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空间理论与乔伊斯《尤利西斯》都市空间想象

⊙王宇明［湖南涉外经济学院,长沙 410000］

本雅明对空间的研究主要在于对现代都市空间的体验，他一直在思考城市现代化付出的代价，技术的发展在他看来不可避免地导致传统体验的丧失。他一生游历，对空间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性，他从空间中看到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在空间与人生存状态的辩证关系上，他认同波德莱尔的观点，即在一个城市中溜达闲逛就是发现空间的意义。现代主义作家在作品中捕捉了现代城市这一空间的感官体验的变化，他们以赞同的诗学与视野去窥探、体验这个世界，让意识去互动、感受这个质感的世界。面对新的社会空间，作家不仅是一个旁观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与重建者，他们借助文学作品这一媒介，重现了在城市现代化过程中，现代人的经验、感觉结构如何与空间相互纠缠被以及呈现现代都市人那种被撕裂、分崩离析的状态。

一、本雅明的都市空间理论

作为较早对空间研究的哲学家，本雅明善于从城市空间中体察人的生存状态，他最关注的是柏林和巴黎。柏林是他的家乡，巴黎是他长期流亡居住的地方。《柏林纪事》和《柏林童年》向我们展示了本雅明青少年时代柏林的生活环境，透露了他青少年时代精神历程的一个重要侧面。在这两部作品中，用片断的空间回忆表征现代人与现代空间的距离感。本雅明声称，自己属于玩着孤独的游戏，在城市最中心地区长大的孩子。这种隔离感甚至存在于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中，他说：“每当我陪她在市中心街道上走过，我总幻想违抗她。”①很明显，本雅明在城市空间中找不到归属，他不适应城市那种刻板无趣的生活状态。

本雅明对城市的考察放弃了城市历史进程的宏大叙事，而是将分析眼光停留在一个相对静止的城市空间标本上。②由此，漫步闲逛成了本雅明城市中空间中的孤独伴侣，以此展开对城市空间的细节体验以及现代性的思考。本雅明在他的作品中写道：“孤独在我看来是唯一适应的人类生存状态，街道成了游手好闲者的居所。”③在本雅明看来，商品和游手好闲者构成了都市空间的基本要素；在现代主义大街上，游手好闲者成为现代英雄，他们集观察家、绘画者、居住者于一身，他们在人群中闲逛、观察、逗留，欣赏，并生活着巴黎的流动意象。

本雅明的都市闲逛者隐身微行于人群之中，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却是暗藏探索考掘都市人类学之意涵，高楼、商品、街市都是闲逛者观察的具体目标，而个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宛如沧海一粟，无声无息地出场退场，他们来往穿梭，隐没于都市某个角隅。综合来看，本雅明这种都市空间与人的关系指明了我们已经卷入了迷宫般的现代生存空间。人类总是让自然空间一步一步社会化，从原始的棚厦居舍，阡陌交错，到现代的高楼林立，四通八达；而我们在编织空间迷宫的同时，也在编织权力、关系、利益等迷宫，从而使我们的生存空间日益复杂和艰难；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我们必须改变时间性思维方式，学会空间性思维。时间性思考方式注重事物的直线性和单向性发展，从而忽略了空间迷宫般的世界。在迷宫无处不在的现实面前，我们必须探索不同迷宫的不同边界，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有这样一则题记：人并不绝对需要一座城市。这句话给予我们思考，也给予我们迷茫，城市里的钢筋与水泥，拥挤与喧哗，丰富与冷漠让我们感到作为个人个体是那么渺小、微博和虚弱；现代人选择了城市，但现代人类自由的精神未必需要城市为栖居。

二、《尤利西斯》闲逛式都市空间体验

《尤利西斯》从一开始采取了一种“人行道”式的游走方式与主人公布鲁姆的行动相对应，小说的每一个章节都表现出人物在不同城市的不同游历。作者乔伊斯用了十三章的篇幅描写了布鲁姆的漫游历程:早晨的时候，布鲁姆离开艾克尔街7 号自己的家，去墓地参加了朋友的葬礼。在去葬礼的途中，乔伊斯不惜笔墨详述了他经过的每一个街名：从爱尔兰小区到煤气厂，再到纳尔逊纪念柱等地标，最后到达墓地，这种细节描写衬托出布鲁姆的无聊以及死亡带给他无可名状的陌生感。此后布鲁姆市经过了报社、餐馆、图书馆、市井小街、酒吧、海滩、医院、妓院、路边小吃摊，最后又回到艾克尔街7 号。可以看出，布鲁姆的闲逛实际构成了整部小说的主体情节框架。虽然最后布鲁姆又回到了家中，而他一天的漫游闲逛使他感到无比的失落，这种失落与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都市景象相互映衬: “一片荒原，不毛之地。大山湖，死海。没有鱼，也不见杂草，深深地陷进地里。没有风能在这灰色金属般的、浓雾弥漫的毒水面上掀起波纹。一片荒芜。”④布鲁姆有家有妻，然而此时妻子正在家中偷情，对他妻子的奸情他既不敢正视，又不敢无视。唯一可做的就是在街头闲逛，然而脑袋里又充满着各种欲念，他这种欲念与广告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雅法北边有橘树林和大片的瓜地。你交八十马克，他们就为你种一狄纳穆地的橄榄、橘子、扁桃或香橼。橄榄来得便宜一些，橘子需要人工灌溉。每一年的收获都给你寄来。你的姓名就作为终身业主在公司登记入册。可以预付10 马克，余数分年付。柏林，西15 区，布莱布特留大街三十四号。⑤

广告作为一种欲望意象，囊括了布鲁姆的梦想。看着人群，想着自己正在偷情的老婆和工作的不得志，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娼妓一样把自己贩卖给陌生人。布鲁姆有家不能回，通过广告也算是体验了虚构的家园空间。布鲁姆的闲逛，让他有机会进入一个经常被忽略的现代化城市梦幻建筑 ——公墓：神圣的茔地。倘若竖着埋，就必然可以省出些地方。坐着或跪着的姿势可就省不了。站着埋吗？要是有朝一日大地往下陷，他的脑袋兴许会钻出地面，手还指着什么地方。地面底下一准统统成了蜂窝状。在这里，公墓似乎是一个迷宫，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城市迷宫的象征。和本雅明一样，乔伊斯认识到城市的结构和符号作为一种可以解读的现象，同时他强调了城市符号的梦境般特征。

通过布鲁姆在城市中闲逛中的所见所想，乔伊斯让读者充分感应到布鲁姆在都柏林都市闲逛中所感受到的伤感、嘲弄、轻视，甚至是侮辱，从而揭示出现代社会是一个孤独异化的世界。这种亦幻亦真的描写从心理和社会层面上，揭示了现代人在现代都市中无所归属的体验，在异化都市空间的前提下，这种虚无感的产生显然也是情理之中的必然。通过布鲁姆在都市中的闲逛，让我们看到空间对于人们感觉结构所带来的影响以及作家对现代工业化城市的兴起的应对。尽管乔伊斯和本雅明的历史逻辑不同，但都把大城市看作是错误历史的场所。布鲁姆不断移动的步伐不断侵蚀着他的婚姻、工作和生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试图想找回过去的地方感，力图重绘一张城市地图，寻找失落的城市文本，然而，无论他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向，他的每一个足迹都是暂时而不是永存的，他越想解读这座城市越使他感到不安，图绘足迹所到之处只不过是一张零乱、片段、失去意指的地图，背后真正的城市一直隐退始终没有现身，他的不安也使得他的绘图失去了给空间译码的功能，他也无法在闲逛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位置。

三、阅读历史：《尤利西斯》都市空间意义

闲逛者“对城市的漫游犹如将城市看作一本书进行阅读”⑥,这也正是闲逛漫游的意义所在。本雅明认为这种城市漫游是一种对阅读功能的模仿: 漫游者有一双洞察秋毫的双眼，时常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游者不仅仅享受到了眼前所呈现的一切重要的内容，同时也经常捕获纯粹的知识和已消失的数据和生活经历。⑦乔伊斯用文学文本的形式阅读都市空间并渗透着自己的历史逻辑。布鲁姆在都柏林的街头闲逛漫游，同时沉思发生在城市中的历史，他以一种内心的独白阅读城市的循环：

整整一座城市的人都死去了，又生下另一个，然后也死去。另外又生了，也死去。房屋，一排排的房屋；街道，多少英里的人行道。堆积起来的砖，石料。易手。主人转换着。⑧

很显然，乔伊斯应用了维科的哲学思想阅读城市的永恒历史循环的观点。成排的房子堆积起来体现了在城市中的历史再现的不同层面，而街道的交叉则象征着不同历史模式的交汇。布鲁姆看着这一切，似乎看到了城市的运作与生死的关联：电车一辆辆过去了，无用的语言，事情在重复，一天又一天，一个人出生，另一个人死去，就像来来往往的汽车。⑨这里，乔伊斯用维科的历史观把都柏林泛化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城市，他从都市这一具体而微小的空间中渗透出永恒的历史逻辑。毫无疑问，乔伊斯和本雅明在向我们阅读着他们对城市现代化过程中人们对于所生存空间出现新的变化而生发的新的体验。现代性作为一个过程仍在延续，城市作为一种独特的空间正在迅速替代自然风景，人们日益关注城市赋予它们存在的意义。乔伊斯运用神话原型和历史典故从而将现代都市隐喻为“荒原”，寓指现代文明城市枯竭的死相，其小说中的神话原型结构的运用表达了作家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深刻认识：琐碎、堕落、混乱、无意义。

《尤利西斯》一方面给人们日常生活的感觉，故事时间从1904 年6 月16 日这天早上8 点到午夜2点约18 个小时。这18 个小时人物的日常行为为文本提供了一条清晰的线索，书写生活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城市中的方方面面，但在另一方面，乔伊斯又超越日常生活，我们能从布鲁姆日常生活的无聊和闲逛阅读出现代人生活的裂隙，使得整个日常生活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也正是对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们的一种阅读。从某种意义上说，布鲁姆的不安也正是人与现代空间互动之中所隐藏的焦虑。一个城市不是一个静止不动的物质个体，而是一个动态的生活空间，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通过与空间互动的行为关系，具体化所在的世界，集结经验的意义，借此对外在世界的解释，也建立对自我认识的解释。也许对一个城市最好的阅读就是闲逛，他们用步行去接近城市空间，他们用“移动的凝视”去视觉整幅城市景观。现代城市的兴起使得人们习惯于大量的影像在移动中快速地出现又消失，闲逛者的快感虽然主要来自注视城市景观以及阅读其文本，喻指却始终没有出现。结果，世界正如布鲁姆所观看的一样是一幅玩腻了、令人厌倦的浮世图，是一幅诡异而神秘的众生相。

乔伊斯通过普通甚至渺小的人物的日常生活在阅读都柏林的城市历史，日常生活的反复往往是历史的恒久循环。而这些日常生活往往被忽略但却是一种潜在的力量，一些已经显现的没有被注意到的力量，而这些都是乔伊斯对都柏林这一独特的历史空间阅读中所得出的经验，通过小说人物的闲逛中表达出来。作家的能力就是处理这些日常生活细节但又不能让日常生活所吞没，并且能看到细节之下的一些普遍而永恒的东西。庞德的话平凡而深刻，他指出作家的经典就在于处理一些日常的事情和一些日常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深入到这些细微的地方才可以准确地再现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乔伊斯对大都市的细节的关注和对这种独特空间的普遍本质的关注使他不愧为现代主义划时代的大师。

四、结语

不论是本雅明，还是乔伊斯，表面上他们是都市街头游手好闲的观看者和局外人，而事实上，他们却深爱着大都市的生活，他们从现代都市的内部感受到“忧郁”，正是他们对大都市深深的投入、沉思，人们才日益感受到都市这一独特空间对于现代人各方面的影响，文学以感性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一空间的各种体验，现代作家以超如常人的眼光创造对都市生活和都市人的一种观察，一种体验，一种想象力和一种阅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关于都市的书写不仅展现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现代社会，揭示了人物扭曲异化的内心世界，并且借助都市书写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

① 〔德〕本雅明：《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潘小松译，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页。

② 黄继刚：《现代美学思想的现代演进及其理论面向》，《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2期，第210页。

③ 〔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5页。

④⑤⑧⑨ 〔英〕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页，第132页，第36页，第47页。

⑥ 吴庆军：《城市书写视野下的乔伊斯小说解读》，《广西社会科学》2013第1期，第 128页。

⑦ David F.The metropolis as text: Otto Wagner and Vienna’s Second Renaissance,in Neil Leach（ed.）The Hieroglyphics of Space: Reading and Experiencing the Modern Metropolis,Routledge,2002,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