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庋藏与作伪
——清代宋元旧本《史记》的流转

2023-09-28张小伙

嘉兴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藏书著录史记

张小伙

(湖北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

《史记》重要版本的递藏轨迹在明清时期变得有迹可循,首先得益于藏书家有编纂书目的习惯,一方面便于管理,另一方面可以向他人展示个人藏书。其次在于对《史记》版本的重视,特别是对于宋元旧本的推崇,使得编纂目录时往往详细注明版本信息。明清官方机构《史记》庋藏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属于宫廷珍藏的藏本,往往不轻易示人,如明廷的文渊阁藏书,清宫的天禄琳琅藏书;一种则属于教育体系的读本,如中央层面的国子监,地方上的府学、县学等。私家藏书在明清时期不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与官藏相颉颃,即如《史记》而言,几部重要的宋元刊本在明清各大藏书家手中流转,而藏书的聚散往往与家族,甚而与国家的盛衰息息相关。

一、宋椠本的聚散

随着学术下移以及后世印刷术的兴盛,私人藏书家在宋代以后成为保存文献、传递知识的一股重要力量。因而明清时期,私人藏书之风兴盛,其藏书质量与数量已不亚于皇宫内廷。入明以后,宋濂可谓当时最知名的私人藏书家之一,明初曾读书于青萝山中,因而其藏书楼名为“青萝山房”,又名“萝山书室”,聚书八万余卷,史称“明初藏书家首推宋濂”[1],其部分藏书流传至清代,钱曾、黄丕烈、潘祖荫等藏书家分别递藏过。私人藏书家尤为重视宋元旧本,以其精美少讹谬而为人所推崇,如黄丕烈言:“予思撰所藏书录专论,各本以宋椠一、元椠二、毛钞三、旧钞四、杂旧刻五分列。”[2]为了得到一部书有时会不惜代价,这在明清时期的藏书轶事中屡见不鲜,据清人吴翌凤记载:

嘉靖中,华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书,尤好宋时镂版。访得吴门故家有宋椠袁宏《后汉纪》,系陆放翁、刘须溪、谢叠山三先生手评,饰以古锦玉签,遂以一美婢易之,盖非此不能得也。婢临行题诗于壁曰:“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吉士见诗惋惜,未几捐馆。[3]

此《后汉纪》既是宋版原刻,又有名人手评,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叶德辉于此评曰:“夫以爱妾美婢换书,事似风雅,实则近于杀风景。此则佞宋之癖,入于膏肓,其为不情之举,殆有不可理论者矣。”[4]218此事后有另一个版本,黄丕烈《唐女郎鱼玄机诗》跋云:“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5]585朱大韶与朱承爵相距年代不远,一为嘉靖中华亭人,一为万历中江阴人。范凤书先生认为黄丕烈所言:

先一个“据”字,又一个“世传”,且《后汉纪》在这里已讹转为《汉书》,都是想当然的传闻印象之言。混乱大约就出在这里。黄氏是著名的大藏书家,目录版本学家,《士礼居藏书题跋》在目录学界影响极大,后人的传误引记当都是承袭于此。[6]

傅增湘先生承袭黄氏之误,傅氏曾购得一部北宋刊南宋递修本《史记》,阙帙配补南宋黄善夫本及元饶州路儒学本,俗称“景祐本”,其去信缪荃孙鉴定,云:

有一事堪以奉告者,在都新得北宋景祐监本《史记》是也。此等异书,殊骇物听,但自谓鉴别尚不甚差。此书各家皆不见录,与景祐《汉书》为同种,行款亦同。菊生所藏,公当见之。其中配入黄善夫本五卷,元大德本十卷,余则皆北宋刊印。卷中只朱子儋一印,此人曾以爱妾换《汉书》,不意其尚有《史记》也。公如得暇,乞考此板刻源流以见示为叩。[7]

此本卷首有曹元忠手跋,谓其“天下宋本《史记》第一也”。今藏中国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1955年台湾地区二十五史编刊馆编印二十五史,将其影印出版,但将其中十五卷配补本换为台湾地区“中央图书馆”所藏南宋重刊北宋监本,此新补配本又称“仁寿本”。

杨氏海源阁“四经四史斋”藏宋椠《史记》第一部,即蔡梦弼本中亦钤有“朱印子儋”。此两宋椠《史记》皆经过朱承爵递藏,其虽未有藏书目流传下来,亦可知其藏书之精。在清宫天禄琳琅所藏宋版《汉书》中有王世贞题跋,自叙以一座庄园换得此书,此书后流入钱谦益手,其三作题跋于此书,亦言及此曰:“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8]23庚寅大火,钱氏绛云楼藏书焚尽,此书则因转鬻他手,幸免于难,后流入清宫,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明清易代之际,私家藏书大量散出,又往往向一家集中,江南藏书家流散之书,如毛氏“汲古阁”、钱曾“述古堂”等所藏宋椠大半归于季振宜,“自汲古阁、绛云楼、述古堂以精钞名,传是楼、季沧苇继之”[4]213。陆陇其《三鱼堂日记》亦记载:“毛子晋家书籍,其后人不能守,皆卖于季沧苇;钱牧斋以其子孝廉今河南永城县知县上安不能守,尽以其书予族人钱曾,曾亦卖于季沧苇。”[9]

季氏所藏宋椠《史记》有两部,一为宋乾道七年(1171)建安蔡梦弼东塾刻本,一为宋淳熙三年(1176)张杅铜川郡斋刻八年耿秉修补本。前者为钱曾旧藏,又经徐乾学递藏,后归杨氏海源阁,杨以增于“辛亥岁以三百八十金购之吴门,原册已损敝。次年又得一是刻残帙,命绍和互校,以清晰者入之。此本卷中间有钞叶,乃梁溪顾柔嘉所录”[10]。此本散出后由文禄堂归陈澄中,转归北京大学图书馆,王文进《文禄堂访书纪》著录此本。后者原为毛氏汲古阁旧物,徐乾学亦递藏,后亦归杨氏海源阁,杨氏图书散出后,此本“以五千金为德友堂购去”[11],此德友堂即王文进长兄所开之书肆。周叔弢云:“此书颇思购之。顷闻已归东莱银行刘氏矣。”[12]94后归北京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著录,谓其:“字体瘦劲,与余藏小字《通鉴》同,盖浙本之早者。每卷标题小题在上,大题在下。间有钞补之叶,亦明人手笔。”[13]143王文进《文禄堂访书纪》亦著录此本。“海源阁所藏大抵来自清初毛晋、钱曾、季振宜、徐乾学,并得顾广圻、黄丕烈等名家校抄,而所散出之书又多是宋元佳椠”[14]。

此两部《史记》即杨氏海源阁“四经四史斋”所藏三部宋椠《史记》中的两部,另一部《楹书隅录》未著录,其散出后先归李盛铎,后转归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为:“宋刻本(有朱校及抄配,卷五至七以北宋本配补,卷一百之一二两页以元彭寅翁合刻集解索隐本配补)。”[15]张玉春先生定其为南宋绍兴建刊本,与朱中奉本同为杏雨本的覆刻本,但刊刻时间上稍晚于朱中奉本,而其中补配的卷五至七为北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刊本。[16]杏雨本与傅增湘曾藏的景祐本均源于《史记》最早刊本淳化本,前者是在淳化本校勘基础上雕刻的新本,后者则是在淳化版校勘基础上刊行的,两者相隔时间不远。

关于杨氏海源阁“四经四史斋”得名,清人陆以湉记载:

冯砚祥有不全宋椠本《金石录》,刻一图记曰“金石录十卷人家”,长笺短札,帖尾书头,往往用之。仁和吴兔床明经骞得宋本咸淳《临安志》,又得乾道、淳祐二《志》,刻一印曰“临安志百卷人家”,所藏书卷中多用之。吴门黄荛圃部曹丕烈多藏宋板书,颜所居曰“百宋一廛”,吴以“千元十架”揭榜与之敌。聊城杨至堂河督以增得宋板《诗经》、《尚书》、《春秋》、《仪礼》、《史记》、《两汉书》、《三国志》,颜其室曰“四经四史之斋”,是皆可为艺林佳话。[17]

后杨氏海源阁第二代主人杨绍和,对陆氏所述不实之处有所纠正,言曰:“先公所藏四经,乃《毛诗》、《三礼》,盖为其皆郑氏笺注也。《尚书》、《春秋》虽有宋椠,固别储之。先公与陆君平生未识面,当由传闻偶误耳。”[12]38可知“四经”是《毛诗》与《三礼》,“四史”则为《史记》、前后《汉书》与《三国志》。

与此名气相垺的藏书室还有刘承干嘉业堂“四史斋”,存放宋椠四史,其中所藏宋椠《史记》为淮南路转运司绍兴刻本,明清藏家多著录为蜀大字本,页末有“左迪功郎充无为军军学教授潘旦校对、右承直郎充淮南路转运司干办公事石蒙正监雕”两行,但残缺过半,仅存六十七卷另配元版与抄本补全。刘氏此书原为费叔荃藏书,经陆纯伯介绍抵押于刘承干处,此事在其日记中有载。[18]又据道咸间吴云手跋,知其原为孙敬亭旧藏,后归两罍轩(吴云室名)收藏。[19]黄氏《百宋一廛赋注》、张氏《爱日精庐藏书志》、潘氏《宝礼堂宋本书录》均著录,亦非全本。傅增湘亦曾藏一明抄本即据此本影写,从文友堂购置。傅氏撰有题跋言:

余考大字本《史记集解》其存于今世可考见者,甘翰臣家有二十九卷,潘明训家有三十二卷,余家所藏为宋牧仲故物。乃有三十九卷。翰怡藏本为吴平斋故物,卷帙最多,亦只存四十五卷,然最可贵者,其中有十数卷确为蜀中刻本,其余各卷及各家所藏,均淮南路所覆板也。翰怡新刻本既据家藏本入木,不足者又借潘氏本以补之。其余所据亦钞本耳。[20]69-70

甘翰臣家藏二十九卷原为上海郁松年宜稼堂旧藏,沈曾植《海日楼群书题跋》亦著录,民国间郑振铎日记载有人出售此本,售价两万,郑氏拟得之[21],但郑氏《西谛书目》与《西谛书跋》均未有此本记录,应并未购得。此本今归上海图书馆藏,《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图录》载其书影,据其藏书印鉴,知经过张丑、吴宽、张蓉镜与姚畹真夫妇等人递藏,并有单学传、徐渭仁、莫友芝题识,杨守敬、康有为跋。[22]潘宗周即已质疑前人所谓蜀大字本不实,其言:“曰‘无为军’,曰‘淮南路’,均不在蜀境之内。今‘眉山七史’宋刊卷页犹有存者、其每行字数为十八、与此之十六字亦有不同。”[23]又据今人张玉春先生研究,此本非蜀刻本,为绍兴年间覆刻北宋本。但张氏在引用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关于此本记录时,与钱氏原文有出入,其引文言:

晤黄荛(原字尧)圃,观宋蜀本《史记》,每半页九行,行十六字或十七字,有《集解》无《索隐》,卷末有“无为军学教授潘旦校对,淮南路转运司干办公事石蒙正开雕”字,官衔分左右,盖南渡初官本也。[24]

按其脚注引文版本,核钱氏《竹汀先生日记钞》,此段原文应为:“晤黄荛圃,观宋本《史记》,每页十八行,行十六或十七字,有《集解》无《索隐》。”[25]31修订版《钱大昕全集》本此段亦同,查嘉庆十年(1805)何氏梦华馆刊本也没有“蜀”字。此次是钱大昕第二次见此本,其首次见此本,亦有记录,云:“晤黄荛圃,见《史记》南宋大字版不全本,每页十八行,行十七字。有《集解》无《索隐》、《正义》……”[25]14两次均只言宋本,未言蜀本,错误引文有污前人之嫌,此误沿自贺次君《史记书录》,张氏未核查原文。

后刘氏影刻宋椠四史,《史记》借潘氏宝礼堂藏本校补,刘氏原本聘叶昌炽主持校勘事宜,叶氏去世后王舟瑶继之,撰成《宋蜀大字本史记校勘记》一稿,今藏复旦大学图书馆。据张彧考证,此校勘记实际执笔人为管世骏,且此稿本为刘承干雇人誊抄的清稿本,又经过王、管二人批注与修改。嘉业堂藏淮南路本今归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著录其补配本除元刻、明清抄本外,又有一宋刻本,张彧认为其即“嘉业堂本中的蜀大字本部分,存《孝景本纪》《孝武本纪》《卫将军骠骑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南越列传》《淮南衡山列传》《循吏列传》《汲郑列传》《儒林列传》等十八卷”[26]。潘氏本原为王世贞弟王世懋及毛氏汲古阁旧物,现亦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杨氏海源阁与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钱塘丁氏八千卷楼、湖州陆氏皕宋楼共称清末四大藏书楼,而从清末至民国间,唯海源阁藏书多灾多难,经历了太平军、捻军、土匪等轮番劫掠焚毁,如上述蔡本《史记》命途多舛,“辛酉春,遭捻寇之乱,全书毁裂。壬戌计偕,携之都门,重事装潢。而旋途渡桑干河,舟覆落水,洪涛汹涌,瞬息将逝,亟争救之,幸未为波臣攫去,然解囊检视,已浸痕过半。今岁更加修饰,始略还旧观”[12]90。民国时期遭匪乱后,王献唐在劫后亲往海源阁调查,看到了令人痛心的惨状,珍贵宋本《史记》仅残存一册,涂污撕毁以及被焚之书不计其数,残存之书均散落于地。[12]143

与此同时,海源阁第四代主人杨敬夫亦多次将藏书外运至天津等地,与“四经四史斋”蔡本《史记》同版的另外一部蔡本即在其中。傅增湘在天津盐业银行库房得见此书,并著录入《藏园群书经眼录》中,言曰:“此书刻工劲秀,南宋初建本之精者,《史记集解索隐》合刻者以此为最早。杨氏海源阁四经四史之一。”[13]143但傅氏未著录存卷数、册数及藏书印,且误记此蔡本为“四经四史斋”旧物,此本《楹书隅录》未著录。据冀淑英先生云:

傅沅叔在盐业银行所见者,即《北图善本书目》著录之存九十二卷之本。此本为北图所购海源阁九十二种之一。杨氏售书时,因四史中之乾道本《史记》已不存,遂以此残本充四史之数。[12]515

知此本实为残阙蔡本。此批书后由存海学社集资购存于天津盐业银行,抗战胜利后则归于北京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

要之,季氏所藏两部宋椠《史记》,得之于钱氏述古堂与毛氏汲古阁,后经徐乾学、杨氏海源阁递藏,今皆存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杨氏藏宋椠《史记》四部,三部贮藏于“四经四史斋”,其中两部为季氏旧藏本,一部为配补元彭寅翁本的宋刻,另有一部残缺蔡本而藏于别处,除配补彭本之宋刻今归北京大学图书馆外,余皆入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这几部宋本《史记》经多位名家递藏,历经明末清初的战火以及晚清的动荡,最终能留存下来,让世人一睹真容,实属万幸。

二、“佞宋”与书贾作伪

对于宋椠的推崇,在《史记》收藏中尤为突出,“自钱牧斋、毛子晋先后提倡宋元旧刻,季沧苇、钱述古、徐传是继之。流于乾、嘉,古刻愈稀,嗜书者众,零篇断叶,宝若球琳。盖已成为一种汉石柴窑,虽残碑破器,有不惜重赀以购者矣”[4]218。在这种风气下,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书贾作伪手段也是层出不穷,明人高濂曾有详细记载,见其《遵生八笺》卷十一《论藏书》。

最为常见的手段就是剜补、伪造牌记与印鉴以及裁去序跋,就《史记》而言,“嘉靖三刻”,即金台汪谅据黄善夫本刊刻,莆田柯维熊校正本(汪本,又称柯本);震泽王延喆覆刻黄善夫本(王本);明王室朱维焯据黄善夫本刊刻本(秦藩本),在字体、行款上酷似宋本,因而有书贾剜去序后诸如“震泽王氏刻于恩褒四世之堂”“震泽王氏刻梓”“莆田柯维熊校正”等牌记以冒充宋椠,在清代藏书家中多有记载。其中王本在清代传本最多,被书贾冒充的记录也较多,“明刻《史记》近世通行称善本者,有震泽王氏、金台汪氏、关西廖氏及秦藩府刻凡四本。四本之中以王本传世最多”[20]71。钱泰吉《跋震泽王氏刻史记》也称:“世传《史记》明刻本以震泽王氏为最善,……是此本出于宋,而世人遂以此冒宋刻也。丁氏持静斋藏此本,吾家郘亭为编《纪要》云,其书以黄柏染绵纸,凡序目或卷尾有王氏校刊木记处悉裁去,以冒宋本。”[27]274-275光绪末,唐烜曾让一书贾代购旧籍,其中即以王本《史记》假冒宋椠,此事载于其日记之中。[28]

清宫天禄琳琅藏书中有多部所谓宋本实为王本或者柯本冒充,如其著录的一部定为宋版的《史记》,《索隐后序》中钤有“绍兴三年四月十二日,右修职郎、充提举茶盐司干办公事石公宪发刊,至四年十月二十日毕工”印[8]454。关于此印,钱泰吉在《甘泉乡人稿·校史记杂识》提到:

戊申三月五日,书估持柯本来,《索隐后序》有“绍兴三年四月十二日,右修职郎、充提举茶盐司干办公事石公宪发刊,至四年十月二十日毕工”三十八字,凡三行,始知柯本从绍兴本翻刻也。[27]284

莫友芝在《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史记正义”条,也采录此印内容,认为“三本并从绍兴本出也”[29]201。叶德辉也认为王延喆本《史记》是“重刊宋绍兴三年两浙东路茶盐司本也”[30],并记录此印。张元济在致傅增湘的信件中亦曾提到:“柯本《史记》索隐序后石公宪刊书印记有绍兴年月,鄙意黄、柯均复石本,故行款悉同。王氏、秦藩两本皆误(又疑秦本即复王本),而柯本不误。谨祈核示。”[31]411但张氏其他序跋中,又言:“钱氏之言当可信。然何以与黄善夫本行款全同?岂黄本亦从石本出乎?天禄琳琅藏本今已不存。余所见柯本亦均未有此印记,可勿论矣。”[32]31可知其所见柯本并无上印内容。而其他藏家手中柯本与王本也均无此印,进而提出质疑。叶启勋在《拾经楼细书录》中著录之王本即无上印内容,其根据“邵位西《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江阴缪筱山附注,云:石公宪本沪上出一书,为某姓以二千元得之,曾过目,止有《集解》,而有《索隐序》,官衔系两行,非柯本所出,柯本出于白鹿本也”,而认为“柯本并非出于绍兴本可知,特不解何以钱氏所见柯本有绍兴官衔三行耳”。[33]邓邦述在其所著书目中也说:

诸目言柯维熊本《索隐序》后有“绍兴三年石公宪发刊”云云一条,凡三十八字,或云三十三字,此本实无之。此本剜去款记最尽,自后之两行及各卷下标题之“莆田柯维熊校正”七字,均已剜尽。[34]330

因而可知“石公宪”本确实存在过,依缪荃孙所亲见只是单《集解》本,并非三家注,因而也不可能是柯本、王本等三家注本的祖本,钱氏所见为书贾作假无疑。天禄琳琅所藏本实则是明嘉靖王延喆翻宋本,刘蔷在《天禄琳琅知见书录》中辨之云:

以为宋绍兴三年提举茶盐司石公宪刊本,实则明嘉靖四年至六年王廷喆刻本,据南宋黄善夫刻本翻刻者,摹雕至精,初印者楮墨尤明湛可喜。王本目录页后有“震泽王氏刻梓”篆文牌记,在《集解序》后有隶书“王氏刻于恩褒四世之堂”牌记,而索隐序后又刻有王氏识语,往往被书估割去以充宋本。本书又伪造元人脱脱等人藏书印,多重作伪。[35]106

在一本经过卢文弨递藏后归傅增湘的王氏刊本《史记》中,傅氏跋语云:“此本覆刻精善,肆估遂去其牌记,以充宋刊。余领故宫图书馆时,见《天禄琳琅书目》著录之宋本《史记》,如嘉定六年(1213)之万卷楼本,秘书省正字张耒校对本,皆取王氏本改刻牌记。故历年阅肆所见,其各卷牌子罕有存者。”[20]75关于“秘书省正字张耒校对”牌记,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载刘燕庭藏有一本,云:“刘方伯尚藏有三家注合刊本,与柯本行款同,卷末有校对宣德郎秘书省正字张耒隶书木记,与天禄琳琅所记同。”[29]198对于《天禄琳琅书目》中著录之所谓元祐本《史记》,叶德辉亦辨其伪云:“此书不见于各家书目,宋时官刻书又无此体式,其用八分而不用真书,正以掩其诈耳。”[4]198叶氏并未言及由何本冒充,刘蔷在《天禄琳琅知见书录》则辨析“宣德郎秘书省正字张耒”牌记为书贾伪造,此本即为汪谅翻宋本,今藏吉林市图书馆:

《天目后编》提要云:“目录后印校对‘宣德郎、秘书省正字张耒’八分书条记。按:《集解》《索隐》《正义》本各单行,至宋始合刻。据校书官乃张文潜,知为元祐时椠。”实此为书估伪制,馆臣以为“宋元祐刊本”,误,实为翻宋刻本。书经重装,目录最后一页佚失,已不见此隶书木记。[35]103

此本从清宫流出后,又被书贾与另一柯本相配以充宋椠,邓邦述曾经手。[35]104中山大学图书馆也收藏了一部王本《史记》,六十一册,钤有“寿阳祁氏观斋所藏”印[36],此本同样有“校对宣德郎秘书省正字张耒”木记,以及“王伟”“景廉”“邵亨贞”“解缙”等明初人的藏章,经刘蔷鉴别,此为伪充天禄琳琅藏本,因而此所谓木记以及藏书章均是按照天禄琳琅记载伪造。[35]107又有书贾剜去明正德慎独斋本牌记以冒充元椠,但百密一疏留下痕迹,潘景郑即藏有此种,云:

此本所刊,有《集解》,《索隐》,而无《正义》,明人序跋,均经割裂,知是坊贾取充元椠者,惟卷十八《汉高功臣年表》后,有“正德九年夏五月慎独斋刊行”木记一行,当是劖剜未尽之痕,赖此得其线索矣。此本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小字双行同,双阑白口。全书悉标圏断句,当是坊刻诵习之本,复经前人朱墨评点,改正讹夺处不少,有“东郡杨绍和”、“彦合珍藏”诸印,犹是海源阁遗物也。[37]

核《海源阁书目》,杨氏确藏有此本,只是未单独著录,而是在“元本史记一百三十卷”条下言:“予又藏有明建阳尹覆本,标题款式全经窜易,望而知为明人陋版。”[12]95而杨氏此所谓元本,亦非真中统本,而实为明景泰游明本,傅增湘已辨之,王国维亦言:“游本虽出此本(中统本),而字体较大,又无阑外标题。《海源阁书目》著录之元本实即游明本,非此本也。”[38]杨氏海源阁此游明本散出后,傅增湘曾经眼,后下落不明。1979年,魏隐儒先生在故宫整理康生古籍书画文物时经眼过此书,并记录为元末翻刻中统本32册,中有杨绍和、康生等印,可知此本从海源阁散出后,曾到过康生手中。[39]吴希贤《历代珍稀版本经眼图录》载此书书影,亦有康生印鉴,并著录为中统本,魏、吴均不知此本即为明景泰游明本,前人多有辨误。

杨氏海源阁确藏有一真中统本36册,在《宋元秘本书目》中著录,而上述游明本杨氏著录只有32册,魏隐儒著录之本亦只有32册,又有杨氏印鉴,当为杨氏所藏游明本无疑。丁建峰《海源阁藏书研究》中亦误以为吴希贤著录之带有康生印鉴之32册本为中统本。此本现藏浙江大学图书馆,《浙江大学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云:“袁涤庵先生遗书,由其哲嗣袁绍文先生等捐赠浙江大学图书馆,有‘彦合主人’、‘聊城杨氏所藏’、‘杨绍和审定’、‘徐室秘室’、‘大公无私’、‘康生’等印。”[40]但记为元刻本,误也。以游明本冒充元椠中统本,清人多有记载,如邓邦述言:“中统真本不多见,世往往用游明本代之……前年在虞山邑中,藏家持一本来,谓是中统本,颇自矜异。余告以中统有耳,是本则无,客乃恍然,盖所持即游明本也。”[34]76作伪手段之一便是剜去序跋,陆心源《游明本史记跋》言:

从元中统刊本翻雕,世所谓“元椠游明本”也。愚以《江西通志·选举志》、《人物志》考之,游明,字大升,正统九年举人,景泰二年进士。……计其生已在元亡之后,安得谓之“元本”乎?……当有《序》、《跋》,必为书贾割去耳。明成化以前刊本与元本款式相仿,书贾往往割裂以充元椠,此其一也。[41]

亦可知,游明曾被误以为元人,其所刻《史记》本身就是翻刻中统本,以之冒充元椠,似乎顺理成章。

要而言之,明代弘正年间文化复古思潮博兴,在这种风气下,“宋刻以其形制美观、印刷精美颇得明人士大夫的喜爱,于是多由官员、学者、藏书家参与的家刻,蜂起于经济发达、文化复古意味浓厚的吴中地区,大量翻刻宋代典籍,甚至着意规仿宋椠,使得翻刻宋本成为此时出版的一大特色”[42]。“嘉靖三刻”即在此时出现,也为后来书贾作伪提供了物质基础,其作伪手段多在于剜补牌记,不仔细辨别很容易被误导,即使是天禄琳琅藏书中亦不可避免有许多错误判断,以王本或者柯本《史记》,剜去原本牌记,伪造“宣德郎秘书省正字张耒”或“修职郎充提举茶盐司干办公事石公宪发刊”木记,冒充宋椠,在清代是较为常见的做法,也在很多情况下误导了藏家的判断,但只要仔细鉴别,总能发现蛛丝马迹。而元中统本《史记》由于传世数量稀少,藏家多未能经眼,因而往往误以为明人的翻刻本,如慎独斋本与游明本为元椠。

三、“百衲本”《史记》

完整的宋元刊本《史记》至明清时已经非常难得,因此开始有藏家以所藏残缺之宋元旧本拼配成一部完整本,名曰“百衲本”,以“百衲”名书即始于钱曾之百衲本《史记》,其言曰:

今此本乃集诸宋板共成一书,小大长短,各种咸备。李沂公取桐丝之精者,杂缀为一琴,谓之“百衲”。予亦戏名此为百衲本《史记》,以发同人一笑焉。[43]125-126

也有学者认为,与钱曾同时代的宋荦最先辑百衲本《史记》,如李致忠先生认为:“百衲本书始出于清初的宋荦,他用两种宋本、三种元本,配置成一部《史记》八十卷,称为百衲本《史记》。”[44]但魏崇武先生翻阅了现存关于宋荦的各种记载,并无相关记录,而傅增湘却曾藏有宋氏辑本,仅有八十卷,后傅氏增入南监本,去其重复得一百〇一卷本。魏先生认为宋荦首创的说法来源于傅氏题跋,但傅氏本人却与清人普遍看法相同,即百衲本首创为钱曾。[45]据莫友芝载:“钱氏百衲本,有抄补十余卷,所集宋板只四种。一种小字十二行,一种大字十行,一种中字十二行,一种小字十三行。其十行、十三行本单《集解》,十二行兼有《索隐》。”[29]198而且钱氏集残宋椠《史记》成百衲本,并不止一部。鲍延博曾在吴中购得十册,翁同龢光绪五年(1879)十二月间日记云:“于厂肆得见钱遵王百衲本《史记》,宋拓《张迁碑》,皆尤物也。”[46]莫友芝也记载,钱氏百衲本《史记》一归“那竹汀之孙桂某,一归刘燕庭”[29]200。但在钱氏之前已有藏书家合宋元残帙《史记》为一部之举,只是未称百衲本,如孙从添《藏书纪要》载:“汲古主人集大小各种宋刻《史记》一部,名曰《百合锦史记》,以此对勘,方为精详而无错误者也。”[47]《楹书隅录》“宋本莆阳居士蔡公文集”条朱锡庚跋云:

忆乾隆庚子之夏,正阳门外不戒于火,逼迩里居,是书与家藏百衲本《史记》,仓猝中同为胠箧持去,余百计钩稽,始获青毡还旧。神物护持,定非偶然。兹藏于家又四十二载,感手泽之犹存,念云烟之如幻,正未卜后来复为何人所得。循环展读,泫然雨下。[12]265

朱锡庚是乾隆时期著名学者兼藏书家朱筠之次子,据跋知朱锡庚藏有一部百衲本《史记》,而此书原为其父旧藏,朱筠去世后,朱锡庚与其兄锡卣分家,“老屋以东西中分之,在东之书归于先兄,在西之书归于余”[48]474。朱锡庚在其所编《椒花吟舫书目》中,著录了从乃父遗产中所分得之书,其中宋版《史记》有六套四十八册,百衲本《史记》即在其中。道光元年(1821)朱锡庚六十岁,因“遗书不下三万卷,子侄辈无一读书种子,先人手泽惧将饱于蠹腹”,遂“将唐宋以下诗文集减价而沽,择人以售,必使归得其所,已去三分之一,其余仍须陆续出脱,颇有非之者,人言不足恤矣”,但“宋版之精者尚余十数种,一时殊难割爱,其百衲本《史记》尤堪宝贵(即《读书敏求记》所载者,中有钱遵王小字,跋语精绝),可与家藏郭允伯《华岳庙碑》并称合璧,将来正不知归于何所,亦难了之心愿也”[48]495。钱泰吉《甘泉乡人稿·校史记杂识》载:“诸城刘燕庭方伯喜海言:钱氏本为朱竹君先生所得,后藏其孙某翁处,不轻示人。”[27]287可知朱氏家藏百衲本《史记》实为钱曾旧物。

海源阁也曾藏一部百衲本《史记》,据《竹汀日记》潘祖荫批注言及曾参观过海源阁藏书,其藏百衲本《史记》有毛子晋、汪阆原印鉴。[49]或可能为毛氏所辑《百合锦史记》,归海源阁后更名为百衲本《史记》。

钱曾之后仿效者众多,“开后来重视宋元残刻之先河,可谓好事极矣”[50]。黄丕烈多次言及欲效钱氏之例,如黄氏《皇朝文鉴》题跋云:“惟因均已残缺为恨,即效述古主人百衲《史记》之例,尚少目录之下卷,缘借钞足之,可云快事。”[5]790又《春秋经传集解》题跋曰:

每欲援百衲《史记》之例,聚各本汇装,惜岳刻附释文,未能与小字大字两本不附释文者合之也,昭二十年传杜注“皆死而赐谥”句,两本并同,知此本之佳,旧为毛氏所藏,楮莹墨凝,绝无点污,虽不全亦至宝也。[5]944

黄氏虽有此想法,但都碍于实际未能实施。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言:

百衲本……其后,雅人好事者游戏神通,争相慕效,而咸以《史记》为之职志。于是百衲《史记》之名流播于书林者,乃不一而足。……嗣后大兴朱笥河家有之,刘燕庭家亦有之。钱、毛、朱三氏之书至今踪迹渺不可得。[20]67

如前所述朱笥河藏本实为钱曾辑本,朱氏并未新辑。毛氏本可能后归杨氏海源阁,此二部皆不知下落。独刘燕庭所辑之本流传较广,莫氏记载,钱曾所辑百衲本《史记》有一部归之于刘燕庭,但据钱泰吉《甘泉乡人稿·校史记杂识》云:

戊申初夏,诸城刘燕庭方伯喜海言:钱氏本为朱竹君先生所得,后藏其孙某翁处,不轻示人。方伯屡见之,亦恨不能得。后于庙市购汇集宋本,每卷多有季沧苇名字印,当是效遵王为之者。[27]287

可知刘氏本并非钱曾旧物,乃新辑之本。莫氏说法,不知何据。刘氏辑本后归姚觐元,托忒克·端方得之又作为陪嫁赠其婿项城袁氏,傅增湘云:

刘氏之书则光绪之初归于姚彦待方伯。姚氏藏书,端匋斋督两江时,斥数万金举而储之清凉山下江南官库,而独取此书归之私箧。既而联姻于项城袁氏,此书乃为女公子奁中物,遂以贻圭庵公子。刘氏玉海堂从匋斋假出,影写付刊,遂得传播于世。[20]68

此项城袁氏即袁世凯家族,端方赠与的即是袁世凯第五子袁克权。袁克文即袁世凯次子,对此书倾慕已久,苦无得见,端方藏书室焚毁后,以为此书亦不存于世。后五弟克权与端方家联姻,从女方陪嫁中发现此书,欣喜不已,展卷数读,并作跋记之。而缪荃孙于宣统二年(1910)曾在端方家中见过此本,据其日记载:“拜震在亭(震钧,后改名唐晏),见其所撰《书人传》。许午楼(许时中)来。入署晤匋帅,见百衲本《史记》。”[51]邓邦述亦有相关记载:

昔陶斋尚书所藏百衲本《史记》即刘燕庭旧物,中有密行小字一本,字体至精,余谓其似虞永兴书,陶斋深以为然。……忠敏所藏百衲《史记》已为袁氏奁物,其别藏之百衲《通鉴》亦归双鉴楼中。[34]57

刘氏本最早于宣统元年(1909)由上海涵芬楼从端方处借得影印出版,影印本卷末有邓邦述跋文曰:“刘燕庭所藏百衲本《史记》炳耀一世,今得见于陶端尚书京邸,顿慰数十年佞宋之怀,为之欢喜叹赏。今年自鸡林来辇下,一无所见,然获此观尚书鸿宝甚夥,此册犹叹观止。”[52]后刘世珩于宣统三年(1911)亦将刘燕庭本影刻出版,前有篆书书牌“景百衲宋本史记一百三十卷”及隶书牌记“贵池刘氏玉海堂景宋丛书之十三宣统辛亥秋付黄冈陶子麟刊甲寅秋成”,鲁迅先生即藏有此本。刘氏辑本,归袁克权后,下落不知所踪,故多以为亡佚,后张兴吉先生发现《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与周叔弢《自庄严堪善本书目》都记录了一部宋刻《史记》,著录为南宋乾道七年(1171)蔡梦弼东塾刻本(卷七—九、一百二十四—一百三十配宋淳熙三年(1176)张杅桐川郡斋八年耿秉重修本,余九十四卷配其他两宋本,二十四册),此本与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编号7998的一部宋刻《史记》版本构成完全一样,又与钱泰吉的记载与现存涵芬楼影印本、刘世珩影刻本比对,发现行格、构成卷数等完全一致,最终得以确认,国图所藏本即是刘燕庭集宋百衲本《史记》。[52]此本由端方赠与袁克权后,经周叔弢递藏,最终归中国国家图书馆。

上文提到傅增湘藏有宋荦所辑百衲本《史记》,傅氏言:“于辛未(1931)岁得百衲本《史记》,为宋牧仲旧藏。宋牧仲本有蜀大字四十卷,黄善夫本六卷,余为中统、彭寅翁、大德九路各本,共存四十卷。”[43]127此书钤有“商丘宋荦收藏善本”“纬箫草堂藏书记”朱文印,由董亷之送阅,以一千四百元购之,《藏园群书经眼录》著录,各本卷数为:宋淮南路转运司刊本(即蜀大字本)三十九卷、宋黄善夫家塾刊本四卷、蒙古中统二年段子成刊本四卷、彭寅翁崇道精舍刊本七卷及元大德九路本二十六卷。傅氏《题百衲本史记》亦详载各本信息,但多出一南宋监本,可知宋荦辑百衲本《史记》应由六种宋元刻本构成。其中第六种南宋监本存二十八卷,有元明递修之页。沈曾植《海日楼书目题跋》亦著录一南宋监本,跋曰:“南监《集解》向来校刊家不甚注意,余独重视之,而苦无佳印本。今日与淳化本并几同观,乃知此是淳化嫡子也。”[53]此本后归傅氏所藏,仅三十三卷残帙。王文进《文禄堂访书记》著录宋氏辑百衲本《史记》,版本信息与傅氏同,此书今归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傅氏在购得此百衲本前曾收入一部北宋刊南宋递修本《史记》,阙帙十五卷补配南宋黄善夫本及元大德九路本,俗称“景祐本”,但其中《荆燕世家》卷为嘉靖南监本补配,在获得宋荦辑百衲本《史记》后,将其中元大德九路本《荆燕世家》抽出,配入景祐本。今《荆燕世家》卷有傅氏粘签,云:“此卷原以嘉靖南监重刻本配入,嗣收得宋牧仲所藏百衲本,此卷正为元刻,因拆出归之此帙中。盖九路刊《史记》传世极稀,较宋刻尤为罕觏也。丙子二月藏园老人记。”[54]此景祐本今藏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

民国年间张元济汇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其中《史记》底本的选用,最早拟用涵芬楼藏本,配震泽王氏本,后欲以王氏覆刻本配补,最终采用底本为“涵芬楼、傅氏双鉴楼、潘氏宝礼堂藏黄善夫本,配日本上杉侯家藏”[55]。明人丰坊《真赏斋赋》中载黄善夫本,其后久佚,后日人森立之《经籍访古志》载黄善夫本,一为米泽上杉氏所藏全帙,唯目录有阙,以元本抄补;一为求古楼藏七十二卷残帙,阙十三至十八、三十一至三十八、六十八至七十二、九十一至一百二十九等五十八卷。米泽上杉氏藏本今归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求古楼残帙在光绪末年由田吴炤带回国内,据潘祖荫载:“不久散出,余友张菊生得六十余卷以归涵芬楼,余所得者仅此《平准书》、《刺客传》二卷而已。”[23]178而潘氏所得二卷后又回流日本,今藏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傅增湘藏有此帙两卷,即《河渠书》与《平准书》,由袁克文赠送。此外,傅增湘从文奎堂购得的一部北宋刊南宋递修本《史记》中补配有黄善夫本五卷,其所藏宋荦辑百衲本《史记》中有黄善夫本四卷,可见黄善夫本流传之罕。

据张氏《史记校勘记》可知,其所谓百衲本《史记》实则主于黄氏本,参校王本、殿本、汲古阁重刊宋本、刘承干影刻宋蜀大字本以及刘燕庭旧藏百衲本等,对于黄氏本“多有修订,讹者正之,脱者补之,衍者删之,倒者乙之。改正之处多达两千,均系明显之讹误。偶然误修者,间亦有之。而修版之精细,堪称天衣无缝。半个世纪以来,能发现其事者水泽利忠”[56]。显然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百衲本,也不是对黄氏本的影印,而是一部精校本。在《史记》底本最终确定之前,傅斯年曾致信张元济言:

《史记》所用之本,其半为王本,其半为王本之祖本。《史记》之善本不少,先生所以独选此者,意者以其兼备《集解》、《索隐》、《正义》耶?然王本流传尚多,其局刻翻本尤为普及。祖本纵有一家之长,轮廓究非异制。易以他本,或亦一法。若虑不能兼备三注,斯年则以为或无兼备三注之必要。盖《正义》晚出,本无关弘恉也。……《百衲本》中不收三注兼备者,未始非一善法。[31]269-270

傅斯年意在不必执着于三家注兼备,因为其所用底本皆不同,择善本而合之或许更好,才可称得上真正的百衲本。黄善夫本虽是宋椠,即便校勘不精,却也优于明翻刻本。王延喆本虽然是覆刻黄善夫本,但张元济先生曾将二者比勘,发现“震泽王本亦不尽与黄本同,其所遗佚,不少概见”[32]987,而张氏所谓影印黄善夫本,其实进行了大量校勘工作,已非黄本原貌,成一新版本,但其任沿用黄本称呼。后来学者亦误多以为张氏影印本即黄本原貌,与他本校勘时,而不知其中张氏校勘之功。

要而言之,明清时期几部百衲本《史记》均是由三种以上宋元旧刻拼配而成,无主次之分,以珍本为核心要素,力求全帙,这同残缺本由他本补配在性质上有所不同。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汉书一百二十卷”条载:“宋荦有百衲本,归季沧苇,近入桐乡汪氏,转归杨至堂。”[29]205此本即杨氏海源阁“四经四史斋”藏《汉书》第一部,建安蔡琪纯父刻本,其中《志》第九,《列传》第四十五、第四十六、第四十七上、第六十九上中,均以别本补配。从杨氏著录来看,此本有几卷残缺,用他本补配,而莫氏称之为百衲本,显然与清人普遍的百衲本观念不同,混淆了与补配本的区别。钱梦庐题跋亦云:“也是翁裒集宋板各本《史记》,合作一书,题为《百衲史记》,冠于《敏求记》史部之首。是则宜称为《百衲汉书》,可与也是翁之《史记》并为艺林佳话也。”[32]453此两者完全有别,钱氏之类比不恰当。叶昌炽则创“百衲帖”,《奇觚庼百衲帖》自叙曰:“古人以百衲名琴,又有百衲本《史记》。余窃取其义以名帖,是余之所寄也。何寄乎尔?生民之至艰,荼毒之极,哀天也不可以言也,不得已而逃于书淫墨癖以自遣也。”[57]今人魏崇武在综合前人对于百衲本定义的基础上,提出“百衲本是由三种或三种以上珍本的残本拼配而成的一种次生性版本”,其本质上“为一种多底本的整理方式”,不同版本“作为构成百衲本的有机成分而言,它们每个个体作为多个底本之一,性质是一样的”,“整理方式主要体现为汇编,不同底本之间的重合部分,择优存留”。[45]魏氏的归纳较合乎实际,百衲本也成为清人独特的藏书文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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