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记忆
2023-10-08田颖
田颖
《跨越与创新:西方现代主义的东方元素》
钱兆明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
早在公元前一世纪左右,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发现了记忆与地点的内在关联。他在《论演说家》中写道:训练人们的记忆力“必须选择地点,并构成他们希望记住的那些事实的心灵影像,把这些影像安放在这样的地点中,由此产生的后果就是地点的排列可以保持事实的秩序,事实的影像可以指称事实本身”。对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来说,存放记憶的最佳地点是博物馆。他对博物馆的迷恋可在《纯真博物馆》中找到佐证,如他所言,逛博物馆让人身处“在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里”,营造了“这种新世界的奇异和时间之外的氛围”。博物馆的独特之处在于,被收藏的展品不再是简单的物件,而是一段饱含情感和故事的记忆。
无独有偶,钱兆明教授推出了他的最新力作《跨越与创新:西方现代主义的东方元素》(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以下简称《跨越与创新》)。这既是一部融文学、绘画、戏剧、舞蹈、影视等多种艺术形式于一体的学术宏著,亦是作者本人对各类馆藏珍品的独家记忆。钱老常年居住在美国,对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感触颇深,堪称东西方文化的“摆渡人”。多年来,他潜心于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足迹遍及世界各地,凭借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深厚的学术积累,一直笔耕不辍,最终成就了这本厚重的学术著述。《跨越与创新》以东西方文化的现代主义文艺为切入点,从宽广的跨学科视角,在全球化时代和与日俱增的东西对话的背景下,多维度阐发了二十世纪中叶至今,欧美诗人、剧作家、艺术家如何通过融合东方文化因素,为现代主义文艺谱写一曲曲华美乐章。笔者粗略统计了一下,全书的研究对象涉及莫奈、葛饰北斋、蒙特里安、勃鲁盖尔、杜尚、马远、钱选、邹复雷、牧溪、沈周、周季常与林庭珪等中外名家的画作。为此,钱老专程造访了波士顿、芝加哥、纽约、费城、底特律、华盛顿、伦敦、布鲁塞尔、巴黎、马德里、上海、苏州、台北、京都等世界知名博物馆,以获取珍贵的一手资料,真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博物馆的现代主义氛围
从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现代主义”(modernism)被广泛应用到绘画、雕塑、戏剧、舞蹈、建筑、文学、影视等各个领域,其复杂性让人很难对“现代主义”给出精准的定义。尽管如此,现代主义的先驱们还是达成了一个共识:不同寻常、标新立异的新事物远胜过墨守成规、乏善可陈的旧东西。早在二十世纪初,现代主义先驱者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就大胆地喊出了他们的口号:“推陈出新!”(Make it new)现代主义的兴起促进了多元文化的发展,先锋派艺术、文学和戏剧的发展逐渐打破了文化贵族的小圈子,吸引了大批普通民众参与其中。博物馆成为各种审美趣味的传播媒介,它们免费向公众开放,提供精美的展品宣传册。在这股文化思潮的推波助澜下,博物馆与艺术家们联手造就了以“推陈出新”为特征的现代主义氛围,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野兽派等艺术品陆续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相继登场。这些艺术品挑战了墨守成规的权威,不断地进行自我探索,为观赏者提供了一种看待世界的新视角。
钱老敏锐地洞悉到现代主义对中西文化的影响,他从文化“摆渡人”的独特视角出发,跳出传统“文本中心论”的窠臼,采用文化研究的新观念,在文本细读的同时也注重考察诗人、艺术家与周边人群的思想交集,厘清他们与中国文化精英交往中吸收东方美学思想的脉络。如此说来,书名《跨越与创新》与现代主义者的口号“推陈出新”不谋而合—既是向先锋派艺术家们的致敬,也是对现代主义精神的秉承和发展。以美国诗人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的诗歌《九桃盘》研究为例,钱老从女诗人的中国情结入手,沿着摩尔参观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足迹顺藤摸瓜,探究了她在创作巅峰期如何跟中国美术对话,从中汲取东方文化的养分,最终创作出这首现代主义传世诗歌的整个过程。让笔者印象深刻的是,钱老通过比较大英博物馆馆藏南宋《罗汉渡海图》和上海博物馆馆藏“康熙三兽瘦颈瓶”中不同的麒麟造型,以摩尔一九三○年至一九三三年的笔记为佐证,对诗作中有关麒麟的描述发表了独到的见解。通过层层论证,钱老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佚名收藏家私藏清瓷麒麟瓶,打开了摩尔的视野,让她走出了西方蔑视动物题材的阴影,大胆模仿中国艺术家的创造力,写出了《九桃盘》等‘中为洋用的现代主义诗歌杰作。”换言之,摩尔浸润在艺术博物馆的现代主义氛围中,这为她的诗歌增添了本雅明所说的“灵韵”(aura)。从另一个角度说,钱老不远千里参观那些博物馆,从观赏者的角度直接体验艺术家、诗人跨越与创新的过程,这是对博物馆的现代主义氛围的另一重解读。
《纯真博物馆》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著
陈竹冰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博物馆的时空书写
作为人类存在的基本形式,时间和空间对记忆具有一定的形塑作用。在《文化记忆》一书中,德国哲学家扬·阿斯曼(Jan Assmann)写道:“回忆形象需要一个特定的空间使其被物质化,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使其被现时化,所以回忆形象在空间和时间上总是具体的,但这种具体并不总意味着地理或历史意义上的具体,且集体记忆会在具体时空中促发一些结晶点。”在《跨越与创新》中,记忆时空中的“结晶点”俯拾皆是。全书总共探讨了十一位艺术大师—莫奈、叶芝、史蒂文斯、威廉斯、摩尔、庞德、米勒、贝聿铭、斯奈德、蒲龄恩和李安,正如钱老在《绪论》中所言,“这十一位巨匠在各自的领域大胆跨越时空,又分别融合了中国文化、日本文化或印度文化。本书除了跨越法国、爱尔兰、英国、美国、加拿大和中、日、印度八种文化,还跨越美术、音乐、舞蹈、诗歌、小说、戏剧、建筑和电影八个领域”。
在这本新书中,钱老不仅分析了米勒经典剧作《推销员之死》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时的“时空共存性”,还探究了李安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时空二维跨越。除此之外,博物馆的独家记忆也为大师们的时空书写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场所。以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文人山水诗《六帧意义深远的风景图》为例,该诗通过“艺格转换”(ekphrasis),实现了艺术和文化上的双重时空跨越。为此,钱老实地造访了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纽约大都会美术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和东京国立博物馆,通过仔细观摩史蒂文斯尤为着迷的马远《松溪观鹿图》、元佚名仿马远《高士观眺图》、明代佚名《高士观瀑图》等东方馆藏品,一路追本溯源,最终解密了这首融汇中西的现代主义诗歌中“隐含的禅宗‘开悟境界”:史蒂文斯从各大博物馆中陈列的中国古典山水画汲取灵感,他在诗歌创作中将古代换成现代,东方换成西方,模仿南宋画院开创的画风,以诗代画,在时空穿越中表达不可言喻的“道”和“禅”。
一件艺术品只有当观赏者与之配合时才是完整的,而观赏者在凝视艺术品的同时,也身临其境。在钱老的这本新书中,艺术品不仅指收藏于各个博物馆中的珍品,同样也涵盖文学家们受博物馆展品启发而创作的传世文学作品。如此说来,钱老无形中扮演了双重“角色”—他既是博物馆艺术珍品的观赏者,也是文学作品的鉴赏者。从这个意义上说,钱老践行了中西文化“摆渡人”的使命,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时空跨越。
帕慕克说:“一个真正收藏家的家应该是他自己的博物馆。”作为一名普通读者,笔者在阅读《跨越与创新》时的最大体悟是该书“体量”惊人,其中包括作者对诗歌、戏剧、舞蹈、绘画、雕塑、瓷器等各种艺术门类的独到评论。对读者来说,这部新鲜出炉的学术宏作又何尝不是一个包罗万象、精彩纷呈的“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