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专业型博士教学的看法
2023-10-07陈忠康
⊙ 陈忠康
第一,先说现在这个专业的状况。因为关键词是“专业型博士”,这个专业的现状其实就是二级学科,主要是“挂靠”。前面一些学者也都谈了,书法现在“挂靠”在很多方面,比如美术学、艺术理论、文献学、文字学、古代文学、传播学,等等。我觉得一方面这很有优势,能够促成书法知识结构的多样性,把各种知识渗透到书法学里面,致使各有各的立场和意义。但另一方面,不同学科之间也存在着互相不理解的东西,比如文献专业可能看不惯美术专业,美术专业可能看不惯理论专业。此外关于现代书法,我们现在的美术学院,像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等,都设有类似于现代书法的专业或艺术中心,其实这是大美术观念下面的一种设置。既然书法进入美术学的范围,就必然会延伸出现代书法。我的导师——邱振中老师,还有另一位我的老师——王冬龄老师,他们就在从事现代书法,但是他们从事的现代书法似乎又很边缘,受国内很多学人的排挤和不理解。实际上,站在学理的角度,他们是很有道理的。书法是一门艺术,书法要走向世界,你必须体现在创作上,这完全合理。而普遍的书法界——以写字为中心的那些人,或者某些站在传统文化角度的人对此未必理解,这是另一个现状。
第二,我要谈一下我现在招生的情况。我现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招生的是“中国书法创作与研究”这个方向。我不能单独说创作,因为研究生还涉及毕业论文的写作。刚才很多朋友也说到了“学”和“术”的问题,实际上,我在教学中对此很纠结,也很苦恼。我们是实践类的,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读的博士也是实践类,到现在我带的博士也是如此。在现实中,比如招生的问题就会让我很纠结:我们从博士招生的角度来看,基本上是在“消化”自己带出来的一批硕士生,而这批硕士生来源于全国各地的本科院校。他们的不足是什么呢?就是在本科阶段的学习中,只注重书法的技术,而在书法文化知识结构上很不全面。每一次硕士面试的时候,学生们对一些最基本的问题都答不出来,显示出知识严重不足的问题。硕士阶段,我就有意给他们补课,要求看书看论文。在座很多学者的文章都是我重点推荐的。这说明什么问题?实际上在教学中,创作方面我可以不用管,因为他们是天生感兴趣的,而理论方面恰恰是他们薄弱的,我们要求“学”和“术”两方面都要兼顾。一般来说,学生们进校第一年是必修文化课,其次就是写作课、艺术理论课等,接着马上就要开题。开题以后,剩下的两年是他们的“自我管理期”。这个时期实际上是没有规则的,学校也没有要求,就看导师和学生之间的互动怎么样,其实是要回到传统的老师带徒弟式的教学方式。三年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很有限的,博士生用三年做完一个学术要求很高的课题,也很难,很匆忙,所以在创作上他们反而基本没有太多进展,疲于应付。现在的论文要求就是学术性,创作实践类的学位论文要求也不低,最后匿名评审时还是学术型的老师打分。
早上也有一些老师说到,我们在书法创作方面的理论还有很多研究空间,实际上书法本身的创作研究和形式研究还有待深入,比如书法的创作语言研究。其实在邱振中老师之后,最近一二十年来就没有人再发展了,也没有人往这方面研究了,如同崔树强说的那样,大家都往文史考据上面去研究了,搞书法创作的人也如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实际上我自己也是倾向于这样的方式。按照中国美术学院陆维钊、沙孟海诸先生传承下来的“通人之学”,学书法的人就是要做一个“学者型的书家”。我甚至对我的学生提出,你们研究创作或者研究形式语言,也要像做学问一样,不要单单凭感觉、凭经验。就做学问而言,我个人对学生也是灌输考证学的方法,因为这不仅是文字的考证,或者某些文献的考证,我觉得图像也可以考证,乃至任何一个理论名词都可以考证。邱才桢对“金错刀”的研究,我认为就是一种对知识点的考证。当然这种方法,尤其是对图像的考证,对于书法创作来说是极有价值的,也是书法专业本身的内容。所以,书法创作之内的研究也不妨运用人文学科的办法,我们的目的还是培养以专业实力为主的、纯艺术的书法家。
第三,这次设了专业型博士以后,我其实也没有太准确理解到底意图是什么,这确实是有模糊性的。我前段时间看了潘善助的文章,给了我很多提示,我觉得他理解得蛮有道理。他的意思是说,从现在的文件来看,我们国家的理念方向可能在变化,一是我们要培养服务国家战略和经济社会发展需求的人才,二是培养高素质的应用型的人才。我想现在所设的专业博士属于应用型人才,这跟国家的理念方向一致,这就要求我们培养能够运用于社会实践或者书法产业的人才。对于这种人才,我认为有两类:一类是我现在在培养的专家学者型的人才,另一类是参与社会型的人才。
第一类人才主要是以继承为主,结合我们书法史和书法理论的研究,足以代表一种专业的高度。出于对中国文化传承的需要,这类人才的培养目标是那种高峰式的书法创作和研究人才。我的理想就是像陆维钊、沙孟海教出来五虎将——朱关田、王冬龄、邱振中、陈振濂、祝遂之那样,当然包括南艺的黄惇、徐利明诸老师,他们都很优秀。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高峰,培养不出这种人才就是我们的失败。当然这里面又牵扯很多的教学问题,我认为有一点是西方教育体制跟我们传统艺术教学的矛盾,我不具体展开。毕竟西方是一种教学模式,而传统艺术的培养是另一种创造性、灵感式、启发式的教学模式,在教学过程中就需要区分是过度教学还是不教学,还有怎么教学等问题。过度教学会产生很大的弊端,老师把很多个人意愿、风格、理念灌输给学生,结果学生写出来都是跟老师一样。我经过研究,“不教学”其实不失为一种传统的好办法,在传统里面,老师带徒弟越不教越好,这怎么说呢?我们现在要求越讲越细,技巧要讲到根上面,一点点地剖析,而实际上教学的传统是“模糊把握法”,所以这里面有一个矛盾,需要我们注意。新的目录调整以后,教学方面应该怎么做,是否能够充分解决在实际学习当中的问题,在目前看来取决于导师的个人能力。但从体制上、课程设置上,有没有办法改善这种状况,这是我要提出的一个问题。
第二类人才,就是参与社会型的人才。这是我理解的一个新方向,也是新目录当中最关键的地方,它相当于在我们原来艺术创作当中,进行纯艺术到实用艺术的一种转变。我在想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实用型人才?像我们现在这种教学,都是培养一些传统的纯书家或者纯学者,这些学者、书家都很“书生气”,不参与社会。他们要把学问做好,他们要甘于坐冷板凳,他们社会交往等各方面的能力也有限,所以这也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当今社会急需要很多人才门类,当然大家会想到中小学老师、文化部门策展人等,除此之外,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适应当代的人才需求,比如刚才提到的人工智能的应用,新媒体类的艺术,像电视、综艺、广告、电影等方面的人才,再比如短视频、抖音制作类的人才。我发现网络上有一些人才很活跃,不知道大家平时有没有关注,比如“墨池”,在抖音上的影响很大,这就是一个专门的学问,纯粹是一个在社会上面衍生出来的、自然成长的人,并且成为一个先行者,而这类人才是我们能培养出来的吗?我们用什么办法能培养这样的人才?我觉得这恰恰是我们现在应用型人才培养急需思考的点。现在很多博士生也在参与网络上的直播,我觉得很好,就是要参与社会,展示自己各方面的综合能力,也是美育的一种普及方式。
另外是关于网络拍卖以及书法市场的问题。市场里面有一些平台,比如北京有一个专门做拍卖的,他有自己的理念,就是要推出中国目前书法界的“逸品”书法——就是唐代李嗣真、张怀瓘所推重的“逸品”。他本人也写书法,有思想深度、有很高层次的理念才能把这类平台做好,当然,策展人更需要这方面的知识框架。所以我觉得书法领域新型的专业人才,更需要的是一种有创意的,对文化决策、政治决策、经济决策等方面也有深刻认识的人才,这就是更大层面的了。
我们也需要书法活动家,需要文化布局这方面的人才,需要组织规划书法活动这方面的人才。顺便说一下,这方面我觉得首都师范大学特别成功,我们其他一些学校培养的都是纯学者,首都师范大学所培养的人才都勇于走向社会,这个是很厉害的,这就是应用型人才。在这种情况下面,我觉得我们要对专业博士的研究课题转向,就要与前面提到的专家型人才不同,要拉开距离,参与当今的学术课题,注重当今的田野考察,更重要的是要注重塑造我们当今的书法文化环境和文字环境,比如很多景观如何用书法去塑造,当然还有书法的国际交流等问题。
从书法专业来说,批评学是书法研究中最衰落的一门学问,批评的式微,批评语言在衰弱。这其中有各种原因,其中一个就是眼力不行。我们对当代了解不够,我们的批评能力不够。还有书法活动、展览机制、文房材料等一些研究领域,我觉得都是特别新的课题。我们的教育部门要制定一个新标准,就需要设立一个专门的部门,就需要在奖学金、奖项、评比方面的正确引导。此外还有全国展,说实话很悲哀,中国书法专业的硕士、博士,甚至有名的院校里面参加全国展的入展率是极低的,这个需要引起大家的反思,也很让人泄气。
此次专业型博士调整之后,各个学校应根据自己的综合优势进行教学,学校与学校之间也应树立一种开放的、没有门派成见的思维。最后就是我们转变讨论模式,请一些有思想的硕士、博士生,让他们也谈谈他们的需要,这是我另外一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