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明宫少阳院方位、布局及功能补论
2023-10-03贾鸿源
贾鸿源
(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烟台 264025)
唐代太子的东宫制度至玄宗开元以降发生显著变化,即独立的太子东宫建制被取消,太子转而居于皇帝所幸殿宇之侧。这一制度变化的外在建筑表现,便是玄宗以后在作为政治中心的大明宫内部出现新的太子居所——少阳院。目前学界对于唐代的少阳院问题已有相应关注,如注意到该制度一直延续至唐末(1)唐长孺: 《唐代的内诸司使(上)》,武汉大学历史系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编: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5期,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9页。,反映出皇权对太子及东宫势力的刻意控制等(2)任士英: 《长安宫城布局的变化与玄宗朝中枢政局——兼及“太子不居于东宫”问题》,荣新江主编: 《唐研究》第9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9—184页。。近来,学界进一步考证出大明宫内有两处少阳院的事实。虽然对于二院的具体功能,诸家观点尚有出入,但少阳院在性质上相当于太子东宫已是初步共识。(3)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上篇《西京·少阳院位置》,三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128页;董春林: 《唐代少阳院小考》,《华夏文化》2009年第1期;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7—292页。
学界对少阳院与皇帝寝殿的物理布局乃至权力运作关系已有相应阐述(4)董春林: 《唐代少阳院小考》,《华夏文化》2009年第1期;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89—291页。,但较完整的关系沿革脉络尚未得到梳理,而且现有研究结论对部分皇帝的寝殿方位考辨或可商榷,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对上述二者关系的全面把握,因而少阳院的具体方位及其完整建筑格局仍有细究的必要。鉴于学界已按大明宫内这两处少阳院的位置,习称其为东、西少阳院,本文也遵从这一惯称,分别对两处少阳院的相关问题续作探讨,悖谬之处,敬祈方家正之。
一、 西少阳院方位与功能
按《资治通鉴》玄宗开元十五年(727),诏令太子“不居东宫,常在乘舆所幸之别院”(5)《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唐玄宗开元十五年五月癸酉”条,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777—6778页。,此一东宫新制,又见载于两《唐书》、《唐会要》等(6)参见〔宋〕 王溥: 《唐会要》卷五《诸王》,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2页;《新唐书》卷八二《十一宗诸子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616页;《旧唐书》卷一〇七《玄宗诸子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72页。。因太极宫东侧太子东宫已废,且李唐政治中心是时已移至大明宫,所以少阳院渐趋成为太子在大明宫内的正式居处空间。
(一) 得名与方位
白居易《赠悼怀太子挽歌辞》诗之一有云,“永言窀穸事,全用少阳仪”(7)〔唐〕 白居易: 《白居易集》卷二六《律诗》,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80页。,是知“少阳”可代称太子。少阳,最初系阴阳五行概念,如《黄庭内景经》“左为少阳右太阴”,左对应东方属木(8)陆锦川主编: 《养生修真证道弘典》第6册,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年版,第137页。,所以少阳对应东方,唐人以“少阳院”作为大明宫太子居所新称,显然有呼应唐前期太子东宫位于太极宫以东的政治、文化隐意。大明宫内的太子少阳院布局已较为灵活,东少阳院因方位在东而契合上述标准,西少阳院则并未遵循这一规则。
关于西少阳院的位置,李肇《翰林志》载其位于大明宫翰林院之北(9)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上篇《西京·大明宫西夹城南部遗址与翰林院和学士院的位置》,第119页;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87—288页。,但似未充分关注其与周边皇家殿宇的布局关系。《翰林志》载翰林院“又北为少阳院”(10)〔唐〕 李肇: 《翰林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35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01页。;韦执谊《翰林院故事》则记翰林院“本在(右)银台门内、麟德殿西重廊之后”(11)〔宋〕 王溥: 《唐会要》卷五七《翰林院》,第977页。,且“此院之置,尤为近切,左接寝殿,右瞻彤楼”(12)〔唐〕 韦执谊: 《翰林院故事》,〔宋〕 洪遵编: 《翰苑群书》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354册,第353、354页。,可知少阳院紧靠麟德殿西北部。又据《两京新记》载,麟德殿位于大明宫内朝正殿紫宸殿西北(13)〔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卷一《西京·大明宫》,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而麟德殿以西再无其他殿宇可充作皇帝寝殿,可见西少阳院未遵太子之东方象征而建,只是从靠近皇帝寝殿角度便宜布局的结果(图1)。
(二) 与皇帝寝殿之关系
玄宗时期虽首创少阳院制度,然文献未见是时少阳院之细节信息,考量该制度创设之初的政治背景,彼时少阳院应布局在玄宗大明宫寝殿之侧。及至肃宗末期,皇帝寝殿与少阳院二者关系开始显现。宝应元年(762),肃宗于长生殿病笃,张皇后初欲借太子之力诛杀权宦李辅国等,遭拒后联合越王系筹划政变,反被李辅国等联合太子诛除。因肃宗与太子在政变中作用关键,二者的居所成为张后、李辅国二集团重点控制的对象。文献唯记肃宗寝于未知具体位置的长生殿,有学者结合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唐帝于长生殿开启内道场(14)[日] 圆仁: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页。,推测长生殿是具有皇家内道场功能的大明宫三清殿。此观点的另一重要证据,是两《唐书》曾提到李辅国一方于凌霄门等待太子赴肃宗所在长生殿视疾。因凌霄门位于大明宫北墙西部,正当三清殿之西,所以太子会途经凌霄门,且太子是时也当居于大明宫西少阳院(相关建筑方位关系参见图1)。(15)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89—290页。此观点有部分合理性,但若细究诸书所记本次政变经过,对肃宗长生殿所在似有他解。
前已言及,张皇后谋求发动政变去除权宦李辅国,但联合太子未果,于是转而借助越王系势力。可即使太子无意参与,张皇后一党也须在政变前控制太子,以防被其他势力控制,对己不利。与此同时,长生殿内肃宗虽已病笃,其仍应是张皇后一党掌控政局主动权,乃至后续矫诏征召太子前来的最重要资本,所以张皇后党羽的主要力量应以长生殿为核心才是。明晰此层关系后再观文献,《资治通鉴考异》引《肃宗实录》曰:“乙丑,后矫上命将唤太子,程元振知之,密告辅国。景寅,元振与辅国夜勒兵于三殿前,使人收捕越王及同谋内侍朱光辉、段恒俊等百余人。”(16)⑨ 《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唐肃宗宝应元年四月丁卯”条,第7124页。乙丑为张皇后一党率先发难之日,箭已在弦,控制肃宗、设防于其寝殿,是按既定计划保证政变不被质疑的关键,不难反推,程元振、李辅国一方次日全力围攻越王系于“三殿”,这一地点应即肃宗长生殿所在。黄永年指出,长生殿并非确指某殿,而是唐人对皇帝寝殿的通称(17)黄永年: 《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284—285页。,而“三殿”乃大明宫麟德殿别称(18)〔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卷一《西京·大明宫》,第7页。又见〔宋〕 程大昌撰,黄永年点校: 《雍录》卷四《唐翰院位置》,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1页。。前引韦执谊《翰林院故事》已有翰林院“左接寝殿”之语,翰林院之东即麟德殿,也可证该殿曾为皇帝寝殿。
那么,如何解释太子赴凌霄门一事?虽文献曾记李辅国、程元振伏兵凌霄门“俟太子至”(19)⑩ 《旧唐书》卷一一《代宗本纪》,第268页。,但太子并非主动前往凌霄门,而是被李辅国有意迎至凌霄门加以保护。证据有三。其一,《新唐书》之《李辅国传》《越王系传》皆云程元振在凌霄门“迎太子”(20)《新唐书》卷二〇八《李辅国传》,第5881页;《新唐书》卷八二《越王系传》,第3617页。,说明太子并非主动前往,而是受前者之邀而赴此门。其二,《旧唐书·越王系传》载“是月乙丑,皇后矫诏召太子,程元振伺知之,告辅国。元振握兵于凌霄门候之,太子既至,以难告”(21)《旧唐书》卷一一六《越王系传》,第3383页。。程元振既侦知张皇后动向,首先告知李辅国,而后独自赴凌霄门整饬所统禁军。二人之所以如此分工,是因李辅国此时兼任东宫太子詹事一职(22)《资治通鉴》卷二二一“唐肃宗乾元二年四月庚子”条,第7073页。,只有通过李氏活动才能连通太子,且肃宗已被张皇后控制,程、李二人只能依靠太子作为反击乃至争取舆论的凭借,所以李辅国须尽快将太子迎至自己的势力范围。凌霄门内的飞龙厩射生素为二人所掌,兵马强盛,所以太子最终被安置在此。其三,《肃宗本纪》载“乙丑,后矫上命将唤太子”,说明诏令是在尚未发出的背景下被程元振侦知,可判断,直至被李辅国迎至凌霄门,太子实际上才得知有矫命征召一事,那么赴凌霄门也就与判别肃宗寝殿方位问题无关。
虽按常理推之,肃宗生前于大明宫内应不止一处寝殿,后续诸帝亦然,但上述考辨,至少揭示出肃宗临崩时是居于麟德殿,且政变后第三日肃宗崩⑨,太子在九仙门面见群臣⑩。麟德殿、九仙门都位于大明宫内廷西部,说明太子所居应为西少阳院,从该院毗邻麟德殿来看,这也契合玄宗开元时期所定制度。
代宗朝仍可见少阳院之名(23)《资治通鉴》卷二二三“唐代宗永泰元年七月己亥”条,第7176页。,但制度细节已难详知,虽然前文考辨麟德殿曾作为肃宗寝殿,但此殿多用于举办内宴、开启道场等(24)参见杜文玉、王丽梅: 《隋唐长安: 隋唐时代丝绸之路起点》,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173页。,所以不能贸然将之视作后续诸帝的固定寝殿。德宗时期,大明宫内廷东西已各有皇帝寝殿,德宗曾自云居于浴堂殿(25)《新唐书》卷一六七《裴延龄传》,第5107页。,学界考证该殿位于大明宫内廷以东(26)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 《唐长安大明宫》,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2页。。贞元三年(787),李泌言于德宗曰:“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在寝殿之侧,未尝接外人,预外事。”(27)《资治通鉴》卷二三三“唐德宗贞元三年八月”条,第7499页。贞元二十一年(805)德宗崩于会宁殿,为稳定政局,尚为太子的顺宗抱病“力疾衰服,见百僚于九仙门”(28)《旧唐书》卷一四《顺宗本纪》,第405页。,该门位于大明宫内廷西墙偏北,所以有学者判定太子当时居西少阳院(29)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91页。,应得其实。
因文献阙略,且唐后期皇帝生前多不立太子(30)例如武宗、宣宗、懿宗朝,参见《新唐书》卷八《宣宗本纪》,第245页;卷九《懿宗本纪》,第255页;卷九《僖宗本纪》,第263—264页。,西少阳院再度与皇帝寝殿呈现密切关联已值唐末。光化三年(900),左军中尉刘季述等人发动政变,众人“突入宣化门,至思政殿前”(31)《资治通鉴》卷二六二“唐昭宗光化三年十一月”条,第8538页。,囚禁昭宗于少阳院。宣化门位于大明宫内廷西部,《长安志》载紫宸殿西有金銮殿,该殿附近“有金銮御院、宣化门”,又据裴庭裕《东观奏记》,宣宗病笃,左军中尉王宗实入见未果,“宣化门受命,将由右银台门出焉”(32)〔唐〕 裴庭裕撰,田廷柱点校: 《东观奏记》卷下,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34页。,也说明宣化门在大明宫内廷以西。如此,刘季述等经宣化门所赴思政殿,也应位于大明宫内廷西部。至于刘季述等将昭宗囚禁于少阳院,应出于以下两点考虑: 其一,昭宗当时的寝殿思政殿位于大明宫内西部,西少阳院应是太子的居住地,较皇帝寝殿为近;其二,刘季述等把持神策军,并以内侍别省作为势力根基,该省位于大明宫右银台门内侧近(33)〔宋〕 宋敏求撰,辛德勇、郎洁点校: 《长安志》卷六《宫室四》,三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1页。,利于就近监视被囚禁于少阳院中的昭宗,防止其复辟。
可见,大明宫内这处西少阳院,往往在唐室政局变乱、宦官专权背景下突显出其特殊地位及作用。而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西少阳院夹处于大明宫内廷西侧的各处寝殿与宦官集团所掌握的内侍省及禁军势力之间。
二、 东少阳院的建筑范围及功能
唐大明宫东部另有一少阳院,学界据其方位称作“东少阳院”。关于该院位置范围,目前或认为其位于门下省之东、含耀门内道西(34)傅熹年主编: 《中国古代建筑史》第2卷《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建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版,第379页。,或认为应位于含耀门内道东(35)③ 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上篇《西京·少阳院位置》,第127页。。上述两种观点虽有差别,但共同点是都将东少阳院定位于大明宫崇明门—光顺门一线以南,也就是大明宫内宫范围之外,这便使东少阳院的布局呈现出不寻常之处。
众所皆知,李唐皇室出于宫廷防卫安全考虑,将长安太极、大明二处宫城内部,继续以横街为界,隔限出南北二区。具体而言,即太极宫内以虔化—肃章二门一线,大明宫内以崇明—光顺二门一线,各循此线迤北,才是两处宫城实质上的内宫。玄宗以降大明宫成为政治中心,太子东宫制度发生变革,此时位于大明宫内廷区域的西少阳院,就护卫太子安全而言堪称稳妥,而东少阳院位于崇明门外,位置与百官衙署区毗邻交错,其护卫功能恐难称周全。
也有观点补充说,这处东少阳院的功能相当于李唐早期太子东宫的外廷部分,而西少阳院是太子的内宫。③这一观点遭学界反驳,如杜文玉认为,玄宗以降之太子并不具有在外廷处理政事的权力(36)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88—289页。,但杜氏此论并未详细解释东少阳院布局于内宫之外的原因。因而大明宫这处东阳院的建筑布局问题,乃至其不同时期的功能演变,仍需续究。
(一) 方位及范围
为了明确东少阳院的布局细节,首先需对宣政殿廷东侧的建筑沿革作一梳理。《长安志》载,宣政殿廷东廊门曰日华门,门外向东,依次为门下省、弘文馆、史馆,史馆东侧为南北街,向南抵含耀门。(37)〔宋〕 宋敏求撰,辛德勇、郎洁点校: 《长安志》卷六《宫室四》,第240页。《长安志》此处所记应本自唐韦述《两京新记》,“门下省东弘文馆,次东史馆”(38)〔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卷一《西京·大明宫》,第7页。。而唐大明宫史馆初置于门下省之南,《旧唐书·职官志》载“及大明宫初成,置史馆于门下省之南”,至开元二十五年(737)史官尹愔奏请“移史馆于中书省北”(39)《旧唐书》卷四三《职官志二》,第1852页。。可知,大明宫史馆完整迁徙脉络应依次为门下省南、弘文馆东、中书省北。韦述《两京新记》成书于玄宗开元十年(722)(40)〔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原序,第2页;又见〔宋〕 王应麟: 《(合璧本)玉海》卷一六〇《宫室·殿下》,中文出版社1977年版,第3030页。,故未及详载迁史馆于中书省北,宋敏求《长安志》撰述唐大明宫布局时,或仅据韦述所记,故同样阙载迁馆中书省北一事。如此,自开元二十五年以降,弘文馆东的原史馆区域已腾留出较大空间。
原史馆区域之建筑格局尚可进一步细化。徐松《唐两京城坊考》曾自注,“待诏院在史馆西,据《大典》及《阁本大明宫图》订”,而其书所附《西京大明宫图》,待诏院实际被标于史馆西北,与《雍录》所收《阁本大明宫图》一致(41)参见〔宋〕 程大昌撰,黄永年点校: 《雍录》图七《阁本大明宫图》;〔清〕 徐松撰,〔清〕 张穆校补,方严点校: 《唐两京城坊考》,中华书局1985年版,附图《西京大明宫图》。,说明徐松确乃遵循《雍录》阁图。不仅如此,徐松《西京大明宫图》又于待诏院东标有少阳院,但却未在《城坊考》正文给出坚实证据,这一处置事实上也是采纳了《雍录》阁图,但却改变了后者图中少阳院位于史馆东北的精确位置。前引《两京新记》《长安志》皆载弘文馆东是开元二十五年前的史馆旧址,此二处建筑已占满门下省以东、含耀门内纵街以西之区域,且检诸《雍录》阁图,少阳院又被严格标绘于含耀门内纵街之西。这只能说明本处的史馆旧地东西距离较宽,至早于开元十年后,其西北角已新设待诏院,东北角新设少阳院。待诏院、少阳院能够于此空间兴建,开元二十五年的史馆外迁应提供了最大助益。少阳院作为太子居所,面积恐不能过于局促,而其亦有借此时机向南部拓展,以副太子殿廷之礼制规模。
以上所论有相关文献可资佐证。《唐会要》载元和十五年(820)“发右神策兵各千人,于门下省东、少阳院前筑墙,及造楼观”(42)〔宋〕 王溥: 《唐会要》卷三〇《杂记》,第563页;又见〔宋〕 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 《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第二》,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因弘文馆隶门下省(43)〔唐〕 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 《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弘文馆》,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54页。,故宽泛意义下弘文馆亦属门下省地界范围。如此,开元二十五年以降,大明宫门下省之东已紧临少阳院,于是便出现《唐会要》诸书描述筑墙地点,是在门下省的东侧与少阳院之间。这一记载也有力说明少阳院就在含耀门内纵街以西(图1),如若在街东,则《唐会要》诸书不必以门下省作为描述少阳院筑墙范围的参照物。此外,上述记载仅限定少阳院之西侧与前部(南侧),也可进一步推断少阳院的东部与北部应各自直接以含耀门内纵街、大明宫内宫墙垣作为边界。
元和十五年,神策军之所以于少阳院周边筑墙,应与唐后期少阳院制度进一步发展,尤其是护卫太子安全相关。前已言及本处少阳院尚有一问题,即其择址方位并非处于大明宫的内宫范围。虽然玄宗以降的皇帝已有意限制太子权力,但恐不至于将太子这一准东宫性质的少阳院居所迁出内宫,所以这处东少阳院的完整布局乃至功能,目前应未得到充分揭示。
(二) 重离殿及其与东少阳院之布局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唐人李庾所作《西都赋》留有相关线索,颇有助于解决上述疑问。《全唐文》以李庾为“懿宗时人”(44)〔清〕 董诰等编: 《全唐文》卷七四〇《李庾》,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643页;周绍良主编: 《全唐文新编》卷七四〇《李庾》,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8594页。,学界亦取此说(45)董春林: 《唐代少阳院小考》,《华夏文化》2009年第1期。,或可商榷。赋文序言曾云,其作文初衷在于替李唐“诎夸汉者,昭闻我十四圣之制度”(46)〔清〕 董诰等编: 《全唐文》卷七四〇《李庾》,第7643页;周绍良主编: 《全唐文新编》卷七四〇《李庾》,第8594页。,文末亦有“我高祖一呼大定,安都居正,传今皇帝一十四圣”(47)〔清〕 董诰等编: 《全唐文》卷七四〇《李庾》,第7646页;周绍良主编: 《全唐文新编》卷七四〇《李庾》,第8596页。一语,核诸李唐帝系,可知李庾此文当作于文宗朝。如此,李庾行文所记诸建筑,至迟文宗时期应皆已存在于大明宫。
再细观李庾所记大明宫之建筑格局,其文述大明宫东、西部建筑曰:“宣徽洞达,温室隅南,接以重离,绵乎少阳,是为二宫,复道邃廊。西则月华重启,银台内向,中书在焉,密用宰相,宦者别省,延缘右藏。”(48)〔清〕 董诰等编: 《全唐文》卷七四〇《李庾》,第7644页;周绍良主编: 《全唐文新编》卷七四〇《李庾》,第8594页。学界论述唐少阳院制度时多援引此文句(49)辛德勇: 《隋唐两京丛考》上篇《西京·少阳院位置》,第126—127页;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88页。,但杨鸿年最早注意到,李庾所云“重离”应系大明宫建筑之名,根据宣徽、温室、少阳诸建筑位置来看,“重离”当位于大明宫内东北(50)杨鸿年: 《隋唐宫廷建筑考》,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6页。。如此,因宣徽、温室诸殿位于大明宫内东北(51)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 《唐长安大明宫》,第32页。,且李氏赋文对本区域建筑方位记载顺序为自北向南,这一“重离”建筑应位于少阳院正北。赋文也着重点出该建筑与少阳院“是为二宫,复道邃廊”,即两处建筑由复道连为一体。因含耀门向北通往内宫第一横街处的崇明门(52)〔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卷一《西京·大明宫》,第7页;[日] 平冈武夫: 《长安与洛阳(地图)》,陕西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图版二《长安城图(二)》。,且前考证少阳院已占据含耀门内街西的最东北角,那么可初步判断“重离”已进入内宫范围,而且位于崇明门内道西。赋文还明言两处建筑皆有“宫”这一特殊地位,少阳院唐人已称其为东宫(53)《资治通鉴》卷二四五“唐文宗开成二年七月癸亥”条,第7929页;《旧唐书》卷一六八《韦温传》,第4379页。,说明经由复道连结的“重离”也当属东宫性质之建筑(图1)。
“重离”喻指东宫乃至太子,文献有征。离本为《周易》卦名,因卦相相同得名重离。按《周易》孔颖达疏其象征太阳(54)〔魏〕 王弼注,〔唐〕 孔颖达疏: 《周易正义》卷三《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5页。,又因人君自比太阳,故又可喻指帝位传承不绝,乃至代指太子,如宋代蔡渊《周易经传训解》“离,丽而明也,明而有两,则继照不息”(55)〔宋〕 蔡渊: 《周易卦爻经传训解》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8页。。王叔文《上皇太子笺》曰“殿下体重离之德,当储二之重”(56)《旧唐书》卷一四〇《韦皋传》,第3825页。,徐铉《文献太子挽歌词五首》之一曰“百揆方时叙,重离遂不融”(57)〔清〕 彭定求等编: 《全唐诗》卷七五五《徐铉五》,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589页。,元稹《宪宗章武孝皇帝挽歌词三首》曰“国付重离后,身随十圣仙”(58)〔清〕 彭定求等编: 《全唐诗》卷四〇三《元稹八》,第4504页。,皆以重离指称太子。那么至迟文宗时期,太子宫室是否有延展至崇明门内之迹象?
(三) 崇明门内太子殿宇的形成
依《玉海》引《实录》,唐肃宗、代宗时期已有百官赴崇明门拜谒皇太子之制。(59)〔宋〕 王应麟: 《(合璧本)玉海》卷七一《礼仪·元会》,第1396页。《五代会要》引唐韦公肃《礼阁新仪》载“皇太子受册后,前二日,尚舍设次于崇明门外,南向”(60)〔宋〕 王溥编: 《五代会要》卷四《皇太子亲王见三师礼》,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7页。。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论,韦氏此书专录“开元以后礼文损益,至元和十年”(61)〔宋〕 陈振孙: 《直斋书录解题》卷六《礼注类》,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6页。,这不仅印证《实录》所记崇明门谒见太子制度的真实性,也说明这一拜谒制度无论朝会、册皇太子,都曾得以施行,并延续至宪宗朝。
后续穆宗、文宗时期崇明门拜谒太子之制仍继续施行。《唐会要》长庆二年(822)册皇太子,穆宗因多病,将册礼地点由惯例之地宣政殿改至紫宸殿,同书记太子往返紫宸殿之路线曰“太子步自崇明门,以宫僚翼从”,及至礼毕,“(太子)乃归于崇明门幕殿,群臣贺皇帝讫,退诣崇明门谒太子”(62)〔宋〕 王溥: 《唐会要》卷四《杂录》,第47页。。《旧唐书·穆宗本纪》同载此事则云,礼毕“百僚谒太子于东宫”(63)《旧唐书》卷一六《穆宗本纪》,第501页。,是知《唐会要》崇明门内幕殿即指太子东宫。
若据此认为《旧唐书·穆宗本纪》所云“东宫”仍指太子东少阳院,因百官拜谒地点为东少阳院东北的崇明门,那么这种礼仪空间布设就不符合以北为尊的礼制惯例。更重要的问题在于,目前学者所作大明宫复原图多将崇明门标于宣政殿东侧的宫墙上(64)傅熹年主编: 《中国古代建筑史》第2卷《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建筑》附图3-2-8《陕西西安唐长安大明宫平面复原图》,第379页;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附图《唐大明宫平面示意图》。,这不仅忽视已为考古证实的紫宸门与宣政殿间宽约35米的横街,更与传世文献对崇明门位置的精确描述相左。韦述《两京新记》已载紫宸殿前有紫宸门,“门外设屏,东崇明门,南出含耀门、昭训门;西光顺门,南出昭庆门、光范门”(65)〔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卷一《西京·大明宫》,第7页。,有力证明崇明门是与紫宸门东西相直(图1),而非位于横街之南的宣政殿以东。此处并非否认学界目前所认为的崇明门位置毫无门禁设置,其地因毗邻内宫,应当有相应防卫设施,但相关文献的确反映出崇明门当在内宫第一道横街之北。
这一推断,也可再次借韦公肃《礼阁新仪》加以证实,“皇太子受册后,前二日,尚舍设次于崇明门外,南向。又设师、傅、保、中书门下文武百官,东西相向,以北为上。宫臣及皇亲陪其后。次左庶子奏‘外备’。中官褰帘,皇太子常服出次,南向立,侍从如常仪。次中书门下就北向位,再拜讫”(66)〔宋〕 王溥编: 《五代会要》卷四《皇太子亲王见三师礼》,第67页。。如果太子东宫指东少阳院,崇明门位置又如学界所论,那么为了施行礼仪,太子就要由院内先辗转绕道崇明门内,以俟行礼出门接见百官,但事实上该门内仅有宽约35米的空旷横街,太子并无凭依之处。所以,崇明门应在此条横街之北,太子幕殿亦即东宫应在该门内道西。这样,文武官僚便能以崇明门外横街为场地,东西相向排列,一如《礼阁新仪》所载。假使崇明门在横街之南,则其南通含耀门之纵街的宽度仅为14米左右(6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工作队: 《陕西唐大明宫含耀门遗址发掘记》,《考古》1988年第11期。按: 《发掘记》测得门址长约26.4米,此为东西二门道、中间隔墙以及门址墩台的总长度,拙文仅计算东门道5.15米、西门道4.95米、中间隔墙3.9米之总和,约为14米。,显然不利于礼仪现场之布设。
如此可知,《玉海》等文献所载肃宗以降崇明门拜谒太子制度,其施行背景是基于太子已于门内道西拥有如《唐会要》所记的太子幕殿,此殿因属于太子,故或以重离殿模糊代称。又因玄宗以降大明宫未有明确的太子东宫,所以崇明门因方位在内朝正殿殿门——紫宸门的东侧,契合太极宫时期东宫方位传统,后续成为大明宫新的太子东宫的寝殿正门。殆同受此影响,这处东宫并不在门内正北,而是偏处西侧,反映出事后追加改造的迹象。(68)按: 开元二年,玄宗曾命有司于崇明门拣出后庭宫人,反映出该门彼时尚未形成专属于太子东宫宫门的礼制功能。参见〔宋〕 王溥: 《唐会要》卷三《出宫人》,第36页;又见《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唐玄宗开元二年八月乙丑”条,第6703页。另一重要影响因素是,玄宗以降太子并不在少阳院处理政事,其时刻处于皇帝监视之下(69)杜文玉: 《大明宫研究》,第288—289页。,因而百官拜谒太子只能深入到内宫第一条横街附近,在崇明门外施展礼仪,故文献对于崇明门的记载要相对多于这处东少阳院。
至于为何文献尚见太子居东少阳院,崇明门内的太子幕殿却较少见载,应与玄宗朝后太子东宫制度变革、东宫建筑名物未能完全复兴相关。前文已证东少阳院与北部的重离殿以复道相连,这是受二者间有宫内第一条宽大横街阻隔所致,但两者彼此又连为一体,“是为二宫”,皆乃东宫建筑,以致文献但以少阳院涵括二处建筑。虽有证据表明宪宗末期,东少阳院周边已有圈占筑墙等举措,存在一定安全问题;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崇明门之内的重离殿,才是能够兼顾礼制与安全的太子居所。
穆宗之后,崇明门拜谒太子制度及东少阳院的功能于文宗时期表现最为突出,尤其体现在以下三方面。其一,关于文宗即位前夕的行礼空间。《资治通鉴》载,宝历二年(827)底敬宗遇弑,次日宦官迎立江王(文宗)入宫,第三日百官谒见江王于“紫宸外庑”,第四日江王“见诸军使于少阳院”(70)《资治通鉴》卷二四三“唐敬宗宝历二年十二月甲辰”条,第7852页。。其中的紫宸外庑指紫宸外屏,《隽言》曰:“庑,门屋也”,《两京新记》载:“紫宸殿前紫宸门,门设外屏。”(71)〔唐〕 韦述撰,辛德勇辑校: 《两京新记辑校》卷一《西京·大明宫》,第7页。因江王尚未践祚,所以仅在内朝正殿紫宸殿门处行礼,从掌控政局尤其是核心礼仪空间角度考虑,次日江王召见诸军使的少阳院,应是靠近紫宸殿门的东少阳院。但从前日江王未进入紫宸殿来看,当日江王所处东少阳院,具体应是门下省东的少阳院,非内宫崇明门内的太子寝殿,同样也是出于江王此时身份非真正太子。
其二,及至文宗登基并册立太子后,崇明门拜谒太子制度又得以复行。大和七年(833)八月文宗御宣政殿册皇太子永。(72)《旧唐书》卷一七下《文宗本纪下》,第551页。次年十月,有司进呈皇太子与太师相见礼,“请前一日,开崇明门,内外门所司陈设”(73)〔宋〕 王溥: 《唐会要》卷二六《皇太子见三师礼》,第497页;又见《旧唐书》卷一七下《文宗本纪下》,第555页。,得到文宗诏可。这不仅说明《礼阁新仪》所载崇明门拜谒太子之制于文宗朝仍有显著影响,也反映出此时的崇明门非行礼之需,已不可擅自开启,其东宫专属门宇属性已成。至开成三年(838),崇明门拜谒太子制度仍存,后因文宗有废黜太子之意,此制于当年九月暂停。(74)〔宋〕 王溥: 《唐会要》卷二六《皇太子见三师礼》,第497页。凡此种种,皆可证太子实际居住空间是在崇明门内。
其三,太子在这一时期并不经常居于中朝范围内的东少阳院,所谓“少阳院”更可能是对李庾《两都赋》重离、少阳两处建筑群的宽泛统称,多种文献均可佐证。《新唐书·庄恪太子永传》载,开成三年,文宗已为太子确立“诏宫臣诣崇明门谒朔望,侍读偶日入对”的制度(75)《新唐书》卷八二《十一宗诸子·庄恪太子永传》,第3633页。,九月壬戌(七日)文宗欲废太子未果,其制废而复行。《旧唐书·文宗本纪》对此记曰,九月辛巳(廿六日)文宗重新“诏皇太子侍读窦宗直隔日入少阳院”(76)《旧唐书》卷一七下《文宗本纪下》,第575页。,《旧唐书·文宗二子传》则作“寻诏侍读窦宗直、周敬慎依前隔日入少阳院”(77)《旧唐书》卷一七五《文宗二子传》,第4541页。,既然是“依前”,说明这一制度完全沿袭旧例,但若与《新唐书·庄恪太子永传》对比,太子侍读最初是于崇明门内入对,这说明上所引《旧唐书》二则史料所云少阳院,实际指的只能是太子在崇明门内的居所。至此可以明确,大明宫东少阳院布局范围并不只限于中朝宣政殿之东,崇明门内幕殿也是其有机组成部分,后者因地处内宫范围而能有效护卫太子安全,应是太子更为稳定的居住之所。
唐后期皇位继承多打破父子相继惯例,崇明门内的太子居所也开始发挥出特别的政治与礼仪作用。开成五年(840)文宗暴疾,权宦仇士良等矫诏迎立武宗,按《旧唐书·武宗本纪》诸人“迎太弟赴少阳院,百官谒见于东宫思贤殿”(78)《旧唐书》卷一八上《武宗纪》,第584页。,因文宗最终崩于大明宫左银台门内附近的太和殿(79)《资治通鉴》卷二四六“唐文宗开成五年正月辛巳”条,第7944页。,从掌控政局、须靠近文宗寝殿角度考虑,众人迎武宗所赴少阳院,应以东少阳院为是。这一处置方式,与文宗即位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前文曾推断尚为江王的文宗所赴少阳院只是在崇明门外,因彼时江王尚未获遗诏认可其嗣君身份,而此时的武宗事先已依靠仇士良等所伪造文宗遗诏获得皇太弟身份,并废黜原太子成美,所以便有了进入太子崇明门内寝殿的合法性。而《旧唐书·武宗本纪》所云东宫思贤殿应该就是崇明门内太子寝殿,即所谓重离建筑群之一。
文德元年(888)三月壬寅僖宗大渐,诏立其弟昭宗为皇太弟,“入居少阳院,宰相以下就见之”(80)《资治通鉴》卷二五七“唐僖宗文德元年三月壬寅”条,第8376页。,次日僖宗崩于灵符殿。昭宗事先入居少阳院,明显受文宗、武宗即位先例影响,且与武宗相似,已获皇太弟封号,故更有可能入居符合东宫传统方位的东少阳院崇明门内寝殿。此皆反映出在新君多非先帝子嗣的唐后期皇帝即位仪式中,东少阳院渐趋被赋予昭示嗣君合法身份的特殊功用,并成为其即位前夕重要的行礼空间。
三、 结 论
都城,尤其是宫城空间的变迁,与宫廷政治、礼仪等人事活动之间往往存在深刻互动。空间的消亡与塑造,不单纯是政治活动的目的与结果;相反,空间本身也是促成政治目的之重要凭借。唐玄宗开元时期,都城长安的宫廷中心已由太极宫正式转移至大明宫,而且这一时期皇帝对于太子的政治权力也开始深入调控,皇权政治宏观背景变迁造成的重要影响之一,便是昔日太极宫东侧的太子东宫在宫室制度与空间布局上均受到严重冲击。伴随大明宫成为新的政治中心,位于其内的少阳院开始作为太子唯一的正式居所。
少阳院除却作为太子新宫室的基础功能以外,还是管窥李唐都城政治核心空间分布变迁规律,乃至探究开元以降皇帝与储君政治权力分配及制衡关系的重要窗口。少阳院与大明宫皇帝诸寝殿的空间布局,新布局与皇权之间的关系,也成了应运而生亟待厘清的新问题。而唐代中期帝后权力斗争、末期宦官专权等政治氛围,也蔓延到大明宫内的少阳院,伴随后党、权宦等宫廷势力集团之捭阖纵横,少阳院也被有意无意赋予更多属性,成为唐中后期宫廷政治史的重要见证。
学界已注意到大明宫内东西两处少阳院,在作为太子居住空间方面存在共性,然细核文献,两处少阳院尚在细节布局乃至功能运作上,各有独特之处。“少阳院”一名本有回溯唐早期东宫居太极宫东部传统的隐意,西少阳院的布局位置却突破了此本意。在特定时期,帝王居于大明宫内宫之西半部,如肃宗居麟德殿、德宗居会宁殿、昭宗居思政殿等。开元年间,太子固定的东宫已取消,其居于皇帝所寝便殿之侧,这处西少阳院因位置距上述各殿较近,契合玄宗所定的新制度,因而得到了沿用与巩固。不仅如此,西少阳院还受到皇帝以外其他宫廷势力的特别关注,进而出现将西少阳院一同视为政变活动重要关切对象的独特局面(81)学界已对唐长安政治事变与宫廷布局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因不同政治集团因力量强弱而对政变起事地点作出不同选择这一现象有细致论述,详参黄永年: 《敦煌写本〈常何墓碑〉和唐前期宫廷政变中的玄武门》,敦煌文物研究所编: 《1983年全国敦煌学术讨论会文集 文史·遗书编》上册,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2—153页。: 肃宗末期,张皇后一党欲借物理空间距离之便,矫命征召太子前往肃宗寝殿,另行废立,反而错失时机,被率先控制太子的李辅国一方反制。随着宦官专权且典掌禁兵,西少阳院因临近九仙门外禁军,利于在政权交替不稳之际,及时为权宦等提供凭借己意拥立新君时的军方支持,代宗、顺宗即位前夕就近由少阳院出临九仙门,即客观反映出此种局势。及至唐末昭宗朝宦官专权愈演愈烈,内侍别省因毗邻西少阳院以及皇帝当时居住的思政殿,所以更有机会与能力就近发挥控制作用,权宦刘季述发动政变,顺势将昭宗囚禁于西少阳院,不排除就是从上述主客观角度考虑之结果。
相较西少阳院,东少阳院更值得挖掘。首先,东院的面积范围并不仅限于门下省以东的部分,尚有位于崇明门内的隐秘区域,由南北两处建筑组合而成,中借跨越宫内第一条横街的阁道相连,这可解释东少阳院处于内宫范围之外的反常现象。其次,在国家礼仪层面,这处东少阳院的地位颇显重要,在地处大明宫东侧、玄宗以降太子无外廷视事权力的双重因素规制下,东少阳院,尤其是其崇明门内之部分已被渐趋塑造成大明宫内名实相副的东宫核心区域。据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崇明门内殿宇与昔日太子东宫内朝殿性质相埒,肃宗朝已显端倪,并且作为新制被《礼阁新仪》等视为开元后礼之仪范。穆宗、文宗时期,崇明门处的太子礼制活动兴盛频繁,进一步加深了该处作为太子东宫的色彩。同时,因应东少阳院所具备的礼制地位优势,在宫廷政治尤其是皇位继承等重大事件中,其也被纳入新君即位前夕的行礼空间。唐后期新君多非旧君子嗣,于即位前入居东少阳院,又有了强化其即位合法身份的独特作用。可见,唐大明宫之东西少阳院作为太子居所,于不同时期、不同事件中为各方主要宫廷势力集团灵活借用,势已造就与唐前期东宫制度之显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