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战略视野下的AUKUS抉择

许少民 李 琦

2021年9月，澳大利亚和英国、美国共同发表声明，宣布建立澳英美三边安全伙伴关系（以下简称AUKUS）。根据协议，美英承诺向澳大利亚提供至少8艘核潜艇。除此之外，三国承诺加强在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网络能力和其他水下技术能力的合作，提升国防科学、技术、工业基础和供应链的一体化水平，深化在“印太”地区的安全和外交协作。①“Joint Leaders Statement on AUKUS”，The White House，September 15，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15/joint-leaders-statement-on-aukus/.总体上看，AUKUS是建立在共同利益、价值观和“特殊关系”基础上的安全伙伴关系，其合作广度和深度将超出想象，势必会对“印太”地区乃至全球局势发展造成深远影响。①Stephen M.Walt，“The AUKUS Dominoes are just Starting to Fall”，September 18，2021，https：//foreignpolicy.com/2021/09/18/aukus-australia-united-states-submarines-china-really-means/.对于美国、英国、澳大利亚三国来说，成立AUKUS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战略抉择。本文主要关注澳大利亚在AUKUS的成型和发展过程中的战略抉择，探讨的核心问题是：澳大利亚如何主导创设AUKUS并塑造其发展态势？

虽然AUKUS成立至今时间不长，且最新发展细节仍未完全对外公布，但AUKUS的潜在战略影响已促使各国战略界继续追踪和研判AUKUS的发展态势。目前已有研究成果大多数是借鉴现实主义的理论框架探讨美国“印太战略”背景下AUKUS的战略逻辑及其影响。其中战略界比较主流的看法是AUKUS是美国加速战略重心调整和同盟体系调整的结果，服务于拜登政府的对华“一体化威慑”目标，以此维护美国在“印太”地区的霸权地位。②樊吉社：《美英澳三国新防务合作探析》，载《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11期，第18-24页；王鹏、颜婕：《美国推动构建“三边安全伙伴关系”的地缘战略逻辑》，载《当代美国评论》2022年第1期，第79-100页；陈晓晨、陈弘：《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特点、影响与前景》，载《国际问题研究》2022年第3期，第106-121页；Mori Satoru，“The Biden Administration's First Year in the Indo-Pacific：Balancing，Order-Building and Managing Competition with China”，Asia-Pacific Review，Vol.28，No.2，2021，pp.77-106。关于AUKUS的特点，有学者强调其为带有“模糊性威慑”功能的“进攻性联盟”，并认为美国借此实现其在“印太”地区的战略扩张。③兰江、姜文玉：《进攻性联盟、模糊性威慑与AUKUS的战略性扩张》，载《国际安全研究》2022年第2期，第47-77页。也有学者凸显AUKUS的文化认同特性，指出这是“盎格鲁文化圈”（Anglosphere）核心国家试图重塑“印太”地区秩序的典型表现。④李海东：《奥库斯安全同盟解析：性质、影响与前景》，载《当代世界》2022年第5期，第53页 ；Cheng Manqing，“AUKUS：The Changing Dynamic and Its Regional Implications”，European Journal of Development Studies，Vol.2，No.1，2022，pp.1-7。上述研究成果也基本提及AUKUS对核不扩散机制、“印太”地区军备竞赛乃至地区安全形势的潜在负面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尽管AUKUS的成立被视为美澳同盟发展的新“里程碑”，⑤Peter J.Dean，“ANZUS Pivot Points：Reappraising“the Alliance”for a New Strategic Age”，UWA Defence and Security Institute，March 2022，Chapter 5.但也有澳大利亚战略家指出AUKUS的成立并不意味着美澳之间根本战略分歧的消失，亦即澳大利亚基本接受中国崛起成为亚洲大国的合法性，更倾向于寻求大国之间的共治，但美国最担心的是中国崛起会挑战其在亚洲的霸主地位并对冷战后的对华接触战略进行全盘清算。这位战略家随后指出，AUKUS的成立或许是推进美澳同盟合作模式改革的契机。①Andrew Carr，“A Model Alliance？ The Strategic Logic of US-Australia Cooperation”，The Washington Quarterly，Vol.44，No.4，2021，pp.51-66.除此之外，也有少部分学者提及澳大利亚促成AUKUS的战略动机，认为AUKUS的成立表明澳大利亚已经正式在中美战略竞争中选择美国，以此主动塑造对其有利的战略环境。②Rebecca Strating and Joanne Wallis，“Strategic Competition in Oceania”，in Ashley J.Tellis，Alison Szalwinski and Michael Wills eds.，Navigating Tumultuous Times in the Indo-Pacific（Seattle and Washington DC：The 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2022），pp.187-222.

近来也有部分学者从英国学派的理论视角探讨AUKUS对国际规范（特别是“协议必须遵守”）、国家之间的信任和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消极影响。③Jamel Barnes and Samuel M.Makinda，“Turst，AUKUS and Indo-Pacific Security”，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8，No.4，2022，pp.1307-1326.澳英美自诩是“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守护者”，但AUKUS的成立暴露出它们的“虚伪性”，亦即只有在符合上述三国狭隘的国家利益时才会遵守国际规范。④p.1322.与此同时，也有学者重点从国际社会的信任视角探讨AUKUS对澳大利亚和法国双边关系的深刻影响，指出双方对AUKUS的不同态度源于彼此赋予2016年的潜艇协议不同的战略意义。澳大利亚视潜艇采购为“商业交易”，更倾向于从实用主义的态度对交易进行取舍，因此也不太理解为何法国对AUKUS耿耿于怀。与之相反，法国视之为与澳大利亚建构“印太战略”伙伴关系的重要契机，事关法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身份和地位，因此执意把AUKUS视为对法国的“羞辱”、“挑战”和“背叛”。⑤Eglantine Staunton and Benjamin Day，“Australia-France Relations after AUKUS：Macron，Morrison and Tur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22，https：//doi.org/10.1080/10357718.2022.2070599.

总体上看，已有研究成果有助于准确把握美国“印太战略”背景下AUKUS的战略逻辑、特点及其影响。与此同时，对美澳同盟内在张力的客观分析也有助于进一步准确研判AUKUS的发展态势。国家信任的理论视野同样有助于拓展AUKUS的研究领域，进一步揭示国家利益、国际规范与国际社会之间的复杂微妙关系。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关注澳大利亚对AUKUS战略抉择的系统性研究付之阙如。事实上，AUKUS的战略设想源自莫里森政府，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之为澳式中等强国外交传统在中美战略竞争压力下的“创造性破坏”之举。①有学者认为，AUKUS是美国主导创设的，但有必要对此做进一步说明。如果主导创设意味着AUKUS战略的最终成型及其实施归根结底取决于美国的态度，那这应该是战略界比较一致的看法，但这种看法也掩盖了AUKUS战略决策过程的独特性，即澳大利亚首先主导创设了这一议程并最终促成澳英美联合将其转化为切实可行的重大战略。从这个意义上讲，澳大利亚主导创设AUKUS的看法可能更准确。随着莫里森的败选，工党领袖安东尼·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的上台，澳大利亚在推进AUKUS的规划及其实施上预计不会出现令人意外的变数。归根结底，澳大利亚自由党和工党在AUKUS这一重大战略抉择上拥有广泛共识，且这一两党共识也是美国承诺支持AUKUS的前提条件。②“An Address by Opposition Leader Anthony Albanese”，Lowy Institute，March 22，2022，https：//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address-opposition-leader-anthony-albanese.因此，通过挖掘澳大利亚国内一手材料和战略界最新研究成果，以此分析、解释和推测澳大利亚战略视野下对AUKUS的决策机制、动机及其发展趋势不仅可以丰富学界对这一议题的研究，且有较为重要的政策意义。

一、澳大利亚主导创设AUKUS的战略决策

舆论普遍认为，莫里森政府是AUKUS的倡导者。③Zachary Basu and Jonathan Swan，“Inside Biden's full-court Press with France”，Axios，Oc⁃tober 6，2021，https：//www.axios.com/biden-make-amends-france-macron-8db93b4c-39a3-458b-8216-02dfd0a8f03f.html；Harry Lye，“DSEI 2021：Australia Opened Nuclear Submarine Discussions in March”，September 17，2021，https：//www.shephardmedia.com/news/naval-warfare/dsei-2021-austra⁃lia-opened-nuclear-submarine-discu/；Mark Landler，“Submarine Deal Gives Post-Brexit Britain Its Moment on the Global Stage”，New York Times，September 18，2021；Peter Hartcher，“Radioactive：Inside the Top-Secret AUKUS Subs Deal”，Sydney Morning Herald，May 14，2022，https：//www.smh.com.au/politics/federal/radioactive-inside-the-top-secret-aukus-subs-deal-20220510-p5ak7g.html.AUKUS成立之后，澳大利亚工党影子内阁外长、参议员黄英贤（Penny Wong）分别在2021年10月15日、25日和27日的参议院评估听证会上专门针对AUKUS决策过程展开质询，有助外界进一步透视AUKUS的来龙去脉。①“Australia's Sovereign Naval Shipbuilding Capability”，Economic References Committee，Senate，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October 15，2021；“Estimates”，Finance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Legislation Committee，Senate，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October 25，2021；“Estimates”，Foreign Affairs，Defence and Trade Legislation Committee，Senate，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Octo⁃ber 27，2021.综合国际主流媒体报道和上述听证会记录，可以基本确定，莫里森政府的AUKUS设想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主动谋划和精心酝酿的结果。在正式宣布AUKUS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莫里森总理提及这项重大战略决策历时18个月。②“Transcript”，Prime Minister E&OE，September 16，2021，https：//www.pm.gov.au/media/press-conference-canberra-act-24.从2020年5月指示展开核潜艇可行性研究，到2021年6月七国集团峰会期间正式与美英两国领导人共同敲定AUKUS合作框架，再到2021年9月正式宣布成立AUKUS，莫里森总理一直亲力亲为。③Daniel Hurst，“Home Affairs Boss Michael Pezzullo was Kept Out of Secret Aukus Delibera⁃tions”，The Guardian，December 23，2021，https：//www.theguardian.com/australia-news/2021/dec/24/home-affairs-boss-michael-pezzullo-was-kept-out-of-secret-aukus-deliberations.AUKUS成立之后，澳大利亚政府迅速设立“核潜艇专项工作组”负责具体实施规划。在美英专家的协助之下，核潜艇专项工作组围绕核潜艇的安全、设计、建造、运行、维修、训练、退役、卸载，以及配套基础设施、工业基地、人才储备和军力结构调整等展开系统性研究，最终提交造艇最优方案。④Jonathan Mead，“Comments from the Taskforce Chief”，October 30，2021，https：//news.de⁃fence.gov.au/capability/comments-taskforce-chief.

纵观AUKUS的战略构想在澳大利亚的缘起及其发展过程，可以归纳出这一重大战略决策的三大特点：一是AUKUS的战略规划是顶层设计的结果；二是在“全政府”（whole-of-government）的组织原则下，形成以国防部为主要牵头单位的统筹执行模式；三是莫里森政府对两党共识传统的策略性利用，即把两党在国家安全战略上的共识传统默认为制定AU⁃KUS战略的基本前提。澳大利亚总理在安全战略决策中的关键角色、全政府的战略组织原则和两党在国家安全战略上的基本共识是澳大利亚战略决策的一般特征，同样贯穿于莫里森政府对AUKUS的战略决策之中。然而，由于莫里森总理本人刻意保持AUKUS决策的神秘性并使之局限于特定的“小圈子”，①Peter Hartcher，“Radioactive：Inside the Top-secret AUKUS Subs Deal。”而且试图将其政治化以服务于他的政治利益，导致这一战略不可避免地刻上了莫里森总理的印记。随着莫里森总理的离任，围绕AUKUS规划实施的决策常规化越来越鲜明，而莫里森式的个人印记逐渐淡化甚至消失。

（一）顶层设计

二战结束以来，澳大利亚总理都是国防和外交决策中最重要的角色。②Coral Bell，Dependent Ally：A Study in Australian Foreign Policy（Sydney：Allen and Un⁃win，1993）.尽管国防部长及其幕僚长、国防部秘书长和国防军总司令，以及内阁国家安全委员会核心成员理论上也是战略决策的重要参与者，但他们都是由总理任命并效忠于总理，因此在实际的战略决策中，总理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往往扮演“一锤定音”的角色。③Nick Bisley，“Australia's Strategic Culture and Asia's Changing Regional Order”，NBR Spe⁃cial Report No.60，Washington：The 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December 2016，pp.7-8.核潜艇倡议能够在短时间内转化为战略决策并迅速落地，归根结底是莫里森主动谋划并积极推动所致。虽然澳大利亚与英美两国在军事层面上存在广泛的交流与合作机制，但澳大利亚军方并没有在这个互动过程中主动提出用核潜艇替代法国“攻击”级柴电潜艇，也没有主动设定AUKUS的议题。军方更多是配合推进和落实莫里森的战略谋划，因此AUKUS本质上是政界而非军界主导的产物，是战略层级的政治决策而非止于军事层级的战术决策。换言之，这是一个从上到下、由政治到军事、先战略后战术的决策模式。

这一决策模式的优点能够迅速将政治意志转化为政治决策，及时确定战略目标并向外界释放战略信号，但缺点同样明显，特别体现在战略执行阶段。随着核潜艇替代常规动力潜艇项目公开进入执行阶段，决策集团显然无法回避各种现实难题和尖锐矛盾。④Andrew Nicholls，Jackson Dowie and Marcus Hellyer，“Implementing Australia's Nuclear Submarine Program”，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December 2021.相关利益集团势必围绕项目的具体实施展开激烈博弈，特别是围绕“本土制造”的争论和博弈势必会产生广泛的政治涟漪效应。由于核潜艇专项工作组重点聚焦项目实施的技术层面而非政治层面，因此最终提交的“最优”可行性方案能否获得各方支持仍是未知数。如果这项雄心勃勃的战略规划最终建立在不稳固的国内政治基础之上，那么中途夭折的可能性不能被排除。在一些澳方观察家看来，澳大利亚人很可能永远看不到“第一艘”核潜艇下水，①Sam Roggeveen，“Changing My Mind about AUKUS”，December 16，2021，https：//waron⁃therocks.com/2021/12/CHANGING-MY-MIND-ABOUT-AUKUS/.或是首艘核潜艇的正式交付时间严重滞后。②Michael McGuire，“Still，Maybe Morrison has this One Right… but it's Going to be a Long Time before we Find Out”，The Advertiser，September 22，2021.澳大利亚国防部秘书长格雷·莫里亚蒂（Greg Moriarty）自信地指出国防部与生俱来的“风险管理”能力可以力保核潜艇项目不失，③“Estimates”，Foreign Affairs，Defence and Trade Legislation Committee，Senate，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October 27，2021，p.31.但毕竟这是政治层面的战略决策，国防部的影响并非是决定性的。

（二）“全政府”组织原则贯穿决策过程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全政府”成为澳英美等盎格鲁文化圈国家的新型管理范式，旨在应对新公共管理改革所导致的越来越严重的公共服务“碎片化”和“部门化”问题。进入21世纪，随着恐怖袭击、自然灾害等非传统安全威胁的凸显和传统安全威胁的复杂化，“全政府”组织模式也随之应用到国家安全和危机管理领域，旨在增强政府各部门之间的信息共享及其协同应对威胁的能力。④Tom Christensen and Per Lægreid，“The Whole-of-Government Approach to Public Sector Reform”，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Vol.67，No.6，2007，p.1060.

从澳大利亚本国的经验看，“全政府”的含义非常广泛：既可指涉同级政府间的横向联合，也可涉及联邦政府、州政府和基层政府之间的纵向联合；既可侧重政策制定，也可应用于全国性的公共服务管理，或特定项目管理；既可以是正式的制度性平台也可以是临时性的专项工作组。⑤Australian Management Advisory Committee，“Connecting Government：Whole of Govern⁃ment Responses to Australia’s Priority Challenges”，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2004，p.1.“全政府”也可能并不局限于政府，也可以包括社会，因此“全政府”“全社会”（whole-of-society）和“举国”（whole-of-nation）概念并非总是泾渭分明。⑥Roger Wilkins and Margot McCarthy，“National Strategy for Disaster Resilience”，Council of Australian Governments，February 2011.从这个意义上讲，“全政府”更适合被视为一个“伞概念”。⑦Tom Ling，“Delivering Joined-up Government in the UK：Dimensions，Issues and Prob⁃lems”，Public Administration，Vol.80，No.4，2002，p.616.本文更倾向于把“全政府”看成是为应对特定问题的战略或政策提供支持的“组织原则”，而不是战略或政策本身。①陈文鑫：《美国全政府对华战略探析》，载《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7期，第4页。

从特恩布尔到莫里森政府，“全政府”的组织原则一以贯之，用于指导情报体系的改革和整合，或是服务于一系列社会议题的“安全化”操作，并随之转化为制度化的政策或法律。这些议题包括外国干涉、关键基础设施安全和韧性、外商直接投资、供应链韧性和现代制造业发展等。“全政府”的组织原则也广泛应用到“太平洋进阶”（Pacific Step-up）战略、“印太战略”、对外援助政策、疫苗外交和应对“灰色地带”挑战②澳大利亚官方对“灰色地带”界定为“通过军事和非军事形式的强制手段实现战略目标但不至于引发军事冲突的行动”，主要包括但不限于对争议岛礁的“军事化”、“积极干涉”、“造谣宣传”和“经济胁迫”。Department of Defence，“2020 Defence Strategic Update”，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July 2020，p.12。等涉外领域。甚至可以说，自特恩布尔政府以来，澳大利亚已形成“全政府”对华战略组织模式。③Rory Medcalf，“Australia and China：Understanding the Reality Check”，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3，No.2，2019，p.111.

由于AUKUS的战略重要性和高度敏感性，莫里森政府只能采取“全政府”的组织模式，而不是将其局限于国防部的业务范畴之内。简言之，这是由莫里森领导、国防部统筹协调、联邦政府部门联合攻关的“全政府”组织模式。在前期核潜艇可行性研究阶段，莫里亚蒂和国防军总司令安格斯·坎贝尔（Angus Campbell）要求核潜艇可行性研究小组必须从“全政府”角度研判一旦澳大利亚拥有核潜艇将引发的潜在后果，其中包括对战略、工业和国际关系影响的评估。④Daniel Hurst，“Home Affairs Boss Michael Pezzullo was Kept Out of Secret Aukus Delibera⁃tions”.在AUKUS的规划执行阶段，上述“全政府”组织模式依然得以延续。先前被排除在外的核心政府部门（例如内政部）也在“全政府”组织原则下推进AUKUS规划的具体实施工作。⑤Ibid.归根结底，核潜艇项目错综复杂，牵一发动全身，不仅涉及核潜艇的安全、设计、建造、运行和维修等多个复杂环节，而且需要对配套基础设施、工业基地、人才储备和兵力结构进行摸底和调整。由于澳大利亚在核潜艇技术和管理经验上基本处于空白状态，因此决定了只能在“全政府”的组织模式下联合攻关，这集中体现在“核潜艇专项工作组”的成员构成和任务分工上。①Joseph Brookes，“Nearly 150 Officials on Taskforce Exploring Nuclear Sub Options”，Janu⁃ary 27，2022，https：//www.innovationaus.com/nearly-150-officials-on-taskforce-exploring-nuclearsub-options/.然而，随着核潜艇项目的持续推进，涉及的利益纠葛越来越复杂，当前以联邦政府部门横向联合的主导模式预计会扩大为包括政府间横向和纵向联合、党际联合乃至军民联合和公私联合在内的“举国”组织模式。这或许也是落实AUKUS战略决策的应有之义。

（三）对两党共识传统的策略性利用

历史上看，自由党和工党在国家安全战略上有广泛共识：两党都把美澳同盟视为国家安全的基石，都重视与亚洲主要国家发展广泛而又积极的战略伙伴关系，以及高度重视维护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②Allan Gyngell，“Emerging Challenges for Australia Foreign Policy”，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68，No.4，2014，p.382.两党共识甚至演变成为关注、讨论和解决具体安全关切的规范和行为准则，政党轮替并没有深刻影响澳大利亚的安全战略框架。③Andrew Carr，“Is Bipartisanship on National Security Beneficial？ Australia’s Politics of De⁃fence and Security”，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Vol.63，No.2，2017，pp.255-259；Paul Kelly，The March of Patriots：The Struggle for Modern Australia（Melbourne University Publish⁃ing，2009）；Trevor Mattews and John Ravenhill，“Bipartisanship in the Australian Foreign Policy Elite”，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42，No.1，1988，p.11.事实上，从特恩布尔到莫里森政府，在几乎所有涉华的重要问题上，两党虽在具体战术策略上偶有龃龉，但在战略判断上基本一致。④Elena Collinson，“The China Consensus”，Australia-China Relations Institute，The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ydney，March 2022.

这一广泛而又持久的两党共识恰恰是莫里森政府主导创设AUKUS的默认前提。虽然拜登政府多次要求莫里森政府加强与反对党工党的沟通协商以确保两党在AUKUS这一重大战略问题上形成共识，但莫里森直至AUKUS正式宣布当天才提前知会工党党魁。⑤Peter Hartcher，“Biden Demanded Bipartisan Support before Signing AUKUS，Labor was not Told for Months”，The Sydney Morning Herald，May 14，2022，https：//www.smh.com.au/national/biden-demanded-bipartisan-support-before-signing-aukus-labor-was-not-told-for-months-20220513-p5al9d.html.在阿尔巴尼斯看来，莫里森无视拜登政府的“善意”和“信任”，①Lisa Cox，“Albanese Says Morrison Broke Faith with US by Delaying Labor’s Aukus Brief⁃ing”，The Guardian，May 14，2022，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may/14/albanese-saysmorrison-broke-faith-with-us-by-delaying-labors-aukus-briefing.但莫里森假定，一旦AUKUS尘埃落定，工党势必支持，因此无须过早提前与工党沟通协商。②Peter Hartcher，“Biden Demanded Bipartisan Support before Signing AUKUS.Labor was not Told for Months”.保罗·凯利（Paul Kelly）犀利地指出，在AUKUS协议出现之前，任何认为工党无条件支持核潜艇的想法都是“不可思议的”。③Paul Kelly，Morrison's Mission：How a Beginner Reshaped Australian Foreign Policy（Pen⁃guin，2022），chapter 8.从决策过程看，莫里森一方面将两党共识视为理所当然，另一方面又试图借此把AUKUS打造成为自由党的战略遗产，反映出莫里森对两党共识的策略性利用。在2022年联邦大选期间，莫里森甚至多次强调后者并以此为例证明自由党比工党更能胜任履行维护国家安全的职责。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两党在AUKUS的具体推进方式上存在分歧，但总体上看，反对党工党不仅迅速、坚定地表态支持AUKUS，而且强烈反对时任莫里森政府将国家安全政治化，并表示始终坚持以两党共识原则处理国家安全问题。④Anthony Albanese，“My Plan for Australia”，https：//anthonyalbanese.com.au/my-plan/nation⁃al-security-2.为此，阿尔巴尼斯承诺一旦当选总理，将适时邀请反对党领袖和要员共同参与讨论AUKUS规划的优化工作。⑤Anthony Albanese，“Sydney Press Conference：Discussing the AUKUS Alliance，National Se⁃curity and more”，September 16，2021，https：//anthonyalbanese.com.au/media-centre/sydney-pressconference-16-sept-2021.

随着莫里森的败选，履新不足一年的阿尔巴尼斯总理多次表态继续推进AUKUS的规划及其实施。阿尔巴尼斯政府总体上维持了国防部负责AUKUS重要工作的人事稳定，⑥Daniel Hurst，“Labor Extends Term of Australian Defence Force Chief Angus Campbell by Two Years”，The Guardian，July 28，2022，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jun/28/labor-ex⁃tends-term-of-australian-defence-force-chief-angus-campbell-by-two-years.并要求核潜艇工作组按原计划在2023年3月提交获取核潜艇最佳路径的方案。“全政府”的战略组织原则同样贯彻到AUKUS的具体规划和执行过程之中。尽管AUKUS的发展态势最终取决于现任总理阿尔巴尼斯的态度，但与莫里森试图赋予AUKUS鲜明的个人色彩相比，阿尔巴尼斯更在意AUKUS的国家利益底色。与莫里森擅长谋篇布局的“大写意”相比，阿尔巴尼斯更重视精雕细琢的“工笔画”。例如，阿尔巴尼斯政府围绕AUKUS核潜艇的规划更重视风险管控，特别是公开围绕现有“柯林斯”常规动力潜艇陆续退役但核潜艇尚未服役所导致的潜在战力缺口做充分预案。①Bryant Hevesi，“Richard Marles Says Australia is‘on Track’to Make Further Announcements about Nuclear Submarines under AUKUS Next Year”，September 16，2022，https：//www.skynews.com.au/australia-news/politics/richard-marles-says-australia-is-on-track-to-make-further-announcementsabout-nuclear-submarines-under-aukus-next-year/news-story/860d07ff8c7b6d5df85c3bd0daa21a3c.与之相反，莫里森政府在这个问题上则以国家机密为由回避质询。②Courtney Gould，“Officials Grilled over‘Secret’Nuclear Submarine Deal”，The Guardian，October 25，2021，https：//www.theguardian.com/australia-news/2021/oct/25/under-the-radar-the-aus⁃tralian-intelligence-chief-in-the-shadows-of-the-aukus-deal.

二、澳大利亚主导创设AUKUS的动机

AUKUS的成立意味着时任莫里森政府正式中止与法国海军集团的柴电潜艇合同。莫里森政府此举激怒了法国，引发中国、印尼和马来西亚等国的关切，一时成为世界主流媒体关注的热门话题。澳大利亚为何从2020年起迫切追求核潜艇？在时任莫里森政府看来，根源并非法国海军集团的“攻击级”柴电潜艇生产计划滞后，也不是项目预算超标，而是澳大利亚面临的战略环境发生了质变。③“Transcript，”Prime Minister E&OE，September 16，2021；Estimates，Foreign Affairs，Defence and Trade Legislation Committee，Senate，Commonwealth of Australia，October 27，2021，p.6.不断恶化的战略环境认知导致莫里森政府认为常规动力潜艇已不再能够满足澳的战略能力要求，不足以保障其战略目标的实现。同期，阿尔巴尼斯也认为澳大利亚面临的战略环境已发生根本变化。④Daniel Hurst，“‘China has Changed’：Albanese Pushes back at Keating’s Criticism of Labor and AUKUS”，The Guardian，November 11，2021，https：//www.theguardian.com/australia-news/2021/nov/11/china-has-changed-albanese-pushes-back-at-keatings-criticism-of-labor-and-aukus.

（一）战略环境恶化与战略焦虑症

西方文明的“历史”认同与临近亚洲的“地理”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让澳大利亚政界对外部战略环境的变化异常敏感，以此塑造了强调务实的澳式实用主义传统。①Michael Wesley，“The Rich Tradition of Australian Realism”，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Vol.55，No.3，2009，pp.324-334.大国战略竞合的走势成为澳大利亚政界研判战略环境态势的核心指标，并据此维持或调整其安全战略。历史上看，只要中美关系的大局总体稳定，哪怕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无法消除，澳大利亚政治精英也普遍认为有必要继续遵循传统的“外交公式”，即继续成为中美共同“朋友圈”中的重要一员。②Shannon R.Tow，“Diplomacy in an Asymmetric Alliance：Reconciling Sino-Australian Rela⁃tions with ANZUS，1971-2007”，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2，No.1，2012，pp.71-100；Derek McDougall，“Australian Strategies in Response to China’s Rise：The Relevance of the United States”，Asian Survey，Vol.54，No.2，2014，pp.319-342.在“印太战略”时代，澳式实用主义同样意味着澳大利亚没有必要主动在中美战略竞争上“选边站队”，以此实现安全和经济利益的最大化。③Brendan Taylor，“Is Australia's Indo-Pacific Strategy an Illusion？”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5，No.1，2020，pp.107-109.

随着特朗普政府正式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和“修正主义国家”，美国对华遏制打压逐渐升级，澳大利亚政界对中美管控战略竞争的信心逐渐下降，导致其陷入前所未有的战略焦虑。④许少民：《国家利益、威胁认知与澳大利亚对华政策的重置》，载《外交评论》2020年第5期，第52-86页。一方面，澳大利亚对中国战略目标和行为的认识越来越消极，特别担心中国挑战所谓“以规则为基础”的地区秩序。澳大利亚国内各界炒作“中国威胁论”的力度和频率前所未有，⑤Priya Chacko and Rebecca Strating，“The Demise of‘Pragmatism’？ Assessing the Public Debates on Australia's Engagement with China”，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2021，http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full/10.1111/ajph.12782.且与同期美国国内各界鼓吹“中国威胁论”形成共振，与美澳在1850-1940年代不约而同地炒作“亚洲威胁论”如出一辙。⑥Stuart Rollo，“The‘Asia Threat’in the US-Australia Relationship：Then and Now”，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20，No.2，2020，pp.225-252.但另一方面，澳大利亚对特朗普政府维持“以规则为基础”的地区秩序的信念严重动摇。尽管从奥巴马政府开始，澳大利亚不断鼓励美国加强在“印太”地区的战略存在，但受制于军费预算削减、内部政治极化和战略注意力分散等多重因素，美国在维持地区秩序上似乎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重返亚洲”或“亚洲再平衡”战略被认为以失败告终，①Peter Harris and Peter Trubowitz，“The Politics of Power Projection：The Pivot to Asia，Its Failure，and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rimacy”，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4，No.2，2021，pp.187-217.这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澳大利亚和印度等中等强国的战略焦虑并迫使它们对美国采取对冲战略。②Rory Medcalf and C Raja Mohan，“Responding to Indo-Pacific Rivalry：Australia，India and Middle Power Coalitions”，Lowy Institute，2014，p.8.然而，与奥巴马政府有心维护这一地区秩序现状明显不同，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原则及其对自由国际秩序的破坏，似乎反映出其无意维护这一秩序。③G.John Ikenberry，“The Plot Against American Foreign Policy”，Foreign Affairs，Vol.96，No.3，2017，pp.2-9；Barry R.Posen，“The Rise of Illiberal Hegemony”，Foreign Affairs，Vol.97，No.2，2018，pp.20-27.随着澳大利亚对特朗普政府维持“印太”秩序现状的信念逐渐动摇，澳大利亚的战略焦虑随之与日俱增，因此也迫使其采取更加自主且务实的外交政策。④周方银：《体系转型背景下的威胁认知与澳大利亚对华政策变化》，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1期，第22-59页。

虽然从2016年起，中澳关系下滑势头明显，但并不意味着这必然是澳随美起舞的结果；⑤Tommy Sheng Hao Chai，“How China Attempts to Drive a Wedge in the US-Australian Alli⁃ance”，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4，No.5，2020，pp.511-531.相反，在安全利益和经济利益的矛盾不断激化的态势下，澳大利亚仍试图在中美战略竞争之中争取最大程度的战略自主。例如，莫里森当选总理之后公开表示中国是“伙伴”而非“威胁”，并反对从意识形态斗争的视角去诠释中美战略竞争；⑥James Laurenceson and Ellena Collinson，“How Elections Could Reset Australia-China Rela⁃tions”，Asia Times，April 14，2022，https：//asiatimes.com/2022/04/how-elections-could-reset-austra⁃lia-china-relations/.与此同时，莫里森多次公开表态无须在中美战略竞争中“选边站队”。⑦Phillip Coorey，“Scott Morrison：‘We won’t Choose’between US，China”，The Australian Financial Review，November 16，2018，https：//www.afr.com/world/asia/scott-morrison-a-turningpoint-in-china-ties-20181115-h17y1g.莫里森政府争取战略自主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止住了中澳双边关系下滑的态势。从2018年8月莫里森上台执政到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之前，中澳关系整体企稳（参看图1）。

图1：中澳双边关系分值变化趋势

（二）以战略恐惧消解战略焦虑

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不幸加速了中美之间的对抗，①赵明昊：《新冠肺炎疫情与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深化》，载《美国研究》2020年第4期，第20-44页。而莫里森政府为了迎合美国某些势力，悍然提出要对新冠肺炎疫情展开“独立调查”，矛头直指中国。②《成竞业大使就新冠肺炎疫情等接受澳<金融评论报>采访实录》，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澳大利亚联邦大使馆，http：//au.china-embassy.gov.cn/chn/sghdxwfb/A4/202004/t20200429_754444.htm。莫里森政府对疫情的“政治操弄”势必引发中国的强烈反制，这反过来激化了莫里森政府在香港、新疆、台湾和“一带一路”倡议等议题上公开对中国发难，最终导致双边关系螺旋式下滑（参看图1）。双边关系的民意基础和社会基础遭受巨大冲击。③Natasha Kassam，“Lowy Institute Poll 2021”，Lowy Institute，2021，pp.12-14.

在这个过程中，莫里森及其政策倡议联盟启动了新一轮针对中国的“安全化”行动。如果说特恩布尔及其政策倡议联盟针对中国的“安全化”过程重点围绕中国对澳大利亚国内政界、商界、学界和华侨华人的所谓“影响力行动”展开，④Andrew Chubb，“The Securitization of‘Chinese Influence’in Australia”，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32，No.139，2023，pp.17-34.以莫里森为核心的政策倡议联盟则重在塑造中国是澳大利亚国家安全的紧迫威胁。在《2020年国防战略更新》发布会上，莫里森警告大国之间爆发“高强度冲突”的可能性不能被排除；澳大利亚自从在1930-1940年代的全球和地区秩序崩塌之际面临“生存威胁”以来，从来没有像当下这样目睹全球政治、经济和战略“不确定性”一起出现在它的邻近地区。①Scott Morrison，“Address-Launch of the 2020 Defence Strategic Update”，Prime Minister of Australia，July 1，2020，https：//www.pm.gov.au/media/address-launch-2020-defence-strategic-update.莫里森随后公开将中国视为“威胁”而非“伙伴”，释放出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的信号，并逐渐从意识形态斗争的框架界定中美战略竞争，甚至与拜登政府的立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②Elena Collinson，“The Evolving Diplomacy of Australia-China Relations 2020-2021：The View from Australia”，Melbourne Asia Review，March 18，2022，https：//melbourneasiareview.edu.au/the-evolving-diplomacy-of-australia-china-relations-2020-2021-the-view-from-australia/.在赴英国参加七国集团峰会前夕，莫里森在珀斯美亚中心的演讲被广泛视为正式追随美国的“投名状”。③Stan Grant，“Stuck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Australia must Choose its Best Friend”，June 13，2021，https：//www.abc.net.au/news/2021-06-13/morrison-g7-china-or-us-west-no-longer-glob⁃al-power/100206994.

莫里森政府的一系列安全化操作企图以战略恐惧消解战略焦虑。如果说战略焦虑意味着威胁的不确定性和矛盾性，战略恐惧则暗示着“确切的威胁对象”，意味着通过反对造成威胁的“他者”来界定“自我”的身份认同，进而实现本体安全，最终缓解战略焦虑。④Chengxin Pan and Linus Hagström，“Ontological（In）Security and Neoliberal Governmentali⁃ty：Explaining Australia's China Emergency”，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History，Vol.67，No.3-4，2021，p.7.安全化的成功推进，特别是澳大利亚对华民意的迅速恶化，为莫里森政府调整对华战略提供了充分的政治空间和舆论基础：原先在中美之间左右为难的对冲战略最终蜕变为对华制衡战略。⑤本文认为，对冲是安全风险管理战略，即在研判潜在安全隐患和损失风险的基础上，主动采取保险措施减少风险。制衡是安全战略，即对明确的、紧迫的安全威胁主动采取积极反制措施，集中表现为“挑战—应对”的动态博弈模式；其对立面是“扈从”（bandwagon）。被动式的扈从是对明确的威胁采取消极的不抵抗战略，通过追随强国换取安全保障；主动式的扈从旨在通过与强国结盟获取安全之外的利益（例如提高国际地位和扩大影响力）。Jürgen Haacke，“The Concept of Hedging and its Application to Southeast Asia：A Critique and a Proposal for a Modified Conceptual and Methodological Framework”，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19，No.3，2019，p.393；Cheng-Chwee Kuik and Chen-Dong Tso，“Hedging in Non-Traditional Security：The Case of Vietnam's Disaster Response，”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2022，https：//doi.org/10.1093/cjip/poac017。对内大规模增加军事开支、强调军事威慑能力建设和积极扩军，以及对外扩大和深化与“印太”地区主要战略合作伙伴（特别是印度和日本）的安全合作，因此也构成了莫里森对华制衡的重要保障。也正是在这个阶段，莫里森的AUKUS战略构想逐渐明晰化。

（三）坚定对华制衡与放弃对美对冲并行

AUKUS的成立一方面佐证了澳大利亚对中国进行硬制衡的决心和意志。相对于常规动力潜艇而言，核潜艇在隐身、速度、机动性和生存能力等方面的表现更优越，而且在战区内作业时被侦测到的风险较低，适合远海军事行动，威慑力更强，可被视为非对称性战略的“杀手锏”。①“Nuclear-Powered Submarine Taskforce”，Australian Department of Defence，https：//www.defence.gov.au/about/taskforces/nuclear-powered-submarine-task-force.常规动力潜艇更适合防御性的国防战略，特别是近海防御，旨在增强反介入和区域拒止能力；核潜艇则明显反映出进攻性国防战略的特征，特别是能够在远离本土的远海地区展开战略拒止和威慑行动，反映出澳大利亚“前沿防御”（forward defence）战略传统的底色。②Malcolm Davis，“Forward Defence in Depth for Australia”，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June 2019.

事实上，除了核潜艇之外，莫里森政府积极推动对高性能进攻性武器的联合研发和采购（例如战斧巡航导弹、隐身远程反舰巡航导弹、联合空对面防区外导弹和高超音速武器等），③“Australia to Pursue Nuclear-Powered Submarines through New Trilateral Enhanced Security Partnership”，September 16，2021，https：//www.pm.gov.au/media/australia-pursue-nuclear-poweredsubmarines-through-new-trilateral-enhanced-security.反映出澳大利亚增强进攻性威慑能力的企图，为进攻型国防战略提供可靠保障。莫里森政府设想的紧急事态显然不再是中低烈度的军事冲突，而是高强度的大国战争。④Peter Hartcher，“Radioactive：Inside the Top-secret AUKUS Subs Deal”.考虑到莫里森政府内要员在2022年联邦大选之前不断渲染台海战争的威胁和美澳同盟的角色，⑤Daniel Hurst，‘Fuel on the Fire’：War of Words between Australia and China Stokes Ten⁃sion”，The Guardian，April 29，2021，https：//www.theguardian.com/australia-news/2021/apr/29/fuelon-the-fire-war-of-words-between-australia-and-china-stokes-tension.莫里森政府不惜为大国军事冲突做备战预案的企图昭然若揭，矛头直指中国。⑥Renju Jose，“Australia Pledges$28 Billion to Expand Defence Personnel by a Third”，Reuters，March 10，2022，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australia-pledges-28-billion-expand-de⁃fence-personnel-by-third-2022-03-10/.炒作“中国威胁论”攻击工党在对华问题上的“软弱”甚至成为莫里森政府2022年联邦大选的主要策略之一。①“Australia's Scott Morrison Goes Full Throttle on Anti-China Rhetoric to Boost Re-election Bid”，South China Morning Post，February 24，2022，https：//www.scmp.com/news/asia/australasia/arti⁃cle/3168172/australias-scott-morrison-goes-full-throttle-anti-china.

另一方面，AUKUS也反映出澳大利亚对美对冲战略的终结。特朗普政府时期，特恩布尔政府和继任的莫里森政府都致力于扩展和深化与“印太”地区内主要国家（日本、印度、印尼、新加坡等）的战略伙伴关系，以此对冲特朗普政府从上述地区战略收缩甚至退出的风险。因此，澳大利亚语境下的“印太”概念包含着对美对冲的内涵。②Brendan Taylor，“Contested Concept：Unpacking Australia's Indo-Pacific Debate”，Asian Politics&Policy，Vol.12，No.1，2020，p.74.作为美在“印太”地区的“南锚”和“北锚”，澳日特殊战略伙伴关系的快速发展更是引人注目，③Michael Heazle and Yuki Tatsumi，“Explaining Australia-Japan Security Cooperation and its Prospects：‘the Interest that Bind？’”The Pacific Review，Vol.31，No.1，2018，pp.38-56.以至于外界甚至将其形容为“准同盟”关系。④汪诗明：《国内澳日“准同盟”关系研究述评》，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95-107页。战略威胁认知的趋同促使澳日双方在安全领域加大联美对华制衡的同时，也都有意识地对美进行策略性对冲，试图在“被抛弃”与“被牵连”的同盟困境中寻求战略自主的空间。⑤Thomas Wilkins，“Middle Power Hedging in the Era of Security/Economic Disconnect：Aus⁃tralia，Japan，and the‘Special Strategic Partnership’”，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23，No.1，2023，pp.93-127.然而，随着拜登政府继续把“印太”视为美国的优先战略空间，并表示更加倚重盟友和战略伙伴展开针对中国的“一体化威慑”，以此捍卫所谓“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⑥Mori Satoru，“The Biden Administration's First Year in the Indo-Pacific：Balancing，Order-Building and Managing Competition with China”，p.83.莫里森政府遂逐渐改变对美国的对冲策略。莫里森把AUKUS视为“永恒伙伴关系”意味着其预设美国在可预见的时间里继续扮演“印太”秩序守护者的角色，并据此与美国深度捆绑，而不再纠结既往的同盟困境。⑦Rebecca Strating and Joanne Wallis，“Strategic Competition in Oceania”，p.200.简言之，澳大利亚针对美国的对冲策略已成为过去式。⑧Ben Westcott，“Australia's Decades-Long Balancing Act between the US and China is Over.It Chose Washington”，CNN，September 18，2021，https：//edition.cnn.com/2021/09/16/australia/austra⁃lia-china-us-aukus-submarine-intl-hnk/index.html.

尽管莫里森在2022年的联邦大选中败选，但这并不意味着AUKUS的对华制衡战略逻辑随之退位。阿尔巴尼斯领导的工党政府上台至今，原本低迷的中澳关系逐渐回暖。①“Smart Diplomacy with China Wins the Day for Albanese，”The Sydney Morning Herald，No⁃vember 16，2022，https：//www.smh.com.au/politics/federal/smart-diplomacy-with-china-wins-theday-for-albanese-20221116-p5byw f.html.一方面，停摆多年的部长级会晤机制重启，特别是习近平主席与阿尔巴尼斯总理在2022年二十国集团（G20）巴厘岛峰会上的正式会晤，为双边关系的改善奠定良好基础。但另一方面，中澳关系的“小阳春”并不意味着澳大利亚对华战略的再重置，甚至未来双边关系很可能在安全领域上再次遭遇“倒春寒”。②Amy Gunia，“Why Australia-China Tensions Are Here to Stay，Despite a Diplomatic Reset，”Time，November 15，2022，https：//time.com/6233909/china-australia-xi-albanese-meeting/.归根结底，目前阿尔巴尼斯政府对澳大利亚的战略环境性质和中国战略意图的基本认知与前任莫里森政府并没有根本差别。事实上，正是对战略环境恶化的认知促使阿尔巴尼斯政府对延续35年的国防战略方针（兵力结构、态势和备战水平）展开全面审查，进而为未来10年的安全挑战未雨绸缪。③Andrew Tillett，“‘Worst’Strategic Circumstances Prompt Defence Force Review，”Austra⁃lian Financial Review，August 3，2022，https：//www.afr.com/politics/federal/worst-strategic-circum⁃stances-prompt-review-20220803-p5b6vz.从战略布局和动员上看，阿尔巴尼斯政府在扩大国防开支的基础上延续AUKUS战略，深化美澳同盟，升级日澳安全合作水平，以及深度介入四方安全会谈机制，这些都间接表明阿尔巴尼斯政府对中国战略意图的忌惮。与美国对华战略定位一致，阿尔巴尼斯政府也开始公开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④“Television Interview-CNN State of Union”，Prime Minister of Australia，August 1，2022，https：//www.pm.gov.au/media/television-interview-cnn-state-union.尽管中澳与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不能相提并论。与此同时，如同拜登政府表面上多次强调对华战略竞争要设置“护栏”但其遏制打压中国的本质不变，⑤王健：《美国对华全面战略竞争：本质、特点与内在紧张》，载《国际问题研究》2022年第2期，第51-69页。阿尔巴尼斯政府寻求对华关系的稳定化或许并不是要重置莫里森式的“联美制华”战略，而是要为这个战略的长期实施创造有利的外部条件。事实上，对华斗争同时争取合作似乎已成为“印太”地区内主要国家对华战略的共同态势。⑥Yogesh Joshi，“India’s Radical Reimagination：No More Bandwagoning，for Real，”The Washington Quarterly，Vol.45，No.4，2023，pp.133-156；陈拯、王广涛：载《对冲中的摇摆：三边互动下的日本“印太战略”演进》，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2年第6期，第56-79页。

三、澳大利亚对AUKUS发展态势的塑造

虽然英美联手向澳提供核潜艇的“最优方案”仍在规划之中，理论上仍有变数，但鉴于两党对AUKUS的高度共识，AUKUS被逆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未来2-3年，如果美国对华遏制打压的主旋律不变，①Anthony J.Blinken，“The Administration’s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US Department of State，May 26，2022，https：//www.state.gov/the-administrations-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澳大利亚对华制衡决心不变且评估美国从“印太”地区战略收缩的风险忽略不计，那么AUKUS恐将决定性地朝着不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在这一预设之下，澳大利亚战略视野中的AUKUS或许会沿着两个方向同时展开：一是重点加强与美国以及关键的“志同道合”者在战略层面上的互操作性，共同制衡中国；二是维持与“印太”地区内其他次要战略伙伴在战术层面上的互操作性，以此分散中国的战略注意力。

（一）强化与美国的战略互操作性甚至军事一体化建设

如果将AUKUS视为美澳同盟升级的新“里程碑”，那么澳大利亚深化与美国的战略互操作性并不令人意外。美澳战略互操作性的深化预计集中表现为在安全威胁认知上保持一致，在政治认同基础上凝聚共识，在战略竞争核心区域的界定上密切协商，并在战略能力上协同发展。在大国战略竞争凸显的背景下，美澳战略意义上的互操作性不再遵循理想的战略分工原则，即澳大利亚负责中低烈度的邻近地区冲突事态，而美国负责应对高强度的大国战争事态。②Adam Lockyer，“The Logic of Interoperability：Australia's Acquisition of the F-35 Joint Strike Fighter”，International Journal，Vol.68，No.1，2012-13，p.91.澳大利亚已把卷入“印太”地区大国冲突的可能性作为深化美澳战略互操作性的基本前提。随着莫里森政府刻意将更大范围的“印太”地区等同于澳大利亚的邻近战略利益空间，传统意义上的战略利益空间划分与兵力部署、武器采购及其军事学说之间的联系被打破。换言之，传统的前沿防御和本土防御战略之间的界线被故意模糊化。③有关两种战略传统的区分参看Michael Evans，“Overcoming the Creswell-Foster Divide in Australian Strategy：the Challenge for Twenty-first Century Policy-Makers”，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61，No.2，2007，pp.193-207.

核潜艇的成功交易及其海员混编是观察美澳战略互操作性的关键一步；①Amy Remeikis，“Australia Could Initially Lease Submarines from UK or US but Nuclear Weapons Remain Off Limits”，The Guardian，September 19，2021，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1/sep/19/australia-could-lease-submarines-from-uk-or-us-but-nuclear-weapons-remainoff-the-table.网络能力、量子计算、人工智能和水下技术等前沿国防工业技术的战略合作程度是衡量彼此展示战略互操作性决心的另一个关键指标。美澳推动各军种之间互操作性的程度和速度更是研判美澳推进战略互操作性的重要风向标。如果美澳最终从军事互操作性完全走向军事一体化，那么美澳战略互操作性的发展势不可挡。②James Curran，“Marles’Alliance Rapture Discards Australia’s Self-Reliance”，Australian Fi⁃nancial Review，July 24，2022，https：//www.afr.com/policy/economy/marles-alliance-rapture-discardsaustralia-s-self-reliance-20220721-p5b3lt.令人担忧的是，澳大利亚国内政界、军界、学界和媒体圈长期存在一股鼓吹美澳军事一体化的强大力量。③Vince Scappatura，The US Lobby and Australian Defence Policy（Monash University Publish⁃ing，2019）.如若成真，届时美澳军工和情报联合体将在澳大利亚国家安全战略的制定和执行中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澳有识之士念兹在兹的“战略自主”恐将变得无关紧要。④Deborah Snow，“Keating Turns Fury on Labor and Government over AUKUS Deal”，The Sydney Morning Herald，September 22，2021，https：//www.smh.com.au/politics/federal/keating-turnsfury-on-labor-and-government-over-aukus-deal-20210921-p58tlc.html.

事实上，在AUKUS宣布之后第二天，美澳随即表示扩大和深化各军种之间的互操作性。美澳外长和防长“2+2”会议联合声明一改往年的委婉风格，扬言美澳同盟牢不可破，高调宣布美澳强化兵力态势合作和联盟一体化建设，包括美向澳轮流部署各种类型的军用飞机；提升后勤保障和维修能力以辅助部署在澳本土的美国潜艇和水面舰只；深化美澳陆军之间的复合型一体化联合演习，并联合扩大对“印太”地区盟友和战略伙伴的接触力度；联合建立后勤保障、维护和维修企事业单位等。⑤“The Australia-U.S.Ministerial Consultations Joint Statement：An Unbreakable Alliance for Peace and Prosperity”，The Defence Department of Australian Government，September 17，2021，https：//www.minister.defence.gov.au/statements/2021-09-17/australia-us-ministerial-consultationsjoint-statement-unbreakable-alliance-peace-and-prosperity.这一声明透露出美澳在军事层面的互操作性似乎不再设限。鉴于第一岛链逐渐成为新时代中美竞争的“战略平衡线”，①胡波：《中美在西太平洋的军事竞争与战略平衡》，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5期，第64-84页。美国势必加大第二岛链军事据点的升级工作，②Andrew Greene，“US Military Plans for Greater Presence in Australia as it Confronts China's Power”，November 30，2021，https：//www.abc.net.au/news/2021-11-30/cph-us-plans-upgrades-torunways-in-australia/100661190.美国甚至有可能谋划在澳本土新建联合军事基地。③“Joint Australia-US Military Bases Appear Likely”，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Septem⁃ber 20，2021.2022年的美澳外长和防长2+2会议联合声明再次释放出继续深化战略互操作性的信号。④US Department of Defense，“Joint Statement on Australia-U.S.Ministerial Consultations（AUS⁃MIN） 2022，”December 6，2022，https：//www.defense.gov/News/Releases/Release/Article/3238028/joint-statement-on-australia-us-ministerial-consultations-ausmin-2022/.声明中首次提及“为自主决策创造空间”，一方面反映出澳大利亚对战略自主受损的焦虑公开化，另一方面反映出美国表面上对澳大利亚的安抚，实际上暗示了澳大利亚的自主决策权利已不再是美国管理双边同盟关系的基本前提。归根结底，战略互操作性的深化意味着澳大利亚对美国的安全依赖随之增加，进而导致美国对澳大利亚的非对称性权力随之扩大。一言以蔽之，在这一非对称的同盟关系中，澳大利亚战略自主的削弱是美澳深化战略互操作性必然付出的代价。

（二）深化同核心战略伙伴的战略互操作性

除了深化美澳之间的战略互操作性之外，澳大利亚预计也会与既是美国在“印太”地区的军事盟友同时又对华采取制衡的所谓“志同道合”国家深化战略层面上的互操作性。随着美国加速将传统的“轴辐”同盟体系向“节点防御”（nodal defence）体系转型，美国作为安全保障者的角色不变，但同盟体系成员根据共同威胁认知和独特利益关切，以此建构不同类型的协调机制并扮演不同角色。⑤Luis Simón，Alexander Lanoszka and Hugo Meijer，“The Changing Structure of U.S.Alliance Systems in Europe and East Asia”，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44，No.3，2021，p.363.因此，各种双边机制、小多边机制和多边机制同时存在并相互激荡。随着美国扩大在“印太”地区的战略和安全伙伴网络，这个节点防御体系会变得愈加复杂，但都服务于美对华的所谓“一体化威慑”。⑥Jane Hardy，“Integrated Deterrence in the Indo-Pacific：Advancing the Australia-United States Alliance”，United States Study Center，The University of Sydney，October 2021.作为美国在东亚地区的“北锚”，日本的地位和角色更加重要；而在美国的加持之下，澳大利亚估计也会有足够的底气扮演美国在“印太”地区的“南锚”角色。日澳预计会围绕共同安全威胁在各自战略区域内配合美国发挥更大作用，在战略能力发展和国防战略上加强互操作性，甚至有可能在战时协助美国在不同战区内开展军事行动，分担防御责任并增强军事行动合法性。如果日澳之间的战略互操作性持续推进，美日澳三边安全合作的升级势不可挡，甚至不排除日本最终会被纳入美主导的AUKUS小多边机制，①Mario Siow，“Japan Joining Aukus：the‘Logical Choice’，but would it be a Full Partner in the Alliance？”South China Morning Post，November 27，2022，https：//www.scmp.com/week-asia/poli⁃tics/article/3200963/japan-joining-aukus-logical-choice-would-it-be-full-partner-alliance.最终形成以澳英美日四方为核心的节点防御体系，以此巩固以美国为核心枢纽的“印太”霸权秩序。在2022年12月举行的美澳外长和防长2+2会议上，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一方面宣布美国将扩大在澳大利亚的军事存在，包括轰炸机和战斗机的轮换安排，另一方面透露美澳双方同意邀请日本加入美国在澳大利亚的军力态势计划。②Idrees Ali and Phil Stewart，“U.S.to Increase Rotational Military Presence in Australia，Invite Japan”，Reuters，December 7，2022，https：//www.reuters.com/world/united-states-australia-counterchinas-destabilizing-military-activities-2022-12-06/.这是继日澳签署新版《安全保障联合宣言》之后，美日澳在深化战略互操作性上释放出的另一重磅信号。

（三）维持同其他战略伙伴的战术互操作性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澳大利亚从战略逻辑上讲没有必要与“印太”地区内的所有战略合作伙伴开展类似于日澳层级的互操作性合作。尽管莫里森政府强调AUKUS与其他战略伙伴网络之间（东盟、五眼联盟、四方安全对话等）的互补关系，③“Australia to Pursue Nuclear-Powered Submarines through New Trilateral Enhanced Security Partnership”.但这更多是一种政策宣示。在实操层面，时任莫里森政府不可避免会对各种战略伙伴关系网络重新布局甚至“洗牌”，东盟很可能首当其冲。尽管莫里森政府不遗余力地宣称东盟中心地位对其“印太战略”规划和实施的重要意义，但AUKUS的秘密推进意味着莫里森政府的“印太战略”实施实际上正在将东盟边缘化。④Mark Beeson，“Decentered?ASEAN’s Struggle to Accommodate Great Power Competition”，Global Studies Quarterly，No.2，2022，pp.1-9；Nick Bisley，“Asia’s Regional Security Architecture：An Australian Perspective”，ISEAS Yusof Ishak Institute，No.49，2022，pp.1-10.换言之，AUKUS实际上严重冲击了东盟的“中心地位”。①周士新：《美英澳安全伙伴关系削弱东盟中心地位的战略行为分析》，载《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2年第3期，第65-83页；Li Mingjiang，“ASEAN’s Responses to AUKUS：Implications for Strategic Realignments in the Indo-Pacific”，China International Strategy Review，No.4，2022，pp.274-275。对此，理查德·莫得（Richard Maude）警告一旦东盟深刻意识到澳大利亚将“印太”地区的安全首先视为“盎格鲁文化圈”大国的分内事，那对澳而言将是一场“灾难”。②Richard Maude，“Australia’s AUKUS Gambit”，Asia Society，September 16，2021，https：//asiasociety.org/australia/australias-aukus-gambit。继任的阿尔巴尼斯政府表面上加强对东盟国家的外交资源投入，特别是在外交部中正式设立东南亚办公室，但在澳式“印太战略”的内涵持续向地缘政治转向的过程中，东盟国家在澳大利亚“印太战略”布局中的角色实际上日益被边缘化。一个不同寻常的战略信号是在澳大利亚外交部近期三次机构调整中，东南亚地区都被正式排除在新近命名的“地缘战略组”之外。③“DFAT Organization Chart”，effective as at January 16，2023，https：//www.dfat.gov.au/about-us/our-people/organisation-structure。尽管阿尔巴尼斯政府同时在外交部成立AUKUS工作组，部分用意是针对印尼和马来西亚等对AUKUS持怀疑甚至反对态度的东盟国家展开外交安抚工作，但在澳大利亚战略布局深刻调整的背景下，这一战术手段的应用效果注定有限。从印尼和马来西亚的角度看，东盟中心地位的巩固和强化是两国外交政策的重中之重，而AUKUS对东盟中心地位造成的严重冲击及其引发的战略焦虑显然不能单凭澳大利亚事后的策略性安抚就能一笔勾销。④邢瑞利：《东盟六国对AUKUS的反应差异分析》，载《国际论坛》2022年第6期，第50-52页。

总体上看，对于那些并非美国盟友（如印度、印尼、马来西亚、越南）或是不愿下决心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的美国盟友（如韩国、泰国和菲律宾），⑤尽管目前韩国尹锡悦政府公布的“韩版印太战略”被广泛认为是向美国的“印太战略”靠拢，但同样将中国视为“关键伙伴”，表明韩国现任政府仍试图避免公开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从历时性上看，韩国对中美的双重对冲战略既源于安全和经济相互依赖的结构性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与韩国独特的政党政治密不可分。政党轮替往往会导致韩国对外战略布局的显著调整。Florence W.Yang，“A Reluctant Hedging Policy：South Korea’s Dilemma in an Era of US-China Com⁃petition，”in Chien-wen Kou et al eds.，The Strategic Options of Middle Powers in the Asia-Pacific（Routledge，2022），pp.123-142；Min-hyung Kim，“Hedging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outh Korea’s Ideology-Driven Behavior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National Security，”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23，2023，pp.129-158。澳大利亚或许更倾向于推进战术层面上的互操作性合作，特别是以应对非传统安全威胁和执行人道援助和灾害救助为名，通过联合军事演习促进双方或多方在控制、指挥、通讯、电脑、情报和侦察等技术层面上的互操作性。这种互操作性本质上并非是为应对大国冲突事态做准备，但可能牵涉域内主要国家，因此也很可能引起中国的战略关注。这里最关键的变数是印度。如果印度最终从“不结盟”走向“战略自主”再转向与美建立更加正式的同盟关系，那么印度很可能成为美在“印太”地区的新的重量级盟友，届时印度与澳日美在战略层面上的互操作性势必加速推进，“四方安全对话”（QUAD）机制的角色和功能将发生质变，并与AUKUS形成无缝对接。如果印度仍保持战略自主的姿态并维持大国之间的对冲战略，①Shivshankar Menon，“India’s Foreign Affairs Strategy”，Brookings Institution India Center，May 2020；李莉：《从不结盟到“多向结盟”——印度对外战略的对冲性研究》，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12期，第77-95页。那么QUAD在很大程度上会逐渐被AUKUS边缘化，只能关注疫苗、环境、供应链、基础设施建设等低级政治问题。

四、结论

澳大利亚是AUKUS的倡导者，体现出澳大利亚主动塑造“印太”地区战略环境的企图。中美战略竞争的激烈态势以及对中国战略意图的消极判断导致莫里森政府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之后逐渐放弃对华对冲战略并转向硬制衡。随着莫里森的败选，上任的阿尔巴尼斯政府至今大体上坚持两党在国家安全上的共识原则，继续推进AUKUS的规划和实施工作。归根结底，阿尔巴尼斯政府对中国的战略意图和澳大利亚战略安全环境的判断与莫里森政府的立场基本一致。以核潜艇为标志的先进武器采购是澳大利亚增强对华进攻性威慑能力的最新例证，反映出其不排除日后介入高强度大国冲突的选项。总体上看，AUKUS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澳大利亚在“印太”地区的美式“节点防御”体系中的地位，促使澳大利亚加速与美日英等核心盟伴深化战略互操作性，最终导致中国周边战略环境的高度复杂化。一言以蔽之，AUKUS的发展不仅可能会对核不扩散机制造成破坏，而且很可能诱发“印太”地区新一轮军备竞赛，但最大威胁在于很可能最终演变成为针对第三方的“印太版北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