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小说的诗化特征
2023-09-28毛雪中共砀山县委党校安徽宿州235300
⊙毛雪[中共砀山县委党校,安徽 宿州 235300]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木心并不属于最耀眼、最受关注的那一个,他没有标签,没有流派,但随着陈丹青等一批学者的推荐,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位文学界的“新人”产生了兴趣,渐渐地关注、研究他的作品。但整体来看,“木心热”的热度还不太高,相关的研究仍然比较少,木心的研究还未成体系。经过一些资料的查询与整理,笔者发现这些研究多是从文本内容层面探讨其哲学观、艺术观、美学观,或是他独特的文体风格,抑或是风格背后作家的流散身份与文化认同,而且大都是针对散文所进行的,关于木心的小说以及小说中所体现的这种诗化的研究还较少,本文试图从具体作品出发,来探讨木心小说中的诗化特征。
何为小说的诗化?靳新来在《诗化小说与小说诗化》中借用陈平原对现代小说的区分,认为具备诗境、意蕴、情调等诗的特性的小说可称得上是诗化小说,并且属于抒情小说的一种。诗化小说的总体特征便是小说的诗化,即将传统小说所注重的一些因素、表现手法“化”掉,取而代之的是诗化的语言、散文化的结构、诗意的美感等。木心的多数小说便是如此,有别于以情节和人物为核心的传统小说,他在创作中打破了小说与散文、与诗的藩篱,淡化了人物和情节,吸收了散文和诗歌的要素,着重抒发主观情感和营造整体意境氛围,使小说呈现出诗化的特征。白先勇认为:“小说技巧不是‘雕虫小技’,而是表现伟大思想主题的基本工具。”木心小说中的这种诗化的叙事风格与表现技巧也使他独特的哲学思想与生命体验得以最大程度地展现。
一、散文化的小说结构
木心曾在小说集的序言中称自己的这些小说大都是“叙事性散文”。可见他对于小说的创作已有自己独特的观念与定位。“诗化小说的结构往往呈散文化”,木心所说的叙事性的散文,其实可以理解为小说的故事性仍然存在,它仍在叙事,只是叙事的方法改变了,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有因果、有高潮这样追求首尾完整的小说模式。在传统小说中,故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小说的情节,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称:“情节模式是一种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成绩斐然的叙事模式。在相当的一段时期,人们对于小说的阅读心态,事实上可以归结为对某个具有曲折情节的故事的期待,习惯于为小说家的那种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布局安排敲节击掌。”这类情节处理方式便是“情节模式”。与之不同的是,诗化小说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情调模式”,在这一模式主导的小说中,情感是作家描写人物、叙述故事的背景和最终归宿。这类作品中依旧有故事,但并不构成为完整情节。虽有人物,也不再处于主要位置,传统小说中经常会为人所称道的是里面所塑造的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在诗化小说中,这一小说特质经常是缺席的。但笔者认为这些作家并没有将饱满的人物形象纳入自己的创作意图之中,作者讲述一些事件、介绍几位人物的目的,在于营造一种意境,渲染一种气氛,最终捕捉住一种特殊的情调感,所以这类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显得散淡,人物形象也不如传统小说那样立体。通过具体作品的细读与分析,笔者发现木心小说中的这种“情调模式 ”具体表现为:
(一)淡化情节与人物形象
在木心的短篇小说中,除了《魔轮》《七日之粮》《五更转曲》等作品还带有一些虚构情节,其他的作品更像是作者的生活日记,如散文般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营造出一种由心情搭建起来的氛围意境。在《静静的下午茶》中,叙述者“艾丽莎”讲述了自己与姑妈、姑父在一起生活的事情,整篇文章围绕着姑妈的下午茶以及她对姑父的一次次质问展开,小说仿佛是截取了三个人物的生活片段,用一个以前解不开以后也可能解不开的误会展现一对老夫妻的生活状态。这里面出现了三个人物:“我”(艾丽莎)、姑妈、姑父,三个形象都略显单纯,更近于“扁平人物”。虽然小说表面上看有情节和人物,姑妈的妒忌、猜疑、反复无常,姑父面对姑妈质问时的无奈,“我”的焦虑以及处于两人中间的尴尬,但这些不过是生活中的平凡琐事,相较于传统以情节和人物为主的小说,其显得太单薄,所以小说重点不在于表现人物,而是展示一种生活的状态,流露出空洞与乏味之感。
在另一篇小说《月亮出来了》中,作者写了“我”和“她”共饮之后正逢大雨,二人又同乘马车回家的事情,整个故事没有完整情节,两个人从酒聊到伍尔夫、德·波伏娃、王尔德,再至哲学、古战场、拿破仑……以一种捉摸不定的情绪主导着话语。恰如文中所讲的:这是一个“仿古的夜”,他们说了一些“仿古的话”,整篇文章仿若是作者做的一个梦境,这样的神秘不可寻,两个人物形象也并非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们是模糊的,是被诗意化的。这其中所传达出来的不过是一种审美与复古的情调,是作者审美追求的显现、自身生活态度与情感的观照。
(二)以印象式的笔调表露情思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木心的小说不注重建构情节,塑造人物,而是注重情韵的抒发,这种“情韵”有时也被木心用“印象式”的笔调表现出来。木心在很多回忆性小说中常常印象式地描绘故乡风物,镜像般地再现一些生活场景,以抒发自己的主观印象和个人感受。他深受哈代“多记印象,少发主见”的影响,他曾说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起哈代的这句话,在自己的创作中,如果是记印象的,当时和事后就很安逸;如果发了主见,转身便有了悔意,追思起来,往往悻悻不已,所以他创作了许多如“音乐上的叙事曲”般的短篇小说。比如在《寿衣》中,有段文字以叙述者的视角讲述小时候的故乡风物:“那时候,江南水乡的城镇,每到下午,寂寞得瘫痪了似的,早上是农民集市、茶馆、点心铺子、鱼行、肉店,到处黑簇簇的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得像是出了什么奇案,近午就逐渐散淡了,一直到黄昏,才又是另外一种热闹开始……”可以说这是一幅细致的生活场景图,又像一帧帧老照片,印象式地展现了古镇从前的风貌。木心就像是重回故乡的游子,回忆着当年的一幕幕场景,使我们对这样的江南水乡有了整体的印象感知,心中体会到的则是作家浓郁的思乡情绪,不禁感叹该是有多深的情感才能封存如此的记忆。而这种情绪、情感就是主导小说的精神内核,不论讲了什么故事,谈了哪些人物,背后流动着的都是这份对故乡的情怀。在这样的小说中,作者并不刻意描写自我主观感受,他没有快意地宣泄自己的情感,而是将之贯穿在平淡的笔调中,为小说增添了生活的诗意与韵味。
从上面这两个具体的分析中,我们可见木心小说这种淡化情节,不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是“靠情韵的展开诉诸读者感官”的诗化特征。除了小说结构的散文化,语言的诗化是诗化小说的另一重要特征。
二、诗化的语言
不论是对中国古代传统诗歌的承继,还是受西方象征主义等诗歌流派的影响,都使诗化的语言多了象征、暗示、隐喻的特质,由这样的语言连缀而成的小说便添了一分诗意的境界与典雅的情致。木心在小说创作中便是运用了这种独特的叙事语言,使得小说具有了诗的妙趣与韵味。
(一)语言的跳跃性
木心小说中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叙事语句上的跳跃性,表现在句与句连接上的非逻辑,是一种“人为的障碍和自由联想式的句法搭配关系”,令读者在阅读时情不自禁地展开联想。这点近似废名的小说观念:“让句与句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琢磨。”木心的小说也具有这样的特点——不停留在文字表层,他追求表层文字所省略的画外音,使小说像诗歌一样,整体呈现出一种朦胧、神秘的氛围。譬如在《美国喜剧——上午的喜剧》中所描述的:
咖啡放在窗台上吹凉。
楼下,人行道边,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檐闪露下颔
……
喜鹊 。
这段选自小说的开头处,叙述了“我”在窗台喝咖啡,偶见一位女士立于楼下的人行道上,接着就以“我”的视角将女士的外貌和穿着描述出来,这些描述的语言如诗的格式,零落在纸上。“我”先是到窗台边将咖啡吹凉,然后看到“女士”,接着便自然地审视她的外貌与衣着。但当我们期待接下来的故事时,他却写了一句“喜鹊”。作家仿佛是记日记般记录每天的想法,中间夹杂着生活片段,自己借“咖啡放在窗台上吹凉”的时间对女士进行观察,喝完又会趋于窗前接着观察,这些具有生活气息的细节为故事增添了一种寂寥、悠然的氛围,女士的出现也如同平凡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为“我”的生活增添了些许乐趣。中间有一处他写道:“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这里其实可以看出叙述者“我”的心情与生活现状,而每天与“女士”的“约会”似乎是一种调节苦闷、乏味生活的方式,对于女士衣饰的品评、姿态的观察、心理的揣测,这些通通是叙述者心情的外化,这也就可以理解了那句没来由的“喜鹊”。虽在语言表层上呈突兀、跳跃的表现形式,看似毫无逻辑,但实则融入了叙述者的心情,也许就是在忙碌烦闷的生活中偶见“眼前一亮”的女士,顿觉开心、雀跃,有意外之喜。这样的叙事语言为小说整体蒙上了一层朦胧、神秘的面纱,令读者展开想象,感受作者流溢于字面之外的情感,追寻其背后的意义。
(二)诗歌表现技巧的运用
木心创作过很多诗歌,他曾自称:“我是个宿命的唯美主义。”这点在散文、诗歌中都有体现,陈丹青在评析《散文一集》时称赞木心:“……以控制文字的功夫而论,中国传统的规律、渊源,他履险如夷,举重若轻,在融汇古典修辞与现代语汇的手段上,又表现得机智果断、神完气足。”在小说中则表现为这些如诗的语言。诗歌表现技巧的运用是木心小说叙事语言的又一特点,把小说语言锤炼得如同诗歌一样简洁、凝练、美。木心深受福楼拜“一字说”的影响,他认为:“‘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所以木心小说中这些如诗的语言都是锤炼得准确又美妙,为故事和人物增添了说不尽的妙趣。这点以具体小说文本为例,我们可见一斑。在小说《芳芳NO.4》中,叙述者“我”讲述与“十四年不见”的芳芳重遇时的场景:
黄昏,门铃,已听出芳芳的嗓音——十四年不见,头发斑白而稀薄,一进门话语连连,几乎听不清说什么,过道里全是她响亮的嗓音,整身北方的穿着……外面下着细雨,江南三月,她却满脸灰沙,枯瘦的,连那衣裤也是枯瘦的。
这段开头用“黄昏,门铃”这样的语言交代出二人相遇的时间与“芳芳”的动作,像诗一样简洁凝练,却勾勒出黄昏时刻芳芳按响门铃,二人久别重逢的画面;后面是对芳芳外貌的描写:“江南三月,她却满脸灰尘,枯瘦的,连那衣裤也是枯瘦的。”巧妙运用“江南三月”这样温润柔和的意象来衬托她满身风尘与枯槁的形象,人是枯瘦的,连那衣裤也是枯瘦的,诗化的语言比直接描述更添凄清落寞之感。这样吸收诗歌表现技巧,运用凝练、精美的词语,的确会令读者“展开联想”,获得一种诗意的感受。
三、结语
上文通过具体作品的分析,从小说的结构、语言两个方面探讨了木心小说的诗化特征。即有意将情节与人物形象淡化,注重情感的表现与意境的营造;同时运用诗性的语言为小说增添诗意美与朦胧感。所以在这些小说中,少有扣人心弦的紧凑情节和耐人寻味的复杂人物,打动读者的是这种淡淡的情感和不可言说的意境、值得一再品味的思想内涵。注重“情韵”流露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作品的社会性,同时诗化的语言往往会有隐喻、暗示的存在,致使小说较之于传统小说更晦涩难懂,这样的小说往往会考验读者的接受能力,致使小说的受众群相对较少,如孙郁评价木心所言:“他与当下的疏离,使许多人在他那里不能找到现实性的快感。让人在其文本久久驻足的是高渺的智性。”这其实可以用来评价现当代许多诗化小说的探索者与实践者,他们的创作未必会使很多人理解而得到“快感”的阅读体验,但其中所蕴含的“高渺的智性”则会久久地流淌于文学史上,为更多的人所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