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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物语

2023-09-28阿贝尔

剑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哑巴

□ 阿贝尔

春葬

一个女人来到世间, 不是她自己的功劳,也不是她自己的罪过。 她的父母民国二十四年就死了, 死在张国焘的刀下。 酒席上听一位老人讲,死后连尸都没人收,田鼠把耳朵都啃光了。 她的父母,想必死的时候还年轻,当时她还不满八岁。 之后的七十二年是怎样过来的可以想象,其中有三十多年,我是目睹了的。

今天她死了,躺在杉木棺材里,一团的根儿(蜷缩着,小而紧凑的样子)。 她的小儿子喊着:“妈,妈,把嘴巴张开,我给你喂点金子。 ”她的大儿子站在旁边看着,一脸树皮,土白布扯的孝帕遮住了半边脸。

灵堂就设在她们家厨房, 过去她天天出出进进的地方。 早先是生产队的保管室,她挨批斗的地方。 钉棺前,喊瞻仰遗容。 没有人瞻仰。 我透过香火的微光隐约看见她的脸,小而皱巴。 她的大孙子在酒席上说,女儿上学走之前他叫她去看了她祖婆, 并对她说, 你祖婆也年轻漂亮过。 棺材旁的人都显得很平静,她的儿子媳妇,侄儿侄女,她的娘家人。一个人活到挨边八十岁, 已算是喜事了。 作为侄子,我是一点悲痛也没有,看她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倒是她的两个小孙子(小儿子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不住地抹泪。

一个人的死是其他人的聚会。在乡村,这样的感觉更明显。 早先的晒场,现在的院坝,搭起棚屋,摆满了席桌。 支客的是支客的,写礼的是写礼的,走桌抹凳的是走桌抹凳的,掺茶递水(包括找烟)的是掺茶递水的。 厨房里自然是最忙碌的,一两百张嘴等着吃, 一两百人的肚子等着塞满。 更多的人是在享受:烤着炭火扯长叶子(川牌),或者斗地主搓麻将,或者聊天。 老人们有些年没有见面了,一箩篼一箩篼地说亲热话,话里即使有几分苍凉, 也被见面的欢喜冲淡了。 带娃娃的年轻媳妇,在蒸笼前解了衣襟给娃娃喂奶, 一点也不忌讳雪白的胸脯。

在因了一个人的死才有的聚会上,死者是最受冷落的,不管在灵堂还是送归山上。 生者都在为生者忙。生者万岁。

田野,山野,远远近近都已是春天了。 小麦已绿得淌油了,油菜花正黄,一个视觉的春天已经相当可观。春雨从前夜落到黎明, 为视觉的盛宴添了彩润了色。 润色自然靠水分,可以感觉,可以触摸,且不再局限于视觉。 添彩主要在花开的幅度,油菜花开的幅度, 李花开的幅度……最醒目最稀罕的一道彩便是雪了,从云雾缭绕的山峰一直下到油菜花灿烂的半山。 春雨春雪把气候都改变了,我们重新开始过冬。

人类送葬的过程是可以编程的,基督教一个程序,伊斯兰教一个程序,佛教一个程序,非洲土著一个程序, 不信教的汉人一个程序……要不了一百个程序, 如果剔除程序中某些非本质的相似的细节, 编程会更少。 既然是编程,就一定正确、简明、实用。 我们的编程掌握在阴阳先生手头, 阴阳先生代表了绝对权威 (他的错误、 愚昧和荒唐也是权威)。 在所有人眼里,阴阳先生都是吉祥的化身, 哪怕是在一位物理学博士眼里(作为一个人的博士,内心依旧有未知和恐惧)。

因为有编程, 这个女人的葬礼是一个小case。她是一个尘土般无足轻重的人, 一个尘土般无足轻重的人的葬礼是可以简化到一个“埋”字的。 任何附着在上面的“礼”都是文化的蛛丝和生者的需要, 与死者不相干。 所以当她的小儿子喊着往她嘴里放金子的时候, 往棺材里放打狗馍和瓦片的时候, 我感觉是多么地不真实和滑稽。

现在,送葬的队伍走进了春天,脚底踩着春雨浸泡的泥巴, 裤腿沾了春雨凝成的露水, 大片大片油菜花做了葬礼的背景。 葬礼完全是一次劳动,一个游戏。 吆喝、叫喊、嬉戏都显得很轻快, 甚至有人一边下葬一边说着黄段子,惹得众人哄笑。 远山烟雨迷蒙, 春雪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湿润、饱满、秀丽。 宽阔的河谷油菜花一湾又一湾, 雨后的金黄多了艳丽;树木、田埂、荒野还是冬天的棕色,却也因了春雨显得格外润泽,好像也在萌动。 死者在棺材里什么都不是了,自然与我们的春天隔绝。她曾经有过春天,有过春雪的肌肤,有过油菜花的灿烂, 有过迷蒙的眼神,当然,更多有过的是泥泞的生活(童年,中年,被人随意揪斗打骂)。她自杀过好几回,一回都没得逞。 她搞假自杀,她想活着,她被人从河里拽出来,全身湿淋淋的,身体尚是年轻女人的轮廓。

自从送葬的队伍走进油菜花丛,走进麦地,我便感觉春天在编织她的葬礼,编织成一个锦绣。她是主角,她漆黑的棺木给欣赏者一个视觉的终点。我们在锦绣里扶棺、扛花圈、放鞭炮、说话、抱石头……仪态万方。

她的大儿子撮了土, 她的小儿子又撮, 随后是孙子和我们这些侄子。 土是挖金坑预留的,为的是这个晚辈致孝的仪式——编程中不好省略的步骤。 有人在寻问芝麻秆,有人从背篼里取出芝麻秆。 她的小儿子跳进金坑,开始烧芝麻秆为她暖坑。芝麻秆意味着什么? 烧芝麻秆意味着什么?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吗?是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日子过得节节高, 还是活着的人在现在世界里日子过得节节高? 在我的眼里,干枯的芝麻秆 (曾经也是鲜活的绿植),芝麻秆燃烧的火苗和青烟, 芝麻秆燃烧过后的灰烬,一律都是美好的。

暖坑?我自然想到了暖床。过去是她为丈夫暖床、为孩子暖床,现在是孩子为她“暖床”。 她丢失了体温,需要温暖。

我从葬礼中抽身出来, 一个人走进挂满露水的广大的春天。 白雪皑皑的远山装帧了春天, 缭绕的云雾装帧了春天。 我在春天的画卷中漫步,继而奔跑,淋了春雨的田埂的深棕色很是吻合我当时的内心。 那些深棕的音符一般的田埂润泽而情色, 从油菜花的灿烂和麦苗的翠绿中脱颖而出, 把我的感觉一下子带到了春天的背面。 深棕色是上个春天的生命遗迹, 呼应了远处麦地中的葬仪。

听说捉来的大公鸡要带回去放生,我松了口气。 我是不接受拿任何活物祭祀的,哪怕一只公鸡一头羊,一枝野花一穗青麦。 原以为是要杀栖息在杉木杠上的公鸡祭奠便心生怜悯,觉得人类不地道,只有想到人类在生物链上的级别要高出大公鸡若干才释然了一些。 目睹动物世界弱肉强食、触目惊心的残忍,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达尔文主义。 不论级别,生命都是美丽的。 “如花似玉的少女”包含了美丽的花、玉石和少女,代表了植物、矿物和人。

这个女人的葬礼是突然插入这个春天的, 说她的葬礼是春天的插曲,也是一个践踏春天的插曲。 那些倒伏的、 折断的油菜花和麦苗在诉说, 特别是那些已经拔节受孕的麦苗,被一阵乱铲,裹挟在泥土里。

哑巴

哑巴叫胡玉兴,但没人这样叫。“叫哑巴过来帮刀儿匠按猪! ”“上院子那个婆娘跟张连长在油菜地里那个, 不信你去问哑巴! ”“喊一声哑巴,开批斗会了! ”在我们生产队,说哑巴就是说胡玉兴。 只是到了生产队的记工簿上,哑巴才叫胡玉兴。

昨夜睡醒,我在想,哑巴该还在吧? 母亲进城来提到安华珍死了(肺气肿)、胡山林死了(食道癌)、胡玉华死了(脑溢血)、胡玉培死了(胃癌)、王金勇死了(挖金被埋),就是没提哑巴。 哑巴应该健在,他活得简单;下细想,他就是他哥哥嫂嫂家的一头牛,挑水挑粪、耕地、打谷、耙田、抬田改土、打炮眼儿……什么都做。 哑巴乐观,跟人打哑语总是笑,抿嘴地笑。 他喜欢帮忙,递根扁担或提一把背篼什么的。 1976 年河里发大水, 哑巴和几个人抢救生产队的抽水机,脚踩滑了掉进急流,从上条水路冲到下条水路才抱住一棵连根树爬出来。 从泥浪里出来的哑巴又比又画,叽哩哇啦,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哑巴是我们生产队最容易被忽略的人。 他没有结过婚,没有做新郎的光彩。 接下来连锁反应一大堆:没有生过娃娃, 没有给娃娃做过满月酒;自己有生日,却从没做过生——十有八九也不晓得哪天是自己的生日,哥嫂更不晓得。 他父母死得早,他是一根被什么毒药熏过的草。

在批斗会的现场, 哑巴总是坐在晒坝边上编背篼, 或者搂了豆草给冷得跺脚的婆娘女子生火。 看电影,他抱个石头坐在银幕背后。 公社革委会干部在讲话, 大队革委会干部在帮着拿麦克风——麦克风上绑着一绺红布。 革委会干部刚喝过酒,讲大话也像耍流氓, 女知青坐在旁边,一个劲地鼓掌。 放映员在倒片,片圈呼啦呼啦转, 那里才是大家的目光所向。 哑巴不理会这些,转过背看娃娃们藏猫猫,嘿嘿傻笑。

青春期过后想起哑巴, 我会去想他的性生活。 他是个男人,只是不会说话,他有青春期,他的睾丸会制造精液, 他看见年轻女人也会分泌肾上腺素;没电灯时,那么多黑灯瞎火的日子, 哥哥嫂嫂可以吹牛打扑克干那活, 不相信哑巴有本事倒床就睡! 他也有那么多年的青春岁月,包括孤独黑暗的青春岁月, 不信他一次手淫都没有过 (我希望他有一次)。 如今他老了,要是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真觉得遗憾。 这个遗憾里包含了可悲。

哑巴的哥哥当兵转业回来吃国家粮,星期日才夹一架自行车回来。哑巴自然没有少听哥嫂在木架子床上弄出的响声, 包括木架子床本身的响声。木头房子一点不隔音。我家住上院子,哑巴家住下院子,我去哑巴家的次数非常少, 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没进哑巴的睡房。 哑巴的睡房会是什么样呢? 有与我的睡房一样的蚊帐(罩子)吗? 谷草上面铺的有棉絮吗? 谷草与棉絮之间隔着层亮油纸吗? 有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花铺盖吗? 花铺盖上有开屏的孔雀吗(孔雀尾巴上的羽毛是蓝色的,有几坨蓝得像眼睛——我一直误认为是眼睛)?

1976 年我开始睡在床上想,到1980 年我还在想。我都发育了,初尝杏(性)味(压抑之味),哑巴呢? 哑巴的铺盖上也有我铺盖上那样的一块块的油斑(地图)吗?1980 年,我住在县城表叔家读初中。 “那个安娃子,啃了骨头总是在你铺盖上揩手! ”母亲每次拆洗铺盖时都要这么说。 表叔家卖卤肉,表弟安有时跟我滚。 我当然要去想, 哑巴的嫂嫂看见哑巴铺盖上的地图会说什么。 哑巴睡房里一定黑,一定有蜘蛛,帐顶上一定积了阳尘, 稍微一动, 就纷纷扬扬的。 我读过书,享受了感官的愉悦之后我会依照书本去解释, 本能啊欲望啊末梢神经啊;哑巴不识字,一天书没念过, 不知会如何看待他肉体的欲望——感官获得的快感是一样的,但理智作出的判断却千差万别。哑巴看着哥嫂生儿育女, 看着生产队的男男女女, 他不会不知道男女之事。

三十年,不说生产队的一个人,就是一栋房子也被时间折磨得面目全非了。 也不全是折磨,很多都是自愿的。 比如我的大哥,从部队退伍回乡当农民,却一点不甘心当农民,淘金、造奶粉、造复合肥、开汽车啥都干过,最后考上了招聘干部,而今坐在县政府的办公室里周武郑王成了公务员;比如张连国家的东华子,十几岁去云南坐台当小姐, 有一年春节回来死于非命……还有很多很多。 生产队在变,像一棵老树,时间的手伸进去掏出些东西, 再塞进些东西。 这些东西里最多的是人,也包括老房子、老田老地,以及房前屋后的樱桃树和柴林里的青杠树。 我们家的老房子拆得早, 当时我还没有收藏的意识, 有几样东西现在看来是很珍贵的: 一样是厨房里装熟油辣子的青瓷盅,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上面露了小片胸脯的侍女 (樱桃小嘴,胖嘟嘟扑了粉的脸蛋,婀娜的腰身);一样是我得的奖状(贴在神龛下的篱壁上。 1973 年到1981 年,我得的奖状很多都盖着五个公章。荣誉最高要数优秀红小兵。 巴掌大一搭纸, 盖上红堂堂的公章便有了神性,公章上有团县委、文教局、妇联、总工会、少工委。 多年后进了机关才清楚这些单位都是做什么的,公章又是怎么盖上去的)。

生产队没有一个人经受住了时间(有些人喜欢叫时代)的折磨(考验)。 我父亲是个主张“打鬼随鬼转”的人,1978 年上过县广播站的新闻,1982 年当上了乡人大代表。 至于年轻人,淘金、打矿、开车、投机倒把、嫖娼、卖血……样样都干过。 只有哑巴,依然一个人,像我们家大园子里的核桃树,干干净净,不过是变老。如今, 连戴老光镜的胡兴育都到北京打工去了, 昔日的生产队实在是没有什么保留的。 九十岁的胡宇林老汉儿没有犟过当村支书的儿子麒麟娃,从老屋搬进了洋楼,八十岁的李何香也在城里住过好些年——她的幺女儿冬女子傍了金老板, 非婚生了娃又被甩了, 就连哑巴家也发生了“巨变”,他的侄女侄女婿一个骑电三轮一个做木活, 如今进城做了“全友家私”代理商。

一年回几次老家, 路头路尾碰见哑巴,他不回避我,看着我笑,给我点头,打哑语。 好些人都不认得我了,哑巴还认得(我也就小时候挨着他挖过花生、撕过玉米、割过麦子或看过电影)。 或许是这样,别人的脑壳里都装了新东西, 钱啊麻将啊娃娃念书的成绩啊城里歌厅的小姐啊,哑巴没有,哑巴的脑壳里装的还是当年的人事。

时间流过我们, 我们的脑壳就像鱼网, 不断地网住时间里自以为有价值的东西。 而哑巴的鱼网很少张开,他有着与常人不同的价值观。

哑巴没有故事——我相信没有,而不是没有传到我耳朵里。 也许正因为没有故事,他才还在。 他什么都不招惹,什么也不去招惹他,包括时间。 默默无闻的东西, 低下的东西, 不管是自己动起来还是别的什么经过,都没有多大摩擦力;摩擦力小的,损耗就小。

不过,深秋的夜晚想起哑巴,我还是希望他有故事, 哪怕很少,很短,比如跟他嫂嫂,多年以前,他哥哥也晓得。 多年以前, 如今都淡忘了,只哑巴记得,不时在黑夜黑屋里回味; 比如跟同院子一个守寡的外姓女子,在一个发霉的雨季,两相情愿。 哑巴时常给她担水劈柴、帮着晒粮。 外姓女子独眼,但一点无害她的美丽。 他或许对她真有意思,可是谁想到呢?

在所有人眼里, 哑巴都是一个无性的人。 其实……唉,这世界哪怕还有一点点爱, 哑巴也便可以做个人了。 倒不是要他上他嫂嫂的床,也不是要他的哥哥隐忍, 只是要他的哥哥嫂嫂去想一想, 想想哑巴作为一个男人的需要, 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的需要, 比如考虑考虑他的性生活、感情生活,跟同院子的寡妇说说媒。

说什么都晚了,哑巴老了,寡妇死了。 寡妇不偷人,很守妇道,她不愿委身“学大寨”的带头人、大队革委会主任上吊死了。 寡妇死的时候我在县城读书,不然会目睹那场面。我最关心的是哑巴, 不能帮寡妇担水劈柴晒粮了他会非常非常空虚。或许不只是空虚, 他往水缸里倒水的时候再没有一双女人的眼睛望着他, 再没有拿了毛巾的手伸过来替他擦汗(还有比这更多的感觉)。 我想哑巴一定哭了,但不是在人面前,而是在夜晚,在江边挑水的码头,在寡妇家的猪圈里。

很多次, 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回村,从赵家院子一直到上挑水路,都看不到几个人。 过去最热闹的晒坝里也看不到人。 胡兴育爬在楼梯上旋玉米,玉米垛子遮住了他的上身。玉米垛子黄橙橙的, 看上去是丰收了,但我晓得,走近了会看见旱涝和虫害。 站在挑水路的路口看对岸,看破败的河床,看面目全非的山杨盖,看荒凄凄的龙嘴子——只要回来,我都会这样——对岸大山里曾经走过的路荒芜了, 大河里的水也变浅了变脏了。 哑巴从河边走上岸来,对我笑——很兴奋的那种笑。 哑巴没老(怎么看哑巴都没老)。 他手里牵着的水牛倒是老了, 甩个尾巴一点不利索,抬个腿也拖泥带水。 水牛还是当年那头水牛, 看它的嘴巴、鼻子、眼睛,看它的步态,闻它身上的气味,和当年没两样。 然而,我又知道不可能, 我知道只有哑巴还是当年的哑巴。

我侧身退到我家大园子的石墙上让水牛过。 石墙早已垮塌,长满荨麻和臭老婆子,差不多与路平。 我都记不得我家大院子是什么时候荒芜的,九几年吧? 臭老婆子盘根错节,都长成了灌木丛。 哑巴穿得比记得的好了,干净了,没有补疤。 哑巴没老,但看得出也有消退。 生命力的消退, 包括性欲, 就像我们面前的涪江,这是没有办法的。 河床越来越宽阔,水却越来越浅。 我们的身体何尝不是这样? 哑巴停在我面前,比画着对我笑。 我想说,哑巴,三十过去了,三十年,你还好吗? 我没说。 我知道他是哑巴,又聋又哑。 我想知道哑巴真实的感觉、感知,对水,对阶级斗争,对女人,对少小离家的我(不要说哑巴没有感受, 哑巴是这个世界的造物,自然也能与世界沟通)。 我也对哑巴笑了笑, 我给他取烟,好烟, 他没接, 比画着——他不会吃烟。我突然觉得很悲伤。一个人不能说、不能听,没有女人,够孤独寂寞了,还不会吃烟。 我希望他会吃烟,晚上睡不着, 或者在田地里忙完活路,或者在河滩放牛无聊,点一支,吞云吐雾,哪怕吃包口烟,也是非常好。

在梅雨季回老家, 还能看见青苔——我喜欢的植物。 在我们家与胡宇林家之间的墙脚, 在李何香妈妈家和王生喜家老屋屋檐下。 青苔长在石头上,石头都变青了。 一根根织在一起,不像长在泥地那么潮湿。单看正面,像个兜球的网兜。 我迷恋那些石头上的青苔, 它让石头多了沧桑感也多了性感。

屋檐下泥地里的青苔成饼,看不到更多细节, 踩上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摔倒在屋檐下的青苔里很惨,满手满身都是泥都是青苔, 衣裳甚至脸都会被青苔染青)。 长在泥地青苔中央的水葵很显眼, 比稻田边的还肥硕,因为泥地里混了鸡屎。 也有水蕨, 叶子长长的带锯齿, 翠色可人。

梅雨季的青苔是时间为我保留的美好回忆——残剩的可怜的一点点美好,这好比哑巴。 除开哑巴,每个人都在变。 穿着、发型、话题和口音、用词。 每个人都出过门,县城不说,外省,北京、广东。 死去的人也在变——坟在变,多了火砖、水泥和青石板的墓碑。富裕让死人也受益。哑巴是真没变,一个人待在村子里,县城也不去,每天去的地方叫龙嘴子、桅杆坪、漩湾里、岩背后、大盖头、三秦庙、 金洞坡。 哑巴也晓得外面在变,村里人在变,但他有他的态度,他有他的命运。 要是哑巴也想变,只是自己没本事变,那就惨了!

在几位亲戚的葬礼上, 我都看见过哑巴。 我是赶情,哑巴是帮忙。我写一两百元的礼,就在村里瞎转,或者坐在麻将桌上娱乐,等着开席。哑巴不同, 哑巴是要单独承担一项工作的, 但又不是做厨或蒸饭这样的技术活, 甚至连掺茶倒水找烟这样的活也轮不上,他总是劈柴(做几十桌席需要烧很多柴, 都是他现劈)。 送葬时他也抬棺。 他似乎不把人死当成一件好悲痛的事,他会笑,在披麻戴孝的人堆里笑,憨憨的。 哑巴的笑只是片刻,没有恶意,就是在死者家属看来也没一点恶意。 阳光好的时候,阳光照在哑巴的笑脸上,看得见一颗一颗的汗珠; 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他的乱发淌下来,笑容有些缺蚀。

我只参加过几位嫡亲的丧事,哑巴则参加了村里每个死者的丧事。他劈柴、抬棺,莫心莫肺地笑。我想哑巴是喜欢参加别人的丧事的,他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不会觉得孤独。 那些摆酒席必需的器具,那些通宵的灯火,那些美味充足的饭菜,那些吆喝声、麻将声和哭丧声,是他唯一能够获得的温暖与慰藉。

我从没有在村人的婚宴上看见过哑巴。劈柴的也不是他。我想村人还不至于市侩到因为多张嘴就不请他,一定是他自己不去的。 这样想,我又希望真是村里人市侩, 因为他拿不出钱写礼,而非他不愿。 我觉得哑巴还是可以去吃村人的喜酒的,劈柴就劈柴, 支桌子打狗就支桌子打狗,好吃好喝一两天,热热闹闹一两天,再回到田边地角去清静。 哑巴一辈子没结婚, 这或许就是他不去吃喜酒的原因。

哑巴害怕的, 很多时候也是我害怕的, 甚至也是我们大家潜意识里都害怕的。

哑巴死了, 停在他兄长胡玉学家(我始终觉得不是哑巴自己的家)老房子的厅房里, 棺材前的铁锅里祭火熄了多时也没有人续上, 棺材底下的长明灯也油尽而灭。 这一切多么像哑巴一生的写照。 起风了,一直关着的另一扇门开了, 铁锅里的纸灰整张地打起旋,黑黑的,看上去像是压根就没烧过, 仅仅是泼了墨汁在上面而已。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信念:哑巴会醒来,且会突然开口说话。 大门外院子里的竹林摇荡得厉害,好多竹叶飘进厅房,落在了棺材前面的铁锅里,忽然燃起来。

我坐在门槛上等一个人。 我猜她一定会来。 她穿一件前夫的草绿色军用绒衣, 依旧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她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上去虽也是大大的却灰白无光。 村里人叫她萝卜花儿。 说不清是个春天的午后还是秋天的午后, 太阳出来了依然刮着风, 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抓住脖子上的围巾。 她死了快三十年了吧,哑巴也为她抬过棺,还趁着没人的时候抱了她的棺材板哭过。 想起来始终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独眼,但模样可人。 不只模样,还有身子。 后来看见维纳斯,想起的便是她。 不知道哑巴想起她来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感觉,应该不只是可人,不只有身子,还有心,一颗不会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心。 “再挑一挑,水缸就满了。 ”哑巴不放下扁担也能提起水桶往水缸里倒水。 她对哑巴说, 一只眼睛含着比两只眼睛还要多的情。 哑巴笑笑,以为是她担心把他累着。 倘若哑巴不急于去挑最后一挑水,不急于要把水缸装满,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 放下扁担, 走过去, 抱住她, 还会有她后来的上吊吗? 她死了,哑巴也死了——不死也不会说话, 不会写字——谁又敢说她和他没有好过呢?

我记不得最终我是否帮哑巴等到了她。 客观上我是等不到她的,但哑巴却难说,哑巴去了她的世界,山不转水转,没准两个人真能遇上。 现在,对于他们的世界,我们才是不折不扣的聋哑人。

唯一记得的是她的儿子来了,高高大大,穿着西装,梳着中分头。他进屋没先在铁锅里烧纸, 连哑巴的棺材看也没看一眼, 他听见里屋的麻将声,径直就进去了。

或许有人已经读出来, 哑巴没死,哑巴之死仅仅是我的一个梦。 几天前,母亲进城来做牵引(她患腰椎间盘突出多年了, 左边做了臭氧手术不疼了,右边又疼起来),提起哑巴。“哑巴还在吗?”我在理疗室问母亲。“咋没在?活得好好的,一顿照吃两碗干饭。 ”母亲边说边脱了裤子,很听话地躺在床上。 银针端上来,扎了她满腰满腿。 “哑巴不在了,你一定要给我说一声,我好回去看他。 ”我看了一眼半裸的母亲,转过头去。看自己老母亲的身体, 我也会感觉怪怪的。 “你回来看他? 他有啥好看的? ”母亲身上的银针开始通电,一下亮闪闪的。 “等到哑巴不在的那天,我想回去为他劈柴。 哑巴死了办不到多少桌酒席, 便也烧不了多少柴,我想我的力气够得上。 ”我把目光停在母亲雪白的身体上, 说:“哑巴不在了,胡家坝也就不在了。 ”

补记:

1. 写完《哑巴》,读到周作人《三礼赞》之《哑巴礼赞》。 周礼赞哑巴,自然是看到了哑巴的好。 周以为“归根结底,哑巴的所谓病还只是在‘不能言’这一点上”。 在他看来,这实在不要紧。 人类会说话本来就是多此一举,“试看世间林林总总, 一切有情,莫不自遂其生,各尽其性,何曾说一句话”。 人生营营, 都在干吗?“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既然对大欲无亏,别的事便可以随便了? 而说话正是“别的事”之一种。 也应证了中国哲学里很重要的一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论实际, 哑巴更有哑巴的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不会说话小说可以少去麻烦, 大说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远史近史,的确有人是因为“会说话”招致杀身之祸的。 他们要是哑巴,岂能?

周如此羡慕哑巴, 我想他做文章便完全是写了, 决不会像古人那样去吟。吟也有“言”的嫌疑。周说的(写的)有道理,但他是“打柱头惊闪登”,暗理藏在明理背后。 就人生而言, 我还是觉得会说话的好——如果真怕说话惹祸,至少还可以唱歌。从逻辑学的角度讲, 会说话的人也要比哑巴占优; 到了真正不愿说话的时候 (最好在没有惹祸之前),再装哑或吃什么药将自己弄哑也不为迟——割舌头那一遭是使不得的,疼是一回事,还影响吃饭和亲嘴。

2. 哑巴死了, 具体什么时间已不记得——大约四五年前吧。 “哑巴死了,你大哥回去赶情了。 ”印象中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居然没有回去看他! 别人说支客师就一张嘴,说文人亦无不可。 不过,文人也不都是做假广告的,还是有真情真意的,只是有时他们的真情真意像喝了酒,酒醒了或遇到什么事,就忘了或顾及不到了。

赶情

在川西北,说赶情就是吃酒。

说是吃酒却滴酒未沾, 坐在塑料布搭建的棚子里看人看菜, 看新娘子娇艳的羞色, 看新郎官儿脸上的稚气。 或者听放鞭炮,听桌上的杯盏碰触,听鼎沸的人声。 也吃菜(情糖,姜汁鸡,花花,萝卜缨子蒸烧白,木耳肉片,炖酥肉闷豌豆尖)。 需要打上着重符号的是情糖和花花,不单是名字好听,也真好吃。

情糖用自家的蜂蜜、花生、核桃做成,切块装碟;而花花则用高山麦面加土鸡蛋的蛋清油炸而成。 油是高山菜籽油,火是柴火。 花花“花”在工艺, 多为三瓣, 每一瓣连花蕊都有。 席上有人不断强调说:“和面的时候加点猪油,酥。 ”我吃到的花花正是这样。 也有强调蒸烧白的底菜一定要萝卜缨子的。

滴酒不沾,却也晕乎乎,像是酒过三巡。 一种挺舒服的晕乎乎,陶醉, 或者说兴奋, 非常适度 (适teng——去声)。 同席只有三个人喝酒,一个长辈,两个同辈兄弟。 炭火煨热的纯粮土酒,加了蜂蜜,加了橘皮和豌豆尖,色绿味香。 我不沾酒,但我当酒司令, 往三个人面前的土碗里掺, 汩汩地, 热的酒气钻进鼻孔,也等于喝酒了。 满满的一碗摆在面前,棕里带绿,看着,酒瘾就发了。“来半碗?只来半碗。”一兄弟提了壶要给我倒。 “就半碗,我们不劝你。 ”一长辈也发话了。 我端起碗,潜意识要接,但理智还是推辞了:“想喝,但真不能喝,胃病。 ”“半碗没事,就半碗。 ”提壶兄说着,壶嘴已挨到我的酒碗了。 我的意志差一点崩溃——是胃病发着的疼痛不适救了几近崩溃的意志。

不喝酒,喝茶也蛮好,端了茶杯敬酒,长辈、平辈,茶也是酒。 不是平常酒局上的过场或者勾兑, 虚伪或别有用心,而是朴素的礼节,愉快的游戏。 酒碗碰响了,彼此望着,交换一个理解和祝福的眼神, 随后扯一口,酒是酒,茶水也是酒。

更多的时间都埋头吃菜, 或者抬头张望。 新郎新娘在对面酒桌上敬酒,新郎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新娘花枝招展, 浓妆艳抹。 都是褒义词, 油头粉面或花枝招展里都是羞怯,都是稚气,都是软语。

我爱吃炖酥肉闷豌豆尖和木耳肉片。 酥肉瘦,切得大片,味道清淡,香都是肉和豌豆尖的本味。 木耳是黑木耳,形、色、口感都很真。

新娘是俗气的美,但也很动人,大红袍像一把火,眉目、神情却又是收敛的,甚至看得见一点落落寡欢,一点忧伤, 反差呈现出新人未来生活的某些可能。

当新郎新娘来到我面前, 我居然有点慌张。 当然只是我自个儿觉察到的隐秘的慌张, 一种被照耀的慌张。 新娘子的确光彩照人,大红的青春和低眉的娇羞, 加上带合肥口音的普通话,有种陌生的风俗。 客人中有新郎认得的, 新郎一一交待给新娘:舅爷舅婆,姑爷姑婆,表叔表婶,哥哥姐姐。 新郎年幼,常年在外打工,认得的客人有限,酒桌上的长辈便一一交待,再由新郎“翻译”给新娘。 轮到我,新郎自然不认得,敬酒敬烟我都摆手谢绝。 新郎问起,某长辈交待:“照辈分,该喊姑父。 ”于是有“姑父喝酒,姑父吸烟”之喊。 新娘递烟过来依旧低眉娇羞, 依旧忧伤袅袅。

新郎新娘离开后, 我顿觉自在(吃得自在,坐得自在,拍照拍得自在, 更多的自在还是在想和感觉)。我想,我是自在在一种民俗里,自在在一种民俗的朴拙与淳厚里, 这种民俗正在消失, 或者在别处已经消失了。 知道这样的民俗在别处已经消失,我的感觉依旧自在,并不去担心、不去凭吊,因为我感受到的民俗还是如火如荼, 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带走了我。

有时, 我的视线也在写礼的窗口晃,在门枋窗枋的春联上晃。 虽然还不是春天,也是春联,大红,大字,大意。 客人在窗户外面报上自己的姓名, 屋里写礼的老先生耳背会再问一声,客人便再报一次。 收礼的先生收了礼钱,会“唱”一遍“赵兴琼,二百”,或者“关羽,三十”。 那个头戴栽绒帽的中年人真叫关羽, 喝酒之前就是红脸膛, 喝了酒便是活脱脱一个关羽。 “唱”礼钱也是给写礼的老先生一个复述, 也是给写礼的客人一个通报。 写礼的老先生老了,很多字都不记得了, 问窗外自报姓名的女客:“赵兴琼,是哪个琼? ”“一个王,一个京,北京的京。”女客说。“喔喔喔,晓得了,琼楼玉宇的琼。 ”老先生接连说了三个喔。

吃酒在一个“吃”字,所以我开笔见“吃”。 其实赶车、走路、看景、见人等等,也都是吃酒,且是不可缺少的部分。 我要吃的酒不在城镇,也不在公路沿线,而是在高山上,所以起身得早,还带着想象(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的想象, 是有了些印象或记忆的想象)。 从石龙过江过河,然后爬一座大山, 办酒席的人家在老林边。 石龙过江是涪江上游的一道风景,山崖嶙峋,气势逼人而秀美。 石山林山,江水溪水,灌木乔木,白墙青瓦。 当年在水晶、阔达教书,上上下下路过,已经眼熟,不经意眺望过那天边的老林、天边的人家,雾霭混着炊烟,或者阳光,或者皑皑白雪。

有车送,有人同路,有人在石龙过江等,温情亲情提前摆着,送与等里的爱也摆着,有民俗的色彩,有血脉的亲近。 二十分钟,只二十分钟,就远离了城市, 站在了过江石龙的面前。 其间已走过几十里河谷,经过好几个山村, 发现自己对那些熟悉的山、熟悉的人家、熟悉的河段和灌丛有着特别的感情。 因为是冬天,有景无色,看见的虽是荒芜、荒凉,感觉却一点不凄,桃花、樱桃花从记忆里开出来,漫山遍野。 还有夏天的葱翠,还有秋天的红艳,一一慰藉了冬日的苍凉。 唯一让人不爽的是那些雾霭(淡淡的也是雾霭),混杂了炊烟融在空气里,停泊在老林边,影响着照相机镜头的清晰度。

还在被公路拦腰切断的石龙的爪子上, 便有人把我们要去吃酒的人家指给我看:“就是那棵老核桃树上面的那一家,最远的那家,瓦房上在冒烟。 ”我只看见炊烟自枯树巅升起, 看不见瓦房。 一座兽脊般的大山,山脚淌出双溪,坡地自下而上,直至高山,呈棕色、黛青和翠绿,像一张破旧的兽皮。 坡地已经退耕,棕色是青杠林和板栗林, 黛青是水浸过的白炭泥, 翠绿是小块的萝卜地和白菜地。 人家从江边一直散落到离山顶不远的林边,没有规划,完全因了山势地势, 但看上去却自自然然。

一路上我不住地回望、拍照。 望我们走过的路,望对岸山脚的公路,蜿蜒的江河,都折折叠叠,像灰白的布带。 向西,向东,山脉叠嶂至渺茫的天边,江水流淌至渺茫的峡谷;倘若天气晴朗,那渺茫会更加遥远。 我想, 不曾发生过伟大事件的峡谷也如此伟大, 自然比人世要气派永恒得多。 没想到自己从二十二岁走进这大峡谷,也能与之发生姻缘,且热爱上它。 记得当初挤在一辆快散架的老旧客车里进来的时候, 感受到的全是沮丧和绝望; 现在回头望脚下山路、江河和沿峡谷绵延的公路,望大峡谷,感觉却是一种流畅,一种“走过”。 回望已逝的二十年,多少有一点回望大峡谷的空茫。 翻年便是春天,野桃花野樱花会再开,夏天会再来,群山会变得葱茏葱翠,那时再来回望大峡谷,会不会还有空茫? 江水丰沛了,乔木遮天蔽日,灌木丛开满野花。

酒席是流水席,客人一轮轮坐,不分远客近客。 支客师吆喝着,也可以说是唱着:“走桌抹凳的走桌抹凳,添茶倒水的添茶倒水,找烟看酒的找烟看酒……”干碟、凉菜、蒸菜、炒菜、汤菜依次上来。 我留意到一个跑堂的男子,女相,二分头,一趟趟端了盏盘出来,行走如风,还口中吆喝:“油che(去声)衣裳! ”他端了蒸菜出来的样子尤其迷人,盏盘高举,面色红润, 热气腾腾。 我去厨房拍照,看见他偷嘴,还偷酒喝,笑眯眯满足得很。 我逗他说:“嗨,一个人偷嘴? ”他听了嘿嘿笑,继续吃他的肉。想必他跑进跑出,一趟一趟跑饿了。酒席一轮轮吃,我站在屋檐下看,看老人挑肉,看小伙儿喝酒,看婆娘女子瓜笑,祥和、喜气、满足。

喧嚣?自然有一点。除了棚子里的流水席,还有棚子外的麻将席、扑克席,还有隔壁厅房里的电视声音,还有捡到火炮的小孩放的冷炮,还有从酒桌上下来的酒疯子的川剧清唱, 但都不是城里的喧嚣, 不带功利,都是自然的发声,不叫人厌恶和害怕。

然而,我还是想一个人清静。 一个人走院子出去,经过几棵核桃树,看见三个人蹲在房当头烧开水,不说话,伸出手板儿烤火。 还听得见院子里的喧哗,但感觉清静多了,漆黑的铜壶下的火苗也很清静。

一条小路延伸出去, 经过一个干沟,倾斜往上,消失在了远处的老林。 老林里薄雾弥漫,一些山崖和树木看上去似有非有。 我沿着小路前行, 不一会儿便把人家户甩在了远处。 回头望去,喧嚣、祥和与喜气依然在,但已经无声,完全是水墨画里的喧嚣、祥和与喜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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