个耳刮子就会扇过去。二老爹更是火暴脾气,很多时候话不投机,钵钵大的拳头早杵上前去了。

好在夫妻打架不记仇,虽然打架的时候俩人心里恨得牙痒痒的,过了劲儿该干啥还得干啥。有了孩子,为芝麻绿豆大的事,老两口也打。儿女成家了应该不吵了吧,他俩照样吵,照样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两口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不是说改就改得了的。这不,升格当爷爷、奶奶了,吵着吵着,他俩还是要动动手脚才解气。

三个女儿出嫁,两个儿子把媳妇娶进家门,老两口的赡养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

两个儿子很快达成了共识,一个儿子家负担一个老人,把他们接过去单独养老送终。单开门另开户,少些争吵,让大家的耳根清静些。

不得不说,这是个绝妙的好主意。老两口分开,少了面对面的交流,吵嘴打架的几率就会少了很多。

不过,这样的平静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老两口谁受了儿媳妇的委屈,心里面有啥不痛快的,都一样堵在门口,不问青红皂白吼上一句,骂上一阵,让自己心里舒坦。

毕竟上了年岁,老胳膊老腿,也不想再比划了。少了肢体上的冲突,那破锣般的豪横和咒骂,经常把静寂的山谷切割得体无完肤。

虽然不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毕竟两个儿子家就在坎上坎下,门挨着门。每天吃过早饭,帮忙收拾完家务,该下地的下地,该上工的上工,老两口就会前后脚出门,坐在自家的草垛前。老汉抽旱烟,老婆纳鞋,用短暂的安宁营造出特有的温馨。

毕竟总得有人开腔。老两口三句话不对路,互相怼过去,再反击回来,几个回合就会把对方的疮疤撕得血淋淋的。经过一番狠话,把憋着的气发泄出来,心里一通泰,全身就舒爽了。当然,更多的时候,一个不服一个,生起气来,屁股一拍,鼻子一哼,扔下几句狠话,把另外一个晾在大门外。

几只不知深浅的麻雀,偏着脑袋,用叽叽喳喳的叫声来表达它们的好奇。天地间这难得的宁静,在如酥的阳光下,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日子就像一本老旧的黄历,一页一页慢慢翻过。

这天,二老爹吃过饭,蹲在门前的石凳上,就着暖融融的太阳,有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二老爹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和他斗了一辈子的老伴,这两天居然没有出门。

没有人和他拌嘴,二老爹觉得浑身不自在。趁着这难得的清静,家里那条大黄狗,枕着他的鞋,放心地闭着眼睛,睡得正香。老汉叫过正要上学的孙子问:“你奶奶这几天哪去了?”

孩子一脸的茫然:“在家里。”

“干啥?”

“躺在床上,没起来。”

“这几天,吃饭没有?”

“没有吃,天天睡!”

这个老杂毛!老汉磕去旱烟斗里的烟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痰。大儿子下地回来,二老爹门神一样堵在儿子面前,那柄短粗的黄铜烟杆直指儿子脑门责问:“你妈几天没吃饭,就这样算了?”

儿子咂咂嘴,没好气地说:“我们本来要送她上医院的,她不去!你知道老人家那鬼脾气,我有啥法?”

“没办法?不去就算了?这事还能由她使性子?!”

二老爹瞪着的眼睛里全是火辣辣的问号,从嘴里飞出咄咄逼人的声音,震得屋檐上的瓦瑟瑟发抖。儿子不敢回嘴,就有了短暂的沉默。倒是那条不明就理的大黄狗,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感觉气氛不对,识相地低着头溜走了。

“我给你说,那是你妈!要是就这样把她放死在床上,天王老子都饶不过你!”二老爹鼻子里哼一声,算是暂时划了个句號。二老爹偏着头看看天,背着双手,气呼呼地走了。

这天下午,儿子打120,叫来了救护车。儿子一家劝的劝,说的说,把二奶奶塞上了救护车。二老爹没有上前帮忙,看着救护车“呜哇呜哇”一路远去,紧锁着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

一个月以后,二奶奶回来了。

二奶奶身子弱,不敢到屋外晒太阳。二奶奶拿出两袋面包,一袋给孙子,另一袋让他拿去给二老爹。孙子临出门,又被二奶奶叫回来,说:“你给那老杂毛说,吃东西自己要有数。尝个味就行了,小心吃多了不消化……”

三天后,二奶奶出现在门前草垛上。天蓝得醉人,阳光依旧暖融融的。风柔柔的,有几分调皮,有几分暧昧。几只胆大的小鸟,扑棱棱从树梢飞下来,偏着脑袋在地上觅食,或用叽叽喳喳的欢叫,招呼着远处的同伴。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什么话,二老爹老两口的声音一下高起来,两个人气呼呼地争吵,打破了山谷的宁静。那条正在阳光下打盹儿的大黄狗一下惊醒过来,张着嘴就狂吠了两声,以壮声势。看看两个老人,大黄狗实在搞不清应该帮谁的忙,无可奈何趴下去。

大黄狗慢慢闭上眼睛,偶尔抖动一下耳朵,掸掸飞到脑袋上捣蛋的苍蝇,不管老两口的闲事。

太学

知道太学底细的人,清楚他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免不了在背地里嘀嘀咕咕。

对于村里人的质疑,太学总会涨红脸,额头上那几根青筋也张牙舞爪凸显出来,他用咄咄逼人的唾沫星子咆哮出愤懑:老子在城里那半年白学了?太学不说这句话,打几个哈哈,说不定还可以蒙混过去。恰恰这句话,把他给出卖了。

太学确实到县城卫校短训班学过。准确地说,太学就去了一个礼拜。村里人的见识少,对于一个礼拜闹不明白是啥意思,还是太学连比带画,村里人才在脑海里烙下了这个概念。现在,一个礼拜竟然拉长为半年,自然给村里那些认死理的犟牛脑壳落下口实,难有翻盘的机会。

太学从县城回来,背上了一个写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小药箱,成了村里的医生。

太学最重要的药是止痛片,不管病人哪个地方疼都用得上,特别是头痛脑热一类的小毛病,这个东西还相当灵验。太学最擅长的就是拔火罐。用一个小瓦罐,沿口抹上清水,把点着的草纸装进罐里,捂在病人早已扒光衣服的部位。在旁人的惊呼中,太学取下瓦罐找块碎碗的瓷片,往鼓得青紫的地方轻轻一戳,放出几滴污血,风湿、劳损类的病就好了一大半。太学得了空,也会上山挖些草药,阴虚火旺,跑肚拉稀这样的病症,他都有自己的办法对付。

当然,太学最为自豪的还是给病人打针。

太学只有一把手术钳,一支针具,和一个褐色的瓶子。那个神秘的瓶子里装着酒精,专门用来泡针头。每次打了针,太学就让人烧壶水,把针头、针管丢进茶壶里,煮上一袋烟的工夫,再把针头捞起来泡在酒精瓶里。

太学给人打针,也要消毒。不过,他舍不得用酒精,每次消毒都用村里的老烧酒代替。棉球当然也是自制的,他家那床厚厚的棉被已经被掏空了一大半。

乡下人难得打针。虽然太学只用柴胡、鱼腥草一类中草药针剂,但这针扎下去还真的管用。随着打针次数的增多,太学的名气一天天看涨,说话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洪亮。

别看乡下人粗门大嗓,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可是,坐在太学面前的独凳上,犹如上了刑场一般恐怖。在脱裤拧胯的过程中,往往针还没有扎进去,身上的汗毛就已经紧张得立了起来。

表叔得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三天,还是昏昏沉沉下不了床。表婶把太学请到了自己家里。

“没得事,打一针就好了!”

太学朗朗的笑声,犹如一剂定心丸,让一家人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老躺在床上不是事。大家把表叔扶了起来,让他坐在板凳上,方便太学操作。可是,太学才把老烧酒抹在他的屁股上,表叔“哎哟”一声,身子一下子耸起来,倒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不怕,就跟蚂蚁叮了一样!”

太学乐呵呵地安慰着,矮下身子,手一扬一落,把针扎了下去。

没想到,“哎哟”一声,表叔的身子又是一耸。接着就是一声惊叫:“要得锤子,扯拐了!”

惊叫声是太学发出来的。

表叔把针头扯脱不说,那根长长的针头,也让他别弯了。

“动不得,动不得!”太学用温厚的巴掌按住表叔的肩膀,一脸的严肃,看着相当正经:“你把针弄断在里面,就糟糕了!你晓得不,那是要去县医院开刀才拿得出来的!”

在旁边端着油灯的表婶急了,帮着腔:“要不,我找把锥子来,先往屁股上戳个洞,再顺着洞眼打进去嘛!”

“按说是可以的。”太学把针筒放在桌子上,伸出食指和中指,在表叔屁股上反复校正了位置,说:“关键是现在针头只进去了一半,外面半截弄弯了!你赶紧找把钢丝钳来,帮忙把针扳直了,将就打一针再说……”

摇曳的油灯下,凝重的呼吸在屋里跌来撞去。太学的钳子在下面夹住针头,上面一把钢丝钳在校正。大家用一通热汗作铺垫,总算把这一针给打了下去。

村里有一個叫黄大云的姑娘,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怪病,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黄大云的父母很着急,请人跳大神、烧鸡蛋,打卦占卜送瘟神。家里闹得乌烟瘴气,白白丢了几只老公鸡的性命,损失了几根腊火腿。有人说多喝老烧酒也许行,可是,老烧酒让黄大云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是没起作用。

爹妈凑了些钱,把姑娘弄去县医院住了一个月,仍然没有效果。对姑娘的病,爹妈都丧失了信心。爹妈觉得丫头命中就只有那点儿尺梢,哪天眼睛闭上,哪天送上山去,也算尽到了当父母的责任。

只有奶奶不这样看。奶奶从小把丫头带大,就算不要这条老命,也得想办法把孙女的病治好。奶奶颠着身子,请了太学去给孙女看病。

黄大云的爹妈知道太学那点儿功夫,连县医院都拿不下来,他要能治好丫头的病,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管咋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

其实,太学心里也没底。他找草药敷,煎汤水内服,熬制补气健脾、除湿去燥的食物进行调理。

姑娘原本白皙的背上,全是太学拔火罐留下的青淤。一个个错落有致的血印子,就像一只只狮子张着的血盆大口,让人感到无比的恐怖。

都说药医有缘人。经过大半年的调理,黄大云不仅站了起来,还能慢慢下床走几步了。到了这年秋天,黄大云可以出门了,抱柴、烧火、喂猪,帮助奶奶做些零碎的家务。

黄大云一家对太学感激万分,他们没有想到女儿还有康复的这一天。

入冬以后,在暖阳的爱抚下,大家都闲下来。黄家杀了两只羊,把亲朋好友都请过来,庆贺这件大好事。那时候,黄大云已经能下地,帮着干一点儿轻巧的农活了。

亲友轮番地劝酒,太学的脸烧成了阳光暴晒后的瓦片,火辣辣地泛着热气。

那几年,太学一门心思帮人治病,没承想家里后院起火了。他的女人留下两个孩子,跟着一个远方的木匠远走高飞了。

要不是太学,丫头这后半生就只有在床上度过了。黄家父母念叨太学的好,有心让黄大云跟着太学过。父母私下问过姑娘,就等找机会把话挑明了。

晚上,黄家在堂屋里烧了一大盆炭火,一家人围着火盆,与太学用家长里短温暖着岁月的苍凉。嗞嗞飞溅的火星,伴着其乐融融的笑声,脉动着夜的温情。终于,奶奶把话题转到太学和黄大云的事上,揭开了这张底牌。

“嗨,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太学脑袋晕乎乎的,满脑子是小木匠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我我我……难道就图这个?”

太学没头没脑丢下这句话,站起来就往外走。

夜空深邃,天幕上的星星让夜风擦得亮亮的。身后有呜呜的声响,不知道是风声,还是黄家丫头的啜泣。

舅公

寨子里来了一个补锅匠。

这个操着一口京腔的北方人,有一手绝活儿,把早就破了、废了的锅啊、盆啊的全部融化,然后浇铸成一个一个的大盆儿。乡亲们看着那厚实的盆儿,用手摸一摸,看一看,敲一敲,开心得不得了。我非常理解乡亲们的心情,在他们看来,这哪里是废物利用,完全就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宝贝。

补锅匠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威望,不久就在另一伙人的聒噪声中轰然坍塌。这些人挑着大铁锅,走村串户,到寨子里搞推销。他们挑来的锅,又大、又薄,是难得的上品。对于送货上门的生意,自然有人上前搭讪,探听那些东西的真假与好坏。几个汉子擦着头上的热汗,也不多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刷刷刷,往锅里使劲擦几下,就把那黑黝黝的大锅擦得锃亮。卖锅的汉子还舍不得把手里的石头丢掉,顺势拿起石头,往锅边一敲,拉过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大声说:“你听!”

看热闹的人扭捏一阵,把耳朵凑近锅边,屏住呼吸,凝神静气。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相当大方了,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如何?”卖锅的汉子咧着大嘴,哈哈哈地笑。他们的锅,薄、轻便、省柴。这样的道理,已用不着他们多说。

北方人很豪气,给现钱,价格和市面上的相比,便宜将近一半。要是手里紧张,先把锅放到这里,过几年再来收钱,只需要交三分之一的定金。当然,价格和给现钱相比,差不多翻了一番。有人送货上门,价格又这么便宜,很多人就动心了,少的一两口,多的三五口,都争着把锅往家里搬。

寨子里一时热闹起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把锅运到集镇上来的,总之天一亮就有人挑着十多口锅,汗流浃背地往寨子里赶。

我舅公是很厚道的人,看着这么好的锅送上门来,满心欢喜。舅公围着那些大铁锅,左摸摸,右看看,总觉得手痒痒,心也痒痒。家里的柴灶,火力威猛,特别是烀猪食的锅,差不多一年就得换一口。不过,他们家刚修了房,新添置了些家什,手头紧巴巴的。对于那些锅,很多人选择给现钱。不管怎么说,当面了断,财货两清,心里才踏实。舅公没有办法,他一口气选了六口锅,交了定金,说来年一定结清。

那些人刚走,寨子里就刮起一阵风,有说这伙人是骗子的,有说这伙人是拐卖妇女的。说得最玄的还是这两种版本:其一,是割人胆的。受害对象主要是娃娃,那些家伙把娃娃捉住,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弄进深山老林,连吓带打,让娃娃拼命叫唤。娃娃叫得越凶,那胆也就胀得越大,卖出的价钱就越高。而且,有人在县城租了旅馆,专门收人胆。

一时间,寨子里家家百倍警惕。天不黑就把娃娃撵回家,只要看不到孩子的身影,就到处喊,直到把那些四处撒野的孩子扯回家。

其二,是盗祖坟的。经常有人在老麻坪子一带瞎转,并且这些人拿什么样的小锤,敲了哪座老坟的碑石,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到那边瞎转,肯定在打那些古墓的主意。

不过,闹了一阵,没哪家媳妇让人拐走,也没有哪家小孩的胆被人割掉,只是老麻坪子谭家老坟多了几个窟窿。不过,谭家的族人去研究了半个月,也没有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

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卖了肥猪,舅公就把那笔钱扣下来,死死地攥在手里。他怕卖锅的万一提前来收账,到时候得有钱兑付。不管怎么说,不能欺负那些外地人,让人家跑第二次。

快过年的时候,舅公天天往山垭口张望。一般说来,到了年底,正是讨账要债的好时节。过了年,卖锅的没有来。第二年,卖锅的还是没有来。到了第三年,舅公坐不住了,逢人就打听,那些卖锅的什么时候来。

到了第五个年头,那些卖锅的还是不见踪影。舅公留下的那六口锅,已经烧坏了四口。剩下那两口,舅公说啥也不准备用了。舅公有他的打算。赊那几口锅的时候,虽然交了定金,但連二指宽的字据都没有留下,万一有啥变故,也好有个凭证。

为这事,舅公一想起来就生气,经常愤愤地骂:不来算什么事,又不是老子不给钱!

有人告诉舅公,这些生意人贼精明,他们卖劣等货早赚得盆满钵满,哪还有回来的道理?舅公嘴里啊啊应着,仍然经常向山下口张望,不时打听那伙卖锅人的行踪。

到了年底,那两口锅已经锈蚀了,舅公找了块砂石,准备把锅底的锈迹除掉,再涂点儿油上去。没想到砂石才挨着锅底,就让他吃了一惊,那锅底犹如枯朽的腐木,一碰就碎成了一个大窟窿。

舅公愣了一下,就骂开了:你们只顾活得潇洒,不管老子的死活!老子眼睛都盼起老茧了,你们还不来,到底想怎么样?老子耐烦占这点儿便宜!

舅公愤愤地骂着,他觉得无比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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