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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西塘派”剔红漆艺兴起与工艺特征成因论

2023-10-05李传文福州外语外贸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23年4期
关键词:西塘漆艺漆器

文/李传文(福州外语外贸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

元代中后期,地处江南的嘉兴路地区(今浙江嘉兴一带)经济富庶。这里“罕习军旅,尤慕文儒;不忧冻馁,颇勤农务。”(元代徐硕《至元嘉禾志》)政府“往来互市、各从所欲”的经济政策有力刺激了官营及民营手工业发展。此时,嘉兴漆艺设计亦在宋代基础上获得重大发展。以嘉兴西塘地区的杨汇村(今属嘉善县)等地为中心,该地漆艺与金银器工艺发展十分突出[ 此所谓“元代中后期”,以仁宗至顺帝时代为标准,历时五十余年(1311—1368)。综合西塘派形成的时代条件及其工艺传承的特征,再结合名工张成、杨茂相关史载,可将西塘派的兴起和活跃期基本归入这段时期内。张杨二人相关记载可见于明代万历 《嘉兴府志》(万历二十八年刻本)及清代康熙年间的《嘉兴县志》(康熙二十四年刻本)]。在高档漆艺方面,很快涌现出张成、杨茂、张敏德等工艺设计名家,在戗金工艺方面则以彭君宝为著,由此诞生以雕漆(剔红)设计制作而闻名遐迩的地域性工艺流派——“西塘派”。该派承宋之典雅而更趋富丽之态,创造出“浑厚圆润、藏锋清晰而深厚清醇”的工艺新风,集中反映出宋元以来江南地区一贯追求附丽求美的地域性消费观念。今天,我们尚可在“张成造”针划款剔犀云纹盒(现藏安徽省博物馆)及杨茂制剔红“花卉纹”尊(现藏故宫博物院)等漆器设计上清晰可见。

迄今,学界对西塘派的兴起与特色等系统性研究远未深入。本文结合现有史料追溯元末西塘派工艺创新风格出现的历史渊源,阐释其工艺创新特征,从南北工艺文化交流、审美观念转化、复古风兴起、消费趣味转化、西塘漆艺美学及工艺创新等内外综合性要素和角度觇视西塘派兴起与创新成因。本文认为,西塘派的出现实质上反映出一个由(社会)外部的综合性条件铺垫、刺激而诱发其内部多元嬗变的工艺创新的历程。

一、元末“西塘派”剔红漆艺兴起的外部动因

事物的发展与转化源于外部条件的充分刺激和影响,由此诱发其内部发生根本性质变。元代,地处繁华的嘉兴“西塘派”漆艺的兴起亦是一个由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观念等多种外部因素刺激和条件推动下的历史进程,具有历史必然性;这些要素从外部刺激嘉兴漆艺发生根本性质变,从而产生出“西塘派”这一地域性高档漆艺和创新设计风格。

1.1 “群工南渡”促进南北工艺交流

从历史上看,政治要素向来是推进工艺变革的必备条件,尤其是当社会时局出现重大转折和改变之时,它对工艺变革和新风的出现更具根本性意义,并在客观上推进地域间的工艺文化交流。这是西塘派崛起的社会基础。

1127年3月,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开封)发生“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宋室残部遂仓皇南逃,北方大量工匠亦随同南迁。民国十六年(1927),学者朱启钤(1872—1964)为明代漆工黄成(嘉兴西塘人)所著《髹饰录》撰写过一篇弁言(序言),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正与南北工艺交流相关:

北宋名匠多在定州,如刻丝、如瓷、如髹,靡不精绝。靖康之后,群工南渡,嘉兴髹工遂有取代定州之势[1]。

在随逃工匠中尚有相当数量来自定州(今河北定州),由丝织、瓷艺与漆艺设计形成的著名的“定州风格”遂被带到南方,从而为后来嘉兴等江南地区漆工艺繁兴埋下了伏笔,并导致江南地区一度流行的所谓“质朴”的漆艺设计之风发生根本性改变。长期以来,“郁郁乎文”的宋代社会颇流行淡雅美学,而宋代著名文士官员欧阳修、苏东坡等人力倡“取之平淡”“寄至味于淡泊”的生活美学观念[2],由此深刻影响到宋代漆艺等工艺设计、审美及消费观念。

然而,伴随着“群工南渡”,这种既定观念和传统已被打破。南北工艺交流为新的地域性工艺风格诞生培育了沃土,嘉兴漆艺由此迎来了新的重大发展机遇。按时间推断,朱氏所谓“嘉兴髹工遂有取代定州之势” 显然应发生在南宋,亦即是说,南宋时,嘉兴漆艺已出现振兴发展的趋向,至少也处于变革状态——也许不甚显著,但肯定再也不是北宋所流行的 “质朴”“平淡”之风了。虽然“南匠北来”导致“嘉兴髹工有取代定州之势”,但是,这个“取代”的历程却有百余年历史,显然亦是一个南北各类工艺(如漆器、瓷器及金银器等)之间相互借鉴、交流和磨合的复杂历程。

历代皇室易祚往往带来政局动荡,必然导致社会乱象。此时,处于缓慢变革中的江浙漆艺受乱局冲击,导致质次量低,不堪一比。此种情形自南宋一直延续至元初。从迄今所见的元初部分公文奏折中,可见宫廷和地方官府对江南漆艺产品质量之鄙视,江浙行省与四川行中书省等地进贡的漆器与各类皮货、桐油等产品还被列为“不须防送”的“粗重物件”[3],可想其劣。因此,宋元之际,嘉兴等广大江南地区的漆艺设计和生产应处低迷状态。此时,江南地区工艺发展所面临的现实情况是:一方面,群工南渡推进南北工艺交流,另一方面,既有的传统工艺面临改造机遇和创新抉择。嘉兴等江南地区漆艺正处于碰撞交流和变革创新的前夜。

1.2 江浙漆艺振兴与管理奠定坚实物质技术基础

早在宋代,江浙地区的漆艺、瓷艺和金属工艺就很发达,而且南北工艺交流频繁,它们成为宋元两代江南地区最为流行的三大工艺品类。逮至元代中后期,在宋末“群工南渡”及南北工艺交流的推动下,江浙地区(包括今苏、浙、赣等广大区域)渐渐发展为元代最重要的地方漆器设计与生产中心。当时,除湖广行省武昌路外,其它漆艺设计与生产均集中于富裕的江南地区,逐渐形成了江浙行省、江西行省这两大全国性漆艺设计与生产中心。这样,江浙漆艺在前代坚实的基础上又得到了充分恢复和新的发展。继宋代以后,除瓷器、金银器等工艺之外,漆艺再次成为元代江南地区工艺消费的重要品类。

在此形势下,为加强全国漆器的设计、生产及管理,元政府改革漆艺匠作体制,实行官营和民办并存的形式,以官办为主。在中央官营体制内设油漆局(1260),“董髹漆之工”。该局归工部“诸色人匠总管府”直辖(1275),内配大使、副使各一员。随着江南地区漆艺、金银器等工艺的恢复发展,元初至元年间,元政府正式在嘉兴路置“漆作局”、造作局(董造金银器)及织染局(督造丝织品)等机构[4],以全面促进嘉兴地方工艺的恢复和振兴。这就为元代中后期嘉兴漆艺的创新发展奠定了有利的政治条件和物质技术基础。从元政府在江浙地区集中了全国漆艺设计生产的主要力量,足以表明对江南漆艺设计生产的高度重视,这亦为“西塘派” 的崛起准备了充分的政治基础及社会物质技术条件(见表1)。

表1 元代中后期江南漆艺行政属地管理

上述行政改革是与“靖康之变”引起的群工南渡的长远影响密不可分的。在时局更迭和南北工艺交流扩大的情势下,元政府通过加强管理适时推进地方漆艺恢复和振兴,从外部为嘉兴漆艺崛起准备充分条件。元代中后期,江浙行省嘉兴路及江西行省吉安路的中高档漆器的设计生产旗鼓相当,均已名闻遐迩。这两地分别在雕漆和螺钿等高档漆器设计方面各具特色。此时,得益于政府的(赞助)扶持[这里引出的一个新问题是,西塘派的出现是否是官方(地方及中央)赞助的结果?从元代官办和民办并存的史实看,元代已有“官搭民烧”之先例,如在景德镇民窑所烧制的御用瓷器,其官方赞助设计特征显著。若从西塘漆艺的高档定位及产品品质分析,亦不像一个自生自灭的民间工艺流派所为,其后更有可能有一个稳定的官方体制的扶持和推动],嘉兴西塘地区的高档漆器工场发展尤其迅猛,产销两旺,逐渐发展出剔红、剔黑、剔犀等多品种成系列的高档漆艺产品,与嘉兴的戗金、戗银等高档金银器产品一起,充分占据江南高档工艺品消费市场,满足了该地区以地方贵胄及文士为对象的高档漆器消费阶层的审美心理需求。

1.3 新审美趣味观与复古风气的深刻推动

在上述物质技术和政治条件之外,还应提及元代审美趣味观念的嬗变以及工艺复古气氛的重要影响。

上文已述,宋代长期流行“取之平淡”的生活美学,并在素髹漆器设计中具有鲜明体现,其素雅、典雅及简洁个性饱浸宋人温厚笃实和含蓄浓厚的情感特征。宋代虽有典丽精美的装饰性漆艺,以满足江南富庶市民阶层的特殊好尚,但理性内敛和含蓄典雅却是宋代“雅”文化的主流设计观(见图1)。逮至元代,因异族统治的加强导致传统审美观念嬗变。在工艺审美和趣味观念上,元代以粗犷豪放融入“精丽华贵”[5],成为一种新的主流设计观。

图1 北宋九花瓣式漆碟

这在西塘派漆艺中已有明证。缘何如此?这里一个基本动因便是宋以降市民阶层的扩大和市民经济的成长,正是这一要素持续推进高档工艺设计和高消费的发展。宋元之际,拥有坚实经济基础和工艺文化传统优势的江南漆艺逐渐从“靖康之变”和“群工南渡”的影响中恢复过来。元初,“华贵求奢”的新生活美学逐渐确立,而江南地区的高档漆艺设计开始抬头,并渐成主导性消费潮流。

另一推动要素在于元代中后期复古风气十分流行。复古的本质是复兴前代文化和工艺传统以促进自身创新,而非耽于因循。元代复古工艺的特征之一是将宋代文人画艺术(苏东坡倡导的自娱寄兴的“士人画”)融入各类器物的装饰性设计之中,使之增加艺术“雅趣”。元代中后期,江浙地区的漆艺设计中已弥漫此风。如出土于上海青浦的元代任明墓(1351)的元代“剔红圆盒”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诗意装饰而得宋人之趣,其精致的工艺特征使学者认为 “极可能出自张成一派漆工之手”[6]。这种雅趣还表现在元代前期嘉兴民间对宋代缂丝工艺的复兴运动中[7]。上述史实都发生于与西塘派兴起时代关系密切的上海和嘉兴地区(两地相距甚近),这足可说明,宋代“雅”风对西塘派兴起的影响是存在的,即使不具直接性,亦是一大契机。

元代工艺复古的另一个特征是,在制作华丽之外还有“胎大器厚”的典型造型特征;重要的是,这一征象改变了宋风(按:仅指“胎大器厚”征象,而非全部,其技法创新渊源仍出自宋风),乃基于元代华丽审美趣味观的新创。这一特性已在元代嘉兴等地的漆艺、瓷艺及金银器等工艺设计中典型地表现出来。

元代工艺复古主要以宋器设计为楷模,且在江南更流行,为什么?其中一个要素便是,广大民众思慕宋代往昔的辉煌工艺,这就使得在统治力稍弱且“南人”(元政府对汉族的歧视性用语)集中的江南富庶地区,复兴宋代传统工艺成为江南工匠的精神追求,并得到官府的大力推动。这在元代中后期的瓷器、金银器工艺复兴运动中较为典型。譬如,元代哥窑仿宋官窑器如仿兽耳炉、鬲式炉,还有仿“投壶式瓶”(宋代司马光语)等[8],其胎质、纹饰及烧造工艺等“绝类古官窑,不可不细辨”[9];与此同时,嘉兴地区亦出现金银器工艺复古新潮,“精于手艺,表表有声” 的西塘名工朱碧山成为浙西银工第一人[10]。迄今出土的部分元代仿古金银器可为明证。

如此看来,包括嘉兴在内的广大江南地区业已形成地域性复古工艺潮流,这一定深刻而快速地推动西塘派的崛起。其实,我们在对该派漆艺实物的具体分析中确可见其 “胎大器厚”(尤器厚)和“华丽”“雅趣”等折中宋元工艺设计特征的审美创造。

二、变革与新创:“西塘派”剔红漆艺工艺特征分析

在以上多种外部因素的刺激和条件的推动下,元代漆艺设计的整体风格、工艺特征、种类分化,以及消费趋向、审美趣味等均发生了不同前代的深刻变化,成为西塘漆艺崛起的直接动力。随着元代江南社会经济的持续发展,以张成、杨茂为代表的嘉兴西塘的漆工们适应市场转变,以特定高档目标消费群体为中心,继承宋元时南北“异工互效”的优良传统,通过仿古借鉴和融会贯通,立足剔红漆艺的工艺变革及创新,从而创造出既雅俗共赏而华丽典雅的新兴设计风格。

2.1 历史流行高档工艺风格的一贯传承

若回顾漆艺设计美学观念的历史变迁,我们会发现刺激西塘派漆艺高档定位与工艺创新出现的内在深刻的关联性。

早在先秦及两汉时期,漆器已逐渐发展成一种擅长运用色漆、雕镂及松石、螺钿、蚌泡等高档类材料镶嵌的装饰性工艺,并充满一种浪漫主义艺术情调。由此奠定高档漆艺设计的传统,形成古代早期以身份为标志、以富丽为追求的漆艺消费趣味观。此后,虽经魏晋南北朝由奢侈转变为普通的审美变迁,但强盛的唐代又使漆艺再次向高档化回归。经过北宋典雅之风的浸润,南宋以降又出现富丽设计新趣尚。综上所述,传统漆艺历经“华丽→朴素→华丽” 的循环性发展和趣味嬗递,其核心是随着社会经济和市民阶层的发展壮大,人们对高档漆艺的消费需求变得越来越普遍。这一点对于历代漆艺设计的高档风格具有根本性意义。我们还可看到元明清各代高档漆艺设计及消费进一步扩大化的趋势,此与社会经济更加发达密不可分,而且在数百年内,江南地区普遍流行三大高档工艺品类——瓷器、金银器和漆器。对此,明清两代的文人笔记及官书中多有记载,如明代曹昭《格古要论》、高濂《遵生八笺》、刘若愚《酌中志》、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李日华《味水轩日记》,清代张廷玉等主编的《明史》。

前文已述,元代形成基于粗犷豪放设计的“精丽华贵”的美学趣味观,这是以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和市民经济的不断壮大为基础的。因此,在经济与工艺发展基础均雄厚的元代江南地区便自然产生与之相应的高档工艺设计风格,形成高档工艺审美观念。由于具有地域经济发达的天然优势,加之历史流行的高档漆艺设计传统的深刻刺激,这些要素都促使西塘派从一诞生便确立高档、富丽的地域性设计品格;此外,因受宋代遗风的影响,又融入了宋人雅趣审美观。实质上,我们从元代中后期的瓷器、金银器等其它工艺设计中亦可清晰看出这种高档趣味及风格的一致性,由此奠定西塘派的高档创新的设计风格。

2.2 法宋而创新——剔红漆艺工艺特征分析

2.2.1 纹饰工艺借鉴及创新 南宋以降,江南温州等地的雕漆类高档品向以“奇彩异制,夺目光烜”著称于世[11],识文、描金、剔红、犀皮、螺钿等奢华富丽品类应有尽有,充分显示出富庶的江南地域具有高消费的历史基础;而且,群工南渡后并未对温州漆艺产生太大的冲击,反而通过南北工艺交流而进一步巩固其作为漆艺设计中心的重要地位,并不断扩大其在江南地区的辐射力,其影响力已在距其不远的嘉兴显露端倪,成为西塘漆艺家们技巧创新的重要参照和动力源泉。

西塘漆工顺应时变,广泛吸收消化各类高档工艺特色,其中,华丽的纹饰设计创新不可或缺。为此,漆工们融合宋以降诸器中流行的云纹、卷草纹等装饰设计特色,并加以创新性发展。

宋元时期,江南流行的三大品类——漆器、瓷器、金银器诸工艺通用的“云纹”(“如意云纹”)、卷草纹等装饰是西塘漆艺家们常用的纹样设计参照[12](见图2,3),同时,西塘漆艺家还融入不同材质、色泽和造型,以丰富纹饰设计创新。在与南方出土的部分宋代漆艺极为流行的卷草(云)纹装饰设计比较中可看出其创新渊源。

图2 南宋吉州窑釉下白釉褐彩缠枝纹梅瓶

图3 元代釉下彩绘梅瓶

譬如,若将西塘工艺家张成所制的漆盒纹饰与福州茶园山南宋许峻墓出土的“银盒”纹饰及茶园山中心小学南宋陈氏墓出土的“鎏金银镜盒”等相比较(见图4),我们会发现,二者在盒之造型、花卉纹形态设计及其协调性上各具特色,但张成漆盒花卉纹饰设计综合了宋代云纹、卷草纹等造型和结构特点,继而形成繁缛华丽的新的结构组织特色。从南宋初群工南渡和南北工艺交流频繁的形势考虑,再将西塘漆艺装饰与南宋许峻墓出土的“漆盒”[13](见图5)、南宋雕漆“屈轮纹”盘(日本大阪府逸翁美术馆藏)[14],以及南宋堆朱屈轮纹方(圆)盘、南宋堆黑屈轮纹方盘(图6,日本德川美术馆藏,“屈轮纹”乃日本学者语,即“云纹”)等器表面之卷草纹等装饰相比较,则既可发现其内在高度的关联性,亦可发现西塘漆工运用异工互效手法的独创性——云纹创造增强了其华丽高贵之品味;而且,西塘漆工多以黑髹与朱色相间,加之颇具宋风的刀法运用,从而创造出一种华贵而醇厚的云纹装饰形态,与胎大器厚的漆盒造型相协调。

图4 南宋陈氏墓出土鎏金银镜盒

图5 南宋漆盒卷草纹

图6 南宋堆黑曲轮纹方盘

有时,西塘漆艺家们还在漆胎中融入金银材质及其制胎和装饰工艺,从而极大增强漆艺的高档品质。精致美化的纹饰、胎大器厚的造型及华丽有加的髹漆工艺相结合,构成了西塘派漆艺设计的装饰基础,奠定了其华丽装饰风格的基石。

2.2.2 素雅底调和华丽纹饰的统一西塘漆艺家们又从宋代素髹漆艺中借鉴其质朴淡雅的品质以调和、完善装饰设计,他们恰当吸收宋代素髹无纹漆器的简朴特色,使之与漆器造型与纹饰相协调,以表现出独特工艺美。

在西塘派兴起和活跃的元代中后期,宋代南北两大地域性素髹漆艺之风对其影响是深刻而全面的:一是宋代北方以瓷器及漆器的素面无纹设计为特色的“定州风格”随群工南渡而影响包括嘉兴在内的广大南方地区;二是宋代江南本地如温州的素髹无纹漆器设计对嘉兴漆艺风格形成的直接影响。前文引朱启钤云:“北宋名匠多在定州,如刻丝、如瓷、如髹,靡不精绝。”作为北宋全国重要的工艺设计中心,定州的定窑白瓷供御宫廷,形成色泽淡雅的“粉定”特色,与定州漆艺装饰具有“异工互效”的关联性,而“定州风格” 南下则对当时江西吉州窑的黑釉素面无纹瓷设计产生了直接影响[15],这种素雅之风也为西塘漆工提供了复古和创新的灵感来源。

西塘名工认为,若将素面与纹饰设计相调和,于富丽中显淡逸,便可增强漆器设计的古趣和美学品位。如在“张成造”剔犀云纹盒(见图7)的纹饰设计即以统一的黝黑漆色为基调,酱釉底色与定瓷的酱釉色泽相类,其融入质朴的定州风格显著。张成将单纯的瓷釉与深厚的髹漆相结合、相统一,基于仿制而终于创造。简朴统一的底色与其上成组的卷云纹饰设计相对比,在富有节奏美的云纹间以朱色线纹增加明度和对比层次,衬出周缘3组云纹,工艺单纯洗练,胎大器厚的整体感较然。

图7 剔犀云纹盒

在另一件“剔红栀子花纹圆盘”设计上,盘内外均髹以单纯的黄褐色漆,特别是盘内底色单纯洗练,在“死地”上雕鲜艳活泼的栀子花纹,对比鲜明,宛若浮雕艺术,似乎尚存先秦青铜器底纹(回纹、席纹等)之古趣。这种不以地子锦纹作饰的“死地”手法恰好折射出“浑厚圆润、藏锋清晰”之宋韵,以“繁文素地”(《髹饰录》)将淡雅宋风加以新创和延伸(见图8)。类似创新还出现在杨茂设计制作的 “山水人物纹剔红八方盘”(故宫博物院藏)上,而张成以锦纹——天锦、水锦、地锦(花锦纹)作底的“剔红曳杖观瀑图盒”则重现了宋人雅集和豫游的理想世界。

图8 栀子纹剔红盘

2.2.3 髹漆与刀法新创 以上两方面分析表明,西塘派高档漆艺风格的兴起始终离不开其化合宋风的努力,这种化合还表现在西塘漆工深峻浑厚的髹漆和细腻多变的刀法上,可谓将宋之质朴与元之华丽巧妙融汇之名手。在张成的“剔犀云纹圆盒”设计上清晰可辨通体髹以肥厚而黝亮的黑漆,3组云纹线条柔曲有致而流畅,髹色鲜亮而润泽。其浑厚胜过宋人,典丽不让战国,正所谓“剔法有仰瓦,有峻深。”[16]从总体上看,此盒漆质坚良,形制古朴而淳厚,也表现出元代胎大器厚的设计共性。

西塘派广泛借鉴宋元流行的雕漆、瓷器、金银器等制胎法,时以木灰、金属为胎,在胎骨上层层髹漆达数十乃至百余层。其深峻稳健的刀法渊源我们可从一件南宋“堆黑屈轮纹盒”设计中见出(见图9)。漆工以隐刀衬隐花,华美富丽。如张成所制木胎剔犀云纹盘(高3.3 cm)堆黑漆甚厚,盘内外皆以宋元流行云纹为饰,时见峻深的刀口断面,露出圆润的朱漆四道,它黑厚而朱薄,这便是其独创“乌间朱线”(《髹饰录》)。其深峻浑厚而黝亮的髹漆以融合创造而发展了宋代髹漆,特别是素髹工艺的特色。

图9 南宋堆黑屈轮纹盒

宋代精细的漆刀法是西塘漆工创新设计技巧的重要源头,漆工们又将其发挥至极,使之更趋细腻多变。名工张成的“剔红栀子花纹圆盘”可为代表作。他在内外黄漆素地之上髹以鲜艳的朱漆,色彩纯正;盘内椭雕一朵盛开的栀子花,盘外壁则雕卷草纹。此剔红盘的特色不仅在于“繁文素地”和厚叶肥花的精湛髹漆,而且更体现在脉络清晰而细若毫发的刀法运用上。张成以娴熟多变的刀法于藏锋运刀中见圆润,于精细剔刻中见法度。在髹漆、纹饰、施色、运刀诸方面无不化合宋人特色而迭加新创。上述张成的“剔犀云纹圆盒”表现更为充分,特别是云纹刀刻深峻(1 cm),但线条回环而流畅,加之胎厚而典丽,完全形成西塘派高档漆艺新貌。

三、结语

本文立足嘉兴西塘派崛起的特定时代背景及其风格成因,从外在动因与内在变革两方面分析探讨这一地域性漆艺流派的兴起要因,将西塘派的兴起归因于工艺创新、趣味嬗递和审美观念演进等各种综合性要素影响下的产物,反映出外部条件成熟后刺激内部生变的创新历程,因而具有历史必然性。

西塘派发挥地域性传统优势,其设计制作的各类中高档漆器与时兴金银器、瓷器(宋元时江南流行的三大工艺)等具有密不可分的互效关联性,但其用途却以陈设品鉴为主,观赏性价值远大于实用性意义,这是其高档定位和迎合特定上层消费者审美需求的必然结果,与元代中后期经济高度发展、消费分层及其趣味转化相适应。西塘名工将宋人雅尚和古趣特色发挥光大,通过仿古借鉴和融会贯通,在雅俗共赏中显示出富丽与雅致并畜的创新设计时代特色。

最后从历史影响上看,这种高档定位对此后——特别是明代江南地区漆艺设计和消费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明代苏州等江南地区螺钿漆器流行,其产地很可能便来自嘉兴;此外,明初宫廷赞助高档漆艺设计活动日益频繁,西塘派传人张德刚(永乐时)、包亮(宣德时,疑西塘人)等陆续进入明代最大的漆艺工场——果园厂,由此掀起古代御作赞助高档漆艺设计新潮。显然,以上史实皆与元代西塘派的深远影响力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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