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的创伤书写与伦理反思
2023-09-28张耀云潘雁吉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130103
⊙张耀云 潘雁[吉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103]
安东尼·多尔 (Anthony Doerr,1973—) 是当代美国主流文学圈内享有盛誉的长短篇小说家,曾斩获多项著名的文学奖项,如手推车奖、纽约公共图书馆幼狮文学奖、欧·亨利奖和古根海姆奖等。在2007 年他还被英国文学杂志《格兰塔》评为美国二十一位最佳青年小说家之一。多尔笔耕不辍,作品丰富。从2002 年至今,他已经创作了两部短篇小说集《捡贝壳的人》和《记忆墙》,两部长篇小说《关于恩典》和《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以及一部回忆录散文集《罗马四季》。其最新力作《咕咕云谷》还入围了2021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他的作品主题多元,如自然、科技、战争、爱情等都有所涉略,深刻地反映出他对人类和社会的细心观察与思考。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作为多尔的第五部作品、第二部长篇小说,是其耗尽十年心血得以完成的鸿篇巨制,于2015 年荣获了普利策奖的虚构类小说奖。作品以“二战”时期为时代背景,时间横跨1934 年到2014 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通过时空交错、双线聚焦的叙事结构分别讲述了德国少年维尔纳和法国少女玛丽洛尔在战前、战中、战后的成长经历与生命体验,并巧妙地通过“二战”这个契机将二位主人公的命运短暂交织在了一起。在全书的结尾,作者用一种平静舒缓的笔触告诫读者一定要吸取历史经验的教训,珍爱和平、反对战争。同时,作者不仅着力描写了战争受害国即法国的普通民众因遭受侵略而背负的苦难与创伤,还重点关注了作为战争发起国即德国的底层士兵所经受的精神创伤和伦理困境。作者没有用大量笔墨渲染两军对峙交锋时惨烈血腥的战斗场面,而是聚焦于维尔纳这样普通的小人物典型代表其从军前后所经历的心灵创伤与治愈之路,以及在陷入伦理两难时做出的艰难伦理选择。通过维尔纳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作者展现了战争对底层民众的影响,强有力地表述了战争的残酷以及自己对战争的反感、鞭笞与控诉。根据创伤理论和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维尔纳在生命中的三个阶段承受了一系列的创伤,并面临了不同伦理困境的考验。正是这些创伤和伦理困境使得维尔纳的人物形象复杂饱满而立体,不仅凸显了其身上的人性之光,还有助于读者以更加客观理性的立场去认识和评判“二战”期间作为入侵者的德国普通士兵群体的所作所为。
一、关税同盟煤矿工业区:家庭缺位下的创伤与伦理选择
创伤理论家凯西·卡鲁斯对于创伤做出了如下定义:“创伤用于描述一种突然降临的、灾难性的、无法回避的经历。而对于这一事件,人们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以不受控制的幻觉或其他侵入性方式反复出现。”
德国少年维尔纳·普芬尼希从小便失去了双亲,成了孤儿后便和妹妹尤塔一起被送到矿区的孤儿院生活,在那里即便有如母亲一般的保育员埃莱娜夫人对他们关心与照料,可是仍然不能抚平他因家庭缺位而造成的心理创伤。当维尔纳用小车推着妹妹在矿区游荡探索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带着妹妹去9 号矿井,因为那是他们父亲葬身的地方,也是他们唯一可以寄托哀思的地方。对父亲的这段创伤记忆长期地伴随着维尔纳,挥之不去,“他总是梦见自己走在矿井的隧道里。隧道顶漆黑光滑,他迈步的时候隧道坍塌,墙壁开裂。他弯着腰,在地上爬,没多久,头抬不起来,胳膊也不能动了。顶棚压在身上,山一样重,冰一样冷,鼻子贴在地上,后脑勺碎了。他从梦中惊醒。”他在梦醒后仍然心有余悸,担心自己将来也会步父亲的后尘。
但个人的前途与命运走向往往与时代背景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维尔纳身处的“二战”时期,德国国内纳粹分子通过无线电大肆展开活动,打着奉献祖国、争取荣誉的幌子给民众洗脑,使得大量还未形成是非观念的青年开始崇尚暴力,纷纷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心底的善良与童真也被吞噬的所剩无几。为了快速扩充战备,发动侵略战争,当时的德国政府规定“所有的男孩子,只要到了15 岁就必须马上到矿区工作”,因此即将年满15 岁的维尔纳时常陷入焦虑与恐慌中。为了避免重蹈父亲的覆辙,维尔纳决心等待时机谋求别的出路,从而逃离下矿的悲惨命运。
“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二战”期间的德国伦理秩序混乱,人性道德扭曲,心底尚存良知的人便会陷入伦理困境中,不得不进行艰难的伦理选择。一次偶然的机会,维尔纳的无线电天赋得到了高级军官西德勒的赏识,并且在其推荐下获得了去舒尔普福塔学校求学的机会。维尔纳从小就勤学好问,对科学知识有着浓厚的兴趣,因此即便他明知德国对外发动了非正义战争,但再三权衡下,为了追求科学梦想以及避免成为那些如同行尸走肉的矿工的一员,维尔纳选择去往充满未知的舒尔普福塔。
二、舒尔普福塔学校:专制制度下的创伤与伦理选择
维尔纳原本将舒尔普福塔学校视作通往自己梦想的阶梯,期待将来学成后能成为一名工程师,但殊不知与矿井相比,这里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火坑。整所学校堪称“二战”战场的模型与缩影,在这里理性不复存在,良知与人性被抹杀,学员们被要求无条件服从权威,战胜眼泪、同情和软弱,消除队伍中的劣势,留下强者,以成为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合格士兵与战争机器。在这样的环境下,维尔纳不断地陷入伦理两难的旋涡,面对伦理选择的交叉路口,每逢做出选择之后还会遭受良心的审判。
在舒尔普福塔期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末位处罚制度”。每次户外训练时,校长巴斯蒂安都会随机指派一个学员选出同组中最弱的人,当维尔纳特立独行的好朋友弗雷德里克被选出列并遭受橡皮管的毒打时,维尔纳在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选择袖手旁观,默默地接受学校的规则。在巴斯蒂安发出向劳工营的囚犯泼冷水的命令后,尽管十分渴望逃离现场,可是维尔纳还是听命照做了。而具有自主意识的弗雷德里克则选择违抗命令,拒绝向囚犯泼水。结果自那以后在校长的默许下,其他学员经常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欺辱排挤弗雷德里克。而为了逃避自责与愧疚感,维尔纳总是一头扎在豪普特曼博士的实验室里搞研究。但事实上维尔纳并没有完全置身事外,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守护弗雷德里克,比如为他擦靴子、帮他写作业,甚至还建议他退学回家以免受伤害。直至弗雷德里克因被虐待至脑损伤而离开舒尔普福塔后,维尔纳常常会陷入作为创伤症状之一的幻觉中,比如当他在实验室里独坐时,他看见弗雷德里克目不转睛地对着一本书,很多鸟从书页中飞出来,扑棱着翅膀飞上天花板。在见证朋友的不公遭遇后,维尔纳愈发想念妹妹和家乡,愈发想逃离令人压抑的舒尔普福塔。然而在他向豪普特曼博士——他一直以来感激敬重的恩师提出回家的请求时,豪普特曼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并通过虚报他的年龄将他提早送上了战场。
三、战场:极端环境下的创伤与伦理选择
“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这就要求我们结合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去评价其行为和动机。“二战”战场,无疑是混乱无序的代名词,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人性被扭曲,道德被摒弃,而本质善良的维尔纳无疑要经历更为艰难的伦理选择,遭受更严重的心理创伤。
在刚刚抵达前线时,由囚犯尸体堆成的麻布袋墙给维尔纳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随后还没等他适应战争的残忍与惨烈,便接到了组织下派的作战任务,即锁定并摧毁敌方的无线电根据地。身为战场上的士兵,这一伦理身份要求他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的命令,以忠诚于祖国为第一准则。因此,起初维尔纳麻木地重复着相似的操作,一遍遍地搜索非法信号源,然后奔向下一个目标。但当他目击了俄国绵延数里无人救援、遍体鳞伤、扭曲变形的伤员时,他只想快速逃离这一切。接下来每逢破解出新的无线电根据点时,维尔纳都会自欺欺人地在心底安慰自己这只是在解决一道“纯粹的数学题”,以此来逃避良心的拷问。
在和战友驾车抵达维也纳时,维尔纳注意到一个穿栗色斗篷的红发小女孩,她清澈的大眼睛让维尔纳想起尤塔。小女孩荡秋千的活泼举动以及和母亲相处的温馨画面让维尔纳不觉沉醉其中,体会到生命的意义。但是之后维尔纳对信号源位置的误判间接导致了小女孩和其母亲惨死在维尔纳战友的手中,这使得维尔纳懊悔不已。经过这次意外,维尔纳的心灵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创伤理论表明,大量的创伤会排斥所有的表征,因为普通的意识机制和记忆被暂时破坏了 ——但它们却会以‘闪回’(flashbacks)、噩梦以及侵入性思绪延迟地再现。”在行军的路上,“维尔纳看见在离地两米的半空中有一个披斗篷的红发小女孩。她飞过树林、穿过路牌、飘忽不定,像月亮一样挥之不去”。在创伤的撕扯下,维尔纳不吃不喝,“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女孩浮在空中一路追来。死去的女孩在空中、在窗边、在眼前。她有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和额头上一只永远不会眨的枪眼”。甚至在他们一行人到达法国,入住蜜蜂酒店时,维尔纳还能看见那个女孩:“夜里,死去的女孩从维也纳游荡到酒店。她经过维尔纳的房间,房门开着,她却没有往里看,但是,维尔纳知道她是来讨债的。”无辜枉死的女孩使得维尔纳开始谨慎地对待捕获到的无线电信号,因此当他听到熟悉的、童年时期收听的无线电波段时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即上报给同伴,而是选择隐瞒,即便他很清楚这是叛国行为,甚至会给己方士兵带来灾难,这标志着他伦理意识的初步觉醒。正是在维尔纳的掩护下,女主人公玛丽洛尔和她的叔祖父艾蒂安才得以逃过一劫。在到达圣马洛后,维尔纳走上街道,推测出童年收听的科普电台的所在地后邂逅了出门取面包的盲女玛丽洛尔,他顿时被她的纯洁所打动,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并决心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她的安全。
在诺曼底登陆战役期间,美军对德军开启了战略反击,但是饱受战火摧残的除了德军还有圣马洛的居民。玛丽洛尔为了保护钻石“海之焰”不被贪婪的德国军士长冯·伦佩尔染指,只身躲在阁楼上与他巧妙周旋。在濒临绝境时她想到用无线电向外界求救,恰巧此时被埋在蜜蜂酒店地下室的维尔纳也因多日处在昏暗无光、饥渴交加的绝望状态下打算通过无线电与外界取得联系,因此在无线电中得知玛丽洛尔的危险处境后,维尔纳便在战友福尔克海默的帮助下拼尽全力爬出废墟,到了玛丽洛尔的公寓后,维尔纳毅然地选择解决掉他的上级冯·伦佩尔,这标志着维尔纳伦理意识觉醒的高潮,更是对长期以来折磨自己的战争的无声控诉。等到战火停息后,维尔纳将玛丽洛尔平安地送出了城,自己则在到达战俘营后坦然赴死。通过此举,他既完成了对自己往昔罪行的忏悔,也获得了心灵的救赎。
四、结论
在维尔纳整个人生轨迹的三个关键期中,他经历了不同层面的创伤,并不断地进行着伦理选择:在矿区期间时常陷入父亲被埋在矿井下的梦魇,为了避免重复父亲的悲剧命运,他凭借自己的无线电天赋得到了纳粹精英学校舒尔普福塔的入学机会;在舒尔普福塔期间,维尔纳本以为会迎来人生转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与梦想,但学校压抑的环境与专制的管理制度使维尔纳一次次地陷入伦理两难,后来等他终于鼓起勇气想离开时却被提前送上了前线;在战场上,维尔纳对残酷战争的经历给他带来了更为严重的心理创伤并促使他最终做出了符合本心的、正义的伦理选择。从幼年时家庭缺位留下的心理阴影到成长过程中不断遭受的社会压迫,维尔纳一步步地沦为了战争机器,与初心渐行渐远。但究其根源,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发动战争的纳粹分子才是民众苦难的始作俑者,维尔纳亦是受害者。作者通过对维尔纳的塑造,讴歌了在那个灰暗时代下闪现的人性善良光辉,展现了自己对战争深恶痛绝的态度,并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二战”期间底层士兵的途径,同时也力图引导读者反思战争,珍惜当下。