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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考工记》看传统手工艺的标准化 现象

2023-10-06李晓丹

河北画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考工工种手工艺

李晓丹

(怀化职业技术学院)

《考工记》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记录手工艺技术相关内容的文献,钱宝琮先生对它曾有过这样的评价:“研究吾国技术史,应该上抓〈考工记〉下抓〈天工开物〉”[1],可见其重要地位。书中所记录的6大门类30个工种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的交通、建筑、兵器、礼乐器物等方方面面。书中不仅有多项工种具体的技术制作规范,也已形成比较完善、成熟的生产技术管理体系,这些因素直接推动了手工业的规模化发展。所以,从《考工记》中我们不仅可以从技术层面深入了解中国古代手工艺,还能从生产方式、生产管理等方面全面认识传统手工艺产业的科学性。

一、周代手工艺生产发展背景

周代灭商以后,获得了大批的手工业奴隶,手工业日益成熟。与此同时,周代中央集权尚未建立,需要强调等级,防止人民僭越,因此大量的礼器需求出现。且周代政治上采取的是分封制,诸侯内部的矛盾以及外部少数民族的威胁使得战争频发,于是兵器的生产也成为社会的一大需求。《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与战争的双重促使,使得产品批量生产的需求逐渐凸显,随之而来的则是要建立起标准化的工艺生产模式,以确保批量产品的统一性和稳定性。

二、周代手工艺标准化的表现

(一)技术的统一化

标准化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统一。从《考工记》中的记载来看,周代手工艺的标准化主要表现在技术方法和语言上。

《考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分别记载了当时制作钟鼎、斧斤、戈戟、大刃、削杀矢、鉴燧等六种青铜器物的合金配制比例:“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2]172按闻人军的注解,这里的锡包括锡和铅。1979年,复旦大学、中国科学院上海原子核研究所、北京钢铁学院对越王勾践剑进行了质子X荧光非真空分析,其中剑刃部分的铜含量为80.3%,锡含量18.8%,还有少量的铅、铁等杂质,比例大约符合书中记载的“戈戟之齐”。当然,至此为止,青铜器合金的配比成份还不是绝对的规范,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青铜器铸造工艺中“统一”的理解。因为在那个时代,工艺标准虽然实施,但最终的成品质量一方面要面对金属提纯工艺局限所导致的相同金属出现不同含量杂质的问题,另一方面,还要受到其它林林总总的人为主观因素的影响,导致从我们今天的科学分析看来,这些成品并不那么“规范”。但不可否认的是,周代的手工艺确实在向着标准化的道路前行,《考工记》中这些对不同青铜器合金配制比例的记载就是最好的印证。可以说,当时的手工艺生产已经初步具备了一定的科学性。

在技术语言上《考工记》也做了统一的规范,比如钟各部位的名称以及相关尺寸。秦汉以后,钟的铸造技术逐渐失传,清代著名学者戴震却依据《考工记》中的相关记载绘制出了钟的图解,并且这个钟的样子“竟与其后若干年出土的实物大致不失准确”。[3]121可见,统一的技术语言保障了产品规范性以及技术传承的连贯性,是手工艺产业高速发展的基础。

(二)器物形制的系列化

器物形制的系列化也是周代手工艺标准化的表现之一。《考工记》“玉人”部分这样记载了系列玉器“圭”的不同尺寸:“玉人之事,镇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命圭五寸,谓之躬圭,伯守之。”[2]182天子、公、侯、伯朝聘、祭祀、丧葬时所使用的玉圭是一尺二寸、九寸、七寸、五寸四个递减的规格,这是在周代严格的等级制度下诞生的等级制器物,是礼制要求所形成的系列化。

除此之外,功用的需要也促生了一部分器物的系列化,如1978年从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编钟就是由65件大大小小的钟组合而成,分三层八组悬挂在钟架上。出于演奏的需要,每个钟需要发出规律化的声音。“凫氏”部分记载,钟体的厚薄、钟口的大小都是影响钟所发出的声音的原因,所以大小钟的制作尺寸都有着明确的规定:“大钟十分其鼓间,以其一为之厚;小钟十分其钲间,以其一为之厚。”[2]174后来人们对这套编钟的复制,所凭借的重要技术文献之一就是《考工记》。

系列化是在统一化的基础上变化而来的,即将同一要素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等比放大或缩小。可以说,系列化的出现进一步拓展了传统手工艺生产的标准化道路。

(三)生产管理的规范化

生产的有序组织与规范管理也是标准生产的重要现象之一,只有在规范生产的前提下,才能做到技术的统一以及器物形制的系列化。

生产管理的规范化首先体现在明确的分工上。《考工记》中详细记载了6大技术门类共30个工种,每个技术门类中各个工种都各司其职,如木工这个门类下包含有7个工种,包括制作车轮车盖的“轮人”、制作车厢的“舆人”、制作弓架的“弓人”、制作戈、戟等长兵器的木柄的“庐人”等。这种的复杂的分工的存在,加强了工匠个体对器物主体的熟悉,使得工匠能不断对某项具体的技术进行钻研与改进,从而有效提升了劳动生产效率,为标准化生产的形成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与此同时,规范的生产管理自然离不开完善的管理机制。“在周代甚至周以前,如青铜器的这类手工业产品的生产基本上都是官营性质的,在这些国家垄断的行业中管理官营手工业的官职有很多。”[3]《考工记》所记载的各个工种均有相应的工官管理,这些工官也有明确的级别,主要包括“人”、“氏”和“师”。按郑玄的注解,“其曰某人者,以其事名官也;其曰某氏者,官有世功,若族有世业,以氏名官者。”[4]“人”“氏”都是以其所从事的工种为官名,他们是直接管理工匠的官。而“师”的等级更加高一些,是这个工种代代相传的世家,有这个工种的家学渊源作为支撑,更具权威性,地位在“人”“氏”之上。“梓人”部分记载:“凡试梓饮器,乡衡而实不尽,梓师罪之。”[2]191可见梓人负责管辖工匠制作的饮器若是不符合规范,梓师是拥有处罚权的。

此外,生产管理的规范化还包括了质量管理的部分。完善且科学的质量管理体系是产品标准化的保障。

对原材料进行严格的把关是质量控制的首要环节,《考工记》对多种原材料的选择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如“弓人”部分记载弓人制作弓六个部分的材料都必须在相应的季节取用。比如说“角”,同样是牛的角,秋季、春季、小牛、老牛质感各有不同,生病的牛和过于瘦弱的牛角都是不能用的。整个角的颜色要青白并且末端丰满。除此之外,一根牛角的“本”“中”“末”要用在弓的不同部位,并且每一段都有相应的质量标准。

验收审核是质量管理的最终环节也是最重要的环节。“矢人”部分记载对箭的检验,箭羽部分要“夹而摇之”,以检查箭羽的大小是否得当,箭杆部分则“桡之”,检查粗细、强度是否与弓相匹配,“已跟现代测量箭杆spine的原理与方法暗合”[2]35。“庐人”部分记载庐人所制作的长兵器的柄要经过“置而摇之”“炙诸墙”“横而摇之”三个步骤的检验,“如今材料力学实验中,测试棒状体的机械性能,也不外乎用这三种方式”[2]28,以上种种检验方式与现代检验方式的相同或类似,足以证明《考工记》中验收方法的科学性。正因为如此,有学者提出我国的生产质量管理应当开创了世界之先河。

除此之外,庐器这样的长兵器的检验标准还考虑到了和旌旗一起插在车上时,不能有不稳定的感觉。这是在器物本身质量合格的基础上,还要求其与使用环境相适应,充分体现了当时传统手工业验收标准的专业性。兵器是将士们战场杀敌的重要工具,关乎生命,《考工记》中一系列十分严格细致的验收标准既是对器物质量的把控,也是手工艺人对生命表示敬重与责任的方式。

三、传统手工艺标准化生产的影响

(一)规范的建立与技术的普及

从技术到器物形制再到生产管理,《考工记》可谓建立起了一套成熟完整的规范,其中不少技术、制度都为后世的手工产业提供了参考,比如对后世度量衡制定产生了一定影响的“嘉量”。而分工形式的出现,则是以各工种之间协作配合提高了生产效率、降低了生产成本,促进了产品的生产。伴随着产品的规模化生产,流入市面的产品品种数量逐渐增多,使得更多的普通百姓也能有机会接触到昔日只有王侯将相才能购买得起的珍宝,也使得官营手工业以外的人们也能有机会加深对手工生产技术的认识,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手工生产工艺的普及化。可以说,《考工记》一直影响着整个周代以及随之而来的秦、汉的生产文明。

(二)主流审美理念的转变

《考工记》中所体现的标准化生产带来的不仅仅技术的发展,也带来了传统手工作品艺术风格的转向。大规模生产形成的复制化模式并没有就此止步,二方连续和四方连续这样的图案构成方式直至今天依然被作为中国传统图案的经典在设计教育中传承着。“标准化生产,成就了纹饰连续,成就了器形统一的美感,也成就了中国主流审美理念的建构。”[5]

这种标准化、规范化、规模化生产所带来的艺术风格转向给中国设计艺术的发展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曾对殷周青铜器与战国青铜器进行了比较:“如果与前述那种狞厉之美的殷周器物一相比较,则力量之厚薄,气魄之大小,内容之深浅,审美价值之高下,就判然有别。”[6]在李泽厚看来,战国青铜器这样的技术高度发展以后的手工“复制品”与本雅明提到的机械复制时代的物品肖似,纵然奇巧,却也丧失了艺术的“灵光”。在标准化形成之前的殷周青铜器凝聚了匠人的匠心,是赋予了灵魂的创作,是那个时代审美的体现,这是这些“复制品”所无法表达的,它们才是青铜艺术的“真正典范”。而雷德侯在《万物》中则提到:西方人习惯于突变的思维,所以在西方人的视野中“创造力被狭隘地定向于革新”,而中国古代的艺术匠人则相信“大批量的制成作品也可以证实创造力。”[7]就如用模具制作的兵马俑的眉毛和鼻子可能基本相同,但工匠依然会在泥坯上再赋予其个性化的特征。所以说,标准化的手工复制品未必失去了艺术的“灵光”,与机械复制时代不同,手工的这层属性依然可以赋予作品不同的生命力,这,就是古代中国艺术匠人的更加细腻的创造力。

(三)社会价值观的选择

西方工业革命后,面对精雕细琢的“手工艺品”与工业化大生产的复制“机械品”,整个艺术设计体系经由工艺美术运动、新艺术运动等一系列运动的探索,最终选择走向了理性的现代主义。而早在公元前千余年的中国也面临了这样的走向,面对标准化生产背景下的“规范手工品”,巧夺天工的“传统手工品”逐步式微,不仅仅是手工艺行业本身,甚至整个社会也出现了步入理性的趋势。蒲慕洲先生说到,秦代“它是一个机械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现象经由时日的规划而呈现在各种篇章之中。”[8]李学勤先生提到这种有规划的理性,说“不仅是艺术的新精神,也是春秋战国时期思想界的共同趋势,两者也正是互相配合、彼此一致的。”[9]所以在百家争鸣之后,我们选择了儒学这个归宿。

四、结语

传统手工艺的标准化生产促进了手工业的蓬勃发展,却也产生了如技术创新惰性、固化思维习惯等一系列的弊端,这些问题对今天中国设计的发展依然具备借鉴的意义。长久以来,中国的设计普遍被冠以“擅模仿”的名号,其实,模仿本身并不可怕,它本就是艺术前进路上的垫脚石,僵化的复制模仿思想才是我们值得警惕和防范的。其实,从《考工记》以及后来许许多多的手工“复制品”中我们看到,中国古代的艺术匠人们并未放弃对艺术的审视,看似固化的二方连续、四方连续的构成方式中依然可见自然中转化而来的创作意象。进入新时代,与包括传统手工艺在内的传统文化紧密结合的中国设计已经初步找寻到自己的节奏。就如自然界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从古至今的中国艺术都在标准中源源不断、细水长流地涌现出不一样的变化,直至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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