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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村志

2023-09-28董洪良

剑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高云新声护林

□ 董洪良

“新声村要修村志了! ”这个消息,像春天颠簸的风儿, 以摇摇晃晃的姿态,很快就传进了村民的耳朵,接着又像雨露一般,润化了村民。一时间,大伙儿都显得欢欣和亢奋。

俗话说:“盛世修志,功在千秋。”但在村民们看来,修村志,除了功在千秋,更重要的是启智未来。 原因倒也简单,这是新声村从脱贫攻坚转向乡村振兴的具象表现, 也是乡村经济社会面貌焕然一新后,老百姓心中心心念念的一件大事——必须得感谢党和政府啊!尤其是大伙儿迁居到新的集中居住区后,他们的这种念头便越来越强烈;现如今的居住区统一采用社区管理模式,而原来依山而居、临水而住的村舍,则慢慢地成了“旧址”,并作为村上的民间民宿博物馆来规划保护和乡村旅游项目来进行打造。 也就是说,原来村里的农家小院、天井、石磨、灶台、炊具、蓑衣、斗笠、风车、锄头、镰刀、家书、祭台、寝具和鸡舍、牛圈、羊圈及院坝摆设等等,已经不是单一的存在,而是作了针对性的筛选和择要保留,将它们连片陈列,集中展示,以此吸引全国各地的民间民俗爱好者、研究者、收藏者及城里人来此休闲度假, 开发和拉动乡间民俗旅游经济。当然,严格意义上说来, 这也仅是新声村乡村振兴实施计划中的一部分。如今的村子,基本实现了“小组微生”,也就是小规模、组团式、微田园和生态化发展路子。

不过, 在村志的编修启动和研讨会上,却意想不到地出了岔子。

而这个岔子的发生, 是在村志的提纲、 章节设立和具体的条目及内容的商讨过程中,一下突兀出现的。会议上出现了两种分歧和观点:一种,倾向于如实辑录和客观呈现,大事重写,小事略记, 尽可能地体现村子沿革发展的全面性、客观性、真实性和时代性;另一种观点, 则是对一些词条该不该出现,需要重点考量和斟酌,比如青杠林、青杠湾、护林墓这些小地名,就该慎重且合理地规避和舍弃。 争论的焦点, 一是这些小地名显得“名字有些丑”,和现有村上景致、生产生活功能分区不相匹配。 二是“护林墓”此类词汇显得晦涩, 是否会影响到乡村旅游的进一步发展需要商讨和论证! 而持反驳意见者,尤其是村上的部分老人,则提出了与前者大相径庭的观点:这不仅不会影响到下一步的乡村旅游影响力扩大, 反而会让游客和外界对新声村的绿水青山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可以说,这既是村民乡愁的一部分,也是新声村人的根系所在!至于护林墓,那更是对护林人精神的认可和传承,必须留存!有的甚至认为,这本身就是孝悌文化、 新时代乡村乡贤文化的一部分,绝不能搞忘恩负义和舍本求源。

“那讨论确定了吗?青杠林和护林墓都写进村志? ”傍晚时分,当何清将消息告诉家人的时候, 十三四岁的儿子低沉着声调,瓮里瓮气地问。他嘶哑的声音, 听起来像极了一只快要早熟的鸭青。

“修志是个系统而繁琐的浩大文化工程,没有个三五次讨论、起草和修改,能完得成吗?”显而易见,父亲对儿子的询问,感到心中无底。作为前两年村里精准扶贫工作开展后正式选聘的一名生态护林员, 何清对村上和青杠林是存有一颗感恩之心的。 自从当上了生态护林员后, 他每年收益不错且较稳定,家里的生产生活条件,也因此得到了明显改善。 同时,他也有机会走进青杠林中那座神秘的老木屋, 进而了解到该屋主人背后那让人惊奇的故事。

此刻, 父子二人竟然忘记了厨房内传出来的“洗洗手,马上开饭了”的叫声。 他们站在青岚苑小区自家九楼的观景阳台上, 俯瞰着前方错落有致而又被人刻意区隔开的油菜花田、麦田和草莓种植园,清晰地看到金黄色、墨绿色、 青绿色和间杂着点点星火样的红色,在晚风中随波逐浪。在夕光的斜照之下,它们相互辉映,简直美到了极致。

新声村所处地理位置, 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带, 地域面积辽阔, 溪流相连,大河横贯,因此,算得上依山傍水。原来,它与邻村的东升村隔河相望,中间是一条宽阔浩大、 天然而成的母猪河。 河上,建有一座圆形多孔、长约二十多米的石拱桥,名作母猪桥。如果以桥为界的话,两个村子,既是近邻又是远亲;如果从生养和情感的角度而言,既像兄妹,又像情侣。用两岸村民亲昵的话说,就是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从出行上来讲,两个村子的人,都是刚出村,接着便入村。只有沿河溯流而上约三十里, 才是母猪河的上游尽头——幸福水湖的堤坝处,才算到了镇上。因此,从母猪桥过河,便是入村。 而从新生村进村往南, 由母猪桥头一直走七八里地,就到了青杠林——那里,曾经是一片几乎未被破坏的广阔森林。 顺着蜿蜒奔流的母猪河向下, 三里处是德省桥,五里处是黄泥沱,约十里处是伯牙滩,其下,则是水力发电站……而在伯牙滩口河岸南边, 也就是青杠林山麓的尾部, 一座名叫老鹰岩的山峰陡然耸立,将河切断。而反向的老鹰岩下,还有一处叫滴水泉的幽泉。 接着,渐缓渐陡的丘陵上,象鼻嘴、伍家岭、黄荆山、斑竹林、青杠山、青杠湾、张号屋基等小景点和小地名, 便坐落在这片青杠林中。

现在, 新声村将原来九个组的几十个院落和散居的六七百户村民聚集起来,组建了九个小区组团,建起了青岚苑、观澜湖、惠民居等多个小区。 小区旁边, 建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小二层川南民居,青砖黛瓦、白墙红窗,像深深地打上了地理环境的烙印一样,生动地反映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村落中央,则围绕着穿村而过的溪流和田地,依山赋形,分成了花海、麦田、草莓园、智慧农庄、 香草湖、 青杠产业发展园区、 民俗博物馆及农村农业新创意园区等产业板块和功能区。 每个功能区的规划和建设,有四至六百亩不等。而六个功能区间的间隔带, 是一条海绵型乡村柏油路。原来母猪桥的两岸,新声村与东升村则分别往后各退了五十米,护河带上种植了树木花草,建起了生态绿地。同时,围绕着青杠林和连接老鹰岩的环山大道,更是接到了镇上,并联通了至县城的高速公路。 也就是说,新声村结合当地的传统技艺,利用村上小挂流转和节约出来的土地,科学配置耕作和乡村旅游路径, 使得村民既不离乡、又不离土,同时还能有规模地发展绿色有机农业。在这里,完全可以观景、赏花、戏水、运动和休闲度假,如果用“秀美水乡、乐活田园”来形容新声村, 那是一点也不为过! 可以说,如今新声村的变迁,正是中国乡村振兴之路上的一个缩影和微小的展示窗口。

“但是,写村志和青杠林、护林墓有啥关系呢? 它们有啥冲突吗? ”作为生态环境护林小宣传员的何正, 疑惑地问了一句当生态护林员的父亲。

或许正是因为儿子问话的提醒,他们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再次看向了远方,看向了青杠林的方向。

青杠林有着人与动物的既定边界。 村庄里面,是村民耕种的家园;青杠林,却是动植物的世界。

在这一点上, 新声村的老村民是有同感的!尽管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很亮堂。说到这片神奇的土地,有很多疑问或疑惑,尚没有明确的答案。比如,母猪桥为什么叫母猪桥?它有什么来历和说法, 里面藏着什么典故和逸闻趣事? 问现在的村民, 多半答不上来。如再问那些桥墩和石柱上的石龙、貔貅、麒麟、朱雀等灵兽和其他十二生肖的石雕图案, 也没有几个人能解说得清楚。毕竟年代太久远了,以前村里没有村志, 也没有哪代人想过为这个村子写啥村志。 再说了,解放之前,乃至更早的朝代,这里又不是什么府州、县衙的治地、兵所和富甲一方的存在,凭什么需要单独列条入志? 即便有几位风流才子、孝廉烈妇和乡绅贤达,也早已被历史的烟云所尘封, 谁又会闲着没事儿干,去挖掘、整理、考据和撰文呢? 更别说列传了。 远的不必说,就说近一点的, 光是这青杠林中的护林墓一处, 就一直被村民们讳莫如深地不愿提及。在新时代的今天,为什么就没有人来说说? 又为什么不能正面面对和回应,堂堂正正地写进村志呢?

从情感上来讲, 何清和一些老村民接受不了;从年龄的角度而言,何正理解不了。

“周末来村上的游客多,明天我们就错峰去一趟青杠林! ”

第二天一早, 并不值班的何清却依旧准备好了护林必备的 “十件套”,然后带上心中充满好奇的儿子出发了。 这“十件套”,是在原来护林人“七件套”基础上的一个升级版,分别是一把弯刀、一根长铁杖、一杯粗茶、一把手电筒、一双手套、一个小背篓、一个盛装饭菜的保温桶、一部对讲机、一个望远镜和一部照相机。后面四样,是村上新配备的。按何清自己的说法,其实对讲机和照相机完全可以省去, 因为自己就有一部超大容量储存的5G 手机,既可通话通信发定位,也可以拍照摄像两不误。其他两位村上护林人,想法也与何清差不多。 但村上为了生态保护的需要和资料收集出发, 这几样还是配置齐全了, 以方便手机在山里信号不强或没电时应急。“现在用的是卫星网络和密集的5G 基站,又随身携带有充电宝和数据线,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尽管他心里嘀咕,却没有将这种有些画蛇添足的做法说出来。

走在林区, 就像走进了绿意的天堂和动物的乐园。近百公顷的土地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参天大树, 遮天蔽日。有的像历经沧桑的老人,挺立在悬崖或山巅之上, 有的像青壮年一般矗立在山腰和山底, 守护着这山河和人间,有的则像孩童一样,与一些藤蔓、野花野草作伴和嬉戏游玩……山高林密处,大风吹过,万木倾伏,犹如波涌浪翻,轰轰之声不断。 这其中,青杠树占了绝大多数, 或许这亦是青杠林称呼的来历。腐质落叶铺满了整个林区。在野草野花的掩映下, 冒出头的松茸顶着一顶灰白色的帽子, 在腐叶和松软的山土间东张西望; 灰褐色的青杠树干上, 雨水和湿润空气滋生的黑木耳,竖立着耳朵,想要偷听林间风涛和草木的窃窃私语; 而在青杠树和高山松、高山栎树混交的小片林子中,牛肝菌也耐不住寂寞, 羞羞答答地探出身子。黄鼬、豹猫、果子狸和蛇类等动物,偶尔也客串在林间和树上, 给山林添加了一丝神秘。当然,各种昆虫、鸟雀、蝴蝶、 蜜蜂也来纷纷跑来参加这森林的协奏曲, 共同形成一幅幅多姿多彩的山林画卷。

而在这些画面当中, 一片相对空旷的山地引起了何正的注意——准确地说,是一间木屋上的那根烟囱,震惊到了他!作为生态环境小宣传员的他,自然知道林区是不能燃炊生烟和烧火做饭的!

“这绝对违反了林区管理规定和护林人手册! 谁干的? ”何正吃惊地望着父亲,像在问询,更像责问。 他对自己语气的拿捏和表情传递, 表现出惊讶和略微不满。 毕竟, 一面是林区重地,另一面,却是他无比信赖的父亲。“难道要自己举报自己的父亲吗? ”他有些纠结。

“继续朝前走走和看看吧,” 闻听出儿子似乎不善的语气, 父亲却平静地说,“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

待他们走近了, 才看清楚这间木屋及周边情况——在残破和坍塌的土墙地基残垣上, 一间由原木构建起的木屋有些残旧斑驳, 它撕裂出许多缝隙来!四根大木柱支撑起木屋四角,插入在土墙残损的泥土中, 也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凹槽的石基; 穿体的横梁略显倾斜, 不知是侧面的筑基塌陷而致其失衡, 还是它经受不住风雨洗礼而歪曲了自己的身子, 亦或是建造者刻意令其一边高一边低而滚落雨水;破败的木门, 像粘贴年画一样贴在正前方,上面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老旧的样式, 看不出是不是某棵老树不小心外漏的树疤, 还是原来的居住者在木门上刻的一道符咒。进出的小道上,杂草丛生, 看不到小路的旧痕和有人出入的新迹。初看起来,这座小木屋像嵌入在土墙的残垣上,或者说,是某种超能直接将木屋放在了原来土墙所建的某个大的房间之中。不过,木屋的背面和另一侧,却没有土墙。何正惊奇地瞧着它, 像发现了森林中的一个巨大木盒子, 又像是在森林中发现了前人留下的某座废弃的小小城堡。

一根灰白色的隔离带将木屋和外界作了虚空的阻断。隔离带上,依稀可见“此地危房,请勿靠近”的淡红色警示语。捆缚隔离带的树枝,插入泥土之中, 像若干卫兵一样庄严地护卫着小木屋。

“不知道是土墙护住了木屋还是土墙倒在了木屋身上? ”

“这就是护林人的居所——哦,是三十多年前已故的那位护林人的居所! ”何清神情黯然地回答,尽管作了补充,但仍旧显得答非所问。

“爸爸,村里人讨论是否编入村志的那个人,就是这间木屋的主人吗? ”

“是的,” 何清回答儿子,“他是青杠林的守护者,在我看来,他是一位英雄! ”

“英雄为啥不能入村志?是不知道他的具体姓名? 还是因为他没有落实生态环保政策? ”这时,儿子用手指指向小木屋上竖着的那根烟囱!

“呵呵呵……儿子呀儿子,” 何清有些被逗乐了,“几十年前, 村民都在发展生产生活,有啥生态环保理念哦。即便有,也非常淡薄,明白吗? ”

对话间, 父子二人再次看向了那根烟囱。在屋的上方,一根粗大竹筒式的圆形孔洞,靠着墙角,穿过倾斜的木板,紧紧地靠在了“人”字形的一根斜梁上, 形成了垂直直角中相夹的一个大圆点。添加有稻草糅合的黏土,糊住了烟囱和木板间的缝隙。 “做饭生烟,木屋内不烟熏火燎吗?”何正在心里疑惑的同时, 又围着隔离带向着木屋背面走了十多步, 终于看清了正对房门的木屋的门板上,还有一个“口”字状的窗户。窗户中间,横竖镶嵌着细小的格条,这样,窗户又成了“井”字形的组合物。可惜的是,那个窗户已经被人用青杠树木从外遮挡了起来, 不知是父亲说的几十年前就是这样, 还是后来由那些圈上隔离带的人遮挡起来的。至于原因, 可能是要保护原来护林人居所的原貌, 或者是里面的物件早已被搬得空空如已,不想被人发现。但如论如何,这位护林人在生前,绝对找不出任何不喜欢这森林的阳光和清新空气的理由!

“这真是一间神秘的护林屋!那个护林人死后, 他的儿孙不来修葺木屋吗? ”

“没有,他是一位独居的老人! 他就埋在旁边的墓中!”父亲有些悲戚地说。

顺着他的目光移动, 刚才还满腹疑问、 甚至略带不满与责问口气的何正, 眼睛也跟随着父亲的眼光一并移动。在一束朝阳照射的霞光之中,他看到了小木屋右边的土丘,哦,不,是一座不经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的坟茔。几根细小翠竹,环绕在周围,配合着霞光的映射, 陡然升起一丝诡异和崇敬之感。

残缺的墓碑上, 竖立着几行模糊的小字。 生年不详, 亦无孝子孝女一列。而中间的几个字,却相对清晰并显得笔直,上刻:护林人高云华之墓。

“可他没有后人的话,怎么能下葬立碑呢? ”何清的话,让儿子内心很迷糊。 他知道,孝悌文化、墓葬文化和祭祀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如无后人,是很难实现“家祭无忘告乃翁”的。

很显然, 这个护林墓里的安睡之人, 肯定在去世前经历了什么离奇的故事。他故去后,如何入土为安应该也是秘密。不然,他原来的居所为何还至今保留着?可村里人对他能否入村志,却存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在父亲心中,他究竟是一位怎样不折不扣的平民英雄?

时间要回溯到大约近四十年前。具体的年月,何清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时, 他还特别小。 自他有模糊的印象起, 新声村和青杠林的名字便一直被村里村外的人叫着。

他从他父亲的描述中得知, 新声村当时地广人稀, 青杠林几乎占了村子的一小半面积。小聚居、大散居的居住格局,是村里的实情。 大部分人家,都远离青杠林、 集中居住于村子中央或附近院落, 算是集体所有制时的集中管理方式之一。也有少部分人家,因耕种田地位置和村上安排的原因,而离群独居。在青杠林边上居住的人家,则比较稀少。孤寡老人高云华,作为当时村里的第一代护林员, 看护好青杠林就是他的日常工作。或许如此,他便直接把家安在了青杠林中, 离村子四五里远,像一位真正的山民。在何清的记忆里,集体出工和生产力较为低下,是那个时代抹不去的印记; 而填饱肚子、艰苦朴素和省吃俭用,又为那个时代打上了特殊烙印。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 村民们为了摆脱物质贫乏和追求殷实的生活, 劳动激情全被释放了出来,大家铆足了劲你追我赶,除了勤耕苦作, 还将参加国家组织培训学习到的农技知识,运用到生产生活中。紧挨着青杠林边缘居住、 或自家承包地靠近青杠林的村民,时间长了以后,极少数的不自觉者为了扩产增收, 在锄地和耕种的时候, 总要有意无意地多挖几尺, 犁田栽种时多拓个一米半米的。 久而久之, 围绕着青杠林开荒拓地、占林为地的事情,便时有发生。 起初,护林员高云华好言相劝。同为乡里乡亲的村民, 自然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各怀心事、各打算盘,一方面认为事儿不大, 另一方面则错误地认为高云华会顾及乡邻情面,说说也就过了。毕竟, 这是人家护林人的职责所在。 于是,该说的继续说、该劝的继续劝,而被告诫过的村民,装着无事一般,装聋的继续装,该挖不该挖的也继续挖。甚至, 有的还把挖地伐倒的树木及枝丫当成了整修房屋或烧菜做饭的燃料。时间一长,原本边界清晰、绿意葱茏的青杠林边缘,就慢慢地被蚕食,东缺一溜,西缺一块,凹的凹,凸的更凸,变得犬牙交错起来。这个过程中,也有人善意地提醒高云华要学会睁眼闭眼,不要太较真, 避免得罪人, 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还得见呢。但高云华却认为村上的森林被逐渐破坏了,平衡打破了,森林里的野生菌类真的不会出啥问题?再说,那些林子里的动物不流窜到林子边缘或外面?到时,小问题就会引发大问题。 人无近虑,而必有远忧。 他认为,村民都该自律,按照村镇原来划定的承包地, 互不侵占,“属于耕地的回归村里,属于山林的回归森林”。 于是, 高云华便向当时的村镇反映了此类情况。尽管当时村里很多村民,尤其是靠近青杠林的一些村组, 明里暗里说高云华这人太不讲人情了, 难怪他会成为孤寡老人,性格太过于古板,不会为人处世。有的嘲讽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的恶趣地说他“孤人心,马屁精”。 甚至,有个别村民还在私底下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高云黑”,意思不言自明。但村镇对此却高度重视,认为这是在间接损害村镇的集体所有权益;对高云华的思想意识和责任心,亦给予了认可和表扬。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 就是村组再次丈量和确认田地面积,以谈心、劝勉、告诫和通报为主,处罚为辅, 以防止法不责众和引发更大的民间矛盾。一阵划拉、确认和核准下来,该清退的清退,该补种树木的补种树苗, 还地于林, 并重新立石为界——迎向青杠林那面的碑石上,刻着“青杠林界”,而反面,写的是“村民耕地界”。

“那个高爷爷,真的喜欢较真和不通情理吗?属于平时比较孤僻、蛮横那种? ”

“孤僻算是孤僻,但谈不上什么蛮横!相反,他倒是一个心地善良和热心之人。 ”

在何清的努力回忆中, 父亲曾与他谈起过高云华这人的一些过往旧事, 加上多次带他入林进山时见过高云华,渐渐地,此人的相貌和有关他的一些传闻便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何清见到高云华时, 他看起来像七十岁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要小上许多。 岁月和孤独, 可能促进了他的老化。 他的头发显得较长,早已花白;灰黑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之中, 好像一个吸尽人间愁苦的黑洞,深邃而灼人;他的脸上,布满了条块化的皱纹,像青杠林里无数条小道交叉的沟壑; 他嘴唇上下,黑白相间胡须随着说话,与脸部具有了大致相同的表情; 他身体显得纤瘦,背部有些弯曲,这使得他一米七几的身材看起来并不显高。 他饱经风霜,又比较沉稳,应该读过书并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他说话不多,且不疾不徐, 但话语的声调和深陷在眼眶中的灰黑眼睛, 却总令人震颤和不安——这是一个在人世经历过太多酸甜苦辣咸的人!

在向村镇反映少数村民开山拓地之前, 高云华的工作职责就是看山护林,确保山林树木不被砍伐,林中的珍贵动物不被人猎杀。之所以说珍贵,是那时青杠林植被发达,林深叶茂,加之人们的劲头都使在了勤奋耕作和发家致富上,哪有闲暇去捕杀奇珍异兽,因此, 林中动物不存在珍稀和濒危的说法。除了尽责看护好森林以外,多数时候, 他与另外两位护林人轮换着在林中采摘菌菇、竹荪和木耳,作为村上供给他们粮食、 蔬菜等生活物资外的一种补充。 同时,也捡拾些树木枯枝、树叶及割些枯败干草, 作为对枯燥的护林生活的调剂,打发时光。 菌菇、木耳等采摘得多的时候, 他会主动送到村里,分给村民食用;树枝树叶和干草存余多时, 也会送进村里供村民生火做饭。 那时,乡下炊烟袅袅,人与人和睦共处,无疑是美好生活的写照。

“如果高云华本人愿意,我相信他竞选村组长或者村长, 都是有可能的!”但是,生活没有如果。而其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更打乱了节奏。当何清对儿子叙述这些的时候,实际上,更多的事情的原委和细节, 来源于他的父亲——也就是何正的爷爷! 在少年时代, 何清就从他的父亲那里听来了这些故事。在那些年,他们家就住在青杠林边缘;他的父亲,也是拓山占林和退耕还林的亲历者之一。所以,他知道高云华的故事。

退耕事件过后, 临近青杠林边沿村组的一些村民,嘴上不说,但在心里却时不时地唠叨上了高云华。 极为个别的,还带着粗言秽语。虽然谈不上有多大记恨,但慢慢地,大伙儿对他却或多或少地疏远了。

第二年初夏,不知道什么原因,天气异常炎热。 田地里的庄稼, 都蔫蔫的; 山林间的树木, 出现了大面积枯萎; 林中的飞禽走兽、 昆虫和爬行动物,都显得烦躁不安,莫名地嘶吼和鸣叫。 青杠林中,多了一些动物撕咬、流血和吞噬的异味;山林间,腐质土壤夹裹着坠地已久的枯枝败叶和干草,像酝酿着一种极度膨胀下的爆炸; 山间及山顶的大块凸石上, 太阳投下的高温,像要变成一点一点的火花星子。田间地头和山间小道,甚至在大白天,都有了蛇类出没的身影, 不是哪家的鸡鸭丢了,就是哪家的牛羊被咬了。所幸的是, 还没有出现蛇类和动物伤人的事情发生。村里小溪里的水,日渐蒸发和稀少起来,母猪河的水位不断降低,尽管并未出现断流, 但村民们已经感到了一丝危机和恐慌的气息。 当田地干涸到已经裂口、人畜饮水出现困难,及至母猪河水位降低、 老鹰岩下伯牙滩水力发电站的机组被迫停机的时候, 无可避免的自然灾害发生了——旱灾!

当时的新声村委和村领导开会商讨后,将情况紧急呈报给了乡镇。在启动开凿水井等应急工作的同时, 请求上游的幸福水库开闸放水, 灌溉田地和解决人畜饮水。

但是, 就在村民们凿井累得疲惫不堪各自回家休息的时候, 意外竟然发生了!

严格地说, 最先留意和发现这场意外的人, 是护林人高云华。 那天午后,他照例巡行在青杠林中,却陡然看见挨着老鹰岩那片的山石, 像着了火一样发着亮光,刺得人眼睛不能直视。老鹰岩下的林中,慢慢冒出几股白烟,不一会又变成了青烟,并且越来越浓。有几股火苗,还沿着青杠林的边沿,烧向了紧挨着林边的十多家农户。可惜,那些尚在午休或正在家吃饭的村民,并未发现。 “不好,发生山火了! ”察觉到情势不对的高云华,发现着火点后,一边喊救火, 一边跑向山上的火警点——那是一口古旧的大钟! “铛铛铛”的巨钟声响,和高云华拼命喊出的“山林燃起来了——救火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很快,警钟连续撞击的声音, 惊醒了老鹰岩背面伯牙滩发电站的工作人员和村民。 大伙儿纷纷拿出锑锅、瓷盆,大声敲打起来,紧接着拿起锄头、斧头、锯子、钢钎、水桶、脸盆、箢篼、扁担和绳索等工具,火速赶往青杠林着火点灭火。 母猪河里可以取水,但水位太低,且距离太远;滴水岩下深潭有水,却必须爬坡上坎,极为不便。 万幸的是, 那时天空没有起风。而闻讯赶到的村民,自发地分成了若干组,提水的提水,砍树的砍树,挖沟的挖沟,铲土的铲土……很快,便挖好了壕沟,建起了隔离带。 与此同时,村上还及时协调了镇上水电所管理的伯牙滩水电站, 紧急调用站里的二三十多台超大功率抽水泵,顺着山势,每隔十多米就放一台,一溜儿排好,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水龙,一截传输一截,直接从母猪河中抽水灭火!当时,扑火的场面非常惊险非常恐怖, 有的被烧着了眉毛头发,有的衣服被惹燃了,有的则腿上、背上、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烧伤。 可是,村民却没有因此被吓退,而是更加奋不顾身、 舍身取义般地向着火势最猛的地方扑去。 似乎山火不灭,人们便永不撤退!

整个灭火行动过程中, 一村九组的村民们在村组领导和高云华三位护林人及水电站人员的联合指挥下,干部群众一条心,配合上隔离带、抽水泵发力、人工提水灭火和沙土掩盖,汹涌的火势,不久便基本得到了控制,没有再继续扩大和蔓延。但是,沿着青杠林边沿燃向边上村民的火, 还在继续烧着。

于是, 担心村里仅剩下老弱妇孺的村民们, 除了留下较大部分继续扑灭山火外,其他人员又分批分组,赶向零星火点。这其中,有几处火场扑灭由高云华带队和组织实施。他是护林人,他必须冲锋在前!尽管在体力上,比不上村里的青壮年, 但精神头和那种沉作冷静、有序指挥,却是许多年轻人比不了的。当然,奔赴村子与林子边缘这几组人员的危险情况, 一点不弱于老鹰岩口。因为老百姓生产生活的需要,往年农作物收割后的稻草、 秸秆和平时收割的柴草, 都堆在每家农户的房前屋后; 而用于日常生活的扫帚、扁担、趴梳、簸箕、箢篼、撮箕、筲箕等竹木器具,又非常之多。再加上当时经济发展和人居环境条件较差, 靠近青杠林边缘的住户绝大多数是土坯茅草房和土墙立材房,家里又多是蚊帐、竹木床, 桌椅板凳百分之九十九也都是竹木制品,其防火性极低。 所以,奔赴这几处的人,既要当心这,又要注意那,到后来, 全被搞得灰头土脸, 狼狈不堪。甚至在两户着火的村民家中,有人为了抢救沉睡在蚊帐中的小孩, 不幸被房梁上掉下的瓦砾砸伤, 弄得头破血流。

据说, 那场大火差不多烧到那天晚上深夜才被扑灭。

接下来较长一段时间, 新声村都在大搞防火防电的排查。那些受伤的,各自在家养伤。而被火灾烧掉的林地,后来一丈量和统计,有好几百亩。但眼下,村里却没有合适的树苗,只有等到来年开春时,再补栽补种。森林里的飞禽走兽和爬行动物, 大部分都在火势蔓延之前就已闻风而逃和见火即遁,但还是有极少部分未能幸免。不久后,镇上启动幸福水库开闸放水, 灌溉下游的农田和庄稼。 新声村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时至今天, 何清对这些故事和细节还记得如此清楚, 从他父亲那里听来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是因为他就是那两户受灾村民中火口逃生的孩子之一。

不过, 青杠林和高云华的故事并未结束。两三个月后,一件似乎偶然中蕴含的必然事件, 又把他推到了村民的视线之中。

经过干旱洗礼, 又经雨露一样的幸福水库的水一灌溉, 新声村的粮食作物竟奇迹般地疯长起来, 并且长势喜人,眼看着就要丰收了。与之不同的是,青杠林燃烧过的林子,却一点绿意都没有。有些未被烧尽的树木,像涂上了炭灰的木偶人, 杵在林子里黑漆漆的甚是吓人。偶有鸟雀飞过,也不在上边停靠,更不会筑巢——客观地说,真要筑巢也没地方筑。 燃烧后残留的黑色枯木,像极了黑漆棺材的棺材板,瘆得人发慌。村上研究,决定统一留下半尺左右的桩距,然后锯断。之所以留下树桩,一是看它来年是否能枯木逢春,二是将其视作村里的长期警示点,次年植树时也好插空栽种。这样一来,前后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那些残留的枯木才被锯断、拉回村里,接着,又分发给各组当炭木和柴禾使用。

高云华仍旧如往常一样, 和另外两位护林人轮流看护着青杠林。 但有一些现象,引起了他的关注,那就是林子中越来越吵了。 不仅是昆虫鸟雀鸣叫,就连松鼠、黄鼬、果子狸等动物,也时常出没;花草、野果树、青杠树叶和青杠树上的木耳,以及松茸、牛肝菌等菌类,似乎都有被动物咬食过的痕迹。林子里, 到处散发着抢夺和护卫领地的动物骚臭味。有几次,他甚至在密林深处的岩穴下, 发现了云豹或豹猫一样毛色的动物……可这些是国家保护动物,既不能捕杀和伤害,反而还得遵照国家法律予以保护;同时,还得小心谨慎地做好自我防护, 避免成为它们攻击的对象,不然,倒霉的只有护林人自己。不过,护林人长期在深山中的隐匿和自我保护手段也不少, 知道怎么找寻动物痕迹, 如何追踪和观察其捕食进食,如何救助受伤动物,以及危险状态下的自保和逃生等等。 除非运气特别不好, 遇到狼群或踏入蛇窝这种极致的倒霉情况。

“这应该是青杠林部分烧毁后的后遗症——森林法则和食物链被破坏! ”意识到这点后,高云华也自感无力。这种现象发生后,只有靠时间和森林自然修复,不是单纯的制止、捕捉和猎杀能解决的, 更不能靠抑一物扬一物来人为调节和改变。那样的话,会造成更大的生态破坏, 给新声村带来灾难。再说了,倘若属于国家保护动物名录内的,则绝对不会允许。 但是,如果经过科学合理的摸排和研判, 逐步合理地制定出一些措施, 比如迁移或控制一些动物的种群数量, 亦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那得需要时间成本和专业的动植物专家指导, 尤其需要县级以上政府同意和主导实施才行。 光凭一个小小的新声村的力量, 只能望洋兴叹,难以启动和实施。 思前想后,高云华觉得当前的不明迹象、 推断及未来可能面临的局面, 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的护林权限和范围, 与两位护林伙伴通气后, 他向村委和村领导及时汇报了他发现的异常。

当时的村委和村组领导一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和严重性! 但这能怪谁呢?怪自然的天火作怪,还是怪那些动物作乱?客观上讲,新声村这种人林和谐、人与动物和平共处的格局,一直都比较良好和稳定。 明明知道松茸、牛肝菌、野木耳等可以作为盘中美味, 但村民和护林人采摘的数量却很少, 目的就是让出更多的食物资源给动物;更少有私自乱采乱伐,破坏动植物环境。 “村民们没有侵占动物领地,动物该不会先越雷池主动挑事儿吧?! ”村领导虽然安慰高云华不要杞人忧天,但却感到心中没底。自然按照流程和规定,逐级上报。

果如高云华所料。 接下来一段时间,新声村算是陆续炸开了锅。先是青杠林边缘村户家的玉米、红薯遭了殃。在这些地块的中央,东一处、西一块,快要成熟的玉米棒子和红薯, 先后被不知名的动物偷吃和糟蹋。 而且细心的村民发现,这种可恶的现象很隐蔽。倘若从庄稼地外看, 很难发现。 不久后, 这种状况逐步向村子周边甚至中央扩散。 紧接着,不是张家丢鸡、李家丢鹅, 就是何家的羊被吃了, 牛被咬了。 一时间, 新声村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没过几天,村中一头放养的水牛,在青杠林吃草时被一群林中动物围攻了。气喘吁吁跑回家报信的小孩,脸色发白, 腿上脸上还有几道被枝叶划伤的小口子,看样子的确被吓得不轻。他哆哆嗦嗦地描述着当时情势。原来,他和几个小伙伴原本想去青杠林采蘑菇和掏鸟窝的,但走着走着,惊慌中,却见到了一群豹子在咬那头大水牛。“你能确定那是豹子, 还是豹猫? 还一大群?这不可能哦!”家长有些惊疑不定,要知道, 青杠林好多年都没见过云豹了。“反正是一群豹子,哦,也可能是豹猫,围着大水牛在啃咬! ”小孩肯定地说。 “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一群豹猫敢攻击水牛? 这完全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啊! ”大人们知道,豹猫的主要食物是山鸡、蛇类、蚯蚓、昆虫、鱼虾和一些农作物,但要它们咬伤、杀死一头体重比它们大几十上百倍的水牛, 可能性不大。 “那会不会是大水牛自己不小心,误食了青杠叶被毒倒的呢?或者说,在中毒和虚弱之后,才被豹猫攻击了? ”大人们被搞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的,一时下不了准确的判断。 又询问了村里同去玩耍的几个小孩,得到的回复,像商量好似的,与这个小孩基本一致。

“关键之处,是不知道什么动物袭击了水牛, 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偷吃了庄稼?”“还有,这是单个某类动物的反常行为, 还是种群行为? 如果是的话,那是一种,还是多种? ”“虽说人与动物和平相处,可也不能乱了套呀。必须要驱赶动物, 守护我们自己的家园! ”在一连串的异象出现后,村里下定决心,要规模性地设置各类陷阱,捕捉嫌疑动物,揪出村庄的入侵者。很明显,有股未知的气息,紧迫地逼近了大家,笼罩着村子。 有人感到内心惶惶,也有人莫名激动和亢奋。

“毛主席曾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可是现在,却要与未知的动物、与自然界斗呀! ”村民们觉得有些无奈和无语。 把村上想法和行动报到镇上和县级林业部门,得到的回复, 竟是意想不到的同意和支持。 但也定了一个原则、两个前提,即重点保护二级以上动物、 确保村民正常生产生活为原则, 两个前提则是只能捕、不能杀,只能解决问题而不能再制造问题。

“那么,村里的这次围猎性的捕捉行动成功了吗? 它又和高云华爷爷及护林墓有啥直接的关系? ”

听到父亲绘声绘色的讲述, 何正知道,堵在心中的疑团快要解开了!在高云华是否能入村志的这件事上,两种不同意见的背后, 肯定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是他带头捕杀了青杠林的动物,还是另有隐情? 不然,村上大多数老人和父亲怎都认为他是护林英雄呢?

一场新声村人与动物间的秘密之战,暗中打响了。

有了青杠林火灾事件的灭火协作和案例经验在先, 一村九组村民间的合作默契程度大大提升。在暗中,村民们砍竹编笼、制作夹子、训练猎狗、抓鸡捉鸭、炒制诱捕香料,表面上该劳作的也一如既往。 村里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和往年早些时候有经验的猎户,则随同高云华一起,手持柴刀、铁杖、镰刀,进山采蘑拾菌、割收木耳,能采的尽量采尽。从高云华小木屋出来,到青杠林边村民的路上,则散乱地、不成规则地散落着一些松茸、 野果和炒香了的豆果;受了伤的那头水牛,并没有抬回村里, 而是抬到了高云华居住的木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像在等死;再至庄稼地里, 村民们采取在土沟中挖设陷阱,安放上铁夹、竹夹;庄稼地边的坡地上,也出奇地多出了一些山羊,那是从村民手中统一集中和赶过来的;青杠林边沿的每家村户家的院坝、田畦边上,鸡鸭鹅也比平时多了一些,它们都被关在了特殊的笼子里——前半部分是一个开放的入口, 但进去之后, 却还有一道更为细密的竹片隔开的竹笼!也就是说,这实际上算是半相连的两个竹笼。 几乎每家村民的房檐下,都摆放着应急的锣鼓、锅盆和小木锤;手电筒则放在房间的顺手处;少数村民还自制了简易的竹筒火把, 一点就着。 一切都准备妥当,剩下的,就是拼比耐心和请“兽”入瓮。

一时间, 束缚在新声村村民心中的怨气, 和胆大的拼斗精神、 冒险精神,全被激发了出来!

对于这件事情, 在何正的祖父对何清的描述画面中, 大体可以看出当初捕捉行动的大胆设想及一些具体细节。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从青杠林中到高云华居住的小木屋, 仍旧没有一丝动静。林边村民的鸡鸭鹅,不知是饿了两天还是其他原因, 叫声更密集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反倒是那些山羊,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精神头很足,发出“咩咩咩”的叫声,通过风发散出去,似乎更为动听了。 到了第三天,仍旧毫无动静。不敢放松警惕的村民,依旧耐心等待着。在他们看来,如果没有骚扰和侵袭, 他们的日子能回归平静也是一件好事。

而在高云华木屋前的那头水牛,经过他的悉心照料, 竟然奇迹般地没有死去。

日暮中, 高云华就站在水牛的旁边,梳理着牛的鬃毛,抚着它的头和牛角,将刚割的青草往它嘴前送了一些。做这些时, 他的动作有些轻柔又有些僵硬,像在反复纠结和自责。因为他清楚,作为一头耕种和任怨任劳的水牛,逃开了动物捕杀被救起来是幸运的,但一生劳作后被人当做诱饵, 又是悲哀的。但只有这样,动物们糟蹋村上庄稼和入侵村子的风险, 才能被试探和验证。他在世上虽然早已没有亲人,但分离的悲痛和其他创伤,他都经历过。对于村里人将水牛的命运交到他手上,除了信任,更有期待和无奈,他承受不了这些。他内心无法容忍的是,人与动物的和平相处、人与自然的共生,真的就靠这些算计、 自卫性的自我守护吗?作为护林人,这是一种悖论性的纠缠,一方面他要守护森林树木、保护动物,另一方面又要履职担责,不能让动物去糟蹋庄稼和侵占村民的家园。他不知道在保护和被保护之间, 这种思考和人性追问, 是否能回答食物链问题。或许,顺其自然,该保护的保护,该消失的就让它消失吧。但是,这些问题, 又不是他一个护林人的简单臆断能处理和解决的。毕竟,任何东西都过犹不及, 他没有权利去决定哪种动物的存留和生死, 也没有权利去指责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如何在存续、发展的生活中去克服困难和接受各种挑战,包括被迫抵御和抗击。而选择本身就是两难的艺术,你要保护牛,就有可能去伤害别的动物。就像退耕还林,你保护了森林和里面的动植物, 但你伤害了乡邻情谊。可现在,他又因动物捣乱, 自觉地站在了村民这边——因为他也是新声村民中当之无愧的一员!

在一阵自怨自艾中, 他将白天采摘的蘑菇洗净,也没有仔细查看品类,便舀了几瓢水缸中的水, 煮了一小盆面凑合着吃了。那水,是他平时用水桶从村里挑上山的。他知道,接连两天的平静, 肯定是林子中的动物们在酝酿着什么行动,像暴风雨前的相安无事。他蹲伏着身子,假装伏在放有手电、弯刀的木屋内的那张桌子上, 一根细小的绳子,一头系在自己小腿上,一头系在木屋外不远处侧卧在地的水牛身上。那细绳足足有近二十米长。在阴暗的室内盯着时, 很容易误认为是条蛰伏不动的蛇。那头水牛,腿脚和颈部之前被咬伤了,现在还不能起身站立。模模糊糊中, 他感到蘑菇的芳香和它自身所带的某种元素, 开始在他体内时有时无地游走, 好像与平时差别很大——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 只感觉身上一种无法言喻的疲倦和困意袭来。就在那时,从敞开的木格窗户外传来持续的唧唧呜呜的声音, 像是一个缺奶受饿的孩子,有着祈求、挥舞和被拒绝后的微微的愤怒。与此同时,木屋外的水牛发出哞哞的惊恐之声。 可它受伤严重,并不能站起身来。高云华继续低伏着头,好像没有对此在意。一会儿, 更为神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有像人打喷嚏的咔咔声,有像松鼠那样的尖厉声, 有像咕咕的磨牙的声音……时而大, 时而小。 有时轻轻挪动, 有时又跳跃落地。 仿佛在木屋周围,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窥探、打望,像小心翼翼地靠近, 又像在惧怕某种未知的凶险: 试探—等待—试探—再等待, 持续地上演着蛰伏与试图进攻的拉锯战,伺机而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可能是上半夜,或许快要接近凌晨。一轮明亮的弯月,不知在何时爬到了天空。高云华始终没有从那种幻象的状态中醒过来,或许他无视了那些声音, 又或者是强作镇定, 在半梦半醒间等待一个良好的契机。

“看来,紧急时刻以火把为号的事前约定,今晚不一定能用到了。 ”突然之间,高云华一下惊醒。在黑屋与月光的对比反衬下, 他似乎看到了一条蛇在游动。同时,腿上传来了一丝细如游丝般的牵扯。他立即凝聚目光、竖起耳朵,想看清楚是什么,并确认周围有何异动。此刻,他所有的神经无比警觉起来,甚至都快抑制住了呼吸,身上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快要静止又似要爆发, 但他始终克制并试图保持一种冷静的状态。 “来了吗? 预料和期待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些鬼东西都藏在了哪里? ”他看向他和村民们的诱饵,又提防着黑暗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也当作了食物?

突然之间, 他腿上的细绳晃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或者是他在警醒与惊恐交杂中想象自己听到了一声类似奔跑、 跳跃和扑向某处目标的声音。一头豹子,在月光下看不清花纹和颜色的豹子,扑向了那头水牛!接着, 便传来了那头水牛低沉的痛楚之声,肯定是它身上哪处被咬了,但不知致不致命? 可它的确无法挣扎着爬起来!高云华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一下点亮桌上的火把,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火把,冲出了木屋,扑向那个咬着水牛的黑团。可意外的袭杀,并不因他的冲出阻拦而停止,那个弹跳有力的黑团,狡猾地一下子扭转回身子, 露出比猫脸更为可怕的凶相, 张开大口咬向了他持刀的手腕。在晃动的火光之中,他终于看清了咬向他的,正是一头云豹!同时,他听到了飓风一样的声音,风一般地吹过木屋, 奔向了青杠林边的村户和庄稼地——一大群黄鼬、 果子狸和豹猫,像凶恶的入侵者,浩浩荡荡,数目之多可能几百甚至上千! 高云华看不真切,也容不得他看真切,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和力量都使在了云豹身上。 他晃动火把,扎向云豹的眼睛,手中柴刀, 在火光中劈向了云豹脖子——他必须自保, 也必须尽量把火把举高, 让相对较近的另两位护林人和远处的村民, 可以看见信号弹一样的火把!

但是,原本咬向他手腕的云豹,却没有继续前扑和进攻!云豹一转头,几乎想要以伤换伤的姿势, 猛地扑向了他,不是一下把他咬死,而是意欲全力扑倒和重创他!那一刻,高云华吃力地侧转身子,持火把的手一下中途撤回,本能性地挡在了胸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拼命稳住身体的晃动中,火把却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向了木屋。 竹筒里的煤油也受抛掷之力的影响飞溅了出来,喷射在木屋干燥的木板上,一下子便燃了起来。扑空的云豹,重重地砸在地上。 趔趄中并未直接倒地的高云华, 却不巧地重重砸倒在了云豹的腰和屁股上。可能是屁股对上屁股,也可能是屁股正对着腰,“咔嚓”一声,不知道是豹子的腰,还是他自己的腰,似乎断了。可高云华顾不得这些,吃痛的豹子,扭头再次咬向了他。 高云华翻身,用右手的柴刀迎向豹头。在他看来,没有哪个护林人有被自己看护森林的野兽咬死更倒霉和憋屈的事了, 哪怕在事后受到处理, 也总比把命放入豹口要强——当然,这种信念救了他!那头云豹,被自卫、自保的高云华砍伤了一只眼睛,此刻它目露凶光盯着他,迟缓了半秒的大口仍旧咬向高云华。或许,一招锁喉是它的目标。无比的恐慌中,高云华丢弃了柴刀, 一下子骑在云豹身上,双手使劲地掐住了豹子的脖子,一点也不敢松手……这样, 豹子的进攻终于被临时性地遏制住了! 如果不拼尽全力出手, 他仍旧可能成为豹子的盘中餐;唯有以死相拼,才能幸免于难。过了一会儿,恐怖情形下的他感觉到手和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喉咙干渴无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而木屋那边,在“嘭”的一声巨响以后,木屋在汽油的助威下,呼呼呼地燃烧了起来。在远方,早已发现火光的另两位护林员和村民, 已经察觉到了木屋这边问题的严重和可怕。很快,村里那边“铛铛铛”和“咚咚咚”的锅盆敲打之声大作,接着,便听到了鸡鸭鹅和羊的叫声,以及黄鼬、果子狸等撕咬和尖厉的惨叫……很显然, 这场人与动物侵袭与自卫的战争,无可避免地“打响”了!

等到村民赶到燃烧着的木屋的时候, 他们在火光和月光下惊悚地看见了三具“尸体”。

因为他们一丝不动,或者说,仅仅剩下了微弱的呼吸!不用说,那是一头牛、 一头云豹和拼命保命而顽强抵抗的高龄老人高云华。 原本已经身受重伤和身中青杠叶毒素的那头水牛,在再次被云豹咬中脖子后, 喉咙那里已被撕裂,流出的血还没有完全凝固,但它已经没救了;那头云豹,在被高云华压断股骨、 砍伤左眼并死死掐住颈部后, 却还在试图扭头反咬和挣扎,此刻,它的牙齿和嘴巴上还残留着血迹,已快窒息了。那血,大多数是那头水牛的,也有少许是高云华的。 高云华呢,他已经在较长时间的惊恐与疯狂的搏斗中透支了大量体力, 头发凌乱地坐在云豹身上,一动不动。 他的手腕处,不知深浅的伤口还在流血, 但更多的血已经凝住了。

“那么,高爷爷在与云豹搏斗中牺牲了吗? ”何正问。

“没有,他的右手废了! 后来年岁大了后, 自然老故的——就埋在这青杠林中。 ”何清有些伤感地说。

“他受到村镇处理没有? 毕竟,他砍伤了一头云豹!还有,那些动物怎么处理的,都捕杀了吗? ”

面对儿子的疑问, 他娓娓道出了事情的后续处理。 护林人高云华守护青杠林和乡村有功, 被县里作了通报表扬。至于砍伤云豹,那是在危及生命的时候被迫作出的一种还击和自救。再说,他是在守护新声村和青杠林!国家倡导保护动物和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目的在于保护生态平衡,而不是任由动物种群泛滥和危及自然和人类。后来,高云华在村上受聘期满后,村镇考虑到他年岁很大, 就送去了镇上的养老院颐养天年。至于那批黄鼬、果子狸和豹猫, 当时村民们仅仅只是设置了陷阱对其捕捉,过程中有些受伤的,后来养护好后放归了山林。 捕捉到的大部分,包括那只云豹,由林业部门和专家研究后, 转到别的生态保护区放生了。 至于是哪片区域、 哪个森林公园,村里鲜有人知。

“我觉得将高爷爷这位英雄写进村志是对的呀! 怎么村里还有不同意见呢? ”

何正不知道的是, 如果要将高云华写进村志的话,那么,这些尘封的旧事就不得不提及。 当前,新声村在全国乡村振兴热潮中,已经走出了属于自己的特色之路。 倘若贸然提及高云华和护林墓,势必就会翻出当时村民开荒拓地以及自然山火的旧事,可能这才是部分村民的顾虑。 此外,一部分人也认为高云华在退耕还林事件中起到了不好的推波助澜作用,损坏了邻里乡情。 而这,又是另一种乡村文化生态。 这也是高云华去世那么多年来, 村民们口头上称其为英雄,但实际却在墓碑上刻下“护林人之墓”的原因之一吧。

可那毕竟是时代的产物和印记,不能回避,也不该回避呀! 越是如此,越能证明时代的变迁和乡村进步,这也是老一辈村民心中抹不去的乡愁的一部分, 更是新时代乡村文化建设和文化自信的体现所在。

何清带着何正走出青杠林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正空,森林中回荡着鸟儿的鸣唱。再放眼远处的新声村,那真是一副时代的美好画卷。这时,何清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来,那就是父亲生前转述高云华的话:“属于耕地的回归村里, 属于山林的回归森林。”他想了一想,觉得可以套改一下,改作“让历史的回归历史,让未来的面向未来”!

他决定,关于修村志的事儿,明天再去找现任的村上两委领导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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