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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我的信

2023-10-05肖复兴

读者 2023年19期
关键词:轻率托娃阿赫玛

☉肖复兴

我喜欢读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诗,其中有两首让我难忘,一首是《今天没有我的信》(董树丛译):

今天没有我的信/许是他忘写了,或是走了/春天银铃般的笑声在啼啭/船只在港湾里漂荡,摇晃/今天没有我的信……

不久前他还和我一起/如此多情的、温柔的我的他/可那是白色的冬季/如今已是春,春天的忧伤有毒/不久前他还和我一起……

这首诗里,仿佛有我。不是在白色的冬季,而是在55 年前,1968 年的夏天。

我去北大荒的前一天晚上,她来到我家。记忆是那么清晰,我煞有介事地读了贺敬之的诗《西去列车的窗口》。静静的小屋里,她坐在我对面,听得那么认真,明亮的眸子闪着光。我送她出门时,夜已深。站在大院门口,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她家就在我家大院的斜对门,几步的道儿,当时我哪里能想到,此一别竟会是那么遥远。

那天夜晚,她还和我在一起。而且,她对我说:“明天,我到火车站送你。”

可是,第二天,她没有来。7 月酷热的中午,火车无情地驶出北京站。

我到北大荒的那年秋天,接到她写给我的一封信。她从街坊那里打听到我的地址。她告诉我她也到了北大荒。我这才知道,就在我去北大荒的那天凌晨,她家突遭变故,她去了在哈尔滨的父亲的老战友家。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我在地图上寻找她所在的地方,发现尽管我们同在北大荒,但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竟然相隔那样遥远,遥远得让我叹气。

我立即给她回了一封信。毕竟我们的友情是从小学开始的,现在我们终于又联系上了,友情没有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乱世的风中不知所终。读高一时,她住校,我们几乎每周通一次信。长长的信如长长的流水,漫延过高中3 年的时光,湿润了我们青春时节的感情。写信,回信,盼信,几乎成了我们的习惯,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盐分。

可是,这一次信寄出,没有回信。

我几乎天天等她的回信,盼望着能快点儿收到回信。那时,我们生产队有一个通讯员,他每天到农场场部的邮局取信。远远看见通讯员走来,我便大声招呼他,问他有没有我的信。可是,今天没有我的信。

我以为,我写的信阴差阳错没有寄到她那里,于是又写了一封。依然没有回信。

阿赫玛托娃的另一首诗《总有地方存在简单的生活》(董树丛译)写道:

傍晚,那里的小伙隔着篱笆/同邻家姑娘倾谈,只有蜜蜂/能捕捉那最轻柔的话语/而我们生活得庄重而艰难/在苦涩的相逢里恪守礼仪/一阵轻率的风突然掠过/会吹断刚开始的交谈——

我在离开北大荒之前,写了一篇散文《照相》,回忆了青春往事,并将文章主人公的名字写成了她的。文章发表在复刊号《北方文学》上,怎么那么巧,恰好被她看到了。那时,她在北大荒当老师,在学校的阅览室里,翻看新到的报纸和杂志时,看到我的名字,进而在文章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断了线的风筝,这一次真的飞了回来。

1976 年,也是我回到北京的第3 年,一个春天的晚上,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里。

想想1968 年的夏天,我们在这里告别,一晃,竟然整整8 年过去了……阿赫玛托娃的诗写得多么好,在苦涩的相逢时,面对的是“我们生活得庄重而艰难”。难道这不是为我们而写的劫后相逢吗?

她告诉我,我写给她的3 封信,她都收到了。那时,她正和一个来自哈尔滨的知青谈恋爱,不知道该怎么给我写回信。在来我家的路上,她都在想该怎么说才好。我家墙上有一个镜框,里面装着我们全家人的各种照片。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她坦诚地对我说:“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看到镜框里有一个陌生姑娘的照片,自己的心就会安定一些;如果没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轻轻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敢说是“一阵轻率的风突然掠过,会吹断刚开始的交谈”。我只能说大风曾经吹断很多参天大树,吹断刚开始的交谈,又算得了什么?

“今天没有我的信。”那个今天,是诗里的今天,是我们的昨天。

从今天起,又有了我的信。她回到哈尔滨,开始给我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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