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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背离盟友的行为特点分析(2017-2022)

2023-10-07谢乐天

战略决策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背离盟友北约

谢乐天

同盟体系是美国霸权赖以维系的基石。约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强调,美国的霸权秩序是否能够延续,取决于美国与西方盟友的合作。①John Ikenberry,“The end of liber alinter 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4,No.1,2018,pp.7-23.然而,2017年以来,美国先后在北约军费分摊、欧洲防务承诺等问题上“口是心非”,并在伊核协议、阿富汗撤军等议题内采取较为极端的措施,数次背离盟友,不仅给自己的同盟体系造成极大混乱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自己的同盟体系。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是:2017-2022年间,美国采取了哪些背离盟友的政策?美国背离盟友的行为有何规律?

一、现有研究及其不足

为何联盟不能永续?格伦·斯奈德(Glenn H.Snyder)认为牵连(en⁃trapment)与抛弃(abandonment)将对联盟的稳定产生重大影响。①Glenn H.Snyder,“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World Politics,Vol.36,No.4,pp.461-495.换言之,任何结盟国家都需要在“被抛弃”和“被牵连”之间进行权衡。他们必须表明自身的价值以防止被盟友所抛弃。②于铁军:《国际政治中的同盟理论:进展与争论》,载《欧洲》1999年第5期,第19页。显然在制度设计层面就需要尽力克服“恐惧”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对此,于铁军指出当今美国的全球同盟网络的兴起与打赢冷战这一核心目标密切相关。③于铁军:《专题研究:美国的全球同盟体系与同盟战略》,载《国际政治研究》2022年第2期,第9页。这也就意味着美国的同盟体系从其核心设计来看就存在一定缺陷并与当前国际大环境不符。与此同时,孙德刚就认为“权力与安全”和“文化认同与意识形态”两大变量推动了美国联盟和准联盟体系的构建。④孙德刚:《国际安全之联盟理论探析》,载《欧洲研究》2004年第4期,第39-53页。也就是说,当这两大因素出现波动时,美国的联盟体系就会遭遇挑战。同样,刘丰也指出,美国的联盟体系不可避免地受到利益诉求差异、成本分摊矛盾和战略承诺模糊等因素制约,不仅增加了美国协调和管理盟友战略行为的难度,而且还影响了美国霸权秩序的稳定。⑤刘丰:《联盟与国际秩序》,载《当代美国评论》2019年第3期,第3-19页。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美国通过向同盟其他成员提供安全保障或经济援助等公共物品的形式来换取他们对美国领导者身份的承认,⑥葛汉文:《特朗普时代美国的同盟政策及同盟体系》,载《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9年第1期,第4页。这一制度设计就导致美国需要面对日益高昂的同盟维持成本并承担边际效用递减的风险。

具体到美国的实际同盟案例,谢晓光和杜洞光认为受制于美国自身实力相对衰落、美国盟伴对“印太合作”的疑虑和“印太地区”国家多重考虑等限制因素,美国在“印太地区”打造新同盟体系行之惟艰。⑦谢晓光、杜洞光:《美国“印太”联盟体系转型:措施、特征与限度》,载《东北亚论坛》2022年第6期,第54-71页。于迎丽强调美日韩三边合作的发展受到日韩双边关系波动、美国单边付出过大、制度设计缺陷、对中国缺乏共识等因素限制,从而很难建立三边平台以整合盟国力量。⑧于迎丽:《美日韩三边合作的动力与阻碍:以美国同盟体系网络化和“亚太再平衡”为战略背景》,载《战略决策研究》2015年第4期,第17-35页。同样,以美国的亚洲联盟体系为例,汪伟民通过对美日、美韩两组同盟关系的考察后发现,美国对其力量的恶性使用、对联盟的不良管理、新型联盟困境的出现以及国际体系中替代性选择生成等因素会使得联盟内外出现一个强大制衡力量并最终导致联盟的分崩离析或暗流涌动。①汪伟民:《联盟理论与美国的联盟战略——以美日、美韩联盟研究为例》,复旦大学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05年。

从制度主义的研究视角可以发现,虽然制度设计缺陷将会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美国对盟友的政策选择。但在美国同盟体系总体稳定的情况下,这只能算美国背离盟友的一个重要诱因。

若从管理学的角度来看,联盟的存续与其主导国能否进行有效的联盟管理(alliance management)密切相关。换言之,如果美国缺乏对同盟体系的维护或者是其同盟战略出现重大调整同样也会出现背离盟友行为。

虽然国家可以通过既定终止程序(termination procedures)退出同盟,但贸然退出同盟不仅会使得盟友感到背离,而且通常会遭遇来自国内的较强阻力,较高的观众成本(audience costs)使得退出同盟、背离盟友一般在政治上被视为“赔本买卖”(losing proposition)。②Dov H.Levin and Tetsuro Kobayashi,“The Art of Uncommitment:the Costs of Peacetime Withdrawals from Alliance Commitments,”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28,No.3,2022,pp.589-615.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政府经过评估后认定退出同盟有利可图,这也就意味着国家也可能会采取极端手段以维护其利益。对此,查尔斯·库普乾(Charles A.Kupchan)和彼得·特鲁博维茨(Peter L.Trubowitz)从两党合作、地缘政治因素、国内政治地理因素三个角度切入并发现,美国的对外政策必须与其国内政治保持一致。在国内因素出现重大波动的情况下,美国明智的做法应当是减少国际承诺和义务。③Charles A.Kupchan and Peter L.Trubowitz,“Dead Center:The Demise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2,No.2,2007,pp.7-44.在必要情况下选择背离盟友也不失为一种可行之举。

对同盟的主导国而言,当其他盟友对盟主的信任不够时,盟友就会在不同程度上向盟主寻求安全承诺。④雷墨:《美国亚洲同盟体系的先天缺陷》,载《南风窗》2016年第24期,第12页。为此,布兰肯希普·布赖恩(Blan⁃kenship Brian)认为美国利用承诺、保证来阻止盟友寻求替代方案已达到所谓的“安抚盟友”,但若缺乏必要信誉或是管理失衡则会使得盟友对同盟产生怀疑。①Blankenship Brian,“Promises under Pressure:Statements of Reassurance in US Alliance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64,No.4,2020,pp.1017-1030。同样,石稚瑄通过定量分析的方法讨论美国战略信誉与盟国对冲强度是否存在一定联系并指出二者呈明显的反比态势,即美国战略信誉越高,盟国的对冲强度越低;战略信誉越低,盟国的对冲强度越高。②石稚瑄:《美国的战略信誉对其盟国对冲战略的影响》,载《战略决策研究》2022年第5期,第21-46页。概括而言,若缺乏必要的战略信誉或屡屡背离盟友,这也会导致同盟关系危机四伏。

具体到2017年之后美国的实际情况而言,张慧智和安那莹围绕“美国优先”原则,提出美国外交政策的调整使得美国对其盟国在军费分担、应尽责任、经济合作等诸多领域提出新要求。但这在相当程度上引发盟国的不满和担忧,遇到了一定阻力。③张慧智、安那莹:《“美国优先”原则下美韩同盟的挑战与未来》,载《美国问题研究》2020年第1期,第1-20页。朱剑则更为直接地指出,特朗普政府虽然没有放弃承担美国作为自由霸权盟主的任务,但他们比历届美国政府都要更加坚决地试图削减秩序维护成本,要求同盟分摊费用。此外,特朗普政府还对某些议题不感兴趣,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其同盟战略的转变。④朱剑:《特朗普政府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背弃抑或支持?》,载《国际论坛》2020年第3期,第80-99页。

显然,美国同盟战略的调整会导致美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背离先前对盟友许下的承诺并导致盟友与其渐行渐远。需要注意的是,既有研究更多强调盟友在应对美国战略调整时可能会表现出一定的背离倾向。

总体观之,国内外学者虽然就美国为什么会背离盟友,这种背离盟友有哪些表现方式等问题展开了诸多有意义的研究。但相关研究不仅未跳出背离/抛弃是国家的战略选择,在机会主义的表象背后反映了国家深层次的理性考量⑤刘丰、董柞壮:《联盟为何走向瓦解》,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0期,第4页。的“研究定式”,而且他们的研究大多从美国角度出发进行讨论,关注美国的盟友对美国的背离或采取“对冲战略”、“两边下注”的原因。在对美国背离盟友行为进行分类研究这一问题上所开展的研究较少。

基于上述事实,本文则旨在选取定性研究中的案例选择法为主要研究方法,在对联盟瓦解的动因及其类型进行一定概念界定的基础上,特朗普政府对北约盟友的背离、特朗普政府在伊核问题上对欧洲盟友的背离和拜登政府对阿富汗的背离三个案例进行研究,尝试回答前文提出的问题,尝试构建一种美国背离盟友行为的分析框架以期增强学界对于这一问题的认知。

二、背离行为的类型

在同盟关系的历史中,背离盟友现象并不少见。所谓背离盟友,指同盟中的一方违背同盟承诺的行为。不同国家在不同情况下,违背同盟承诺的程度会有所不同,对同盟关系的损害程度也不同。轻度的背离行为可能对同盟关系只造成轻微的损害,但严重的背离行为会严重损害同盟关系,导致同盟关系破裂和瓦解。同时,如果不及时进行危机管理或未进行有效的危机管理同样也会使得同盟内部隔阂分歧扩大最终造成难以挽回的悲剧。

本文根据国家采取背离行为的直接动机,把背离行为区分为经济利益导向、安全诉求导向和战略认知导向三类。

(一)经济利益导向型

华尔兹(Waltz)认为,在无政府状态下,国家在处理对外经济关系时,更关注相对收益。事实上,绝大多数同盟常常会陷入经济利益纠纷,由此产生背离同盟的行为。对国家而言,如果其形成了继续维持原有同盟关系不符合经济收益最大化原则,而采取背离行为符合本国经济诉求这一同盟维持的基本认知,那么国家就会判定维持同盟少利可得或无利可图,倾向于采取一定的背离行为。但由于此种背离行为的原始动机聚焦于经济议题这一“低级政治”层面,大多可通过同盟内部进行妥善的危机管理加以控制风险,即某方在经济议题上进行适当让步。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由于美国深陷越战泥潭以及国内经济增长势头放缓,美国的同盟体系也受到一定影响,美国不得不出于经济利益考量选择较为实惠的同盟管理方法。对此,尼克松政府对安全利益、威胁程度进行重新界定并认定美国可以在亚洲一定区域内实行局部收缩。①周建明:《遏制战略中的“相对安全”目标——解读尼克松政府的“缓和战略”》,载《国际观察》2007年第6期,第71页。这一调整直接促成了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华以及次年初尼克松访华。但这一战略收缩也意味着其所构建的“东亚版图”的崩塌。①Michael T.Klare,“Restructuring the Empire:The Nixon Doctrine after Vietnam”,Critical Asian Studies,Vol.5,No.2,2019,p.61.特别是尼克松访华成行后,作为其亚洲最重要盟友的日本感到遭受了来自美国的背离,甚至使得一贯阻挠中日邦交正常化,推行所谓“两个中国”政策的佐藤荣作内阁总辞职。后续继任的田中角荣选择追随战略,于1972年9月访华并签署《中日联合声明》,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此外,日本也巧妙借助美国政府希望盟国承担更多安全义务的机会,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日本的自主权。需要明确,“尼克松冲击”以及“关岛主义”本质上是美国出于经济诉求而采取的“止损”策略,在其盟友作出让步后同盟关系依旧存在。至今日本仍然重视同盟友的共存共荣以及多边合作,②《国家安全保障戦略(概要)》,防衛省·自衛隊,2022年12月17日,https://www.mod.go.jp/j/approach/agenda/guideline/pdf/security_strategy_outline.pdf而美日同盟依旧是“日本外交和安全保障的基轴”。③《令和3年版外交青書》,外務省,2021年4月27日,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181433.pdf

(二)安全诉求导向型

如果国家认定现有同盟体系存在重大缺陷并且这一缺陷导致同盟不足以保障本国的基本安全,那么国家就会寻找重获安全的新方法。其一便是扩大同盟,接纳更多新成员加入;其二则是背离盟友,抛弃影响本国安全的负面因素。由于安全议题属于“高级政治”中较为核心且敏感的话题,这种因安全感丧失而产生的背离行为会使得盟友明显感受到背叛并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同盟关系的稳定。但由于背离行为的出发点是为了寻求安全保障,这也为后续同盟关系“止跌回暖”留有一定空间。只要盟友能给予其安全承诺或保障,便能为同盟关系重回正轨提供支持。

1978年“四月革命”④1978年4月27日,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在一部分青年军官的支持下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红色亲王”达乌德政府。之后,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掌握政权。但塔拉基(Taraki)政府在内政上推行极左纲领,在外交上执行全面亲苏政策,与苏联签订了《阿苏友好睦邻合作条约》,一度被视为苏联的“第十六个加盟共和国”。当局的激进改革进一步加剧了阿富汗国内的混乱。次年3月阿富汗政府不得不紧急请求苏联出兵帮助镇压阿富汗国内暴动。在进行慎重评估后苏共中央政治局形成了不出兵阿富汗的共识,仅决定向阿富汗提供一定援助并敦促阿富汗审视激进的改革政策。可是,随着阿富汗国内政坛变动,①1978年9月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内部爆发火拼,原阿富汗当局二号人物阿明代替塔拉基成为阿富汗头号人物。新上台的阿明(Hafizullah Amin)却想通过同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改善关系的方式削弱苏联影响。对此,克格勃更是指出阿明正在谋划背叛苏联并与美国结盟。②李琼:《从犹豫到出兵:1978—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决策探析》,载《历史教学》2011年第16期,第52页。在诸多情报佐证下苏联认定阿富汗即将背叛苏联并成为外部势力渗透苏联的跳板,严重危害苏联边疆地区的稳定与安全。为此,苏联一改先前拒绝出兵决议,决定武力推翻阿明政权并扶持亲苏新政权。显然,在判定自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苏联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背离盟友,出兵阿富汗,以维护苏联在南亚地区这唯一的战略据点。③毛锐:《1978-1979年阿富汗执政党内的派系斗争与苏联入侵阿富汗》,载《历史教学》1997年第12期,第17页。

(三)战略认知导向型

战略认知指国际行为体根据内外部大环境变化而对国家战略定位的相关研判。在其中,领导人决策发挥着重要作用。④杨美姣:《对冲的迷思:结构压力、战略认知与2010年以来日本对华外交战略研究》,载《东北亚论坛》2023年第1期,第103页。这种战略认知一旦形成便会影响国家的战略行为。战略行为指的是具体的行为策略。这一策略会受到特定时空条件的束缚。⑤李奇前:《关系复杂性与联盟成员的战略行为选择》,载《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2年第6期,第14页。换言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国家的战略诉求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当国家因内部政权更迭而导致内政外交政策出现大变动或是因外部环境变化而导致国家的同盟战略受到一定冲击的情况下,国家的同盟战略也会出现转变并不排除采取背离行为的可能。由于此类背离行为的直接动因与国家的战略行为转变相关,这也就意味着在总体外交战略尚未出现重大调整的情况下,短时间内国家并不会就背离行为进行过多调整。因此,这就将在很大程度上阻塞进行危机管理的渠道,直接导致同盟的瓦解破裂。

1950年联合国通过决议,决定厄立特里亚同埃塞俄比亚结成联邦。但由于二者并不属于同一民族且文化习俗存在巨大差异,这使得双方相处并不融洽。而1962年埃塞俄比亚撕毁先前决议,将厄立特里亚强行合并为本国的一个省的举动则进一步加剧了厄境内独立运动。在这一过程中,厄人民解放阵线同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并肩作战,共同推翻门格斯图(Mengistu)政权。1991年战争胜利后,双方达成协议,埃塞俄比亚过渡政府同意厄立特里亚举行独立公投,自行决定去留。虽然在独立初期两国保持着特殊友好关系,但1997年厄立特里亚却决定发行本国货币并停止使用埃塞货币,两国贸易也改用美元结算,进而产生大量经济纠纷和贸易摩擦。1998年在民意裹挟下厄政府更是决心同埃塞俄比亚摊牌,选择背离盟友,派遣武装部队突袭争议的巴德梅地区,直接导致双方反目成仇并爆发战争,直到2018年才最终结束战争状态。

从同盟产生的大背景来看,任何同盟关系都意味着各方认定加强合作符合自身战略需要或社会认同。①王玮:《美国联盟体系的制度分析》,载《美国研究》2013年第4期,第34页。显然,若缺乏共同利益或者是缺乏合作的基本认识,就会导致同盟关系危机四伏。同盟内部成员在后续活动中更强调国家利益,减少或拒绝承担同盟义务也就成为可能。而这也就会为背离行为的出现提供合适载体。上述三种类型基本可以解释国际关系中出现的绝大部分背离盟友以及后续所产生的同盟内部凝聚力和稳定性受损甚至是同盟崩溃瓦解现象,美国也不例外。在其拥有盟友最多、海外军事基地最多的情况下,美国所面临的这种联盟压力远远大于其他国家。

三、经济利益导向:特朗普政府对北约的背离

北约是美国最核心的同盟关系。②Federiga Bindi,“Judy Asks:Will Trump Make Europe Stronger?”,Carnegie Europe,May,2017,https://carnegieeurope.eu/strategiceurope/70123为维护北约,美国在北约盟国境内维持着庞大军事存在,这也使得美国每年花费巨额军费。对此,约书亚·艾利(Joshua Alley)和马修·福尔曼(Matthew Fuhrmann)就曾坦言,虽然同盟体系对提升美国国际声望有促进作用,但也付出了沉重的、难以回本的经济代价。①Joshua Alley and Matthew Fuhrmann,“Budget Breaker? The Financial Cost of US Military Alliances”,Security Studies,Vol.30,No.5,2021,pp.661-690.为解决这一问题,特朗普政府作出了诸多极端调整。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美国防务支出核心目的是保障自身安全需求以及维护或支持在世界其他地区的一系列利益和盟友。需要明确的是,欧洲并非美国国家安全的全部。②卢谢·贝劳德·苏决,邹祎译:《美国及其北约盟国:成本与收益》,载《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18年第12期,第23页。为此,特朗普曾谴责部分北约盟友,称他们未履行国防开支占GDP2%的承诺。美国则将采取行动捍卫自身利益。③See Daniel Cebul,“Here are the top 5 issues on the docket for NATO’s 2018 summit”,De⁃fense News,2018-05-30,https://www.defensenews.com/global/europe/2018/05/29/here-are-the-top-5-issues-on-the-docket-for-natos-2018-summit/此外,特朗普政府的高级别官员也曾表示自己无法阻止特朗普的肆意妄为,更无法阻止其退出北约。④《前高官称特朗普若连任很可能退出北约》,联合早报,2020年9月7日,https://www.zao⁃bao.com/news/world/story20200907-1082889上述言论的出现以及各类高官消息的流出使得北约盟友集体哗然。在一个不对称同盟中,总应当由主导国来承担提供公共物品的责任,而其他国家则可适当享受搭便车的便利。

对于北约盟国而言,其加入大多出于一种基本求生的恐惧:在冷战期间,主要西欧国家均不同程度面临着应对苏联军事威胁甚至是核讹诈的难题。对于原苏联势力范围内的北约新成员而言,他们的加入还有一层获得国际承认的考量:通过加入北约或欧盟能够最大限度地巩固自身与西方世界之间的联系并以此获得其经济、军事援助甚至是外交承认与支持。

因此,在美国的施压下,绝大多数成员国选择让步。2018年北约峰会决定启动增加军事机动性的工作,旨在提供强大的运输模式和节点,大幅简化和统一海关程序。⑤Daniel Cebul,“NATO needs EU to move‘chess pieces’across Europe”,Defense News,June,2018,https://www.defensenews.com/smr/nato-priorities/2018/06/14/nato-needs-eu-to-movechess-pieces-across-europe/而这一合作倡议所固有的定期评估机制也会在其中发挥相应作用以确保各国实现其承诺的能力或产能投资目标。⑥Aaron Mehta,“US cautiously watching EU military proposal”,Defense News,February,2018,https://www.defensenews.com/global/europe/2018/02/13/us-cautiously-watching-eu-militaryproposal/.此外,北约内部也通过了用以塑造未来军事力量的新政治指导方针并正面回应了美国对于欧洲分担军费负担的关切。①Hans Binnendijk,Gene Germanovich,“NATO Needs a European Level of Ambition”,Rand Corp-ration,October,2018,https://www.rand.org/blog/2018/12/nato-needs-a-european-level-of-am⁃bition.html

北约盟国的转变是特朗普乐见其成的。对此,他公开表示北约不再“过时”。②“Trump vows to‘deal with’Germany&other NATO allies‘not contributing enough’”,Rus⁃sia Today,May,2018,https://www.rt.com/news/427052-nato-trump-us-germany/可鉴于先前特朗普政府所采取的背离政策以及频频抛出的“惊人言论”,这不仅没能让盟友和对手相信美国的决心,反而滋生了他们对美国的恐惧和失望。③Samuel Seitz,Caitlin Talmadge,“The Predictable Hazards of Unpredictability:Why Madman Behavior Doesn’t Work”,The Washington Quarterly,Vol.43,No.3,2020,pp.31-46。

2017年9月,刚上任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便公开提出“欧洲干预倡议”(European intervention initiative),提议加强欧洲国家在政治和军事层面的合作。随着美国政府北约战略的调整,其他北约欧洲成员寻求替代性解决方案的想法也日益滋生。例如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曾对“欧洲军”倡议表示欢迎。④See“EU army looms? Merkel backs Macron’s European Defense Force initiative”,Russia Today,June,2018,https://www.rt.com/news/428663-merkel-european-defense-force-macron/更需要注意的是,2019年11月,马克龙还曾尖锐批评称,北约正在经历“脑死亡”。⑤“Is NATO Brain Dead?”,The Economist,November,2019,https://www.economist.com/eu⁃rope/2019/11/07/emmanuel-macron-in-his-own-words-english

一套成功的制度建设取决于理念领导和执行领导。⑥Kai He and Huiyun Feng,“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the Indo-Pacific:problems and pros⁃pects”,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6,No.1,2020,pp.149-168.从北约欧洲盟友的激烈反应可以看出,虽然特朗普政府通过向北约成员国施压来不仅测试了这些所谓的“亲密盟友”的“忠诚度”,⑦Joe Gould,“NATO official warns EU force would be‘unwise’”,Defense News,Novem⁃ber,2018,https://www.defensenews.com/global/europe/2018/11/17/nato-official-warns-eu-forcewould-be-unwise/而且还以退为进,减少了安全承诺和所承担的防务成本。⑧魏冰:《国际制度竞争、利益分配与国际秩序转型》,载《国际展望》2022年第2期,第55页。但其怀疑欧洲的想法和做法破坏了同盟内部的团结和价值观⑨Judy Dempsey,“Europe’s Fatal Attraction to Trumpism and Putinism”,Carnegie Europe,January,2017,https://carnegieeurope.eu/strategiceurope/67849,使得北约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恐慌”,很大程度上加深了双方的隔阂,甚至有向造成分化方向发展的迹象。

随着2020年美国大选的结束,美国的北约政策得到了及时纠正。2021年拜登出席的首场北约峰会结束后,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Stol⁃tenberg)甚至公开表示“北约开启了联盟新篇章”①“Press conference by NATO Secretary General Jens Stoltenberg following the meeting of NATO Heads of State and Government”,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June,2021,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pinions_184959.htm?selectedLocale=en,并称“所有盟国都欢迎拜登总统对北约的坚定承诺以及欧洲和北美与北约之间的联系……北约作为一个联盟、机构,是超越政治领导人的存在,可以经受住各种政治风暴。”②Ibid.而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则为北约恢复往日活力提供了契机。2022年全年北约一共举行两次峰会并决定采取系列措施以增强北约危机应对能力。③《郭晓兵:2022年终特稿军事关键词:阵营、对抗、新质力量》,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2022年12月29日,http://www.cicir.ac.cn/NEW/opinion.html? id=9b48a2f5-3be3-4b08-a1e9-83f69170a505拜登在出席2022年北约峰会时重申“保卫北约每一寸领土的团结和决心”,并表示美国将加强在欧洲的兵力部署以及同盟友的对话协商以应对日益变化的安全环境。④“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and NATO Secretary General Jens Stoltenberg|Madrid,Spain”,the White House,June,2022,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s-briefings/2022/06/29/remarks-by-president-biden-and-nato-secretary-general-jens-stoltenberg-madrid-spain/

约瑟夫·奈(Joseph Nye)认为,“美国优先”只应是口号,但特朗普却表现出了狭隘的零和解读倾向。⑤Joseph Nye,“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Hegemony From Wilson to Trump”,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5,No.1,2019,pp.63-80.特朗普政府表现出十分明显的背离倾向并希望通过“小鸡博弈”(The Game of Chicken)来赢得主动。即使这一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但也不可避免地加深了北约内部的隔阂,甚至还曾一度有滑向深渊的迹象。之所以特朗普会在北约军费摊派以及防务分担问题上采取一定的背离行径,除了其个人特质较为激进和美国政府将同盟关系等价为“镖局与客户”⑥阎学通:《美国与盟友的关系非冷战化》,载《国际政治科学》2021年第4期,第4页。之外,也与北约本身的制度缺憾相关。显而易见的是,特朗普政府背离北约的动机实际上是经济层面的。其所声称的北约“过时论”以及扬言退出北约虽然可被视为美国对北约义务的不履行以及对北约盟友的背离并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美国同北约盟友间隔阂,但并未对美欧的同盟关系带来根本性损害,①杨娜:《特朗普时期美欧北约防务责任争端及其影响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21年。还远未到达同盟分裂甚至是瓦解的程度。

四、安全诉求导向:伊核问题上的美欧之争

2002年,小布什在国情咨文中将伊朗、伊拉克和朝鲜称之为所谓的“邪恶轴心”,指责三国“支持恐怖主义的政权,危害世界和平”。②Andrew Glass,“President Bush cites‘axis of evil,’Jan.29,2002”,Politico,January,2002,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9/01/29/bush-axis-of-evil-2002-1127725面对日益严峻的外部压力,基于维护自身国家安全的考量,伊朗走上了加强核力量建设以提升国防能力的道路。

围绕伊核问题,联合国安理会五常以及德国同伊朗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六方会谈。在伊核问题上,美欧双方均认定不能使伊朗拥有核武器。这一共同认知造就了双方的合作。2012年,美欧基于遏制伊朗的共同利益走上了联合制裁之路并最终通过这种极限施压迫使伊朗政府重新审视核武发展政策并于2015年7月初签署了《联合全面行动计划》(简称伊核协议)。③吕蕊、赵建明:《欧美关系视角下的伊朗核问题——基于2016年以来欧美伊核政策的比较分析》,载《欧洲研究》2019年第1期,第23页。这一协议意味着伊朗核问题得到初步解决。7月20日联合国安理会第7488次会议通过的第2231号决议则在国际法层面明确了该协议的合法性并取消了针对伊朗的国际制裁。④参见《第2231(2015)号决议》,联合国安理会,2015年7月20日,https://documents-dds-ny.un.org/doc/UNDOC/GEN/N15/225/26/PDF/N1522526.pdf。

虽然伊核协议最终签署,但由于伊核协议中伊朗仍享有一定和平利用开发原子能的权利,⑤伊核协议规定,伊朗承诺放弃寻求、开发、获得核武器,伊朗将把离心机的数量削减三分之二,但伊朗仍可重建阿拉克重水反应堆并用于和平目的。而国际原子能机构将对伊朗核开发计划进行核查监管。这就会为各方围绕协定的履行情况展开持续争论。特别是伊朗和美国之间长期存在的不信任关系将会对伊核协议的最终落实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①Tariq Rauf,“No alternative to a diplomatic solution to the Iran nuclear file”,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July,2015,https://www.sipri.org/commentary/expert-comment/tue-06-23-2015-14-00/8-july-2015-no-alternative-to-a-diplomatic-solution-to-iran-nuclear-file

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之后,美国的中东外交整体部署出现重大调整,特朗普政府尝试以“美国优先”原则为导向,在中东地区实现所谓的“破旧立新”。②王联:《“美国优先”:特朗普中东政策的现实指向》,载《人民论坛》2019年第34期,第116页。而在最为关键的伊核问题上,特朗普认定伊核协议对美国国家利益无益,进而在其就任之初便决定退出协议并采取“极限施压”方案。即使蒂勒森(Tillerson)、马蒂斯(Mattis)和麦克马斯特(McMaster)三人曾尝试阻止特朗普的极端行为,但他们的努力却并未使得特朗普回心转意。③John Bolton,The Room Where It Happened:A White House Memoir,SIMON&SCHUS⁃TER,2020,p.17.2018年5月,美国正式决定退出伊核协议。而且在退出协议之后特朗普还一如既往地将其形容为“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协议”。④“EU wants to‘replace’US after it ditched Iran nuclear deal.But can it?”,Russia Today,May,2018,https://www.rt.com/news/426423-us-world-leader-juncker/.

事实上,美国在伊朗完全遵守伊核协议的情况下单方面退出协议实际上就是赤裸裸的背离。在正式退出伊核协议之前的2018年4月末,马克龙总统访美时曾提出“四根支柱”建议,尝试最大限度照顾美国关切。虽然这一举动被法国以及英德两国视为重大让步,但特朗普及其幕僚并不满意,仍然认为这一建议还是未对伊核协议本身进行重大修改。⑤吴冰冰:《特朗普的中东政策与美伊关系》,载《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20年第2期,第159页。默克尔总理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访美国并同特朗普展开会谈,但会后媒体报道称几乎没有迹象表明默克尔总理在伊朗问题上成功地影响了特朗普政府的外交决策。⑥Kevin Liptak,“Trump’s backslapping diplomacy gives way to sterner talks with Merkel”,CNN,April,2018,https://edition.cnn.com/2018/04/27/politics/donald-trump-angela-merkel-germany/index.html在2018年5月初,时任英国外交大臣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也曾紧急飞赴华盛顿,尝试就美国支持伊核协议作最后努力,⑦See Sheena McKenzie and Bijan Hosseini,“Iran warns US abandoning nuclear deal would be‘historic mistake’”,CNN,May,2018,https://edition.cnn.com/2018/05/06/politics/iran-warns-us-nu⁃clear-deal-intl/index.html但也无济于事。在得知美国正式退出伊核协议后,英法德三国一致发表联合声明称将继续遵守伊核协议并尝试同美国进行沟通和挽回。①《刚刚!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核协议》,环球网,2018年5月9日,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K8kP5与此同时,5月中旬欧盟成员国于保加利亚举行特别峰会就伊核问题进行紧急磋商。会议间隙,特雷莎·梅首相会见了马克龙总统和默克尔总理,三方一致承诺将坚定维护伊核协议并加强同协议各方的沟通合作。②Britain agrees with France,Germany on upholding Iran nuclear deal-PM May’s spokeswoman,Russia Today,2018-05-17,https://www.rt.com/newsline/426988-britain-france-germany-iran/可欧洲各国却并未能推动美国重新审视其“鲁莽”的外交政策。为此,2018年马克龙总统在出席联合国大会期间,就对特朗普政府的伊朗政策进行批评并强调单边主义并不能解决伊核问题。③icole Gaouette,“Macron rebukes Trump's isolationist message”,CNN,September,2018,https://edition.cnn.com/2018/09/25/politics/macron-unga-speech-trump/index.html

更为重要的是,面对美国的破坏性撤离,在避免造成跨大西洋同盟关系出现“结构性破坏”的基础上,欧洲各国选择灵活的方式同美国抗争。④孙成昊、董一凡:《美欧竞争新动向:同盟框架下的博弈与前景》,载《当代美国评论》2020年第2期,第108页。不仅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uncker)表示,欧盟要取代美国并展现国际领导力。⑤Finian Cunningham,“Trump's withdrawal from Iran nuclear deal gives Europe a choice:Be⁃come vassals or be independent”,Russia Today,May,2018,https://www.rt.com/op-ed/426492-irandeal-trump-vassals-eu/而且2019年年初,英法德三国决定建立对伊朗“贸易结算支持机制”。这一机制不仅得到了伊核协议其他缔约方的一致赞赏,而且还吸纳了比利时、丹麦、芬兰、荷兰、瑞典和挪威等欧盟国家的加入,这也意味着欧盟各国全面维护伊核协议、坚持多边主义、维护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决心。⑥参见《2019年2月1日外交部发言人耿爽主持例行记者会》,外交部,2019年2月1日,https://www.fmprc.gov.cn/fyrbt_673021/jzhsl_673025/201902/t20190201_5417166.shtml;《2019年12月3日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主持例行记者会》,外交部,2019年12月3日,https://www.fmprc.gov.cn/fyrbt_673021/jzhsl_673025/201912/t20191203_5418332.shtml

在特朗普总统执政后期,即使在欧洲伙伴以及伊核协议各方共同反对之下,特朗普政府还是从未考虑作出外交让步的可能,相反还想要推动联合国安理会层面恢复对伊朗的制裁。对此,英法德三国外交部长发表联合声明称无法支持美国重启对伊制裁的要求,这与三国目前执行协议的努力相悖。①Germany,France&UK REJECT US push to reinstate UN sanctions on Iran,Russia Today,August,2020,https://www.rt.com/news/498592-us-iran-sanctions-un-europe/除此之外,2020年年初特朗普总统还直接下令击杀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下属“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Soleimani)。这一激进行为不仅加剧了美伊矛盾,而且还与欧洲各国所奉行的和平解决伊朗问题的基本原则相悖,进一步造成了双方的分离。正如库普乾(kupchan)所言,伊核问题是“压垮骆驼脊梁骨(美欧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②Keith Jonson,Dan De Luce and Emily Tamkin,“Can the U.S.-Europe Alliance Survive⁃Trump? ”,Foreign Policy,May,2018,https://foreignpolicy.com/2018/05/18/can-the-u-s-europe-alli⁃ance-survive-trump/一样,在种种事件之后美欧关系已出现重大倒退。

总体而言,在伊核问题上,特朗普政府不仅背离了欧洲盟友,而且还由于伊核协议具有法律约束力,各参与方负有法律上的义务去履行该协议,③黄瑶、陈蓁蓁:《<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的约束力问题》,载《国际法研究》2022年第6期,第89页。这也意味着特朗普政府的“退出外交”实际上也背离了国际法。为何特朗普政府不惜冒着分裂伊核协议、分裂美欧关系、分裂国际法为核心的国际秩序的风险也要选择背离英法德三国、背离伊核协议各缔约方,其原因在于特朗普政府认定伊核协议严重损害了美国的中东利益且与其整体中东战略不符。更为重要的是,特朗普政府还认为伊朗在伊核协议中的“特殊地位”也使得其保留了一定规模的核开发能力,这会使伊朗保留一定限度的“讹诈”手段,对美国的整体国家安全造成威胁。

五、战略认知导向:美国撤军阿富汗

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美国联合部分盟友向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发动“反恐战争”。从战场形势来看,阿富汗战争以美国摧枯拉朽之势取得了大获全胜,2014年年末,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阿富汗战争结束。但从实际效果来看,美国实际上面临着从阿富汗撤军会导致“血本无归”和继续在阿富汗战斗会导致“无效做功”的两难困境。④王娟娟:《拜登政府“脱身”阿富汗:过程解构、影响与未来走向》,载《国际关系研究》2022年第5期,第116页。为了打赢这场旷日持久的反恐战争,美国将“美式民主”移植到了阿富汗,帮助当地重新建立了以民选制为基础的民主化政权,此外美国还投入巨额资金和精力用以帮助阿富汗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以及提高阿富汗民众整体受教育水平。但这种努力并未驱动阿富汗建立共同的身份认同,甚至还适得其反使得由种族和语言驱动的政治分歧逐渐增大,进而让国家愈发分裂,对美国的仇视愈发入骨。①《钱楠筠:西方难以启齿的阿富汗败局》,联合早报,2021年10月19日,https://www.zao⁃bao.com/forum/views/story20211019-1204702显然,美国的阿富汗政策是失败且代价高昂的。

当美国上下朝野认识到阿富汗是第二个越南之后,美国便开始同塔利班进行接触,尝试“体面退出”。在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的阿富汗战略迎来一次重大转折,开始从“基于时间表”朝着“基于条件”转变。②“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on the Strategy in Afghanistan and South Asia”,The White House,August,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strategy-afghanistan-south-asia具体来看,特朗普政府不仅承诺将要削减美国对“毫无帮助”国家的援助,③“Trump pledges to end foreign aid to Pakistan and Afghanistan over bin Laden inaction”,Rus⁃sia Today,November,2018,https://www.rt.com/news/444383-trump-pakistan-bin-laden/而且还致信给时任巴基斯坦总理伊姆兰·汗,希望巴基斯坦在阿富汗和平进程中发挥更大作用以减轻美国压力。④Jennifer Hansler,“Trump requests Pakistan’s help on Afghan peace after Twitter tirade”,CNN,December,2018,https://edition.cnn.com/2018/12/03/politics/trump-khan-letter/index.html这种基于鲜明的“美国优先”原则所开展的战略转向虽然与领导人意志、政治精英博弈、反恐战略环境的约束以及实力分布等因素密切相关,但这种转变既是一种及时止损,也是为将国家安全战略重心转向大国战略竞争服务的一种必然选择。⑤胡晓、潘子阳:《特朗普政府以来美国的阿富汗反恐战略的转向——基于新古典现实主义视角》,载《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21年第5期,第63页。

2021年上台的拜登政府基本沿用了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战略。2021年3月出台的《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指出,为了确保美国的国家安全,就必须捍卫和培育包括“我们的人民、经济、国防和民主在内的美国力量”的根本来源,并促进有利的权力分配,领导和维持一个以强有力的民主联盟、伙伴关系、多边机构和规则为基础的稳定、开放的国际体系,从而遏制和防止对手直接威胁美国和盟友,禁止中俄伊朝等竞争对手进入全球公域或控制关键区域。①“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The White House,March,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

由此可见,拜登政府仍奉行次要目标优先让渡于首要目标的基本逻辑。阿富汗当局甚至并未被美国真正意义上视之为“盟友”。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转变不仅与2011年奥巴马政府所提出的与阿富汗人民建立长期伙伴关系以保证美国及盟友能够继续打击恐怖分子,支持阿富汗政府②“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on the Way Forward in Afghanistan”,The White House,June,2011,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the-press-office/2011/06/22/remarks-president-way-for⁃ward-afghanistan.的说法大相径庭。而且还是对2012年签署的《美阿战略伙伴关系协议》以及阿富汗享有“非北约主要盟国”地位③“U.S.Relations With Afghanistan”,U.S.Department of State,August,2022,https://www.state.gov/u-s-relations-with-afghanistan/的背离与抛弃。

显然,在拜登政府认定这场历时近二十年并造成2461名美军身亡,逾两万名美军受伤,以及超过两万亿美元的战争④《拜登:阿富汗战争结束反恐行动继续》,新华社,2021年9月1日,http://www.news.cn/world/2021-09/01/c_1127814993.htm与美国国家战略调整相比是可以抛弃的。当然,在撤离之前拜登政府仍留给了阿富汗当局一笔遗产:宣布将向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提供40亿美元的援助。⑤Kathy Gannon,“US presents warring Afghan sides with draft peace agreement”,Military Times,March,2021,https://www.militarytimes.com/news/your-military/2021/03/08/us-presents-war⁃ring-afghan-sides-with-draft-peace-agreement/但这笔钱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则值得深究。此外,匆忙宣布撤军只能是向外界展现美国急功近利的一面,⑥《谢乐天:反华“遏制弧”?》,联合早报,2021年10月23日,https://www.zaobao.com/forum/views/story20211023-1206032并不能从源头上缓解阿富汗国内的紧张局势,甚至还可能会加速其傀儡政权的灭亡。

事实证明,即使美国竭力渲染阿富汗撤军行动的“无比成功”,⑦“Biden calls Kabul evacuation‘EXTRAORDINARY SUCCESS’,claims it marks end of era of US trying to‘remake countries’militarily”,Russia Today,August,2021,https://www.rt.com/usa/533579-biden-afghan-evacuation-extraordinary-success/但“美军仓皇撤离阿富汗,留下暴恐猖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⑧《美国同盟体系“七宗罪”》,载《人民日报》2021年8月4日,第16版。即使早在2018年美国同塔利班的多哈谈判之后美国国内媒体就曾报道称,塔利班对美军的撤离欢欣鼓舞,①See Samantha Vinograd,“Trump is failing our allies-and encouraging our enemies”,CNN,December,2018,https://edition.cnn.com/2018/12/23/opinions/presidential-weekly-briefing-mattis-de⁃parture-vinograd/index.html可美国政府却未加以重视,并未预见撤军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这一严重误判使其丧失了在阿富汗问题上的主动权。②刁大明:《总统角色、群体互动与美国的阿富汗战争决策》,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2年第8期,第52页。

当拜登总统宣布将在“9·11事件”二十周年之际前将所有美军士兵撤离后,遭受到抛弃的阿富汗当局兵败如山倒,完全不能承担维持阿富汗主要地区基本秩序的重任,而塔利班武装也借机发起新一轮攻势,阿富汗国内政局迎来剧变,塔利班再度执掌最高权力。甚至在阿富汗政局剧变之后,拜登还提出根据经修订的1961年《对外援助法》第517条,提交准备剥夺阿富汗作为美国的“非北约主要盟友”地位的通知。③“Biden will rescind Afghanistan's designation as a major non-NATO ally”,CNN,July,2022-,https://edition.cnn.com/2022/07/06/politics/afghanistan-major-non-nato-ally-designation-biden-rescind/index.html

在阿富汗撤军这一案例中,美国政府急于脱身且未做好“善后工作”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对阿富汗政府的背离,而且这一背离不仅直接导致了阿富汗政局剧变,而且还严重损害了美国的国际威望。为何拜登政府会急于从阿富汗撤军?其原因是美国在阿富汗的投入远大于所获得的收益。虽然阿富汗仍处于广义的“印太”范围内,但阿富汗对美国“印太战略”的重要程度远不及印度、澳大利亚等“枢纽型国家”,所以说撤军成为了美国政府的共识。可在撤离的过程中美军并未做好同阿富汗政府军的交接,而是一走了之。④兰江、杨秀琴:《塔利班重返执政与拜登执政时期的美阿塔三方博弈》,载《南亚东南亚研究》2022年第5期,第50页。美国的做法与先前所确定的使阿富汗不再成为“恐怖主义庇护所”以及维持阿富汗政府的续存的目标⑤张帆:《美国的阿富汗退出战略探析》,载《当代美国评论》2022年第5期,第53页。完全相反。这种言行不一不仅破坏了美方信源的严肃性和可信度,而且导致阿富汗前政府产生了美军不会撤离甚至还会帮助政府军维持局势的错觉,从而导致其缺乏必要准备。⑥《美报告分析阿富汗前政府失败原因》,光明网,2022年11月30日,https://m.gmw.cn/tout⁃iao/2022-11/30/content_1303210715.htm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美阿“准盟友关系”的瓦解破裂以及美国对阿富汗前政府的背离。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在阿富汗的草率行动还遭到了盟友的质疑和批评,又使得美国的同盟体系再受冲击。①宛程:《迷雾:阿富汗之变》,载《文化纵横》2021年第5期,第8页。

六、结论

布热津斯基在描述美国同盟体系与美国霸权间关系时,曾将其形容为“美国在全球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由一个覆盖全球的同盟和联盟所组成的精细体系支撑的”。②[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著,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但通过对上述研究我们却发现,2017年以后美国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了对盟友的背离。

其一,出现背离盟友行为与美国认定的盟友重要程度相关。美国选取合适的战略方针时,不仅会考虑本国基本实力、外交取向、政治斗争等国内因素,还会着重考虑对象国的重要性。若该国实力强劲且有着较多共同利益,那么与其搞好关系便是首要选择,即便联盟出现了一定危机,这种危机也会被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反观那些有求于美且实力孱弱的国家则需要保持审慎态度,当本国无力承担较大国际责任时,它们便是抛弃的对象。

其二,美国背离盟友行为有着明确的利益导向。一方面,在同北约盟国互动的过程中,美国政府的“退群外交”更多出于寻求减少美国的军费开支与同盟义务目的。当美国的利益诉求得到满足或面临严峻外部危机时,这种隔阂也被相对淡化。另一方面,一旦涉及到涵盖美国核心利益的重大事项时,即便这些曾经的重要盟友也可能会因为政见不合而遭到美国的背离。最为悲惨的则是类似于阿富汗这样几乎全方位依赖美国的所谓“盟友”。基于这种极不平等的地位关系,美国才可在毫不考虑他国关切的情况下,根据本国所想,出于本国的外交取向,无情背离盟友。

其三,背离盟友意味着美国综合国力相对衰落。从威胁“退出北约”到伊核问题上背离欧洲盟友再到紧急从阿富汗撤军。美国在短短五年时间内屡屡出现背离盟友的行为反映出美国的综合国力出现一定程度上的衰落,从而使得美国既无法承担起像冷战时代一样在全球范围内全方位出击,打好打赢“两个半战争”,①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军队发展围绕着“准备在欧洲和亚洲同时与苏、中各打一场大战,与此同时还要有能力在其他地区应付局部的突发事件”的方针建设。也无法像冷战结束之初迎来“高光时刻”,在全球范围内建立“单极霸权”,更无法像以往一样综合运用“萝卜大棒”政策威逼别国强迫接受“美国意志”。进而导致美国只能被迫减少国际承诺,减少甚至拒绝提供国际公共产品,通过背离盟友的形式来尝试延续美国在全球重要地区的影响力。

特朗普政府狭隘的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世界观,使得其采取零和博弈的观点看待所有国际问题,并认定美国所谓的盟友都仅仅是利用美国的搭便车者。②Southgate Laura,“Explaining the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Failure in Southeast Asia since 2008”,Asia Policy,Vol.28,No.4,2021,pp.195-215。这可以解释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同盟体系乱象。但继任的拜登政府在对待盟友的态度上同样也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从长远来看,2017年-2022年美国两任政府对同盟体系的调整均有章可循,其核心在于美国不会轻易放弃对外部国际环境的积极主动塑造,同时也不太可能完全坚持国际机制和多边主义。③朱剑:《特朗普政府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背弃抑或支持?》,载《国际论坛》2020年第3期,第80页。在特朗普执政期间,美国的盟友均在不同程度上因美国所表现出来的背离行为而与美国的关系有所疏远,产生了一定的隔阂。④冯玉军:《美国的同盟体系正加紧重塑和再造》,载《世界知识》2021年第7期,第73页。即使拜登政府重新认识到“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重要性并开始尝试在全球范围内投资建立强大的伙伴关系和同盟网络,⑤Olaf Scholz,“The Global Zeitenwende:How to Avoid a New Cold War in a Multipolar Era”,Foreign Affairs,December,2022,http://www.foreignaffairs.com/print/node/1129585尝试重新加入巴黎气候协定,重回特朗普退出的国际机制,重申恢复国际领导权的重要性,⑥韦宗友:《地位焦虑与美国对华战略竞争》,载《国际观察》2022年第3期,第91页。但其欧洲盟友内部还是有声音认为拜登政府的外交政策并未产生变化,仍旧是“美国优先”政策的“变种”。⑦《德媒:“美欧友谊止于金钱”“最后通牒”恐难奏效》,参考消息,2022年12月15日,http://column.cankaoxiaoxi.com/2022/1215/2498673.shtml同时,欧盟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朝着利益驱动转向并关注合作的韧性。⑧Pernille Rieker and Marianne Riddervold,“Not so Unique after All? Urgency and Norms in EU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Journal of European Integration,Vol.44,No.4,2022,pp.459-473.此种隔阂和疑虑也从侧面表明,美国不得不考虑在实力相对削弱的情况下如何优化资源配置以便尽可能地维持核心利益不受过大冲击。

当前,美国正在尝试构建一个网络化的、逐步整合的印太同盟体系。①宋伟:《美国印太同盟体系的发展进程、态势与影响因素》,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21年第3期,第34页。在这一过程中美国认定与盟友及友好国家的关系是“最重要的战略性资产”。②Welcoming Japan's New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and Defense Buildup Program,U.S.Department of State,December,2022,https://www.state.gov/welcoming-ja⁃pans-new-national-security-strategy-national-defense-strategy-and-defense-buildup-program/由此可见,在可见未来一段时间内美国对待以北约、“四国同盟”等为代表的核心盟友的态度上较为积极并会不断寻求与盟国开展合作,以合力制衡中国崛起。③黄凤志、孙雪松:《动荡变革期中国延续相对战略机遇的路径选择》,载《国际观察》2022年第4期,第18页。为此布林肯将其描述为从投资、结盟、竞争三方面入手,进一步投资美国国内建设,巩固盟友体系以及在所谓的“实力基础上”同中国展开“公开、公平的竞争”。④“The Administration's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U.S.Department of State,May,2022,https://www.state.gov/the-administrations-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也有学者提出在对中国展开全域竞争、跨域竞争和长期竞争的背景下,美国原有的以深化大国竞争为导向的阵营构建模式已经不适应当前国际形势的变化。⑤赵明昊:《盟伴体系、复合阵营与美国“印太战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2年第6期,第27页。显然,尽快抛弃“模糊盟友”、巩固“核心盟友”、打造反华“遏制弧”是其关键所在。但为赢得所谓“新冷战”而采取的相应行动及由此导致的连锁反应也会使风险愈发复杂不可控。⑥谈东晨、钮维敢:《论当代国际体系的冷战遗留属性》,载《国际观察》2022年第4期,第113页。

就未来进一步研究而言,限于笔者研究水平以及行文篇幅,本文所提出的研究框架仅选取三个案例进行讨论。这一应用于解释2017年之后美国背离盟友行为及其动机分析的框架是否能用于解释特朗普时代的“退群外交”?是否能用以解释更早之前的尼克松主义或是孤立主义?是否能够用于讨论同盟关系如何从紧密走向松散的同盟韧性?这些问题仍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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