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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整合与清代以来安徽地方认同的建构

2023-10-03何建华

历史地理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皖北安徽

何建华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引 言

在讨论国家与地方的关系时,地方群体的观念是考量重点,而“认同”(identity)正是被广泛使用的观念分析工具。“认同”可以在不同层级群体中产生,国家、民族、省份、地区都能成为其载体。近代以来,“省”被视为典型的建构认同空间。程美宝把“地方文化”视为一个命题和一套表达语言,探讨岭南思想文化与学术成就,以中原汉人血统认同为依归的族群划分和民间风俗,以及被选取填进“广东文化”的框架。(1)程美宝: 《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 晚清以来“广东文化”观的形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裴士锋探究了湖南独特的“草根民族主义”对近现代中国的影响。(2)[美] 裴士锋著,黄中宪译: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5年版。王东杰以会馆崇祀等四川近代史上的若干片段,探究作为典型移民社会的“异乡”如何建构地方认同。(3)王东杰: 《国中的“异乡”: 近代四川的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上述省域地方认同研究颇具启发性,但囿于省情不同,各省间过程与模式各异,内涵也不同。张伟然、张晓虹对湖南、湖北及陕西历史文化地理的探讨都涉及省内文化区域的分化和整合(4)张伟然: 《湖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张伟然: 《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张晓虹: 《文化区域的分异与整合: 陕西历史地理文化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对本文有很大启发。

安徽省域兼跨江淮,包含若干差别很大的地形单元和文化区(5)安徽省内的分区,最常见的是分为淮河、皖江和徽州三个文化区;也有人分为淮河、皖江、徽州和庐州等四个文化区;也有结合行政区划和地形地势,分为皖北、皖中和皖南,参见卞利: 《略谈安徽地域文化的流变和形成》,《安徽日报》2016年1月25日,第7版。,异质性和离散性很强。究其原因,一是位于中国南北过渡地带,南北文化源流和发展脉络不同;二是建省较晚,缺少足以涵盖全省的文化,形成“独特的历史遗憾”(6)陆勤毅、李修松主编: 《安徽通史》,安徽人民出版社 2011年版,总序第4页。。安徽省的建置,既不符合行政区划的“山川形便”原则,更忽视文化差异,是出于肥瘠搭配等的统治需要。(7)江南之所以纵向分省,大致有保持水域完整性、肥瘠搭配、顺应清初军政形势等若干原因。参见季士家: 《江南分省考实》,《中国历史地理论从》1990年第2辑;周振鹤: 《体国经野之道: 中国行政区划沿革》,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72—73页;公一兵: 《江南分省考议》,《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2年第1辑; 傅林祥: 《从分藩到分省——清初省制的形成和规范》,《历史研究》2019年第5期。在近代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浪潮中,安徽为展现其特色,突出其之于民族国家的重要意义,面临的最大考验便是如何解构文化差异、整合文化资源,形成相对一致的地方观念。陆发春通过对建省、通志编纂、皖籍官员的籍贯分布以及旅京安徽会馆的考察,从省志编纂者对安徽省域的主体认同表述、官僚群体对省籍的组织认同、皖人对南北地域文化的整合等角度,多维探讨了安徽省域认同的方式及特征。(8)陆发春: 《安徽建省与省域认同》,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但该文涉及时段以清代中期为主,对地方主义最高涨的近代关注不够,且这种片段、个案式研究仅展现了省域认同的存在,没能够展现其形成过程及影响。陈郑云、巴兆祥以清代安徽不同时期志书对“疆域”的书写变化,管窥地方官暨纂修群体省籍意识变化的过程。(9)陈郑云、巴兆祥: 《合修到分修: 清代两江、湖广省志编修中的制度博弈与省籍意识》,《史林》2021年第5期。该文支持了陆发春的结论,且注意到省域认同的形成过程。陆瑶、王萍、胡凤以近代安徽报刊为中心探究安徽行省意识(10)陆瑶: 《〈安徽俗话报〉地方意识与全国观念》,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王萍: 《安徽近代报刊与皖南皖北地域整合——以1904—1911年为时限》,《温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胡凤: 《分解与重构: 安徽近代白话报刊中的行省意识研究》,《安徽史学》2016年第6期。,或多或少关注到安徽地理空间的整合,但仅以《安徽白话报》《安徽俗话报》为史料来源,视野相对狭窄。本文基于前人研究,以地理空间为视角,长时段、系统性分析安徽地方认同的建构,试图为观察传统中国国家与地方社会提供新的视角。

一、 从“江南”到“安徽”: 建省初期的省域认同

一般认为,传统中国的地方意识是一种乡曲主义,即以府州为地域范围的乡籍意识;以省籍为中心的地方意识近代才出现。(11)刘伟: 《晚清“省”意识的变化与社会变迁》,《史学月刊》1999年第5期;江远山: 《近代中国地域政治化与国家建设——以省为考察对象》,《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苏全有: 《论清末的省界观念》,《安徽史学》2009年第1期;许纪霖: 《家国天下: 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94页。省籍意识与民族危机背景下地方政治、经济权力变化,以及国家认同、地方主义、民族主义等话语体系密切相关,是清末民初最有影响力的地域文化。(12)杨妍: 《地域主义与国家认同: 民国初期省籍意识的政治文化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省籍意识是高层次的“自觉”意识,它的产生离不开中央与地方权力的强弱转变以及外来危机的影响。清中期以前,有许多省份已萌芽出“自发”的省籍意识,主要表现为对省域空间的认知,对本省人群共同体的想象,对本省利益的维护以及对本省自然风景、文化成就、人物、物产等乡土元素的认同等。“吾湘”“吾粤”等称呼就包含了低层次的省籍意识。清末杨荫杭所说“中国人重乡谊,严省界”(13)〔清〕 杨荫杭: 《老圃遗文辑》,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3页。,未必仅指清末情形,而是随各省域形成后自然出现的。“自觉”意识比“自发”意识更具地方主义色彩,包含更多利益诉求和更深刻的文化宣示。但因前者须以后者为基础,故需先考察“自发”的省域认同。

安徽析自清初“江南省”,虽具体细节存在争议,但总体过程大致清晰。(14)安徽从直隶江南到独立建省,经历了近百年的演变,但《清史稿》《清实录》等文献关于江南分省的说法互相抵牾,甚至同一文献说法也不统一,导致现代学者对此莫衷一是。没有分省及建省的客观依据,学者们依各自的理解,将左右布政使分驻等不同阶段的标志性事件视为建省的标志,产生顺治十八年说、康熙元年说、康熙六年说、乾隆二十五年说、过程说等观点。有关争论参见王亮功: 《康熙六年江苏建省说辨析》,《江苏史学》1988年第2期;季士家: 《安徽建省考》,《安徽史学》1989年第3期;季士家: 《江南分省考实》,《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2辑;季士家: 《安徽建省时间再议》,《安徽史学》1992年第2期;王社教: 《再论安徽称省时间与建省标志》,《安徽史学》1993年第2期;公一兵: 《江南分省考议》,《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2年第1辑;段伟: 《清代江南、湖广、陕甘分省标准的异同》,《中国地方志》2013年第4期;傅林祥: 《清代江苏建省问题新探》,《清史研究》2009年第2期;傅林祥: 《从分藩到分省: 清初省制的形成和规范》,《历史研究》2019年第5期。苏皖两省几乎平分江南省域,但南京的政治地位和苏、松地区的赋税贡献远高于安徽,故两省地位并不对等。两省驻防绿营兵力(15)安徽虽为战略要地,但绿营兵额却是同时期各省最少的。根据嘉庆朝《大清会典》统计,安徽绿营兵仅有8 738人,而江苏为23 748人,邻近的山东15 933人,江西13 832人,河南13 834人,湖北22 740人;相比周边各省,即使考虑幅员大小,安徽的驻防兵力仍然过少。和科举取中数量(16)乾隆以前,江苏、安徽在南京合闱乡试,但两省取中差异明显:“历科乡试中式,下江居十分之七,上江居十分之三。”乾隆元年,江南乡试分两省定额取中:“查中省额数与小省额数原有三等,应将下江照中省之二等,取中七十二名,上江照小省之二等,取中四十八名,共增额二十一名。”(咸丰《钦定科场条例》卷一九《乡会试中额·各省乡试定额》,《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83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页)两省乡试中额仍有很大差异。颇为悬殊,时人评价也极具偏向性。康熙年间,徐国相调任安徽巡抚,“初至则犹楚氛震邻,时严斥堠。凤泗瘠壤,多不逢年”,一派萧条景象,“于是登皖峰,望三吴,不禁欣然曰:‘美哉!郁葱佳气,东南之化域,而财赋之枢机也(17)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办公室编: 《清代方志序跋汇编·通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3页。’”。徐国相对苏皖两地的不同态度或是当时主流看法。乾隆《江南通志·舆地志》载:

江之南北列上游者,安、池、太平诸郡县;号沃野者,镇、常、苏、松诸府州,而漕河蜿蜒直上飞挽逸于前代。盖江苏、安庆俱属省会,而江宁尤重矣。(18)乾隆《江南通志》卷一〇《舆地志·疆域》,广陵书社2010年版,第255页。

康熙二十三年(1684)和乾隆元年(1736)成书的两部《江南通志》对上、下江史料采择录用严重失衡,间接反映了两省综合地位的差距。这种区别对待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安徽建省初期构建省域认同的最初动力。陆发春注意到,两部《江南通志》虽然将安徽和江苏两省置于江南省的行政框架之下,但乾隆志对安徽的区域认知已比康熙志更清晰,安徽区域认同的主体性地位呈上升趋势。(19)陆发春: 《安徽建省与省域认同》,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50页。时任安徽布政使晏斯盛对苏皖两省的比较体现了态度的转变:

(安徽)其地北薄虹灵,南抵黟歙,西界皖口,控扼千有余里。财赋差半江苏,而江山阨塞,形势险固,实为过之。自春秋吴楚之世争钟离、居巢、州来,为今凤阳、寿州、庐州、巢县之地。降及三国、六朝,孙氏之濡须、祖逖之谯城、韦叡之合肥,世称南北重镇。而元明之季,颍、亳、英、霍,界连楚、豫,长江左右,独为隩区。盖山川隔阂,疆界纠纷,居东南之会,而钤辖阻深,不尽如江苏所隶广谷大川、平畴旷野、弥望千里也。(20)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办公室编: 《清代方志序跋汇编·通志卷》,第48页。

安徽财赋虽远不如江苏,但地势险要,历代兵家必争,区位优势明显。分省之前不易将安徽省域作为整体考察,因此安徽区域优势的显现须基于对省域的清晰界定。相比晏斯盛等高级地方官,安徽本土士人的看法更值得注意。这一时期安徽民众观念有两个重要转变: 对“皖人”身份认知的改变,以及试图维护本省利益。

安徽简称“皖”源于安庆府潜山县的皖山、皖水。自春秋时期皖伯分封于此地,“皖”渐成安庆一带的文化符号,许多行政区和遗迹都曾冠以“皖”名。(21)春秋末期楚国灭皖,但该地留下了皖城、皖伯台、皖山祠、皖伯庙等遗迹。西汉曾置皖县,东汉改为皖侯国封地,东吴改为皖城县。唐代析怀宁县置皖城、安乐、梅城、皖阳四县,七年省皖城、梅城、皖阳三县。此后,安庆一带郡县不再以“皖”为名。但皖山、皖水之名一直存在,安庆府附郭也俗称“皖城”。从明代至清初,“皖”仅指代安庆一府六县区域。桐城姚文然《赠黄总戎序》曰:“江南驰檄来,以将军二将步骑万,剿江北诸寨之不受命者,道经皖、历、英、霍,抚豫、楚而去。”又曰:“吾皖及舒、庐之间,旧不逞者实繁。”(22)〔清〕 姚文然: 《姚端恪公文集》卷一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288页。“皖”与历阳、英山、霍山、庐州并列,显然不包括它们在内。安庆人龙光云:“余皖据上游之胜,天柱壁立,海门澎湃,吞吴咽楚,控制东南。”(23)〔清〕 徐釚: 《南州草堂集》卷首《旧序十二首》,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第8a页。“皖”指安庆、皖江一带。可见顺、康时期的“皖”仅限安庆地区。至迟在乾隆后期,“皖”所指范围超出安庆府,囊括徽州、宁国等皖南州府。乾隆四十四年(1779),安徽籍官员集资在西安南郊修建安徽义园,倡修官员籍贯包括安庆、宁国、徽州等府。(24)〔清〕 方延禧编: 《陕省安徽会馆录》卷一《建修安徽会馆碑记》,卷末《增置安徽新义园小记》,清同治六年刻本,第5—7、37页。可见皖南籍官员认同自己的安徽身份。乾隆四十九年(1784)汪朝升曰:“徽郡人文甲皖,而山实居其半焉。”(25)道光《繁昌县志》卷一六《艺文志·游寨山记》,《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41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88页。将皖南视为皖省的一部分。此后类似表述和认知日渐普遍,如嘉庆二十年(1815)歙县洪梧称泾县包世臣为“吾皖之泾人也”(26)〔清〕 包世臣: 《小倦游阁集》卷二六《代洪桐生先生致江苏李提刑书》,清小倦游阁抄本,第1b页。。

明代以前江南淮北一直不相统属(27)江淮地区高层政区沿革如下: 汉代淮河中游以北属豫州,淮河中游以南、江南属扬州,淮河下游两岸属徐州;唐代长江以南属江南道,江淮之间属淮南道,淮河以北属河南道;北宋长江以南两浙路和江南东路,长江以北大部分地区分属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南宋长江以南分属两浙东路、两浙西路和江南东路,江淮之间分属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淮河以北属金;元代长江以南属江浙行省,长江以北属河南江北行省。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相关内容。,明代南直隶虽将安徽省域纳入同一高层政区之下,但南京是绝对的中心,皖北、皖中和皖南直接与南京进行政治(官员任免)、经济(漕粮转运)和文化(乡试、文人集会)交流,缺少跨越彼此区隔的动力。安徽多地至安庆的路程较至南京更远,正如两江总督查弼纳所言:

安徽巡抚所辖七府三州内,距安庆府最近者唯池州府,离安庆一百二十里,到江宁则有五百里。其次徽州府至安庆四百里,至江宁六百里。另设贡院,于此三府之人有利。庐州府至江宁四百三十里,至安庆四百一十里,远近相当。宁国府至江宁三百六十里,至安庆四百四十里;凤阳府至江宁三百六十里,至安庆六百里;广德州至江宁三百八十里,至安庆六百二十里;太平府至江宁一百四十里,至安庆五百里;滁州、和州至江宁一百三四十里左右,滁州至安庆七百二十里,和州至安庆七百一十里。宁国、凤阳、太平三府,滁州、和州、广德三州,至安庆府较至江宁省城更远。(28)《两江总督查弼纳奏报江南不另设贡院折》,雍正元年十一月初一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 《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上册,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468页。

从里程来看,皖北和皖南宁国、广德等地来往南京的难度小于安庆。李鸿章也认为安庆位置不佳:“况安庆居全省上游,本非四路适中之区,徽、池相距较近,多士犹以为未便,则宁、太、滁、和、泗之距宁近而距皖远者,其不愿(引者注: 指在安庆设贡院)亦系常情。”(29)〔清〕 李鸿章: 《复刘省三军门》,《李鸿章全集》第31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页。安徽建省前,安庆只是江南省普通经制政区,地理位置和文化都不突出,作为文化符号的“皖”称自然难以跨越边界为其他州府所认同,因此“皖”文化难以扩展边界。建省后安庆成为抚、臬二司驻地,是事实上的安徽省会。藩司还治后其地位进一步提高,取代南京成为本省政治文化中心,稳定存在了几百年的“皖”的范围遂开始扩大。可见,其他州府之人以“皖人”自居,并非基于对“皖文化”的认同,而是对皖省的政治认同。

在此基础上,安徽籍士绅尝试维护本省利益。康熙年间,金从古等安徽七府生员曾向督抚递交呈文恳请分闱乡试,并愿捐一年廪粮用于安徽贡院建设,但未蒙督抚吁请。雍正元年(1723),湖广乡试分闱进行,怀宁人杨汝谷立即上奏:

窃查江南人材倍于他省,是以分江苏安徽巡抚为上下江,而乡试则合于省会。每见乡试榜发,江苏七府中式者十之七八,而安徽七府中式者不过十之二三。……康熙六十年辛丑科会试,江南共取中进士二十名,而安徽七府曾无一人,亦足见多寡之不均矣。……七府临近地方创立贡院,俾上下两江士子分闱考试,不至多寡悬殊。(30)《通政使司通政使杨汝谷奏请分江南两闱乡试折》,雍正元年八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 《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上册,第264页。

“上江”“安徽七府”等称谓明确表达了安徽的地域范围,与“下江”“江苏七府”相对照则说明皖籍士绅已有朦胧的皖省主体意识。他们认为江南合闱乡试导致乡试解额的不公平分配有损安徽士子利益。要求分闱乡试、增加解额,表明他们开始摈弃江南一统观念,宣扬安徽主体性。

建省是安徽产生省域认同的第一个契机。建省之后,安徽有明确省界、排他省域和专属省会,虽然各区之间区隔仍然严重,但新的省域为安徽人提供了省域共同体想象的空间。但此时安徽的地方认同感还很薄弱,集中于政治层面而非文化层面,其范围也尚未遍及全省。

二、 道光《安徽通志》与省籍意识的形成

道光初年,时任安徽巡抚陶澍查阅安徽方志时,发现只有乾隆《江南通志》,深感不妥,遂于道光五年(1825)奏请创修新省志:

窃查《江南通志》自雍正七年钦谕旨修辑,其时安徽藩司驻扎江宁,尚未分移安庆,一切文献,每多简略。……臣与藩、臬两司公余筹议,以为安徽自分省以来,有志书,即上、下江合修之志,于乾隆元年告成,迄今已阅九十载。愈久则事愈积,而搜访愈难。若田赋、水利、学校、兵制等项,尤关重大。未可听其散佚。(31)〔清〕 陶澍: 《创修安徽省志折子》,陈蒲清主编: 《陶澍全集》第1册《奏疏》,岳麓书社2017年版,第233—234页。

陶澍认为, 当下安徽已是一个名实俱全的独立省份,故乾隆《江南通志》对安徽的记载有失全面、不合时宜。道光五年五月,该奏得旨允行,编纂工程遂在“郡县志而荟萃之则有省志,取省志而荟萃之则有一统志”(32)〔清〕 陶澍: 《怀宁县志序》,陈蒲清主编: 《陶澍全集》第6册,第72页。的思想指导下,以严格的科层制方式展开:

《大清一统志》,义例精严,各省通志咸禀成式。惟安徽自分省以来,六十余年未有全书。余创议纂修,先檄所属各州县,凡岁久无《志》者,亟为增辑,并手定体例,俾归画一。(33)〔清〕 陶澍: 《宿州志序》,陈蒲清主编: 《陶澍全集》第6册,第81页。

大致纂修过程如下: 首先在省城设局统筹,制定章程;提供具体的纂修提纲,颁为程式,以求体例规整;令各牧令先修郡县志,后汇总成省志。(34)“檄各牧令,先修郡县志,将汇而集之。”(陶澍: 《怀宁县志序》,陈蒲清主编: 《陶澍全集》第6册,第72页)“爰即酌定章程,督饬道、府、州、县,博加采访,妥筹经费,于省城设局纂修,勒限一年蒇事。”(陶澍: 《创修安徽省志折子》,陈蒲清主编: 《陶澍全集》第1册,第234页)“患体例纷歧,为之提纲挈领,摘要举凡,酌定规条,颁为程式。”(光绪《宿州志》卷首戴聪序,《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安徽省第669号,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48—49页)道光九年(1829),《安徽通志》纂修完成。这是第一部以单一安徽区域为认知对象的官修省志,编纂过程中完成了安徽建省以来第一次系统区域整合,省籍意识随之萌芽。展现意识形态与行政业绩的省志编修活动贯穿新省行政机构成形和新省区的认同之中,扮演着由省域书写与省籍建构的地域学术文化的文本“角色”。(35)陈郑云、巴兆祥: 《合修到分修: 清代两江、湖广省志编修中的制度博弈与省籍意识》,《史林》2021年第5期。陆发春认为,道光《安徽通志》的纂修表明地方精英和官员有了对安徽省域空间和与周边省份划界的认知,是对地理空间下自然状态和人文特征的自我肯定。(36)陆发春: 《安徽建省与省域认同》,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90页。此后,安徽在各方面都被赋予了与江苏并驾齐驱的地位,而不仅限于晏斯盛所说的区位优势。时任安徽按察使裕泰说:“安徽自我朝分藩以来,以安庆府为行台省,设巡抚镇其地,与江苏埒,于是俨然一大都会。”(37)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办公室编: 《清代方志序跋汇编·通志卷》,第63页。安徽按察使岳良说:“安徽置行省以来,人文之盛,与江苏相埒。”(38)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办公室编: 《清代方志序跋汇编·通志卷》,第62页。桐城文人方东树也认为“较其疆域之广轮,人文之殷盛,扼塞之险易,财货之阜蕃,实与江苏不相上下”(39)严云绶、施立业、江小角主编: 《桐城派名家文集》第1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71页。。安徽官员和士人认为安徽可与江苏媲美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从康熙到道光时期,皖中有主盟文坛的桐城派,皖南有富甲一方的徽州商人,这两个群体增益了安徽人的自豪感。另一方面,皖中、皖南地方精英在省域认同基础上将皖北也纳入视野,注意到皖北的区位优势和历史文化成就,开始挖掘皖北的历史资源以填补整个安徽的现实劣势。由此,皖南、皖中、皖北的文化资源第一次得到了系统整合。这种整合既是省域认同的结果,反过来又强化了省籍意识,结果使皖北人对“皖人”身份也开始认同。

自康熙以来,江南省内府州县已在行政上明确归属“上江”或“下江”(40)如康熙四十八年两江总督邵穆布等上疏曰:“江南四月内霖雨连绵,上江之泗州、临淮,下江之邳州、沭阳、泰州等处雨水停积,麦苗淹没。”《清圣祖实录》卷二三八“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十八日”条,《清实录》第4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318—5319页。,但国家行政层面的认知尚未完全下沉到皖北地方社会。以乾隆十七年成书的《颍州府志》为例,该志是颍州自雍正十三年升州为府以来的第一部府志,厘清本府沿革、疆域是其主要关切之一。该志卷一叙沿革曰:“(雍正)十三年,升颍州为府,置附郭阜阳县,以原属之颍上、霍邱,并亳州及所属之太和、蒙城属焉。凡一州五县,统于江南安徽布政使司。”(41)乾隆《颍州府志》卷一《舆地志·沿革》,《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24册,第37页。“安徽”之上还有“江南”存在。另有前任颍州知府胡格言:“郡南、北、西三面接豫,东隶江南。”(42)乾隆《颍州府志》卷首《胡格序》,《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24册,第8页。亦将颍州视为江南省直隶。可见雍乾之际在皖北“安徽”只是一个介于州府与江南省之间的模糊政区概念,其合理性尚不明朗,认同更是无从谈起。随着省志编纂,皖北的省域认同逐渐建立。皖北人认同“皖人”身份的最早证据来自定远方氏兄弟。方濬颐(1815—1889)在论及清代文派时曾说:“吾皖有桐城派,吴中有常州派,近则常州衰而桐城盛。”(43)〔清〕 方濬颐: 《二知轩文存》卷一《文论》,沈云龙主编: 《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9辑,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89页。又在《皖游奕萃序》中直言“予皖人也”(44)〔清〕 方濬颐: 《二知轩文存》卷一六《皖游奕萃序》,沈云龙主编: 《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9辑,第1003页。。其弟方濬师(1830—1889)的《皖省山名》曰:“吾皖据江之上游,丛山峻岭,山名同者最伙。”(45)〔清〕 方濬师: 《蕉轩随录》卷一《皖省山名》,沈云龙主编: 《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8辑,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80页。显然已视自己为“皖人”。以方氏兄弟生卒年份推论,他们对“皖人”身份的接受应在道咸时期,比皖南人晚了约半个世纪。

到咸同时期,“皖南”“皖北”概念大量出现,表明视皖省为一个整体的观念已经成熟。当涂人夏燮(1800—1875)较早提到“皖南”“皖北”概念,他描述太平天国战乱对安徽的影响道:“今吾皖之民悉索敝赋,困于官兼困于贼。……计八年之间,四府一州荡然扫地,以皖北则如彼,以皖南则如此,亦可知吾皖之民之有孑遗者盖少矣。”(46)〔清〕 夏燮著,欧阳跃峰点校: 《粤芬纪事》卷九《皖南逾岭》,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26页。很明显,在夏燮的话语体系里皖北“四府一州”皆为“吾皖”,皖南皖北之民,皆为“皖人”。此时“皖”的边界已经从皖江扩展到整个安徽省了。

安徽省域空间认知之所以呈现南北不平衡的扩展态势,与安徽本身地理空间也有关。安徽各区自然区隔和文化差异很大,各地可获得政治资源不均等,使南北对“皖人”身份的接纳速度和程度有所不同。以清代江南乡试分闱与否的争论为例,皖省各府士子对苏皖分闱和在安庆创建贡院的态度很不一样,原因在于从各府去南京和去安庆赶考之路途远近、安全的考量不同。(47)孟义昭: 《清代江南乡试分闱动议考论》,《史林》2017年第3期。安庆、庐州两府士子支持在安庆建贡院,其他府州士子则不以为然。对皖南士子来说去安庆需冒过江的风险;对皖北士子来说,去安庆而不去南京则是舍近求远。简言之,以安庆为政治中心的新行政体系,皖中和皖南相对容易接受,但不符合皖北的现实利益和文化传统。皖北人的身份认同更多是对既成事实的妥协,因此时间上较晚。

随着建省和省志纂修完成,安徽省域内历史人物、事件乃至思想,无论曾经区隔多远,都被整合到同一地理-政治-文化空间内,并被冠以“皖省”“皖人”和“皖地”等嵌有省籍意识的称谓。尽管“江南省”的魅影仍不时出现(48)作为行政区划的“江南省”虽已不存,但“江南”的政治文化影响甚至一直延伸到清末,如光绪末年铸造的铜钱上仍刻“江南省造”字样。,但对“安徽省”的认知已占绝对主流。然而,皖南和皖北接受“皖人”的身份,只能说明他们认同自己是安徽人,不代表他们也接受了“皖文化”,遑论对彼此命运的关切。换言之,这种自发产生的省籍意识不能弥合各区的文化差异,仅在最浅显的籍贯层面找到彼此之间的共性,更深层次的认同在近代以后才出现。

三、 咸同以来的区域整合与重构

皖北地形平坦,淮河贯穿其间,战争频繁。(49)关于安徽历代战争频繁的事实和原因的讨论有很多,参见杨国宜: 《安徽古战场》,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2年版;李则纲: 《安徽历史述要》,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1982年版;鲁峰: 《淮河流域战争多发的动因与战略地位》,《人文地理》2000年第4期;陆勤毅、李修松主编: 《安徽通史》;黄传新主编: 《安徽历史系年辑要》,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黄河南泛加速生态环境恶化。生存压力迫使皖北人采取掠夺性的生存策略(50)裴宜理著,池子华、刘平译: 《华北的革命者与叛乱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1页。,故其人多尚武、好斗、难治。皖南僻处万山之中,“父老终岁不见兵革”(51)〔清〕 马步蟾: 《重修徽州府志序》,道光《徽州府志》卷首,清道光七年刻本,第23a页。。晋、宋南渡后,“俗益向文雅”(52)〔宋〕 赵不悔、罗愿纂,李勇先校点: 《新安志》卷一《风俗》,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称为东南邹鲁”(53)弘治《徽州府志》卷一《地理·风俗》,明弘治刻本,第10页。,故其人多尚文、知礼让。皖中以丘陵为主,长江中贯其间,历代战争不少,但未突破社会生态环境承载力,故其民风介于南文北武之间,其人以忠孝节烈、质朴厚实为称。(54)“俗尚劲朴,其君子多慷慨节烈之气,其里民犹不失唐魏俭勤之遗则。”康熙《桐城县志》卷二《风俗》,清康熙二十二年本,第66页。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的错杂,导致安徽内部呈现文化异质、认同离散的格局。清代中后期,安徽南北区域分异逐渐成为流行叙事。陶澍观察到:

窃惟安徽前江后淮,介南北两干之中,幅员数千里……其接壤也多,则其得气不齐而习尚亦异,江北质重,江南文秀,其大较矣。臣尝周历八郡,自淝、颍以北,极于濉、泗,弥望平原,田畴沃衍,强本力穑,则富教可兴,而果劲之余,流为桀犷,亡命不逞,时亦窜出其间,有司以为难治。至于宣、歙、皖、桐、舒、六,昔之所谓未通上国者,今则为人文薮,名贤魁硕,史不胜书,彬彬称极盛焉。(55)〔清〕 陶澍: 《安徽通志序》,陈蒲清主编: 《陶澍全集》第6册《文集》,第70页。

王定安也指出:

安徽襟带江淮,江以南,士喜儒术,巽懦不好武,民则懋迁服贾于外,无雄桀枭猛之姿,故畏祸乱,少奸宄。独滨淮郡邑,当南北之交,风气慓急,其俗好挟轻死,侠刃报仇,承平时已然。(56)〔清〕 王定安著,朱纯点校: 《湘军记》卷七《绥辑淮甸篇》,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87页。

南文北武的区域文化结构,对社会秩序产生不同影响,导致不同的评价。左辅评论颍州风俗道:

气即嚣凌,尚勇争而弗知礼让。下至无赖之子,带刀而不买犊,聚博而不服田;什伯为群,披猖肆暴,遂至身遭刑戮,莫保妻孥,乃尚接踵效尤,恬不知悔。(57)〔清〕 左辅: 《念宛斋集·官书》卷三《颍州府条示》,聂崇岐编: 《捻军资料别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3页。

言语之间充满对颍州民风的批评和指责。蒙城知县李应珏也称皖北人为“奸民”和“不轨之徒”(58)〔清〕 李应珏: 《皖志便览》卷六《皖中捻匪兵事纪略》,《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安徽省第224号,成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283—284页。。对皖北尚武好斗之风,负面评价占据主流。但也有不同声音,对这种文化格局进行微弱解构。顾祖禹曾说:“自秦以后,东南多故,起于淮泗间者,往往为天下雄。”(59)〔清〕 顾祖禹撰,贺次金、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一《南直三·凤阳府》,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996页看到了皖北尚武之风的积极意义。

咸同以来,随着淮军崛起,安徽区域文化和地理空间被整合重构,皖北风气被重新看待。咸同时期,淮军凭借战功迅速崛起,给安徽地方社会带来了很大变化。王继平认为,湘军的崛起及其建立的事功造成了湖南人傲岸的文化心理,影响了百年来湖南士人的价值取向。(60)王继平、黄琴: 《湘、淮军与区域文化》,《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而淮军之于安徽社会和安徽人的价值取向,影响同样深远。咸同兵燹之后,安徽地方社会的官绅民权力结构遭到破坏和重组(61)方英: 《太平天国时期安徽士绅的分化与地方社会》,《安徽史学》2012年第5期。,淮军士绅成为维持和重建地方社会秩序的主力军(62)潇潇: 《淮系士绅与晚清庐州社会秩序重建》,《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2017年第1期。。淮军将领的皖北出身以及时人对武勇的依赖使皖北素来饱为诟病的尚武好斗之风为人们重识,并被阐释出多重价值。霍邱王则侨注意到皖北尚武之风的两面性:

大淮南北,风土刚健之区也。其俗质直而好义,其人慷慨而尚气。善抚之,则贤才辈出,足备国家干城之选;不善抚之,则乘机啸聚,每遗中原无穷之患。自古两淮之地号称难治,谋国事者尤宜汲汲于此也。(63)同治《霍邱县志》卷一五《艺文志三·论淮南北善后事宜》,《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20册,第510页。

在他看来,皖北人性格里存在积极的一面,不可片面视为奸宄。社会风俗与社会秩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不同的引导会产生治乱分殊的结果,从而破除了“尚武好斗—不轨之徒—社会隐患”的传统叙事。李鸿章曾说:“皖一州虽蕞尔,其民往往向气谊,重然诺,故能以乡兵越境剿贼,万众一心,效命恐后,鸿章得用之以收尺寸之功。”(64)〔清〕 李鸿章: 《新建安徽会馆记》,《李鸿章全集》第37册,第66—67页。可谓用实践经验佐证了王则侨的观点。

淮军崛起使皖北武人形象得到很大改善,人们对皖北文化的认同也逐渐增强。北京安徽会馆主祀皖北闵子和皖南朱子,苏州安徽会馆主祀包拯和朱子,就是皖籍士绅有意整合本省南北文化的体现。(65)杜春和: 《李鸿章与安徽会馆》,《安徽史学》1995年第1期;张扬: 《苏州安徽会馆》,《江淮文史》2006年第6期;陆发春: 《旅京安徽会馆与省域认同》,《中国文物报》2013年4月10日,第4版。同光之际新省志的纂修者有意淡化皖省南北的文化差异。《重修安徽通志·人物志·忠节》曰:“夫忠节尚已,历稽往籍,代有完人,不以皖南北风气之刚柔为异,亦不因禄位之大小有无而殊。”(66)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二〇二《人物志·忠节一》,清光绪四年刻本,第1a页。一些开明的外省人也持种观点。如刘师培在《安徽乡土地理教科书叙》中道:

若皖省之地,则皖北多属平原,皖南多属山国……故至于今日,皖北之民宜于服兵,皖南之民宜于经商,而实业教育于皖南为宜,军国民教育又以皖北为宜……

嗟夫,皖省之民,其特质有三: 一曰尚朴,二曰好义,三曰贵勤。(67)刘师培著,万仕国点校: 《仪征刘申叔遗书·左盦外集》卷一七《安徽乡土地理教科书叙》,广陵书社2014年版,第5204—5205页。

从国民教育角度指出了皖南和皖北的人才特点,服兵或经商,并无优劣之分。与传统的地域差别叙事结构不同,他把“皖省之民”视为兼具南北文化性格于一体的抽象主体,已具有整合安徽文化的意味。梁启超总结皖省学风曰:

皖北沿淮一带——今淮泗道,旧凤阳、寿、颖、亳、滁诸州府,自昔惟产英雄,不产学者,故无得而称焉。皖北沿江一带——今安庆道,旧安庆、庐、和、六安诸州府,交通四达,多才华之士,其学以文史鸣。皖南——今芜湖道,旧徽、池、宁国、广德、太平诸州府,群山所环,民风朴淳而廉劲,其学风坚实条理而长于断制: 此其大较也。(68)梁启超: 《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合集》第14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033—4034页。

以“英雄”代替“奸宄”“不轨之徒”,是基于皖北历史上盛产英雄人物作出的价值判断,暗示了社会风俗背后的诸多可能性,即不同社会风俗的意义在于培养不同的人才类型,而非造成不同的社会秩序。合肥陈东原从民性角度展现了安徽的区域分异及整合的可能:

淮水与长江,一北一南,横贯其中,天然的把本省分为南北中三部分,于是遂产生三种不同的民性。皖北民性,强悍勇武;皖南民性,坚实条理,廉劲尚文;皖中的人,兼南北之长,质实文雅,并而有之。这三种民性,虽然是南北中三部分人民的天然的表现,但在整个的看境之内,因政治文化与经济之必然的沟通,人民的性格,亦不能有严格的划分。所以,就整个的安徽而论,我可以说,安徽民性,有一特点: 便是独创性。……独创性这一种特点,为安徽人所具有。以个人论,或长于此,或擅于彼。以区域言,南人表现在这一方面,北人或表现在那一方面,拿来作讨论安徽的民性,最是适当不过的。……如何利用健强的民性,训练卫国的人才,复兴民族,建设国家,这是安徽教育应有的第四方针。(69)陈东原: 《安徽民性与安徽教育》,《安徽教育》1939年创刊号,第12—15页。

安徽南北虽因不同自然条件而有不同民性,但省内交流沟通已大大消解了差异,增加了共性。从民性中抽离出“独创性”这一本质特征,弥合了皖北人和皖南人的差异。作为安徽教育厅督学,陈东原提出教育方针,可视为安徽政府进行区域整合的努力。

至此,皖省南北文化的差异被本省和外省精英共同重构,形成新的区域认知,关注南北文化的积极意义和整合的可能,强调文化聚合而非离散。但视皖北人为“奸民”“难治”的观念也从未消失(70)如魏源说:“土旷而民悍惰,喜剽夺,党羽至千人,各有头目,杀伤人日或数起,号难治。”(《魏源集》上册《武进李申耆先生传》,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59页),区域整合并没有最终完成。不过在内忧外患背景下,这种地方观念反而能够汇聚成汹涌的意识暗流。

“地”是安徽地方认同的另一要素。19世纪以来,时人对于安徽省域的整体空间特征的认识愈发清晰。道光元年(1821),朱云锦在《皖省志略》中评论道:

其形势则上控全楚,下蔽金陵,扼中州之咽喉,依两浙为唇齿,洪流沃野,甲于东南,故六代以来皆为重镇。(71)〔清〕 朱云锦纂修: 《皖省志略》卷一,《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安徽省第682号,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页。

“上控全楚,下蔽金陵”是针对皖中而言,“扼中州之咽喉”者为皖北,“依两浙为唇齿”者为皖南,“洪流沃野,甲于东南”则是对安徽全域形势的判断。安徽文献编纂者以超越文化区隔的视野,求同存异,着眼于安徽省域在防卫功能上的共性,而非彼此之间的文化差异,从而自觉将皖省各部整合到统一的地理空间和话语体系中。咸同以来,太平天国和捻军皆以安徽为主要战场这一现实经验,强化了这种空间认知。在清末民初纂修的多部地方志中,这种整合不断加强。《重修安徽通志》曰:

安徽介吴楚之交,为上游重镇。自浔阳下趋采石,长江天堑,类皆昔人巡防控扼之区。涡口、堰城,尤称淮服屏蔽,昭关、硖石、箬岭、丛关,亦捍卫之所,依为重阻。(72)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一六《舆地志·形势》,第1a页。

《皖志便览》曰:

皖省颍、凤当南北要冲,池、太为上游屏障,宣、歙虽介在偏隅,而山深地险,亦用武之资。历代纷争皆先天下而动,兵事进止,更仆难终。(73)〔清〕 李应珏: 《皖志便览》卷四《皖中周秦楚汉兵事考略》,《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安徽省第224号,成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185页。

皖南偏居一隅,并非用武之地,修志者为了保持安徽全域的平衡和统一,刻意赋予其战略意义。《安徽舆图表说》曰:“我国家分设安徽为东南省会之一,所以固中原、控吴楚者,诚得乎形势之宜。”(74)〔清〕 刘筹: 《安徽舆图表说》卷一,清光绪二十二年本,第1页。清初江南分省,地理形势并非主要考虑因素。安徽省域的独特性,是建省以后随着省域的明确才被“发现”的。后见之明具有建构成分,不乏刻意强调和有意忽略。不过,在近代省籍意识和地方主义影响下,对“皖地”的建构恰好因应地方认同的需要。

最后,清末皖籍官绅也试图采取某些实际行动整合区域。安徽南北交通不便,安徽士绅倡议构筑铁路,以整合皖南皖北资源,实现区域协同。1905年,合肥李经方提出了修路方案: 干路起自皖北太和县或亳州,南经无为、芜湖至广德州,南北两头分别出省境与苏杭甬铁路、卢汉铁路相接,实现“联络两路,南北贯通”的目标。(75)《皖绅李京卿经方安徽全省铁路图说》,《时报》1905年10月19日,第2版。修路所需款项,主要来自芜湖出口之米、徽州洋销之茶及长江运售之木,其余则向全省招股。他呼吁所有安徽人协力襄办:“夫安徽者,全省六十州县所共有之安徽也,为地方兴莫大之公益,实人人有应尽之义务。”(76)《皖绅李京卿经方开办安徽铁路说略并条议四则》,《时报》1905年11月16日,第1版。同年,旌德吕佩芬、合肥龚心钊、六安王兰廷等皖籍京官呈请商部上奏,得旨施行。(77)《商部为安徽绅士筹筑全省铁路派员总办折》,《安徽官报》1905年第32期,第4—6页。不过,由于筹款不利及人事变动,直到1908年,“其南北路线,尚未勘定”(78)〔清〕 冯煦主修,〔清〕 陈师礼总纂: 《皖政辑要》卷九三《铁路》,黄山书社2005年版,第855页。。时有名“公隐”者,试图再次整合全省资源,先筑皖南铁路,将来再筑北线。(79)公隐: 《奉劝安徽人买宣屯铁路股票》,《安徽白话报》1908年第6期,第4页。

地方主义是一种基于血缘、地缘的心理认同,但成为全省的政治心理还需一定社会经济条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指出,印刷品是孕育全新的同时性观念的关键(80)[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 《想象的共同体: 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页。;而交通通信发展以及经济联系扩展也是乡土地缘向省籍意识发展的条件之一(81)杨妍: 《地域主义与国家认同: 民国初期省籍意识的政治文化分析》,第98页。。社会剧变的时代,安徽铁路建设虽没有按照李经方的蓝图实现,但数年的奔走呼吁及一些具体举措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整合区域的作用,强化了地方认同。

四、 “重系天下”: 近代安徽的地方认同

在甲午战争、清末新政、辛亥革命等一系列事件影响下,各省纷纷探索本省发展路径,重新看待本省与他省及国家的关系。很多省份都强调本省之于国家的重要性,形成以地方主义为核心的地方认同,只是各省构建认同的历史依据不尽相同。安徽主要通过强调先贤的文德武功和省域的战略价值,展现其独特性和重要性。这种建构以近代早期的区域整合为基础: 从空间来看,安徽省域是历代重要战争的发生地,是能够影响大局的“天下战场”;从民性来看,皖南尚文、皖北尚武,作为群体的“安徽人”兼具这两种素质,从而具有影响天下大势的能力。近代安徽社会基于这两种观念,强调安徽是“重系天下”的“中国第一省”。

1907年,“朱小璋”发表《安徽讨满洲檄》,宣传革命。开篇曰“皖省之地,古称神阜。自禹合诸侯于涂山,而皋陶遗裔,宅居舒六之间,冠带之伦,于焉萃处”,极言皖省地理空间的独特性。接着历数满清对安徽的“压迫”及安徽人的“反抗”,指出安徽在“平民革命”和“攘夷却虏”两方面具有悠久传统:

昔陈涉、吴广以谪戍之卒犹能奋臂大泽,诛无道秦以为天下倡首,则平民革命以皖省为最先。南宋之时,皖南之地,朱子廷生,以攘狄复仇之义讲学东南。故胡元季年,刘福通、郭子兴之徒,咸以恢复中原为己任。及明祖兴师濠泗,一时从龙之士若徐、常、胡、李之流,均奋兴濠、泗之间。统军北伐,杀敌致果,伐罪吊民,驱胡酋于漠北,复皇汉之版图。功在旗常,勋垂史策。则攘夷大义,惟皖民能窥其深;即却虏之勋,亦以皖人为巨擘。(82)朱小璋: 《安徽讨满洲檄》,《民报》1907年临时增刊《天讨》,第73—76页。

为响应同盟会的政治纲领,努力挖掘和整合本省资源,着重阐发大泽乡起义的“平民革命”以及朱元璋推翻元朝的“民族革命”意义,对安徽革命传统的书写,建立在对“皖人”和“皖地”的认同基础上。其一,作者认为皖北武人攘夷却虏、恢复中原的事功,受到皖南朱子“攘狄复仇之义”的学术影响,这种刻意制造的因果关系,是为了同时调动皖南皖北的革命情绪,对皖省南北文化的有意统合。其二,陈胜、吴广不是安徽人,大泽乡起义并非由“皖人”主导,只不过偶然发生在安徽境内。作者勉强将其视作安徽的功绩,是为了突出安徽省域的价值。1934年成书的《安徽通志稿·大事记稿》(83)安徽通志馆馆长江炜(歙县人)、副馆长徐炎东(合肥人)及接任者余幼泉(霍邱人)、总纂徐乃昌(南陵人)都是安徽人,纂修人员也以胡适、许承尧、黄宾虹、程筱苏、潘季野等安徽名贤为主,因而《安徽通志稿》是晚清民国时期安徽士人观念的体现。,也从“皖地”角度书写安徽的革命传统:

秦之亡也,陈胜等起大泽乡;元之亡也,明祖起濠州。大泽乡在今宿县境,濠州者,古之钟离、今之凤阳,皆皖地也。夫以民众而颠覆在上之政府,莫先于陈胜之亡秦;以匹夫而恢复汉族之河山,莫先于明祖之亡元,而其举事皆在皖地。皖在革命历史中诚有光荣可称者矣。(84)民国《安徽通志稿》卷上《大事记稿》,民国二十三年(1934)本,第7页。

对本省文化传统的“发现”,适时地充当了鼓励皖人效仿先贤、参加革命的工具。到20世纪30年代,随着民族危机加深,以本省为战场抗击外来侵略,越来越具有现实意义。安徽知识分子纷纷以历史上成功抗击异族的例子鼓励本省人抗战。1937年,歙县汪己文在《皖事汇报》发刊词中道:

吾皖地绾长江中流,在形势上颇占紧要之地位。而推寻历史上之使命,更觉有不可灭减之迹象焉。如东晋淝水之战,宋代采石之役,在民族战争上,颇多感发兴起者。(85)汪己文: 《皖事汇报发刊词》,《皖事汇报》第1—2期合刊,1936年1月31日,第3页。

1939年,芜湖人段熙仲发表《淝水采石二战役之光荣教训》一文:

在本国历史上,决定中华民族命运的战役,除了远的如黄帝蚩尤逐鹿之战不计外,凡有四项: 第一次是五胡乱华时期的东晋苻秦淝水之战,第二次是南宋初的虞允文完颜亮采石之战,第三次是宋元襄阳之战,第四次是明清扬州之战。前两次结果,是对侵略者抗战的成功;后两次结果,是百年,乃至二百余年,华族沦为奴隶的悲惨命运。淝水与采石都在安徽省境,而两次的战争,都挽救了民族的危亡,这是何等光荣的乡土史地教材!(86)段熙仲: 《淝水采石二战役之光荣教训》,《安徽教育》第2期,1939年2月1日,第17页。

二人试图以发生在安徽境内的两场战争证明安徽具有反抗侵略的历史传统,强化了安徽历史传统的民族主义内涵。可以说,近代的内忧外患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安徽地方认同的建构。反之,地方认同也有助于凝聚革命力量。

随着革命和攘夷传统的建构,安徽的地方认同感空间加强,一度把安徽视作中国中心。歙县王仲麒(号“天僇生”)呼吁安徽人“把中国做个全球的第一国,把安徽又做中国的第一省”(87)天僇生: 《敬告安徽人》,《安徽白话报》1908年第1期,第1页。。1919年,安徽省教育会出版的《大中华安徽省地理志》曰:“大中华之有安徽也,犹全体之有重心也。上古之历史,重心在北则北重,重心在南则南重。由现在溯未来,应皆同兹例。是故安徽当为全国重,不独为本省重也。安徽之未来,当为大中华之安徽,不独为安徽人之安徽也。”(88)林传甲: 《大中华安徽省地理志》第6篇《结论》,安徽教育厅民国八年(1919)版,第317页。桐城名士陈澹然所著《皖志议略》,从多个维度系统阐述安徽对中国的重要性,集中反映了近代安徽知识分子对本省与国家的关系的看法。该书开篇构建了一个以大禹为代表的安徽早期历史人物群像:

自神禹导淮,会涂山者万国(在凤阳),成汤革命,放夏桀于南巢(在巢县),禹庙(在凤阳涂山)汤陵(在亳州),巍焉吾土。厥后管(管子颍上人)、闵(闵子墓在亳州)代兴,老(老子太和人,洪泽湖内有老君山)、庄(庄子蒙城人)递作,经纶道德,并耀寰区,遂至文德武功,竞驱天壤。(89)陈澹然: 《皖志议略》上卷,民国铅印本,第1页。

将安徽历史脉络延伸到上古时期,是为了展现安徽历史之久远。视大禹、商汤等华夏先贤为安徽人文始祖,意在表明安徽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把安徽从“地方”提升到“国家”高度。陈澹然也是从“人”和“地”两个角度书写安徽历史。该书上卷按时间顺序,分皖南、皖北,列举历代武人和战事,包括大泽乡起义、淝水之战、采石之战、曹操、朱元璋、李鸿章等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人物和事件,以展现安徽“武功”之盛。然后将安徽历史上的文人归纳为管派、老派、闵派、庄派、淮南派、陈派、朱派七个类型,囊括了传统中国主流政治、经济、学术思想流派,以展现安徽“文德”之盛。下卷从建置、江险、路险、水利、物产、风俗六个方面,具体阐述安徽自然地理形势的重要性。他在最后总结道:

夫国于天地,必有兴立,要以保守进取互为其根,方可自撑于天地。皖北尚武,其杰者皆有王霸之思,此天下进取之风也;皖南尚文,其高者皆有圣贤之志,此天下保守之风也。斯二者实皆中国数千年元素,而武或流暴,文或毗柔,剂二者而燮其平,虽一省人才,自足称雄天下。(90)陈澹然: 《皖志议略》下卷,第6页。

在他看来,安徽人允文允武,既有王霸之思又有圣贤之志,加以整合,就能以一省之力称雄天下。这并非宣扬安徽独立,而是展现安徽的实力,强调安徽对于中国的责任,目的是召唤皖人起而救国。安徽的地方主义,未超脱“以国家为导向的民族主义”,因而与裴士锋笔下湖南人那种“草根民族主义”不同。(91)参见[美] 裴士锋著,黄中宪译: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5年版。

江炜主持纂修的《安徽通志稿·大事记稿》延续了陈澹然的历史书写方式,通过梳理“大事”,把安徽历史脉络与王朝兴衰史勾连在一起。这些“大事”即东周吴楚兵争、三国时魏吴兵争、东晋胡祸、六朝时南北兵争、五代时南北兵争、南宋时金元兵祸、元明之际兵争、明清之际兵争、清咸同时太平天国军兵争等决定王朝兴衰的战争(92)民国 《安徽通志稿》卷上《大事记稿》,第1—2页。,或以安徽为主战场,或由安徽人主导,使安徽一次次站在全国舞台中心。颍上人刘道章认为,安徽文化重心的空间转移是中国“地运”变化的直接反映:“我皖人席地理之优势,承历史之光荣……综观安徽之文化,古在皖北,逮宋后则移于皖南,吾国地运由此而南之公例。”(93)林传甲: 《大中华安徽省地理志》,第1—3页。从地理角度把安徽区域史与国家整体史联系在一起。寿县人柏文蔚对皖北经济、文化地位极为推崇,称淮河流域“实吾族农业立国之根据地,而四千年文化产生之中原也”(94)宗受于: 《淮河流域地理与导淮问题》卷首《柏文蔚序》,钟山书局1933年版,第1页。。安徽地方精英通过重新书写历史,把安徽“地方史”脉络镶嵌进国家“大历史”进程中,提升了安徽的地位。此外,皖籍士绅和民众也通过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本省的认同。民国时期的“婺源回皖”,就是安徽人基于省籍情结维护本省利益、保持徽州府级文化完整性和连续性的结果。(95)相关研究参见唐立宗《省区改划与省籍情结——1934至1945年婺源改隶事件的个案分析》,胡春惠、薛化元主编: 《中国知识分子与近代社会变迁》,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系、香港珠海书院亚洲研究中心2005年编印,第519—546页;徐建平: 《互动: 政府意志与民众意愿——以民国时期婺源回皖运动为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年第1辑;孙祥伟: 《政治博弈与省籍矛盾——以婺源回皖运动为中心的考察》,《黑龙江史志》2009年第24期。

近代早期的区域整合为20世纪初的安徽社会提供了明确的族群想象空间、丰富的文化资源和清晰的认同建构途径。安徽人重新梳理了安徽的历史脉络,在内忧外患的背景下,构建革命和攘夷的“地方”传统,从爱乡达致爱国,形成具有民族主义内涵的地方认同。安徽的地方主义不但没有对国家文化造成威胁,而且还通过勾连“国家”的历史过程,提升“地方”的地位。地方认同感是不断强化的省籍意识与特殊时代相叠加的产物。正因如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将安徽视作中心的认同感,随着内忧外患的消失而逐渐消失。

五、 结 语

综观安徽地方认同的建构过程,一系列事件(建省、纂修省志、淮军崛起、重修省志、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勾勒出的线性历史中,蔓生着行政级别、社会阶层、地域差异、特殊人群等多元枝节,曲折的演进过程揭示了地方认同的建构、解构与重构等诸多面相。区域整合与安徽地方认同的关系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安徽地方认同的建构经历了四个阶段。随着清初建省完成,排他性省域为安徽人的共同体想象提供空间,朦胧的省籍意识在乾嘉之际产生并扩散。与江苏的对比中产生的文化焦虑和认同危机,成为构建地方认同的最初动力,以纂修道光《安徽通志》为契机,形成了自发的省籍意识。咸同以来,受淮军崛起的影响,人们一方面重新审视皖北尚武之风,重构南北文化差异;另一方面阐发安徽省域在地理形势上的共同属性,书写皖南皖北的同等价值和意义。“人”“地”两个层面的整合,使性格各异的安徽人变成同质群体,使离散的安徽省域变成同质空间。近代安徽地方精英在区域整合基础上,重新书写安徽历史,构建革命与攘夷的军事文化传统,赋予安徽“重系天下”的责任,将安徽从历史的边缘推向中心。这四个阶段在时间上虽有交叉重叠,但总体来看,从清初建省到民国时期,安徽的地方认同在逐渐强化。

第二,安徽建省很晚,内部自然和人文差异很大,近代地方认同能够形成,原因在于成功进行了“地”与“人”的区域整合。区域整合不仅强化了对省域共同体的积极想象,而且提供了建构认同的丰富思想资源。这种整合以清代中期以来形成的省籍意识为基础,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形成以标榜本土荣光、拯救民族危亡为核心内涵的地方认同。这种认同既是地方主义的,也是民族主义的。

第三,安徽地方认同的结构性因素(如地理形势、文德、武功等)主要是皖北的,但认同的建构却主要由皖中和皖南人完成。这种“主体”与“客体”的错位由皖南皖北的不同历史轨迹决定。皖北在明清以前盛产人才,明清以来却逐渐衰落,变成了历史低声部。皖南则自宋以后逐渐崛起,渐成首善之区。这种“剪刀叉”式的历史脉络和文化结构,既导致近代安徽社会的复杂性,也增强了认同的稳定性。江苏则是一个反例,苏南不管在历史资源还是现实文化权力方面都占优,极度倾斜的区域文化结构,很难形成一致的地方认同。

第四,安徽地方史与国家整体史的勾连互动。安徽的南北差异是中国南北地域差异的缩影,安徽经济文化重心的移动与中国经济文化重心的移动过程基本同步,安徽的治乱是中国王朝兴衰治乱的晴雨表。安徽地方史中处处可见国家的影子,地方观念中包含着许多国家关怀,地方与国家分享着大量共同的历史经验。与其说是国家历史进程在安徽地方社会的投影,不如说安徽本就是中国历史发展的重要舞台。近代安徽人从国家“大历史”中汲取资源来构建地方的“小历史”,反过来也对国家“大历史”有一种自觉的责任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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